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18 蒲岐何氏的婚姻

何家女兒的婚姻模式大致相同。她們嫁給軍官的比例也是逐代下降。我們共掌握家族三十四名女兒的資訊。其中,有六人的夫婿要麼是在伍軍官,要麼是日後將任軍官之人,要麼是軍官之子。她們都是明初時人。家族第六代人中有兩個女兒,都嫁給軍官。而到第九代時,八個女兒沒一人嫁入軍門。06

何氏族譜並未說明自家婚姻安排背後的邏輯,但一個顯而易見的解釋是,隨著何家在衛所安居日久,潛在的姻親範圍不斷擴大。他們更多地與周圍地區的家庭通婚,無論軍戶還是民戶。換句話說,他們的婚姻行為與當地的整體狀況愈來愈接近。日漸一日,他們與民戶的差異愈來愈少。雖然軍官家族自有其特殊之處,但是漸進「再域化」的基本模式同樣適用於軍官家族和士兵家庭。07

族譜令我們得以深入觀察一個家族的婚姻網絡。若更廣泛地運用地方志的材料研究該問題,也會得到與上述觀察類似的結論。《滄海紀遺》完成於明末,是一本記載金門風土的地方志著作,有五篇介紹「貞烈節孝」之女的傳記,描寫的妻子或丈夫與衛所存在清楚的關聯。其中兩篇,夫妻雙方都來自衛所,即軍戶之間聯姻的事例。

李錦娘,金門所軍人女也。幼許配本所軍餘林繼賢;賢早失怙恃,李家撫成。年十六,諧伉儷。賢識字,以貧充戎幕,從軍三山。獲病而歿。訃至,錦娘痛哭絕粒,毀容誓殉……入臥房,少頃縊死。

當李錦娘還是個小女孩時,就被許配給本所的一個軍餘(正軍帶到衛所的親屬)林繼賢。在我們看來,他們的婚姻是一場悲劇。林繼賢的父母早亡,李家將他撫養成人。儘管他是軍餘,且受過教育,但仍被強徵入伍。朝廷會不時徵兵,以填補逃兵造成的缺員,林繼賢很可能就是這類徵兵的犧牲品。富家有能力透過賄賂官員逃避兵役,而他則只能「以貧充戎幕」,不久即「獲病而歿」。李錦娘隨即自殺殉夫。

其餘三篇表明,明代末年,至少有一些軍戶與民戶通婚,跨越了戶籍上的界線。蒲邊村的趙氏嫁給「所裡」的王如升。沙尾村的蕭氏也嫁給一位士兵,二十四歲時就成了寡婦。她將兒子培養為一個有功名的讀書人。當兒子在京城去世後,她又肩負起撫養孫子的重擔。她活到八十歲。據說,所城的全部軍官都十分敬重她。丘銀娘是一個貧家女,同樣嫁給所城裡的人。她的丈夫肯定是名正軍,因為他被調往遠方作戰。丘銀娘忠貞不貳地在家侍奉公婆。直到一天,丈夫因觸犯軍法被處死的消息傳來,她選擇自殺盡節。08如同何鵬家族的所作所為,金門軍戶透過與民戶通婚,逐漸融入了地方社群。

軍戶在婚姻安排中遇到的挑戰,有助於我們理解載於另一部地方志的兩個故事。潘四娘,明初生於海壇島(一座沿海島嶼),幼時許配名門之子。尚未完婚,周德興即行垛集抽軍法,使當地陷入混亂。和之前登場的很多人一樣,潘四娘的父親被強徵入伍,奉命駐守永寧衛,潘家也因之成為軍戶。

潘四娘,生於福清海壇鄉。天性貞靜孝友,幼嘗許字名門。洪武二十年倭亂,江夏侯周德興沿海築城,抽丁防禦,奉命三司督遷。因折屋絞筏過海,族眾漂沒。惟四娘隨父四郎,母陳氏,兄良進、良養、良福登岸,遵守永寧衛伍。

永樂二年,入安溪留山屯田,因家于此。時四娘年已愆期,念父母仝經險難,萬死獲生,不忍遠離,且不肯以顛沛故移易素志。希北宮嬰兒子之為人,徹環瑱以事二親,至老不嫁。卒葬洙洋火炎堋,相傳有神人守烈女塚之異。09

最終,潘四娘放棄婚約,心甘情願地留在衛所侍奉父母。潘四娘會不會是在家族入軍籍又內遷安溪後,結成好親事有太多阻礙,因此也順勢獨身呢?

胡仙英的傳奇故事,在《安溪縣志》和胡氏族譜裡都有記載:

姑始祖繼基女也。性閑靜,嗜果實。年十八,郎家訂婚期。奠雁之夕,郎登堂,姑忽不見,家人驚焉。索達曙,見門外有所辟縷沿綴於路,循縷跡得之乎侯山之頂……上有降真香藤,交結如座,姑登坐而委形焉……里人探仰以為仙,築龍仙宮。10

洪武九年(一三七六),胡家和當地兩戶人家一同垛集充軍,奉命戍守南京衛。胡家祖軍之女胡仙英在新婚之日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第二天,她又意外地現身於侯山之上。另一個版本的描述極富戲劇性:在迎親中,人們眼睜睜地看著她白日飛升。當地人將她奉為「龍仙」,為她塑像、建廟、祭祀。時至今日,她仍為當地人崇信。其實,在傳說背後,有沒有可能是因新娘家突然成為軍戶,而導致婚約破裂的故事呢?

在兩場未果的結親之後,我們終於迎來一場圓滿的姻緣。根據永寧衛碑刻記載,明初一位指揮沒有子嗣,於是招門納婿。來自當地家庭的男子娶了他的女兒,並入贅其家。

霞陳之由來舊矣……明洪武年間,詔功臣駐鎮衛城,吾始祖岳父張公以指揮軍奉使衛鎮之中,始祖滴江公從贅張氏妣,而因以隸籍永寧,爰始爰謀於霞陳,迄於今十有三世矣。11

女婿最終繼承他的軍職,並將兩家人永久性地連結在一起。一樁跨越軍、民鴻溝的聯姻,為軍官家庭解決了一個大問題。

我們討論的對象大部分是男性,原因很簡單:本書研究的制度,其本身就關注男丁。但是,當我們仔細考察婚姻問題時,會發現軍戶中的女性同樣在家庭策略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歷史學和人類學的研究成果業已表明,正是女性透過她們的婚姻,將各個家庭和宗族聯繫在一起。明代福建軍戶也不例外。實際上,和民戶相比,軍戶女性的作用可能更加重要,因為軍戶面對著雙重挑戰:因軍籍身分而產生的婚姻安排方面的困難,以及因衛所調轉而產生的融入當地社會的需求。軍戶於新社群扎根之際,女兒和兒媳大大地推動了他們「再域化」的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