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的忠诚啊,她仍然站在窗前。这样的一个女孩一定是能够让一个男人幸福的……

    您问,我为什么做所有这些事情。因为我是一个通过逗弄他人来取乐的恶劣的人吗?不,绝不是。我是出于对您的关心而这样做的,我可爱的小姐。首先,您等待着证书硕士,渴慕地想着他,那么,在他现在到来时,他就显得双倍地英俊了。其次,在证书硕士现在走进门的时候,他会说:“刚才我们几乎让人看出我们的事情,在我要进门来找你的时候,那个可恶的人不是站在门口吗。但我很聪明,我和他长篇地胡聊我所申请的那个职位,一忽儿这里、一忽儿那里,把他完全引到了海关税务口;我可以保证,他什么也没有看出来。”结果是怎样呢?您比以前更喜欢这证书硕士了;因为您一直认为他有一种非常杰出的思维方式,但是,他是聪明的……

    是啊,现在您自己看见了。这件事可得归功于我。

    但是,我突然想到什么。他们的订婚还没有公开宣布出来,否则的话我必定会知道。这女孩看上去是美丽而让人愉快的;但她很年轻。也许她的见识尚未成熟。不难想象,她轻率地走出了最严肃的一步。这必须被阻止;我必须和她谈谈。我应当去为她做这事;因为这无疑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我应当去为那证书硕士做这事,因为他是我的朋友;在这样一个关联上,我也应当去为她做这事,因为她是我的朋友的未来妻子。我应当为这家庭做这事,因为这无疑是一个非常值得尊敬的家庭。我应当为整个人类做这个,因为这是一个善良的作为。整个人类啊!多么伟大的想法,多么崇高的运动,以全人类的名义去行动、去拥有这样的一个至高的全权代表地位。

    还是回到考尔德丽娅的话题。我总是能够使用心境,这女孩的美丽思念真的感动了我。

    ————————

    现在,与考尔德丽娅的第一次战争开始了,在这战争中我逃避着,并且以此来教会她在对我进行追逐的时候取得胜利。我不断地逃回来,并且我在这一运动中反向地教会她从我身上认识到所有情欲之爱的力量、它的骚动想法、它的激情,认识到什么是渴慕,认识到希望和不耐烦的期待。在我以这样的方式为她做表演的时候,所有这一切就在她身上相应地得到发展。我将她带上的这条路是凯旋的征途,而我自己一方面是那如痴如醉地为她的胜利唱赞歌的人,一方面也在同样程度上是指路的人。在她看见情欲之爱对我的统治、看见我的运动时,她将获得勇气去相信这情欲之爱、相信它是一种永恒的权力。她会相信我,部分地因为我对我的艺术有着信心、部分地是因为我所做的事情是以真相作为其依据的。也就是说,如果事情不是这样的话,她不会相信我。通过我的每一个运动,她变得越来越强劲;情欲之爱在她的灵魂中醒来,她被安置于自身的“作为女人”的意义之中。

    我至今还没有以一种在尖矛市民意义上所称的求婚方式来向她求婚;我现在要这样做,我要使得她获得自由[187],我只想以这样的方式来爱她。我不能让她知道她的这一切是我造成的;因为那样的话,她就会失去对自身的信心。到了她觉得“自己是自由的”的时候,那么自由,以至于她几乎觉得有着一种要和我断绝这关系的诱惑,这时候,第二场斗争就开始了。在这样的时候,她有着力量和激情,而斗争对我有着意义;那些瞬间的后果是怎样就让它们怎样吧。设想她在她的骄傲之中晕眩、设想她和我断绝那关系,这很好啊!她有着她的自由;但是她却仍应当属于我。如果谁以为订婚会对她有所约束的话,那就错了,这是一种愚蠢;我只想拥有处在自由中的她。让她离开我,第二场斗争终究开始,而在这第二场斗争中我将取胜,这是非常肯定的,正如她在第一场斗争中的取胜只是一种幻觉。在她身上的力量充实度越高,对于我就越能够激发出高度的兴趣。第一场战争是解放战争;它是一种游戏;第二场战争是征服战争,它是一场生死搏斗。

    我爱考尔德丽娅吗?当然爱的!真挚地爱?是的!忠诚地?是的!

    这是在审美的意义上说的,而这无疑也是有着某种意味的。对于这样一个女孩,如果她落进了一个忠诚可靠的丈夫笨拙呆板的手中,这又有什么好处?她会有什么出息呢?什么也没有。人们说,要去走通世界,就必须有着一点比诚实更多的东西;我则要说,要去爱一个这样的女孩,就必须有着一点比诚实更多的东西。我具备这一“更多”——它是虚伪。然而我却忠诚地爱着她。我严格而有节制地看管着我自己,使得她身上的一切、她身上的整个神圣丰富的天性得以展开。我是寥寥无几的能够做这事的人之一,她是寥寥无几的适合于此的人之一;难道我们相互间的关系不是一种天作之合吗?

    ————————

    我没有看着牧师,而是把我的目光凝注在您手上所握的美丽的镶花边手绢上,难道我不是有罪过吗?您这样握着它,难道您不是有罪过吗?

    ……手绢一角上有着名字……夏洛特·韩是您的名字……以这样一种偶然的方式来获知一位女士的姓名,这是那么具有诱惑性。这就好像是有着一个热心帮忙的精灵在神秘地使得我认识您……

    这手绢如此折叠而恰恰能够让我看见这姓名,或许,这不是偶然的吧?

    ……您被感动,您擦去一滴眼泪……那手绢又重新垂落下来……

    我看着您而不是看着牧师,这让您觉得很古怪。您看向手绢,您留意到它泄露出您的名字……

    其实在极大的程度上这是一件无邪的事情,一个人很容易去得知一个女孩的名字……

    为什么要让那手绢受过?为什么要将它褶卷起来?为什么要对它生气?为什么要对我生气?听,那里牧师在说:“没有什么人可以去让另一个人陷于诱惑;即使一个人是对此一无所知地这样做,他也有着一种责任,他也已经欠了那另一个人,他只能够通过更大的善意来偿还这所欠的”……

    现在他说阿门,在教堂外面,您也许敢于让手绢在风中飘摆……

    或许您变得对我有了恐惧,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超出您所能够原谅的限度的事情吗,我做了什么超出了您的记忆允许您敢去原谅的限度的事情吗?

    ————————

    相对于考尔德丽娅,一种双重的运动成为必要。如果我只是不断地逃开她的优越力量,那么她身上所具的“那爱欲的” 就很有可能会变得太散漫松弛,以至于那更深刻的女人性无法得以具体实现。这样,在第二场斗争开始的时候,她就没有能力作出对抗。固然她一觉睡到她自己的胜利,但这也是她本来应当做的;但在另一方面,她则必须不断地被唤醒。在某一瞬间,她觉得仿佛她的胜利又一次要从她那里被扭夺走,这时,她应当学会带着意愿去紧紧把握住它。在这场角斗中,她的女人性得以成熟。我要么能够使用谈话来燃起火焰而用书信来冷却,要么反过来。在所有的方式中,后者是最可取的。这样,我尽享她最激烈的瞬间。在她收到了一篇书信文字的时候,它甜美的毒汁就被传输进了她的血液,这时,一句话就足以把情欲之爱召唤进爆发状态。到了下一个瞬间,反讽和冷霜使得她疑惑,但这种疑惑却并不大,不足以使她停止感觉到自己的胜利、感觉到随着自己收到下一篇书信文字这胜利会变得更大。反讽也不太适合于被置于书信之中,在书信中免不了会有着“她读不懂这反讽”的风险。多愁善感的热情只能被暗示性地用于交谈。我自己的在场将阻止狂热的发作。如果我只是在书信中出场,那么她就很容易承受与我的交往,在某种程度上,她把我混淆为某个居住在她的情欲之爱中的更为一般的生灵。在一封信中人能够更为随便地东跌西撞,在一封信中我能够以一种优雅的方式来拜倒在她的裙下,等等,某种如果我自己真的去做会看上去很像是胡闹的东西;如果我自己以行为而不是以书信来表达的话,那幻觉就会被丢失掉。在这些运动中的矛盾会唤起并且发展、强化并且巩固她身上的情欲之爱,以一句话说就是:诱惑着它。

    然而,这些书信文字不能过早地染上一种强烈的情欲色彩。在一开始,它们最好是带着一种更为一般的印迹、包容有一种简单的暗示、去除掉一种简单的怀疑。如果有机会的话,订婚的好处也会被暗示出来,只要一个人能够借助于神秘化而不让人们靠近。她不应当缺少机缘去留意到,它另外有着怎样的缺陷。在我叔父的家里有一幅漫画,我能够不断地让它与我并肩而行。如果没有我的帮助,她是无法呈现出那内在爱欲的真挚性(Det inderlige Erotiske)的。如果我拒绝帮助并且听任这幅滑稽的漫画来折磨她,那么,她无疑会为自己的订婚而感到难过,但却无法真正说那使得她为此难过的人就是我。

    今天的一段小书信文字向她暗示了她的内心状态会是怎样,因为这段文字描述了我的灵魂状态。这是那正确的方法;而我有的是方法。我要把这归功于你们,我从前所爱过的亲爱的女孩子们。因为你们,我的灵魂才有了这样的状态:我能够让自己成为自己想让考尔德丽娅看的样子。带着感谢,我回想起你们,荣誉是属于你们的;因为我一向都得承认,一个年轻女孩是一个天生的教学大师,在这样的老师那里一个人总是能够学到(如果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可学)去欺骗她;因为这方面,一个人最好是去女孩子们自己那里学;不管我的年龄有多大,我都绝不该忘记,只有到了一个人老得再也无法从一个年轻女孩那里学到任何东西的时候,他的这一切才结束。

    *

    我的考尔德丽娅!

    你说你不曾想象过我是如此,然而,我其实也不曾想象过,我会变成这样。现在,变化是在你身上进行着吗?因为人们完全可以这样想,我并没有真正地被改变,而是你用来看我的眼睛有了变化;或者,难道变化是在我身上进行着吗?它在我身上进行,因为我爱你;它在你身上进行,因为我所爱的是你。借助于理智的冷漠平静的光芒,我观察一切,骄傲而无动于衷,没有什么东西使我惊骇,即使那精灵敲响我的门,我也会平静地抓起枝状烛台[188]去开门。但是,看哪,我打开门所见的不是鬼魂们,不是各种苍白无力的形象,我是在为你打开了门,我的考尔德丽娅,那走向我的是生命、青春、健康和美丽。我的灵魂震颤,我无法平静地抓着烛台,我向后逃避开你,却禁不住让目光固定在你身上、禁不住想要让自己平静地抓着烛台。我变了,但是变成什么、怎样变的、这变化的内容是什么?我不知道,除了这个,在我无限神秘地说及我自己的时候,我所说的这一句:我被改变了;除了这个,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确切的定性可补充、还有什么更丰富的谓词可使用。

    你的约翰纳斯

    *

    我的考尔德丽娅!

