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29 關帝廟中的石碑
關帝廟的這部分碑文,講述的其實是銅山人拋棄仲介,與清廷建立新關係的故事。在另一個戶名下繳納賦稅存在許多問題,再加上聽說附近縣分的前軍戶也遇到相似的問題,銅山軍戶聯合起來,直接向縣令要求入籍。在清朝,這意味著註冊為「戶」。受他們自身的軍事背景的啟發,這些軍戶便以「關」為姓,並創造出一個虛構的共祖:「關永茂」,充當其他家族的明初立戶始祖所扮演的角色。
在關帝廟初次會面之後,各家族的代表前往縣衙門。根據其中一名參與者的族譜記載,他們「承買十七都六圖九甲蔡子昕戶名,以為銅山盛戶」。29族譜沒有解釋蔡子昕的戶籍為何出售。可能是蔡家已香火斷絕、無人承嗣,或逃往外地、音訊全無,也可能是蔡家子孫同意將戶籍賣給銅山軍戶。總共花了兩年的時間和一百兩銀子,這筆買賣最終成交。
就這樣,銅山軍戶終於可以透過更合理的途徑繳納賦稅。但他們很快發現,自己的安排有一個潛在的問題。似乎有人居心叵測,想要潛入這個新的組織並圖謀不軌。碑文接著寫道:
第邇因查縣府司戶冊,而有一戶關永茂,即黃啟太等,其間大有移花接木、藏頭漏尾之虞。夫事方三載,即如此互異,又安能保其後來不無桀黠輩從中滋蔽,蠶我子孫乎?於是公諸仝人,當神拈鬮,分為七房。
小事則歸房料理,大事則會眾均勻,叔伯甥舅彼此手足,並無里甲之別,終絕大小之分,不得以貴欺賤,不得以強凌弱,個苟有異視萌惡,許共鳴鼓而攻。此方為無偏無黨,至公至慎,爰立石以垂不朽!30
碑文最後,附上了四十多個簽署者的名字,計有二十七個姓氏,每個姓氏對應著前軍戶的不同宗族或宗支。他們被組織成以「關永茂」為「始祖」的虛擬家族的七個支系,每個支系分擔著家族稅負的一部分。
由此來看,關帝廟的碑文實際上是一份合同。這是在衛所駐軍的後代之間訂立的契約,為了實現他們與收取賦稅的國家政權關係的正常化。這份契約還催生出一種新的組織型態:異姓的、繳納賦稅的虛構宗族,在神明面前得到合法化,而神靈本身則承擔起某些祖先的屬性。31合同運用描述親屬關係和宗族世系的習語,具體說明了群體的資格,運用宗族世系的原則,形塑其內部管理。如果有人企圖潛入這個組織,捏造新的社會關係,他們就可以出示相關資訊予以駁斥。
康熙五十年(一七一一)以來,每當遊神之時,關帝被抬出廟宇,上街巡行,這不僅是淨化人心、護佑眾生的宗教儀式,同時也在紀念組織的創建。甚至可以說,遊神會就是慶祝合同訂立的儀式。32
這種現象不只出現於銅山。在銅山以北的福全,也就是蔣繼實曾與海盜之妹調情的地方,我們還能找到全氏宗祠遺跡。但是,福全居民沒有一家真的姓全,本地歷史上也從未有過全姓人家。這個似乎沒有任何族人的奇特宗族,不僅修建了一間宗祠,還擁有一本族譜。光緒二十一年(一八九五)編纂的全氏族譜中,收錄著一份康熙五十三年(一七一四)的合同,解釋了全家的起源。合同的十四名簽署者說道:
燦等零星軍戶,從無戶眼,而且攝乎強族之間,每被欺侮。茲全議欲頂一班,思姓氏多門,議將以地為姓,即「全」是也。33
和銅山的宗族一樣,原是福全所軍戶的各宗族團結起來組成一個共同的、虛構的宗族,並以福全之「全」為姓,以此處理明代身分造成的歷史遺留問題。他們虛構了一個共同的祖先:「全公」。全公牌位和各家祖先牌位被一併安放在全氏宗祠中。祠堂遺跡至今猶存。他們同樣找到地方官,將該「宗族」登記為民戶,以便繳納賦稅。進入清代以後,明代軍戶的子孫們利用曾經的共同身分,作為某種組織性資源,在新的時代背景下創造新的社會關係,銅山關氏家族、福全全氏家族便是他們努力的產物。
時過境遷,促成此類安排的歷史被徹底遺忘了。十九世紀初,陳盛韶(嘉慶十年進士)記載福建省各種奇聞逸事時寫道:
國家維正之供,全重魚鱗實徵冊一書。詔邑不然。官坡廖氏,附城沈氏,及為許、為陳、為林,田不知其幾千畝也,丁不知其幾萬戶也,族傳止一二總戶名入官,如廖文興、廖日新、許力發、許式甫是也。更有因隱避役徭,數姓合立一戶,如李、林等戶合為關世賢,葉、趙等戶合為趙建興是也。戶長、總催輪流充當者外,有草簿名花戶冊,按年催輸,唯渠是問。無戶總則承差沿流而下,亦有此冊,不難逐戶徵收。然則曷即以為實征冊乎?曰否。34
在陳盛韶這樣的官員看來,銅山居民的所作所為不過是一種抵抗國家權力的方式,是在費盡心機地逃避稅務負擔,而非精心安排地滿足稅務要求。這種遺忘不僅僅是歷史上的奇怪現象。陳盛韶既不瞭解關氏宗族形成的動機,也沒能從當地官員及其書吏的角度看待問題。面對無比複雜的現實社會,地方官吏心裡明白,當地社會秩序至少具備某些有用的功能,可以確保賦稅的繳納和治安的維持。二十世紀的學者,或許會將銅山軍戶訂立合同描述為一種「自治化」的表現。這些非正式的制度本身並不會對政治秩序提出挑戰,也有可能其實在維持政治秩序。二十世紀的政治精英沒有抓住這一關鍵點,確實是中國近代史的大悲劇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