蔣千戶夜襲倭巢 張把總暗結匪首
本章到目前為止,我都在使用官方報告和正史資料,這些史料毫無例外地對參與走私和海盜活動的士兵持批評態度。如果我們走進相關社群,細讀他們的族譜,還可從參與者的角度講述這段歷史。蔣繼實是福全所的千戶。據我所知,現存的官方文書中沒有他的姓名,但是我們可以在蔣氏族譜中發現他的蹤跡。他的故事太過精采,值得我們花點時間先討論一下故事的來源。《福全蔣氏四房北廳族譜》是一部手抄本族譜,最初編纂於十七世紀中葉,最近一次修訂於一九五八年,加入近年出生的族人姓名。和印刷本族譜相比,手抄本族譜是一種不同「形式」的史料。印刷本族譜反映出家族的權力和地位,至少某部分是為了外人而做的。而在蔣氏族譜中,則包含私通和私生子的故事,明顯不是為了公眾而寫。它是一份草稿,一部家族歷史的隱密紀錄,一本由普通族人記下來的原始資料彙編,作者可能寄望於日後有人根據這些資料重新編纂一部中規中矩的族譜。這恰是在提醒學者們,任何時候,一個家庭的族譜都有可能有多個版本流傳。戴思哲(Joseph Dennis)業已證明,將地方志視為穩定不變的文本是有問題的。這個結論同樣適用於族譜。49
七代祖繼實公,嘉靖元年壬午十月襲正千戶。到任,掌本所印兩院,兼出海捕倭盜,帶浯銅遊兵把總。管所事,撫軍士以恩,凡出汛者,加例倍恤,兵卒用勸。於是戶侯閻君恭、陳君慶率闔所人民勒碑懷恩。撰文者黃公澄也,其贊曰:「偉哉君侯,引茲德惠,為山九仞,功在一簣,林林貔貅,始終用慰。」
公少負異才,為府諸生物色俞武襄大猷,以兄事焉。騎射精妙,頗長於海戰,能著釘靴繞哨船欄外,步走如飛。一夕,乘賊酋李文信擁姿姬酣宴,公駕桴突至,計擒之。眾咸失色,遂並其妻妹,生縛入所,急足報捷。會當道攘其功不已,仍督解賊贓番貨。同官忮妒,復媒其與酋妹結為兄娣,受珍珠一斗、金一甕、薔薇露萬觔。公恚甚,酋送之登艇,自脫去,公亦弗更俘之也。或有孽公留酋妹數日,陰挾質子者。當望益奢,公憤恨不應,落職聽勘,久乃悉輸所獲於酋者,分遺諸當道者。再復職,而公不能無後言矣。
都督侯公諱國弼嘗云:「習靜以計擒李文信,卻走林鳳諸酋,此異才也。」其高見在諸賊船貨都不足屬意,謹牽厥饒瓷二船以歸。賊酋鉤舡迎擊,公將兩船瓷器飛射銛碎,賊腳無站處。彼船漸重,我船漸輕,而彼坐受縛矣。公得酋貨,散給兵軍用命者,殊弗甚惜,可謂一時名將。唯性耽聲色,戰勝而挾酋妹,擊暹羅銅鼓,列陣進城,目無全軀保家之弁。蓋解厥考慎庵公之恭恪,而啟迺子龍谷之狼傲,居恆歎:「文官不盡武官之才,違拂初志,惜哉。」
公有知人之鑒,所交遊咸名士大夫。陳尚書我渡公微時,從父北沙公光節挾術家言至福全。公見北沙,即曰:「先生匪常人也。」留共飯。北沙舉七屬,有所遲,公叩之,答曰:「小兒擔囊未早餐耳。」公遽出視,曰:「先生所以貴者,此兒爾,雙眸如電,台輔器也。」即許婚以妹。久而妹之母曰:「而乃以若妹字術家子耶!」公曰:「妹福菲。」遂詣陳我渡讀書處(在山川壇),以宗弟繼倫之女女焉。缽山公為釐妝,以嬪其年。陳以科儒,食餼聯第,後官至尚書,封一品夫人。50
福全蔣氏的始祖是朱元璋的老鄉,他們均來自濠州鍾離縣(今安徽省鳳陽縣)。普通士兵族譜對自家被徵入伍的記載往往十分簡略,令歷史學家束手無策。所幸蔣家是世襲軍官,因此蔣氏族譜為我們提供了更多細節。編纂者甚至將家族抄錄的衛選簿副本又謄入族譜。蔣家始祖於元至正十四年(一三五四)加入朱元璋的隊伍,隨之南征北戰。元至正二十三年(一三六三),他成為百戶,之後不斷得到擢升,直到洪武二十五年(一三九二)因年老退伍。退伍之前,他晉升為千戶,被調往福全所,戍守在這裡的都是來自福州地區的新兵。