    情欲之爱喜爱秘密,订婚是一种公开;它喜爱沉默,订婚是一种公告;它喜爱低语,订婚是一种高声的宣示;然而,借助于我的考尔德丽娅的艺术,一场订婚恰恰会是一种欺骗那些敌人的漂亮手法。在黑暗的夜里,对于其他的船只来说,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能够比挂出一盏灯更危险的了,这灯比黑暗更具欺骗性。

    你的约翰纳斯

    *

    她坐在茶桌旁的沙发上,我坐在她旁边;她挽住我的手臂,她的头因许多想法而变得沉重、倚靠在我的肩上。她距我如此近,却更遥远;她向我奉献自己,然而她不属于我。仍然有着一种抵抗;但这抵抗不是得到了主观地反思的,它是女人性的一般抵抗;因为女人的本质是奉献,其形式是抵抗。

    她坐在茶桌旁的沙发上,我坐在她旁边。她的心脏搏动着,却没有激情;胸脯起伏,却不是在骚动中;时而她脸上泛起色彩,但只是在潜隐的变化中过去。这是爱情吗?绝不是。她听着,她明白。她倾听着那熟悉的言语,她明白这些话,她倾听着另一个人的话,她明白这话就好像是她自己的话;她倾听着另一个人的嗓音,在这嗓音回响在她心中的时候,她明白这回响就好像那是她自己的声音在向她和另一个人作启示。

    我在干什么?我在哄骗她吗?绝不是;用那样的方式对我也没有什么好处。我在窃取她的心吗?绝不是,我宁可看见我所爱的女孩保存着自己的心。那么我在做什么呢?我为我自己构建出一颗和她的心相似的心。一个艺术家画自己所爱的人,这时这就是他的喜悦,一个雕塑家塑造出她。我也是在这样做,但在一种精神的意义上。她不知道我拥有这幅图像,而在之中真正地有着我的伪造。我以一种隐秘的方式获得了它,并且,我在这样一种意义上偷盗了她的心,就像人们说及关于利百加,在她以一种狡猾的方式从拉班那里拿走了他的家神时,她是偷走了他的心[189]

    环境和框架对一个人还是有着巨大的影响的,它们是那在记忆中或者更确切地说在整个灵魂中印刻下最牢固和最深刻的痕迹的东西中的一部分,并且因此它们也不会被忘记。不管我的年龄会变得多大,要让我去想象考尔德丽娅不是置身于这一小小的房间而是在别的环境之中,那对于我则总是一种不可能。如果我去拜访她,女佣通常开门让我从客厅门进去;她本人从自己的房间里进来,在我打开客厅门要进入客厅的时候,她打开另一扇门,这样我们的目光就马上在门口相遇。客厅挺小,让人感到舒适,差一点就几乎可以被看成是一个包厢。虽然现在我从许多不同的视角来审视过它,我仍然觉得从沙发的位置出发来看它是最为亲切的。她坐在我的身旁,面前有着一张圆茶桌,在茶桌上铺有一块褶皱丰富的桌布。在桌上有着一盏桌灯,这桌灯的构形是一朵有力而充实地向上伸展承负着花瓣的花枝形状,在之上一道精致地剪制出的纸屏悬垂下来,那么轻而以至于无法保持静止。桌灯的形状让人联想到东方国家的风情,纸屏的拂动让人联想到那些地带的微风。地板被地毯掩住,地毯是由一种特别的柳条编织成的[190],一种马上就泄露出自己的异国渊源的工艺。在一些单个的瞬间,我让桌灯作为我风景的指导观念。这样,我和她坐在一起,在桌灯花朵下的大地上舒展开自己。另一些时候我让柳枝地毯唤出关于一艘船的联想,一个官员的特等舱,我们则是在大洋之中航行。在我们坐在离窗户很远的地方时,我们直接地向天空巨大的视平线中看进去。这也使得幻觉扩展。在我坐在她身旁的时候,我也让这些作为一种图像显现出来,这图像就像死亡进入一个人的坟墓那样飞逝地从现实之上匆匆而过。

    环境氛围总是有着极重要的意义,尤其是为了回忆的缘故。每一场爱欲的关系都应当以这样一种方式来被透彻地经历,使得它帮助我们很容易地给出一幅拥有着它所有美丽成分的图景。要去成功地做到这一点,我们就必须特别留意这环境。如果我们觉得它并不符合我们的愿望,那么我们就要去使得它符合我们的愿望。对于考尔德丽娅和她的爱情,这环境是完全相称相配的。而反过来,在我想着我的小爱弥丽的时候,又会有怎样不同的图景会向我展现呢,而环境氛围又是怎样地以另一种方式来与之相称呢?我无法想象她,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只会让自己回忆她在那小小的花园门房。门开着,被这房子所限定的景观前的一个小花园强迫着眼睛去攻向这里、去停留在那大胆地跟上而消失在远方的公路上。爱弥丽是可爱的,但是比起考尔德丽娅不怎么重要。这环境也是为此而考虑安排的。目光停留在大地上,它没有大胆不羁而不耐烦地奔涌出来,它停留在那小小的显眼位置上;公路本身,尽管它浪漫地消失进了远方,却给人这样的感觉:目光走遍那摆在它面前的那一段,转身回来,以便再一次走遍这同一段路。房间在大地上。考尔德丽娅周围不得有任何显眼区域,而只能有视平线无限的大胆不羁。她不可以站在地上,而必须飞翔,不可以行走,而必须翱翔,不可以来回徘徊,而必须永远地向前。

    在一个人自己是订了婚的时候,他马上就被相当彻底地邀入那些订婚者们的可笑愚蠢之中。几天前,证书硕士汉森带着那个与他订婚的可爱的年轻女孩一起出现了。他私下对我说,她很可爱,这是我事前就知道的;他私下对我说,她非常年轻,这也是我本来就知道的;最后,他私下对我说,恰恰是因此,他才选择了她,为了他自己能够将她培养成那总是依稀模糊地在他脑子里盘旋的理想。上帝,这真是一个愚蠢的证书硕士,以及一个健康蓬勃、如鲜花般盛开而带着生命喜悦的女孩。现在我是一个相当老辣的实践者了,但我却只是像去靠近大自然的神圣造化[191]一样地去向一个女孩靠近,而从来不会有任何别的态度,并且首先是从她那里学东西。如果说我能够对她有任何教养熏陶方面的影响,那也只是一再地把我从她那里学到的东西重新教给她。

    她的灵魂必须在所有可能的方向被打动、被翻搅震撼,然而不仅仅只是小零小碎,不仅仅只是面对一阵狂风,而是完全彻底的翻江倒海。她必须去发现“那无限的”,并且体验到,它才是那距离一个人最近的东西。这是她所必须去发现的,不是通过思想之路,而是在幻想中,思想之路对于她是一条歧路,而在幻想中才有着她和我之间的真正交流;因为在男人那里是部分的东西,在女人那里就是整体。她不应当通过思想的艰辛道路去努力达到“那无限的”,因为女人不是为工作而生的,相反她应当是沿着幻想和心灵的轻便道路去抓住这无限的东西。“那无限的”对于一个年轻女孩来说就像“所有爱情都必定是幸福的”这种观念一样自然。一个年轻女孩,不管她走到哪里,她总是到处都在自己的周围有着那无限性,而那过渡是一个跳跃,但是要注意到,那是一种女性的而不是男性的跳跃。在一般的情况下,那些男人们则是多么地粗笨不雅啊。在他们要跳跃的时候,他们就要先预跑一段、做很长的准备、以眼睛量出距离、多次的预跑,变得羞怯而又跑回来。最后他们跳出去并且失足。一个女孩以另一种方式跳跃。在山区,人们常常会遇上两座尖耸的山梁。一道无底的深壑将它们分开,看下去的话给人的感觉是可怕的。没有什么男人敢跳过去。相反,根据当地人的叙述,一个女孩则敢跳,并且,人们将之称为处女跳[192]。就像我愿意相信所有关于一个年轻女孩的特别描述,我完全能够相信这说法,并且听那些淳朴的当地人谈论这事,对于我就是一种陶醉。我相信这所说的一切,相信这奇妙的故事是真的,对此吃惊只是因为我相信了;作为这世界上那唯一让我感到吃惊的事物,一个年轻的女孩是第一件也会是最后一件。而在男人的跳跃总会是滑稽可笑的同时,这样的一次跳跃对于一个年轻女孩却只是一跳而已;因为对于一个男人,不管他跨越出去的步子有多远,他的努力相对于峰顶的距离而言总是会一下子变成乌有,但却又给出一种尺度。但又有谁会这么傻而去想象一个年轻女孩开始起跑?我们当然可能会想到她跑着的样子,但是,这一“跑”本身是一种游戏、一种享受、一种可爱之展示,而反过来那关于起跑的想象则把那种在一个女人身上相属一体的东西区分了出来。就是说,一次起跑在自身之中有着辩证的东西,而辩证的东西则是与女人的天性相悖的。而现在,我们看这跳跃,谁又敢如此没有仪态而去把那一体的东西分开呢!她的跳跃是一次翱翔。而到了她到达另一边的时候,她则又站在了那里,根本没有因为所做出的努力而疲倦,而是比平常更美丽、更充满灵魂,她向站在峡谷这一边的我们投出一吻。年轻、如初生婴儿,就像一朵花从山根绽开出来,她在那深渊之上一晃而过,于是这几乎让我们眼前一黑。

    她所必须学会的是去做出所有无限性的运动,让自己晃动,让自己在各种心境中摇摆,让诗歌和现实、真实和虚构混淆在一起,在无限之中欢跳雀跃。在她习惯于这一动荡的时候,这时我再加上“爱欲的元素”[193],那时她就是我所想要和所愿望的她。那时,我的任务就完成了,我的工作结束;那时我就把我的所有篷帆都收回来,那时我就坐在她身边,我们向前航行所扯起的是她的风帆。在事实上,在这个女孩被爱欲陶醉时,这时我才有足够这方面相关的事情去做,去坐在舵旁控制速度的适中,这样就不会有什么东西出现得太早或者以一种不雅的方式出现。有时候一个人可以在帆上刺一个洞,而在下一瞬间,我们则又再向前疾冲。

    在我叔父的房子里,考尔德丽娅变得越来越愤慨。她多次建议,我们不该再去那里了;但这建议没起到多大用处,我总是知道怎样找到借口。当我们昨晚从那里离开的时候,她以非凡的激情握着我的手。可能她真的觉得在那里面是很痛苦的,而这也没有什么奇怪。假如我不是老在对这一人工产品的矫揉造作的观察中获得乐趣的话,那么我早就会没有可能忍受了。今天早上我从她那里收到一封信,在之中她带着比我原以为她所具备的还要更多的机智诙谐来讥嘲订婚行为。我亲吻了这信,这时我从她那里得到的最为心爱的一封信。这样就对了,我的考尔德丽娅!这样的方式就是我所想要的。

    ————————

    这样的事情确实挺奇怪的,在东街有着两家糕饼店[194],相互面对面开着。在二层向左的门户里住着一个处女,或者说,小女孩。她通常躲在一道遮盖住窗玻璃的软百叶窗的背后,在这玻璃窗旁坐着。软百叶窗帘是由非常薄的布做成的,如果一个人认识这女孩或者曾多次见过她,那么他就能够,如果他眼睛不错的话,很容易地认出她的每一个动作特征,但是,对于那些不认识她或者眼睛不怎么好的人,她则显现为一个黑影。后者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我的情形,而前者则是一个年轻军官的情形,这军官每天十二点准时在附近出现,把自己的目光对准那软百叶窗帘。其实我是通过那软百叶窗帘才留意到这一美丽的以目光与手势作为交流方式的关系。在别的窗户上没有软百叶窗帘,并且,这样的一副只遮着一扇窗的孤独的软百叶窗帘在通常就是一种“在背后不断有人坐着”的标志。一天上午,我站在街的另一边上的糕饼店里的窗前。时间是十二点整。我不去看那些在街上行走的人们,在那百叶窗帘后的黑影突然开始有动作的时候,我让自己的眼睛牢固地盯住那副软百叶窗帘。一个女性的头影通过最靠近的一块玻璃这样地显现出来:它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转向软百叶窗帘所显现的方向。接着,这头影的女主人非常友好地点了点头,并且马上又藏到了软百叶窗帘的背后去了。首先我得出的结论是,她所问候的那个人是个男人,因为她的身姿手势动作太充满激情,不会是因为看见一个女友而引发出的;其次我可以推断,她所问候的人在一般的情况下是来自街的另一边。她将自己安排在一个很恰当的位置,这样她就能够事先在很长的一段距离中就能够看见他,甚至也许会隐藏在软百叶窗帘背后向他打招呼。

    真的是这样,非常准时十二点,这一小小情欲之爱的场景中的主人公到来了,我们亲爱的中尉。我坐在糕饼店里,那是底层,而那少女则住在二层。中尉已经看见了她。现在可要小心啊,我亲爱的朋友,这样姿态优雅地向二层问候可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啊。顺便说一下,他是不错的,体魄健美挺直,英俊的轮廓,弯曲的鼻梁,黑头发,头上的三角帽很适合于他。现在有点麻烦了,他的双腿开始多少有点胡诌了,开始变得太长。这为眼睛留下一种印象,它可以和一个人在牙疼并且牙齿在嘴里变得太长时所具的那种感觉相比较。如果一个人要在眼睛里集中起他的所有控制力并且对准那二层楼窗户的方向的话,那么他就很容易从两腿中吸走太多力量。请原谅,我的中尉,我在这一目光的升天过程中停阻了它。这是鲁莽了,我知道。我们不能说这一眼神是千言万语尽在其中的,相反倒应当说是毫不流露片言只语的眼神,但却是承诺着海誓山盟的眼神。但很明显,这许多承诺过于强有力地升向他的头脑;他踉跄蹒跚,用诗人描述安格妮特的话[195]来说,他摇摇晃晃地行走,他跌倒。真是太难了,假如是我身处这事中的话,那么这样的事情就绝不会发生。他太善良了,就做不好这事。这是致命伤;因为,如果一个人想要为女士们留下温柔绅士印象的话,那么他就绝不可跌倒。如果一个人想要充当温柔绅士,那么他就必须注意这一类事情。相反,如果一个人只是作为一种理智形象出现,那么所有这一类事情就是无所谓的;这人沉没在自身之中、这人瘫倒,如果一个人真的会倒下的话,那么这之中根本就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东西。

    这一事件可能会为我们的少女留下怎样的印象呢。我无法同时位于这一达达尼尔海峡[196]的两边,这真是一种不幸。无疑,我是能够让我的一个熟人在另一边占据一个位置的,但是一方面我总是宁可去作出观察,一方面人们绝不会知道,我从这个故事中所能够得出的东西是什么,这样一来,去弄一个知密者出来总不是什么好事,因为那样的话我就不得不花费一部分时间去他那里搜刮出他所知的东西并且使得他不知所措。

    我真的开始对我亲爱的中尉感到厌烦了。他一天又一天地穿着整齐的制服在那里走动。这真是一种可怕的持之以恒。这样的事情对一个士兵来说合适吗?我的先生,您不带佩剑吗?难道您不该去冲击占据这房子并且以武力占有那女孩吗?当然,如果您是一个学生、一个证书硕士、一个借助于希望而得以活下去[197]的助理牧师,那么这就是另一回事。然而我却原谅您;因为我越多地看着那女孩,她就越让我喜欢。她是美丽的,她的棕色眼睛充满了调皮。在她等待着您的到来时,她的表情升华为一种更高的美丽,在一种无法描述的程度上与她相般配。由此我得出结论,她肯定是有着许多幻想,幻想是这一美丽性别的自然化妆品。

    *

    我的考尔德丽娅!

    渴慕是什么?对于语言和诗人们,它和这个词押韵:监狱[198]。多么没有道理[199]!就仿佛是那能够渴慕着的人只坐在监狱里。就仿佛在我们自由的时候我们就没有能力去渴慕了吗?假如我是自由的,我怎么会不渴慕。在另一方面我确实是自由的,就像一只鸟那样自由,然而我怎么会不渴慕!在我走向你的时候,我渴慕,在我离开你的时候,我渴慕,甚至在我坐在你身边的时候,我渴慕你。一个人能够渴慕他所拥有的东西吗?是的,如果他考虑着他在下一瞬间也许不再拥有这东西。我的渴慕是我永恒的不耐烦。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我彻底体验了所有各种永恒并且使自己确定了你在每一个瞬间都属于我,只有在这时,我会重新回到你身边,并且与你一同彻底体验所有各种永恒,并且无疑不会有足够的耐性与你有一瞬间的分离,我才会不用渴慕而带着足够的安全感坐在你的身边。

    你的约翰纳斯

    *

    我的考尔德丽娅!

    在门外停着一辆小小的双轮马车,对于我,它比整个世界更大,因为它大得足以载下两个人;套绑着两匹马,狂野而不羁就像自然的力量,没有耐性就像我的激情,大胆无畏就像你的思想。如果是你所想的话,那么我可以带着你走,我的考尔德丽娅!你命令这样做吗?你的命令是口令,它释放开缰绳和逃亡之快乐。我将你带走,不是从某些人这里带到另一些人这里,而是带出世界。

    马匹们站在后腿上暴跳起来;车厢升起;那些马直立着几乎越过我们的头;我们穿过云层驶进天空;风在我们的周围嗖嗖作响;静坐着的是我们,运动着的是全世界,或者,这是我们大胆的逃亡吗?你晕眩吗,我的考尔德丽娅,那么就紧紧抓住我;我不晕眩。如果一个人只想着唯一的一件事,那么他在精神的意义上从来都不会晕眩,而我只想着你;如果一个人让自己的眼睛只盯着唯一的一样东西,那么他在肉体的意义上从来都不会晕眩,而我只看着你。紧紧抓住;如果世界消失;如果我们轻巧的马车在我们身下消失,我们则相互拥抱着对方,在苍穹的和谐[200]中翱翔。

    你的约翰纳斯

    *

    这几乎是太过分了。我的仆人等了六个小时,我自己在风雨交加之中等了两小时,仅仅只是为了拦截那亲爱的孩子夏洛特·韩。她通常在每星期三的两点到五点之间拜访她的一个年老的姨妈。恰恰今天她不会来,恰恰今天我是那么地想要遇上她。为什么?因为她将我带进一种完全特定的心境。我向她问候,她向我躬身屈膝行礼,同时既是有着无法描述的俗世人情却又是那样地如天空般超凡脱俗;她几乎是保持站立着,就好像她是要沉入地下,但同时她有着一道目光,仿佛她就要被提升上天空。在我看着她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同时既泛起崇高的感觉又奔涌着欲求的愿望。本来这个女孩根本没有引发出我的关注,我想要的只是这一问候,没有任何更多,哪怕她自己想要给更多。她的问候将我带入心境,我又将这心境挥霍在考尔德丽娅身上。

    然而,我敢打赌,她以某种方式和我们擦肩而过了。不仅仅是在喜剧中,在现实中也是如此,要看住一个年轻女孩是很难的;对每一根手指你都必须有一只眼睛去看着。有一个女仙,卡蒂娅[201],她专门戏弄男人。她居留在森林地域,把自己的爱人们引入最深的灌木林然后消失。她也想戏弄亚努斯[202],但他却反过来戏弄了她,因为他在脖子上也长着眼睛。

    ————————

    我的那些信达到了它们的意图。它们在灵魂的方面使她得到了发展,虽然不是爱欲地。要爱欲地发展她则也不能用书信,而是要用小字条。那爱欲的东西出现得越多,它们就变得越短,但它们也就越确定地抓住那爱欲的关键。然而,却是要使她不变得感伤或者软弱,以至于反讽又来僵化那些感情,而且还要使她对那她所最喜爱的养分有欲求。这些小字条使人对那最高的东西有着遥远而不确定的隐约感觉。在这一隐约感觉开始在她的灵魂中破晓的那一刻,这关系就断了。在我的对抗之下,这种隐约感觉在她的灵魂里成形,仿佛这就是她自己的想法、她自己的心灵驱动力。这正是我所想要达到的。

    *

    我的考尔德丽娅!