他的後人一直擔任福全所千戶,多數均能恪盡職守,少數幾位還立下赫赫戰功。蔣繼實是蔣家七世孫,於嘉靖元年(一五二二)頂補他的堂哥成為福全所千戶。和他的祖輩與後輩一樣,蔣繼實的主要職責是保衛沿海地區免受倭寇侵擾。當地有夥「倭寇」,首領名叫李文信(「倭寇」居然起了個中國人的姓名)。蔣繼實充分掌握李文信的行蹤,趁他與手下大擺筵席之時發動突襲。這次突襲堪稱蔣繼實生平最冒險的行動之一。他最終生擒了李文信及他的妻子和妹妹,將他們帶回福全。蔣繼實還從本次行動中起獲「賊贓番貨」。其他軍官對這場大捷心存嫉妒,因此四處散播謠言,稱蔣與匪首之妹「結為兄娣」,並收下她家人賄贈的「珍珠一斗,金一甕,薔薇露萬斛」。蔣繼實一怒之下,索性放走李文信。但流言蜚語仍未停息。他別無選擇,只好「悉輸所獲於酋者,分遺諸當道者」——這裡暗示了他本來沒有想這麼做。有關他扣押李文信之妹作人質、向李索要更多貨物的言論,依然甚囂塵上。
在蔣繼實傳記後面的部分,「倭寇」的妹妹再次現身。此時的記述和前文有著微妙的不同。在前文中,她只是「謠言」的一部分,他人的風言風語都是為了中傷蔣繼實名聲。然而「謠言」背後似乎另有隱情,因為本傳的作者(亦即蔣家的另一名族人)批評蔣繼實「好色」,依據則是蔣繼實「挾酋妹擊暹羅銅鼓,列陣進城」。
族譜中還有一件軼事。有一次,蔣繼實打敗「諸賊」,起獲兩艘滿載瓷器的船隻。「匪首」不甘失敗,追擊蔣繼實的部隊,用鐵鉤攔截船隻。蔣繼實令士兵向敵船拋擲瓷器。瓷器破碎,殘片滿地,以致「賊腳無站處」。我們可能覺得這段記述很好笑,但編纂者卻是一本正經地將其錄入族譜。蔣繼實擊退了「倭寇」的反擊,生擒了匪首,並將作為戰利品的賊贓分給手下士兵。51
蔣繼實傳記中的軍人世界和其在官方史料的面貌大不相同。一方面,蔣繼實與來自晉江的金門所指揮俞大猷有八拜之交,和地方上的許多仕紳相得甚歡;另一方面,他和該區海盜首領之間的關係一言難盡,與匪首之妹更是不清不楚。他攻擊的賊船,滿載著瓷器,顯然不是那種令本地百姓望而生畏的戰船,反而更像是貨船或駁船。就像所有引人入勝的海盜故事一樣,蔣繼實的傳奇中總是出現金銀財寶。然而,寶貨的命運,並不是先被殘暴的海盜從主人手中奪走,之後再由英雄好漢完璧歸趙。無論是蔣家的下游還是上游,都存在著更加複雜的貨物流通。也許有的是李文信送來的禮物,有的則是李文信妹妹的贖金。蔣繼實起獲賊贓,既沒有物歸原主,也沒有上繳國庫,而是贈予上級或分給手下。上至軍官,下至士兵,都覬覦這些被稱為「番貨」的財寶,他們肯定有能力將之在市場上變賣。因此,當時肯定有一些必不可少的市場機構在為他們服務。
我們通常認為,只有當國家能力低下時,才會出現大量的非法行為。但近年來,魯大維(David Robinson)關於暴力的考察與艾力克.塔利亞科佐(Eric Tagliacozzo)對走私的研究告訴我們事情沒有那麼簡單。52劫掠荒無人煙之地,無異於竹籃打水。城市的財富和權力,為人的暴行創造機會,匪寇可在這裡「大展身手」。地方行政樞紐也可能成為滋生犯罪的「樂園」。多個行政體系交疊的地區容易藏汙納垢,不法之徒在其間作案,更難以被發現。對走私者而言,有國家官員的地方就有貪汙腐敗的可能。實際上,貪腐官吏只要保證關鍵時刻能讓國家機關對走私活動「視而不見」,就可以幫走私者降低風險。
把總張四維比蔣繼實更加肆無忌憚。他結交汪直(嘉靖年間最著名的海盜首領之一)。他曾送給汪直一條玉帶,「近則拜伏叩頭,甘為臣僕,為其送貨,一呼即往,自以為榮」。如這段記述的作者所言,上述行為顯示出「順逆不分」。53
正是在體制中的位置,讓蔣繼實和張四維這樣的人得以牟利自肥。軍官之所以能在履職的同時從事走私活動,靠的不是成功避開國家機關的監督,而是利用自己和國家機關的聯繫。蔣繼實之流,利用靠近國家的優勢和自己在軍中的地位,降低從事走私和海盜活動的成本和風險。明代軍事體制的演變,產生巨大的誘惑,賦予他們極強的競爭優勢,促使他們投身於這些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