    在这城里有一个地方住着一个小小的家庭,由一个寡妇和三个女儿构成。她们中的两个在皇家厨房学厨艺。那是在初夏的一个下午,大约五点左右,向着客厅的门轻轻地被打开,一道侦视的目光在房间里四处窥探。没有别人,只有一个女孩在钢琴前。门被稍稍地虚掩上,这样,一个人能够很清楚地听见琴声。这不是一个女艺术家在演奏,否则那门无疑是会被完全关上了。她弹奏着一段小小的瑞典曲子,是关于青春和美丽的短暂持续。那些言辞讥嘲着女孩的青春和美丽;女孩的青春和美丽讥嘲着言辞。谁是谁非:是女该还是言辞?音调听上去是那样宁静,如此忧郁,就仿佛忧伤是那将要决定争执中是非的仲裁者。

    但它是不对的,这一忧伤!青春和这各种考虑之间又会有什么样的共同物呢!早晨和晚上之间又有什么共同体呢!琴键震颤和战栗;共振板的精灵们在困惑中升起,并且相互不明白,我的考尔德丽娅,为什么那么剧烈!这一激情通向何方!

    一个事件要在时间里被挪移到离我们多么久远的地方我们才能够去回忆它;要在多么久远的地方回忆的渴慕才不再能抓住它?在这方面,大多数人有着一种极限;他们无法回忆在时间中距离他们太近的东西、也无法回忆距离他们太远的东西。我不认识任何极限。在昨天经历的东西,我将之推到时间中的千年之前,并且回忆着它,就仿佛它是在昨天被经历的。

    你的约翰纳斯

    *

    我的考尔德丽娅!

    我有一个秘密想要和你共享,我的知心人。谁会来和我共享这秘密?回声?它会泄露出秘密。星辰?它们是冷的。人们?他们不理解这秘密。只有你,我只敢和你共享这个秘密;因为你知道怎样去隐藏起这秘密。有一个女孩,比我灵魂的梦更美好、比太阳的光线更纯净、比大海的源泉更深奥、比鹰的翱翔更骄傲,有一个女孩,哦!让你的头倾向我的耳朵并倾向我的话语,这样,我的秘密就能够滑进你的头脑里,我爱这个女孩更高过我的生命,因为她是我的生命,我爱她更高过我的所有愿望;因为她是那唯一高过我所有思想的东西;因为她是我的唯一;我爱她比太阳爱花朵更热烈;比哀伤爱“那忧愁着的思绪”之隐秘更为真挚内在;比沙漠炙热的沙子爱雨水更充满渴慕——我总和她在一起比母亲看着孩子的目光更温柔;比那向上帝祈祷着的灵魂更充满信心;比连在自己的根上的植物更无法分离。

    你的头是那么沉重而充满思绪,它向胸口沉下,你的胸膛挺起帮着支承它,我的考尔德丽娅!你明白了我,你准确地理解了我,一字一句地,你不曾忽略掉任何少许的音节!我是不是应当绷紧我耳朵的弦并且让你的声音来向我确定这个?我还会怀疑吗?你会藏起这个秘密;我可以让自己相信你吗?人们说起关于在可怕的犯罪行为上共享相互间沉默的人们的事情[203]。我与你共享了一个秘密,这秘密是我的生命和我生命的内容,难道你没有什么富有意义、美丽而纯洁的秘密可以和我共享,如此富有意义、如此美丽、如此纯洁,以至于假如它被泄露,各种超自然的力量就会显现出来?

    你的约翰纳斯

    *

    我的考尔德丽娅!

    天空多云——天空使得乌云皱起,就像它充满激情的脸上的黑眉毛,森林的树木们骚动起来,被不安的梦涌动着翻来翻去。你从我面前消失到了森林里。在每一棵树的后面我都看见一个女性的生灵[204],都像你,如果我向前走近,那么它就马上隐藏到下一棵树的背后。你不愿向我显示出你自己、不愿意镇定一下吗?一切都在我面前混淆起来;森林的单个部分失去它们相隔的轮廓,我看见一切就像一片雾海,在之中到处都是女性的生灵,她们和你相像,显现又消失。我没有看见你,你不断地在观想的浪涛中波动着,然而每一种与你的相似则已经让我感到幸福了。它在什么之中呢——那是你的天性中丰富的统一体还是我的天性中贫乏的多样性?

    爱你难道不是爱世界吗?

    你的约翰纳斯

    *

    如果有这个可能完全准确地再现出我和考尔德丽娅之间那些对话的话,我真的会对这样的做法很有兴趣。然而我却很容易地认识到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即使我真的成功地回忆起了我们间交流的每一句话,那么,要再现出那种同时性的东西(这同时性的东西其实是对话中的神经)、那种在脱口而出的话语中的使人意外的成分、那种在会话中是作为生命原则的激情性的东西,这本身也总会是一种不可能。在一般的情况下,我自然不会在事先有所准备,这也是和那真正的对话的本质有矛盾的,尤其是那爱欲的对话之本质。只有我的那些信中的内容是我持恒地保持在心中的,而那通过这些信而可能在她那里唤起的心境则也总是持恒地被保持在我的眼前。去问她是否读过我的信,这样的事情我自然是绝对不会去做的。我很容易使自己确信她是读过了这些信。我也绝不会直接地和她谈这事,但我总是在我的会话中保存着一种与这些信的神秘沟通,一方面是为了把某种印象更深刻地钉进她的灵魂中,一方面是在她那里把这种印象刮除掉并使得她不知所措。于是她能够再次读信并且从信中获得一个新的印象,并且如此继续反复下去。

    在她身上有了变化,并且继续在变化着。如果我要描述她的灵魂在这一瞬间的状态,那么,我就想说,这是一种泛神性的大胆无畏。她的目光马上就把这一点泄露了出来。它是大胆无畏的,几乎是在各种期待中的愚勇鲁莽,仿佛它在每一瞬间要求着并且准备好了要洞察进那非凡的东西。就像一只从自身之外观望着的眼睛,这一目光也看到了那直接显示出的表象之外,并且看见那奇妙的东西。它是大胆无畏的,几乎是在期待中的、但不是在对自身的信任中的愚勇鲁莽,因此它是某种梦想和祈祷着的、而不是骄傲和命令着的东西。她在自身之外寻找着那奇妙的东西,她想要祈求这奇妙的东西会显示出自身,仿佛她无法通过她自己的力量来召唤出这东西。这必须被阻止,否则我就会过早地进入对于她优势。昨天她对我说,在我的本性中有着某种王者的东西。也许她想要屈从,但这完全是不可以的。当然,亲爱的考尔德丽娅,在我的本性中确实有着某种王者的东西,但你根本没有稍稍地感觉到我所统治的是怎样的一个国度。它处在那些心境的风暴之上。正如伊俄勒斯[205],我保持使它们内闭在我的人格之山里,有时释放出一种、有时释放出另一种。恭维会给予她自我感觉,“我的”和“你的”之间的不同会确定下来,一切都被放置在她的那一边。在“作恭维”之中包含了极大的谨慎。有时一个人必须将自己置于极高的位置,却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要保留一个更高的位置在那里,有时候则必须将自己置于很低的位置。在一个人向“那精神的”的方向运动的时候,前者是最正确的,而在他向着“那爱欲的”的方向运动的时候,则后者是最正确的。

    她欠我什么吗?绝不。我能够希望她欠我什么吗?绝不。我是一个太内行的人、对于“那爱欲的”有着太多的理解力而不可能做这样的傻事。如果事情真的这样,我会竭尽我的全力拼命去使得她忘记这个,并且把我自己在这方面的想法催入沉眠。每一个年轻的女孩相对于自己心灵的迷宫都是一个阿里阿德涅[206],她拥有着那线绳,通过这线绳一个人就能够穿过那迷宫,但是她以这样一种方式拥有着它——她自己不知道怎样使用它。

    *

    我的考尔德丽娅!

    说话——我服从。你的愿望是命令,你的祈求是全能的符咒,你的每一个一闪即逝的愿望都是一个对于我的善行;因为我不是作为一种服侍的精灵在听从着你,仿佛我站在你之外。在你指令的时候,你的愿望就进入了存在,并且我也随之进入存在;因为我是一种灵魂的困惑,只是在等待着你的一句话。

    你的约翰纳斯

    *

    我的考尔德丽娅!

    你知道我非常喜欢谈论我自己。我在我自身之中找到了我所认识的人们之中的最令人感兴趣的人。有时候我担心我会在这些谈话中缺少内容,现在我就没有了畏惧,现在我有了你。现在以及永远,我都在和我自己谈论你,和最令人感兴趣的人谈论最令人感兴趣的对象——

    呵,我只是一个令人感兴趣的人,你是那最令人感兴趣的对象。

    你的约翰纳斯

    *

    我的考尔德丽娅!

    你觉得我爱你的时间是那么短,你觉得几乎是害怕我在从前曾爱过。有一种文字手迹,在之中那幸运的眼睛马上就隐约地感觉出一种更老的文字,这文字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被挤迫成了微不足道的荒唐可笑。通过酸蚀剂,后来的文字被抹除,这时那最老的文字就清晰明白地展示出来[207]。以这样的方式,你的眼睛在我自身之中教我去找到我自己,我让遗忘销蚀去一切不是围绕着你的事情,这时我就发现一种古朴的、一种神圣地焕发着青春的原始文字,这时我就发现,我对于你的爱就像我自己一样地古老。

    你的约翰纳斯

    *

    我的考尔德丽娅!

    一个自相纷争的国,能够在什么地方持续下去[208];既然我与我自己有着纷争,我又怎么能够持续下去?为什么而争?为你,为了可能去在“我爱上了你”这样一种想法中找到安宁。但我怎么去找到这一宁静?在那些争执着的力量中的这一个不断地想要说服那另一个,表明它当然是深沉而真挚地坠入了爱河,而在下一瞬间,则那另一个想要向这一个证明自己是坠入了爱河。如果我是在我自身之外有着这争执,那么我也不会很担忧,如果有人胆敢爱上你或者胆敢不爱上,所犯的罪是同样严重;但这一在我自身内在之中的争执则销蚀着我,这一在其双重性中的唯一激情。

    你的约翰纳斯

    *

    ————————

    消失吧,我的小渔女;躲到那些树的背后去吧;挑起你的担子吧,你屈身的样子与你很般配,是的,甚至在这一此刻之中它也是有着自然的优雅,你屈身进入你所收集的那些树枝之下,一个这样的小女孩要承担起这样的担子!就像一个女舞者你泄露出那些形态的美丽——腰细、胸宽,风华正茂,这是任何一个招募处负责人所不得不承认的。也许你认为这是微不足道的琐碎细节,你觉得那些高贵的女士们要远远地更美,哦,我的孩子!你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着多少虚假。只担着你的担子开始你的旅行到这巨大的森林中去吧,这森林可能向原野里伸展出很多很多公里[209]进入那蓝色远山[210]的边界。也许你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渔女,而是一个身中魔法的公主;你在一个巨人那里作伺役;他残酷到了让你去森林里找柴火的程度。在童话里总是这样。否则的话,你为什么在森林里走得更深;如果你真的是渔女,那么,你就该担着你的柴火去下面的渔村经过那站在路的另一边的我。

    随着那在群树间嬉戏的通幽小曲径尽兴地走吧,我的目光找到你;环顾四周只朝我这里看一下吧,我的目光跟着你,打动我,这是你所做不到的,渴慕无法使我忘情,我平静地坐在扶手栏杆上抽雪茄。

    另一次什么时候吧——

    也许。

    是的,在你这样地半转回过头时,你的眼神是调皮的;你轻松的步履是引人心动的——

    是的,我知道这个,我清楚这条路通往哪里——是通往森林的孤独、通往群树的低语、通往那丰富多样的宁静。看,天空本身也垂青于你,它躲在云朵背后,它使得森林的背景发暗,这就像是在我们面前拉上了窗帘。

    再见我美丽的渔女,好自为之,谢谢你的钟爱,那是一个美好的瞬间,一种心境,没有强到足以打动我离开我在栏杆上的固定位置的程度,但还是使得我有了相当多的内心骚动。

    在雅各和拉班就他所做的服务而讨价还价的时候、在他们一致同意了雅各要看管那些白羊并且作为他的工作报酬可以获得所有那些在他的羊群里出生的有花色的羊时,这时,他在流水道里放了一些棍子,并且让那些羊看着这些棍子[211]——

    我也是这样地到处将自己置于考尔德丽娅面前,她的眼睛持恒地看着我。对于她,这就像是来自我这边的全然的关注;从我这边,我则知道,她的灵魂因此而失去对任何其他东西的兴趣,在她心中发展出了一种精神上的激情欲望,这激情欲望到处都看见我。

    *

    我的考尔德丽娅!

    假如我能够忘记你的话!那么,我的爱情是不是记忆的作品?哪怕时间把一切都从它的板面上删擦去[212]、哪怕它删擦去记忆本身,我与你的关系还会继续是同样地活生生的,你还是不会被忘记的。假如我能够忘记你的话!那么,我该回忆什么呢?我其实也已经忘记了我自己来回忆你;如果我真的忘记了你的话,那么我就会回忆我自己,但在我记忆起我自己的那一瞬间,我必定会重新又回想到你。假如我能够忘记你的话!那么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们有一幅来自古代的图像[213]。这图像展示的是阿里阿德涅。她从卧榻上跳起,满心焦虑地望着一艘扬起满帆疾驶着离去的船只。在她的边上站着一个拿着无弦弓的埃莫并且擦着自己的眼睛。在她的背后站着一个有翅膀的女性形象头上有着头盔。通常人们认为,这一形象是复仇女神[214]。想象一下这一图像,想象它稍有变化。埃莫没有哭,并且他的弓上不是没有弦[215];或者因为我变得疯狂,这样你就变得不怎么美丽、不怎么战无不胜了。埃莫微笑着张开弓。复仇女神在你那边也不是无所动作,她也张开了弓。在那张图像上,我们看见在船上有一个男性形象忙碌于自己的工作。人们认为这可能是忒修斯。在我的图像中则不是这样。他站在船尾,他充满渴慕地向回看,他伸展出双臂,他后悔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他的疯狂离开了他,但是那船把他带走了。埃莫和复仇女神两个都在瞄准,每张弓上飞出一支箭,它们肯定是击中了目标,我们可以看出这一点,我们明白,它们全都射中了他心上的一个位置,作为一种标志——他的爱情就是那复仇着的女神。

    你的约翰纳斯

    *

    我的考尔德丽娅!

    我爱上了我自己,人们这样说及我。这并不让我觉得奇怪;因为,既然我只爱你,人们又怎么会觉察到我能够爱呢,既然我只爱你,另一个人又怎么会感觉到这个。我爱上了我自己,为什么?因为我爱上了你;因为我爱你,仅仅是你,以及所有真正属于你的东西,而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我爱我自己,因为我的这个“我”属于你,因此,如果我停止爱你,我就停止爱我自己。这样,在世界的亵渎的眼睛里是用来表达最大自私的东西,对于你那共享秘密的目光而言则是在表达最纯粹的同感;在世界的亵渎的眼睛里是用来表达最平凡的自我维护的东西,对于你那神圣的视觉而言是在表达对自己的最热情的消灭。

    你的约翰纳斯

    *

    我所最怕的是,这整个发展会花去我太长的时间。然而我却看到,考尔德丽娅取得了巨大进展,是的,如果要真正地保持让她处在精神之中,那么我就有必要去启动一切使之处于运动状态中。说到底最重要的是,她不能提前变得厌倦,就是说,在“时间对于她而言已经过去了”的这一时刻之前,不能让她变得厌倦。

    ————————

    如果人们在相爱着,那么人们就不会沿着公路走。只有婚姻是置于国王路[216]之中的。如果人们相爱并且从诺德波(Nøddeboe)出发散步,那么人们就不会沿着埃斯隆湖[217]走,虽然这其实只是一条狩猎路[218];但它是一条开辟出的路,而情欲之爱宁可自己开出自己的路。人们在格里布森林[219]里探索得更深。在人们这样手挽着手地在林中漫步时,这时人们是相互理解的,这时那在之前隐隐地使人欣喜和痛苦的东西就变得明确了。人们丝毫不会感觉到有什么别人在场。

    于是,这一美好的山毛榉成为你们的爱情的见证;在它的树冠下,你们第一次相互表白。你们那么清晰地回忆这一切,你们第一次见面,第一次你们在跳舞时相互向对方伸出手,第一次在你们临近拂晓相互分手的时候,第一次在你们没有什么想要向自己表白、更没有什么想要相互表白的时候。

    听这些情欲之爱的反复重述真是很美的。

    他们在树下跪下,他们相互海誓山盟不渝的爱情,他们在誓约上封盖上那第一个吻。

    这是一些必须被挥霍在考尔德丽娅身上的繁荣心境。

    那么这棵山毛榉就成为见证。哦,是的,一棵树是相当合适的见证;但它却又太微不足道了。固然,你们认为,天空也是见证,但天空就这样直接地看是一种非常抽象的见证。看,因此还有一个见证。

    我应当站起来让他们觉察到我在这里吗?不,也许他们认识我,这样的话这场游戏就输了。我应当在他们远去后站起来,让他们明白有着另一个人在场?不,这是不恰当的。沉默应当休憩在他们的秘密之上(只要我还愿意这样)。他们是在我的力量控制之下,如果我想要这样做,我就能够将他们分开。我知道他们的秘密;只有从他或者从她那里,我才能够得知这个。从她自己那里,这是不可能的;那么从他那里。这是可憎的。妙极了。然而,这却几乎是一种恶毒行径。好吧,让我看怎么办吧。如果我能够得到关于她的特定印象,那种我本来无法获得的印象,一般地,就像我所想要的,那么我也没有办法,我只好去这样做。

    *

    我的考尔德丽娅!

    我是贫乏的——你是我的财富;我是昏暗的——你是我的光明;我什么都不拥有、什么都不需要。而我又怎么会能够拥有什么东西呢,这当然是一种矛盾:那不拥有自己的人能够拥有着什么东西。我像一个不能够也不可以拥有任何东西[220]的孩子那样地幸福。我什么也不拥有;因为我只属于你;我不存在、我停止了存在,为了成为“你的”。

    你的约翰纳斯

    *

    我的考尔德丽娅!

    “我的”,这个词要标示什么呢?不是什么属于我的东西,而是我所属于的东西,那包容了我整个本质的东西,只要我属于这东西,这东西是我的。很明显,我的上帝不是那属于我的上帝,而是那我所属于的上帝,并且,在我说我的祖国、我的家、我的职务、我的渴慕、我的希望时,同样也是如此。如果在从前不曾有过不朽,那么“我是你的”这一想法就会突破大自然的正常行进。

    你的约翰纳斯

    *

    我的考尔德丽娅!

    我是什么?我是那追随着你的胜利的微不足道的叙述者;当你在你的美丽的轻快中升起的时候,我就是那屈身到你身子之下的舞者;在你疲于飞翔的时候,我是那你在一瞬间里所休憩的枝条;我是那插进女高音的热情洋溢之中的低音调,以便让这种热情升得更高。

    我是什么?我是那将你抓向大地的地球引力。那么,我到底是什么?物体、物质、泥土、尘和灰。

    你,我的考尔德丽娅,你是灵魂和精神。

    你的约翰纳斯

    *

    我的考尔德丽娅!

    爱是一切,因为这个原因,对于那爱着的人,一切都停止具备自在自为的意义,并且只具备这样一种由爱情所赋予它们的那种解说中所给出的意义。因此,如果另一个订婚者确信有着另一个他所关心的女孩存在着,那么,他也许就会像一个罪犯那样地站在那里,并且她会愤怒反感。但相反我知道,你会在一种这样的表白中看见一种效忠仪式;因为,你知道“我会能够去爱上另一个人”是一种不可能,那向整个生命投出光辉的东西,是我对你的爱情。如果我关心另一个人的话,那么,那则不是为了让自己确信“我不爱她” ——那样的话就会是放肆了,而是为了让自己确信“我只爱你”;但是既然我的整个灵魂充满了你,生命就会对我有着另一种意义,它成了关于你的神话。

    你的约翰纳斯

    *

    我的考尔德丽娅!

    我的爱情销蚀着我,只剩下我的声音,一种爱上了你的声音,到处都在向你低语说我爱你。哦!你厌倦于听这一声音吗?它到处围绕着你;就像一种多样多变的框架,我把我彻底反思后的灵魂放置在你的纯洁而深奥的本性的周围。

    你的约翰纳斯

    *

    我的考尔德丽娅!

    人们在传说故事中阅读到,一条河爱上了一个女孩。正是这样,我的灵魂如同一条爱你的河。有时候它是平静的,并且让你的形象深刻而不动地在它自身之中反映出来,有时候它自以为已经抓住你的形象,于是它的波纹荡漾起来想要阻止你脱身;有时候它让自己的表面轻轻泛起涟漪,并且嬉戏着你的形象,时而它失去这形象,这时它的波动就变得黝黑而绝望。

    我的灵魂就是如此:就像一条爱上了你的河。

    你的约翰纳斯

    *

    老实说,无须具备非同寻常地活泼的想象力,你也能够想象自己是处在一种更为舒适、更为方便并且尤其是更为稳定的车子里,和一个泥炭农[221]一同坐着旅行,这只是在非本真的意义上引起人的关注。

    在没办法的时候,你也只好心满意足。你沿着公路走了一段;你上车,你坐着行驶了一里[222]路,什么也没有碰上;两里路,一切都好;你变得安静而觉得安全;在这一个点上,原野看上去确实是比通常更漂亮;你几乎达到了三里。谁会想到,在这里,在这么远的公路上会碰上一个哥本哈根人?这是一个哥本哈根人,这是您肯定已经留意到的,这绝不是一个来自农村的人;他有着完全自己独特的看东西的方式,那么确定的、那么审视着的、那么具有评估性、那么稍带着嘲讽。呵,我亲爱的女孩,你的姿势绝对是不舒服的,你坐着,就仿佛你坐在一个托盘上,马车是那么平,以至于它没有放腿的空当。

    但这却是您自己的过错,我的车厢完全可以供您使用,我斗胆向您提供一个要好得多的、不使您难受的位子,如果您不介意坐在我身边的话。如果您介意的话,我则把整个车厢都让给您,我自己去坐在车夫座上,很乐意能够斗胆将您送到您的目的地。

    草帽根本无法足够地阻挡住一侧看进来的目光;那是徒劳的,您应当弯下您的头,我则赞叹您的美丽剪影。

    那农人在向我打招呼,不遗憾吗?这完全合情合理,农人问候一位高贵的先生。

    您可没这么容易就跑了,这里有一个酒馆,是的,一个邮局,还有一个泥炭农,他有着他自己的方式,实在是太虔诚,因而不能不作祷告——然后吃饭。现在我要照顾着他。在让泥炭农们感到尽兴的方面,我有着一种非同寻常的天赋。哦!难道我也成功地能够让您感到愉快。他无法推拒我的敬奉,而在他接受了它之后,他则无法抵住来自它的作用。如果我不行,那我的仆人没有问题。他现在进入了酒吧,您一个人留在棚子里的车上。

    上帝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孩?这会是一个市民阶层的小女孩吧,也许是一个教区学校老师的女儿?如果她是,那么,她作为一个教区老师的女儿就是穿着得非同寻常地美丽和非同寻常地有品味了。教区学校老师的收入肯定是相当不少的。我想到什么了,这会不会是一个有着高贵教养的小姐,厌倦于乘坐奢华的马车,她可能想要远足到乡下的农房去,而现在还想尝试一下小小的历险。很有可能,这样的事也不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农人什么也不知道,他是一个只知道喝酒的愚夫。是的,是的,他只是在喝酒,我的老人,让他尽情喝吧[223]

    但是我看见什么了[224],这不偏不离恰恰就是耶斯佩尔森小姐,汉西娜·耶斯佩尔森,一个批发商的女儿。咦,上帝恩典,我们是相互认识的。她是我曾在宽街上遇到过的那位,她向后驶,她无法打开窗户;我戴上我的眼镜,并且在此刻有着用目光追随她的享受。那是一个非常难为情的姿势,在车厢里有那么多人,以至于她无法动弹,去作出大声叫喊,那想来是她所不敢的。现在的姿势无疑是相当尴尬的。我们两个注定是相配的,这一点是明显的。这应当是一个浪漫的小女孩;她无疑是自作主张地出来的。

    那里仆人和泥炭农一同过来了。他完全醉了。这是令人讨厌的,这是一个败坏了的群落,这些泥炭农。啊,是啊!但还是有着比泥炭农更糟的人。

    看,现在接下来您是真的有麻烦了。现在您不得不自己驾驭那些马匹来驾车了,这完全是很浪漫的。您谢绝了我的好意,您声称您很善于驾驶。您没有骗我;我无疑是觉察到您有多狡猾的。当您驶出了一段路之后,您就跳下车,在森林里人们很容易找到隐藏处。

    我的马要上鞍;我骑着马跟上。

    那么,看吧!现在我已经就绪,现在您有了安全,不会被任何袭击冒犯。

    现在,不要那么害怕,接着我马上会再转回来。我只是想稍稍让您紧张一下而给出一个机缘使得您的自然美得以上升。您也不知道那让泥炭农喝醉的人就是我,我当然不允许让任何侮辱性的话语来冒犯您。一切仍然可以是相当好的;我自然会为这事情给出这样的一个转折,这样您就能够取笑整个事情的过程。我只想和您了结一下小小的账目;绝对不要相信我会出其不意地让什么女孩子感到惊讶。我是一个自由之友,我一点也不喜欢那种不是因别人自由地给予而被我获得的东西。

    “您肯定自己会认识到,以这样的方式继续旅行是不行的。我自己要去狩猎,因此我骑在马上。相反,我的马车则是装备就绪地拴在那酒馆。如果您下命令,那么它在一瞬之间就赶上您并且把您送到您要去的地方。可惜我自己得不到陪同您的享受,我被一个狩猎的诺言套住了,而这一类诺言是神圣的。”

    您接受我的建议。一切在瞬间之后就会就绪。看您现在根本无需因再次看见我而感到难为情,或者,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再感到难为情,除非那是很适合您的表情。你可以因整个故事而感到尽情快乐,稍稍笑一下并且稍稍想到我。我并不想要得到更多。这看上去仿佛是很少;对于我这是足够了。这是开始,而我在开始的元素[225]上是尤其强大的。

    昨天晚上,在姑妈那里有一个小小的聚会。我知道考尔德丽娅会把自己打毛线的东西拿出来。在那里面我藏了一页小小的短信。她丢落了它,捡起来,被感动,充满渴慕。一个人总是应当这样地去借助于处境。我们能够从中得到的好处会是不可思议的。一页自为自在地说是毫无意义的短信在这样一种氛围中被阅读出来对于她就有了无限的意义。她无法找我说话;我这样地做出了安排,这时我必须陪一位女士回家。这样,她就必须等到今天。这对于让印象在她的灵魂中钻得更深总是有着好处的。看上去总是这样,仿佛那向她给出一种关注的人就是我;我所具有的长处是这个:在任何地方我都被安置在她的思想中,在任何地方我都使她意外。

    情欲之爱是一种辩证法。有一个年轻女孩,我从前曾爱上她。去年夏天,我在德累斯顿的剧院[226]看到一位女演员,与她有着乱真的相似。因为这个原因,我就想要认识这女演员,并且我也成功地做到了,并接着就明确地知道了她们的差异其实是非常大的。今天我在街上遇上一位女士,让我觉得像是那位女演员。如果你想要让这个故事继续下去,那么这故事就能够继续,要多长有多长。

    我的思想到处都围绕着考尔德丽娅,我将它们发送出去,让它们就像天使一样地围绕着她。就像维纳斯在自己的车子里坐着让鸽子们拉着,她也是这样地坐在自己的凯旋车里,而我为我的思想装备好器具就像有翼翅的生灵。她自己则喜悦地坐着,像一个孩子那样地旺盛、像一个女神那样地全能,我走在她的一边。真的是这样,一个年轻女孩是并且继续是大自然和整个生存的圣者[227]!没有任何人比我更清楚地知道这个。只是这一美好持续得那么短暂,多么遗憾。她向我微笑,她向我致意,她向我招手,就仿佛她是我的妹妹。一道目光使她回想起,她是我的爱人。

    爱欲有着许多进程位置。考尔德丽娅进展很大。她坐在我的怀里,她的手臂柔软而温暖地环绕着我的脖子;她自己倚靠在我的胸前,很轻,没有体重;那些柔软的体形几乎不触及我;就像一朵花,她的美丽的精灵体态环拥着我,就像一个蝴蝶结下的飘带那样自由。她的眼睛隐藏在它的眼皮之下,她的胸膛耀眼地洁白如雪,如此光滑,以至于我的目光无法休息,它会滑走,如果那胸膛不动的话。这动态意味了什么呢?它是爱情吗?也许。它是爱情的隐约预感,爱情的梦。它仍然缺少能量。她如此持久完全地拥抱着我,就像云拥抱着那光辉显形者[228],松散得像一阵轻风,柔软得像人们拥抱着一捧花;她不明确地亲吻我,就像天空亲吻大海,温和宁静地亲吻我,就像露水吻鲜花,庄严地亲吻我,就像大海吻月亮的镜像。

    在这一瞬间,我仍然要把她的激情称作是天真的激情。现在,这说法被定了下来,我开始真的认真地让自己撤出来,在这样的时候,她就将集中全力真正地来捕获我。对此,除了那爱欲的手段本身之外,她没有别的方法,只是现在这爱欲的手段将会根据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尺度来显示出自己。这样,这是她手上的武器,被她用来向我舞动。我则有着反思的激情。她为她自己的缘故而搏斗,因为她知道,我拥有“那爱欲的”;她为她自己的缘故而搏斗,为了克服我。她自己需要一种“那爱欲的”更高的形式。那种我通过点燃她而教会她去预感的东西,现在,我的冷漠教会她去领会这东西,但以这样一种方式:我让她以为是她自己发现了这东西。她会借助于这东西来使我感到出乎意料,她在她的大胆不羁中会以为自己已经胜过了我并且抓住了我。这样她的激情变得确定、精力充沛、果断、辩证;她的吻变得完满,她的拥抱变得没有间隙。

    她在我这里搜寻她的自由,而我越是紧密地包围着她,她就越是觉得这自由的美好。婚约将爆裂。在这爆裂发生了以后,她将需要一些安息,以免会有什么不美好的东西在这一狂野的动荡之中出现。她的激情再次聚集起来,并且,她是我的。

    正如我在极乐的爱德瓦尔德的那段时期里我已经间接地安排出了她的阅读课程,现在我则是直接地这样做了。我所提供的,是那被我看成是“最佳营养”的东西:神话和童话。然而在这方面,正如在一切地方,她有着她的自由,我听着一切从她自己那里出来的东西。如果在事先没有这东西,那么,这时我才将之安置进去。

    在那些女佣人们夏天去鹿苑的时候,那通常是一种很糟糕的感受。她们一年只去那里一次,并且因此她们真正是想要尽兴而归的。那样她们就要戴上帽子和披肩,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损坏她们自己的相貌。快乐嬉戏是狂野的、不雅观、放荡的。不,我选的是弗雷德里克堡公园。星期天下午她们去那里,我也去那里。在这里一切都是适宜而规矩的,快乐嬉戏本身更为平静和典雅。那对女佣们没有感觉的男人,总体上说,他所因此失去的要比她们所失去的东西更多。女佣们的各种各样的群落真的是我们在丹麦所具的最美丽的兵团。如果我是国王,我自然肯定会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会去检阅野战部队。假如我是城市的三十二个人[229]之一,我会马上申请要求指定出一个福利安全委员会,这个委员会借助于帮助认识、忠告、劝诫、相应的奖赏等等每一种方式力求鼓励那些女佣们使用一种有品味和细心选择的穿着打扮方式。为什么要浪费美丽、为什么要让它默默无闻地走过一生,让它至少一星期一次显现在这样一种能够让它得以最佳地显现的光照之下!只是不管别的一切,首先是品味,限制。一个女佣不应当看上去像一位女士,在这一点上,《警察之友[230]》说得很对,但是这杂志就这一点所给出的理由则完全是错误的。如果我们敢于这样地去预期一种女佣阶层的悦人心意的繁荣,这不是又能够对我们自己家里的女儿们产生一种有益的影响吗?或者,我沿着这条路为丹麦看到一种其实是独一无二的未来,这样做是不是太大胆鲁莽。哪怕只是我自己能够得到许可成为这一黄金年代[231]的同代人,那么,人们就能够理直气壮地把他们的整个白天用于“在大街小巷到处走”并为目不暇接的视觉快乐而感到喜悦。我的想法真是热情洋溢,那么广阔、那么大胆、那么有爱国心!而我现在当然也是在这里——弗雷德里克堡,这个女佣们星期天下午要来而我也要来的地方。

    首先来的是农女们,和她们的情人手拉手,或者以另一种形式,所有女孩在前面手拉手,所有小伙子在后面,或者以另一种形式,两个女孩和一个小伙子。这群人构成框架,他们通常在亭子前沿树林站着或者坐着形成一个大方块。他们是健康活泼的;色彩的对比只是稍稍过强了一些,不管是从皮肤还是从服装上看。现在,里面紧接着到来的是那些日德兰的和菲英岛[232]的女孩。高、挺,稍稍过于强壮的体态,她们的衣服有点混乱。在这里有很多事情可让那委员会去做。我们也不缺乏那博尔霍姆[233]师团的代表:机灵的厨女们,但她们是不宜接近的,不管是在厨房还是在弗雷德里克堡,在她们的性情中有着某种骄傲地排斥性的东西。因此,在那对比中,她们的到场并非是没有作用的,我不希望在这里没有她们,但很少去和她们发生什么关系。

    现在,主力部队跟上来:纽伯德尔的女孩们[234]。不算发育很完全,郁实丰满,皮肤细美,欢悦、快乐、灵活、说话不停,稍稍有点卖弄风情,不说别的,最重要的是,她们不戴帽子。她们的服饰可以说是接近一位女士的,只有两样东西可以观察:她们没有披肩而只有领巾,没有帽子[235],——至多也就是只戴一顶小便帽,最好就让她们不戴任何帽子。

    看,好天啊,玛丽;我怎么会在这里碰上您?好久不见您了。您一定仍然还是在国会议员[236]家做事?

    “是啊”——

    这肯定是一个很好的位置了?

    “是的”——

    但您只是一个人出来,没有人陪着您……没有情人,是不是他今天没有时间,还是您在等他——

    您怎么没有订婚?这不可能吧。哥本哈根最漂亮的女孩,一个在国会议员家做事的女孩,一个作为所有女佣的装潢和典范的女孩,一个知道怎样去把自己打扮得如此整洁优美并且……如此华美的女孩。你手中所拿的可是一块漂亮的手绢,以最精细的亚麻布做的……我看见什么了,这手绢的各边上都有刺绣,我知道它的价格曾是10马克……太多高贵的女士并不拥有一块类似于此的手绢……法国手套……一把丝绸伞……一个这样的女孩没有订婚……这是说不过去的。如果我没有记错,岩斯那时可不是一点点地喜欢您,您肯定知道岩斯吧,批发商家的岩斯,那个在二层楼的……看,我说对了……您为什么不订婚呢,岩斯可是一个很英俊的小伙子,而且有着好的工作,也许他得助于批发商的影响随着时间成为了警察或者消防员,这可是一个挺不赖的对象……您肯定自己有不对的地方,对他要求太高……

    “不是的!但是我知道岩斯在以前曾和一个女孩订婚,他根本没有好好地对待那女孩。”

    ……我听到了些什么啊,我该相信谁啊,岩斯会是这样的一个糟糕的家伙……是啊,这些警卫……这些警卫,人们真是无法相信他们……您做得完全对,一个像您这样的女孩,真的不能是随便地被扔给什么人……您肯定是会找到一个更好的对象的,这是我能够向您担保的。

    尤丽安娜小姐生活得怎样?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我美丽的玛丽无疑是能够为我提供这样或者那样的信息……因为一个人自己在爱情生活中曾是不幸的,这人就不该因此对别人无动于衷……在这里有这么多人……我不敢和您谈这方面的事情,我怕有什么人会偷偷监视着我……我美丽的玛丽,只稍听我说一瞬间的话……看,这里有一个地方,在这个充满阴影的过道里,树木相互缠在一起能够把我们隐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在这里,我们看不见任何人、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只有一个音乐调子的轻微回声……在这里我敢谈论我的秘密……是不是,如果岩斯不曾是一个糟糕的人的话,那么您肯定就和他走在一起了,手臂相挽,听着音乐的喜悦,甚至享受一种更高的喜悦……为什么那么激动——你忘记岩斯吧……难道你想要不公正地对待我吗……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遇上你……我去国会议员家就是为了看你……你是察觉到这个的……每次如果可能,我总是都会到厨房的门前去……你应当属于我……从讲道坛上应当有光照亮过来……明天晚上我将对你解释一切……沿着厨房台阶上去,向左的门,正对厨房门……再见,我美丽的玛丽……不要让任何人察觉,你在这里见到了我或者和我说过话,你现在知道我的秘密——她真的是很美丽可爱,可以在她身上下一番功夫。

    等到我在她的房间里有了落脚点,那么我肯定自己会照亮讲道坛。我总是努力去展开那美丽的希腊式的自足[237],尤其是使得一个牧师变得多余。

    ————————

    如果在考尔德丽娅收到我的信的时候能够站在她身后,这会是很让我感兴趣的事情。那样,我就很容易能够使自己确定地搞明白,她到底在多大的程度上是在真正的意义上爱欲地吸收这些信。在整体上,这些信一直是并且继续是用来为一个年轻女孩留下深刻印象的无价宝;死板的字母常常比生龙活虎的言语要有着远远更大的影响。一封信是一种神秘的交流;一个人控制住了处境,不会感觉到来自任何在场者的压力,并且,我相信一个女孩更愿意完全单独地和自己的理想相处,就是说,在各个单独的瞬间,并且恰恰是在这些瞬间里,这理想会对她的思想发生最强烈的作用。尽管她的理想可能已经在一种特定的受她喜爱的对象中获得那么完全的表达,但还是会有这样的一些时刻,在这些时刻里她会觉得在理想中有着一种现实所不具备的巨大浩瀚。这些巨大的和解欢庆必须在她那里得到承认;只是一个人要小心,要正确地使用它们,这样,她就不会从它们之中疲劳地返回现实,而是得到了强化地返回现实。那些信件们正是在这方面起到帮助作用,它们使得一个人无形地作为精神在场于那神圣的共享秘密的瞬间,而与此同时那关于“这真实的人是信的作者”的想法构成一种向现实的自然而轻松的过渡。

    我可能会对考尔德丽娅感到嫉妒吗?该死的地狱,是的!然而在另一种意义上却是:不!就是说,如果我看见,尽管我在与另一个人的搏斗中得胜,而她的灵魂却会被骚扰,并且不是我想要它的那样,那么,我会放弃她。

    一个古老的哲学家说过,如果一个人把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准确地写下来的话,那么这人就是哲学家,哪怕他对这说法是一无所知的。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很久地生活在与那些订婚者们的社团的关联中。这样的一种关系是必定要给出某种果实的。我想着收集材料去写一本书,名字叫:对吻的理论的贡献,献给所有温情地爱着的人们。另外,在这方面不存在任何相关的书籍,这是挺奇怪的。如果我能够成功地写完它的话,那么我也正好帮忙把这人们长期觉得缺乏的空白填补上。这一文献上的缺乏,其原因是哲学家们不思考这一类东西,还是他们无法理解这一类东西?

    我已经有能力给出一些单个的暗示。一个完美的吻要求具备:那作出这行为的,是一个女孩和一个男人。一个男人们之间的吻是没有品味的,或者说,更糟的是,它会给出恶劣的味道。

    其次我相信,一个吻在“一个男人吻一个女孩”的情况下比“一个女孩吻一个男人”的情形更接近其理念。在年代的流程中无所谓的态度被带入了这一关系,于是吻就失去了其意义。婚姻中的家庭之吻就是这样,结了婚的人们在没有纸巾的时候就以这样的吻相互擦干对方的嘴,相互说着“尽享美味”。

    如果年龄上的距离很大,那么这吻就位于理念之外了。我回忆起在那些外省份之一有一所女子学校,在学校的最高年级里有一个特别的名词:吻司法议员[238],一个与令人愉快的想象毫无干系的表达语。这一名词的本源是这样的:女教师有一个大伯子[239]住在她家里,他曾是司法议员,是一个老男人,以此为由他就可以自由地去亲吻那些年轻的女孩子们。

    吻必须是特定激情的表达。如果一个兄弟和一个姐妹是孪生的,相互接吻,那么这吻就不是真正的吻。一个在圣诞节游戏中给出的吻也是这么一回事,一个偷来的吻的情形也是如此[240]。如果一个吻所要标示的那种情感不在场,那么这吻就只是一种不具意味的象征性行为,而这一情感只在一些特定的关系中才会在场。

    如果我们要试图对吻进行归类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想象出许多不同的分配原则。我们可以根据声音来划分吻的类型。可惜在这里与我的观察相比,语言是不够用的。我不相信全世界的语言具备一种可用于标示差异的拟声法的必要库存,哪怕只是那些我从我叔父的房子里所认识到的那些声音都标示不全。一忽儿是啪啪响的,一忽儿是发嘶嘶声,一忽儿是像拍击,一忽儿是像爆破,一忽儿是轰然的,一忽儿是满的,一忽儿是空的,一忽儿是像在印花布,等等。

    我们可以根据接触来划分吻的类型,分为那切入着的吻或者那顺便的[241]吻,和那粘连的吻。

    我们可以根据时间来把吻划分为短吻和长吻。根据时间,也还可以有另一种划分,而这种才真正是那唯一让我喜欢的划分法。我们在这里作出“最初的吻”和所有其他吻的区别。我们在这里所反思的东西与那借助于其他划分法而显现出来的东西是无法比较的,它是无所谓于声音、接触、一般意义上的时间。然而,那最初的吻与所有其他吻有着质的区别。只有很少人想到过这一点,如果没有一个人对此有过考虑的话,那太说不过去了。

    *

    我的考尔德丽娅!

    所罗门说,一个好的回答就像一个甜美的吻[242]。你知道我在提问方面是很糟糕的;我几乎因此而被人贬责。之所以如此,原因是人们不明白我所问的东西是什么;因为你并且只有你明白我所问的是什么,你并且只有你明白该怎样回答,你并且只有你明白去给出一个好的回答,因为,一个好的回答就像一个甜美的吻,所罗门这样说。

    你的约翰纳斯

    *

    在一种精神上的爱欲和一种世俗的爱欲之间是有着差异的。迄今为止我最主要是在寻求发展考尔德丽娅身上的精神方面的东西。现在,我个人的亲自在场必须是有着另一种方式,不仅仅只是陪伴性的心境,这种在场必须是有着诱惑性的。在这些日子里,我不断地通过阅读《斐德罗篇》中的一段关于情欲之爱[243]的著名文字来为自己做准备。这段文字使得我的全身心震颤,它是极漂亮的引子。柏拉图确实真的是对爱欲有着透彻的理解。

    *

    我的考尔德丽娅!

    拉丁语学者谈论一个全神贯注的门生说,他挂在老师的嘴上[244]。对于爱情来说,一切都是图像,反过来图像则又是现实。难道我不是一个勤勉的、一个全神贯注的门生吗?而你则是一句话都不说。

    你的约翰纳斯

    *

    如果领导这发展的是另一个人,而不是我,那么他也许会是太聪明而不让自己去领导。如果我想要在那些订了婚的人们中请教一个知密成员,那么他无疑会带着一种洋溢着爱欲的无畏的庄严说:我徒劳地在这些情欲之爱的不同阶段中寻找着那种恋爱者们能够在之中交流谈论他们的爱情的共振波图[245]。我则会回答说:我很高兴看见你的寻找是徒劳;因为这图案根本不属于那真正的爱欲的领域,即使人们把“那令人感兴趣的”牵涉进来,也还是如此。情欲之爱太具实质,因此它无法仅仅停留在让人随便谈谈的状态;那些爱欲的处境具备着太大的意义,因此它们无法被随便谈谈的内容填满。它们是沉默、平静的,在特定的轮廓中,但却又像门农的石像音乐[246]一样健谈。厄若斯以姿势交流,不说话;或者,如果他说话的话,那么他所说的就是一种神秘的暗示、一种图像化的音乐。那些爱欲的处境总是这样,要么是雕塑式的,要么是画面式的;但是,两个人在一起谈论他们的爱情,则既不是雕塑式的、也不是画面式的。然而那些有了坚实的婚约的人们则总是以这样的闲聊开始的,而这种闲聊也成为将他们滔滔不绝的婚姻状态捆绑起来的绳索。这一闲聊也还是一种缘起和许诺,使得他们的婚姻不会缺乏那种奥维德所谈及的嫁妆:妻子的嫁妆是吵嘴[247]

    如果有什么东西要说,一个人说话也就已经足够了。男人应当说话,并且因此而去处于对于一些力量的拥有。这里说的是那维纳斯用来使人疯迷的美丽条兜中的诸多力量[248]中的一部分:对话和甜美的奉承,就是说,那逢迎人的东西。

    由此绝对不会推导出:厄若斯是哑的,或者说,交谈在爱欲的意义上说是不正确的;由此得出的结论只是,交谈本身是爱欲的,没有迷失在对生命风景的教化性考虑中,等等,并且这交谈在根本上是被看成一种爱欲行为之外的休闲、一种消磨时间,而不是被看成那最高的东西。一种这样的交谈,一种这样的交流[249],在其本质之中是非常神圣的,我永远也不会因为与一个年轻的女孩交谈感到乏味。这就是说,那单个的年轻女孩会让我觉得乏味,但是,与一个年轻的女孩交谈,则永远也不会让我觉得乏味。对于我这就好像厌倦于呼吸那样是一种巨大的不可能。那在一场这样的交谈中真正是作为本质特征的东西,是这交谈所具的那种“本能繁荣”。交谈保持使自己留在大地上,没有真正的对象,偶然性是它的运动之法则——但千悦之花(Tusindfryd)[250]是它自己和它的产物的名字。

    *

    我的考尔德丽娅!

    “我的——你的”,这些词就像一个括号一样地围抱起我的信中贫乏的内容。你有没有注意到,它两臂间的距离变得更短了?哦,我的考尔德丽娅!然而这却是美好的,这括号越是没有内容,它就越是意义重大。

    你的约翰纳斯

    *

    我的考尔德丽娅!

    一个拥抱是一次冲突吗?

    你的约翰纳斯

    *

    在一般的情况下,考尔德丽娅总是保持着沉默。这对于我总是一种甜蜜的感觉。她有着太深奥的女人天性,因而不会用那种声音中的洞隙(Hiatus[251])来烦人——我说的这洞隙是一种尤其对于女人来说是很典型的、并且如果那要在之前或者之后建构出一个限定性的辅音的男人是同样地女性气的时候会是不可避免的说话腔调。有时候,一个单个的简短的表述却泄露出,在她内心之中有多少隐秘。我则对她起着帮助作用。这就好像,如果在一个犹疑地向一幅画像里加上各种单个特征的人的背后站着另一个人,不断地从这画像中指出一些大胆的和完美的细节。她自己会感到惊讶,然而这看上去却仿佛在表明:那是属于她的。因此,我总是留心着她,留心着她的每一个偶然的表达、每一句松散地流露出的话,而在我把这来自她的东西还给她的时候,这东西总是已经成了某种意义更大的东西,她既认识又不认识这东西。

    今天我们去一个聚会。我们没有相互与对方说话。我们从桌前站开;这时仆人进来并且告知考尔德丽娅,有一个信使想要和她说话。这个信使是我派出的,带来了一封信,包含有一种提示,提示出我在桌面上所表达的一句话的内涵。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我安排了把它混合进那普通的桌面对话:考尔德丽娅,虽然她坐得离我很远,却必然会听见我所说的话,并且误解这话。在这时,这封信的作用就被考虑到了。如果我没有在这方面成功地给出桌面上的交谈,那么我就会在那特定的时间自己到场去没收掉那封信。她重新又走进来,她得稍稍撒谎。这样的事情使得爱欲的神秘性得到巩固,如果没有这种神秘的话,她就无法沿着那向她指明的道路走下去。

    *

    我的考尔德丽娅!

    你是不是相信,那把自己的头靠在精灵山上的人[252]在梦中会见到精灵仙女的形象?我不知道;但是在我把我的头倚靠在你的胸前时,我就知道了,并且,这时我不闭上眼睛,而是向它看出去,这时我就看见了天使的脸。你是不是相信,那把自己的头斜靠向精灵山的人无法平静地躺着?我不相信,但是我知道,如果我的头屈向你的胸脯,那么我的头就会被强烈地撼动,那么强烈,以至于睡眠无法降临到我的眼皮上。

    你的约翰纳斯

    *

    骰子已经投出了[253]。现在必须作出转折了。我今天在她家,彻底沉浸在关于一种完全占据了我的主意的思绪中。我既看不见也听不见她。这主意本身是令人感兴趣的,并且吸引住了她。以一种“冷漠于她的在场”的态度来开始新的运作也是不对的。现在,如果我离开了,这想法不再使她全神贯注,这时她很容易就会发现我和往常不一样。如果事实是,她在自己的孤独中发现这一变化,那么,这一事实就会使得这变化对于她更为痛苦,作用得更为缓慢,但也尤其更为透彻。她无法马上爆发出来,而当爆发的机会出现时,她则已经想出了太多东西,以至于她无法一下子说出来,但总是保留一点怀疑的残余。骚动的程度升高,书信停止,爱欲的营养削减,情欲之爱就像一种荒唐滑稽一样地被嘲笑。也许她会在一瞬间里参与进来,但是长时间下去,她就无法忍受。这时,她就会借助于我曾用来针对她的同样手法、借助于爱欲的元素[254]来俘获我。

    在“取消一场婚约”这一点上,每一个小女孩都是一个诡辩家[255];尽管在学校里并没有关于这方面的课程,但是当“在怎样的情况下一场婚约应当被解除”这个问题被提出的时候,所有女孩子都很清楚答案应当是什么。这按理其实应当是学校最后一年考试中常设的考题;尽管我本来就知道,那些从女子学校里收上来的论文都是非常单调的,但我还是能够确定,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会缺乏变化多端的答案,因为这问题本身为一个女孩的敏锐性开拓出了一片很宽广的驰骋原野。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让一个年轻女孩得到机会以最出色的方式来显示自己的敏锐性呢?或者,她在这里不是恰恰得到机会来显示她是成熟的——成熟得足以去与人订婚?我曾有一次经历过一个非常让我感兴趣的处境。在一个我时常拜访的家庭里,有一天,家里年长的人们都出去了,相反家里的两个年轻的女儿聚集了女友圈子来家里喝上午咖啡。她们一共有八个人,全都是介于十六和二十岁。想来她们并不曾想到会有人到访,女佣甚至得到指令拒绝承认她们是在家里的。然而我却进了门,并且明显地感觉到她们多少有点意外。上帝知道,这样的八个年轻女孩在一场这样庄严的教务会议中到底会讨论些什么东西。那些结了婚的妇人有时也会召开类似的会议。她们在这会中讲演实践神学[256];尤其是论述那些最重要的问题:在怎样的情况下让一个女孩子单独去集市广场是对的,在肉店里做一个记账的户头是不是最正确的做法,还是该付现款;厨娘有没有可能有了一个情人,怎样把一个导致她做饭迟缓的情人关系了结掉。

    我在这个美丽的群落里获得了我的位子。那是春天非常早的时候。太阳送出几条单个的光线就像是作为它的到来的特快讯息。在房间本身之中一切都让人感觉是冬天,并且恰恰因此,那几根疏细的光线是那么地有着宣示意义。咖啡在桌上散发着香气,而现在那些女孩自己也散发着芬芳、快乐、健康、风华正茂;放纵的,因为恐惧马上就沉淀下来了,又有什么可畏惧的,其实她们以某种方式可以说是人多势众的。

    我成功地把大家的注意力和谈论话题转移到“在怎样的情况下订婚应当被取消”这个问题上。就在我的眼睛因为在这一由女孩子们构成的花环中从一朵鲜花飘移到另一朵鲜花而欣悦雀跃、因为一忽儿停留在这一个一忽儿停留在那一个美丽形象之上而欣悦雀跃的同时,我外在的耳朵则狂欢于吞咽由那些女孩子的声音构成的音乐所给出的享受,而我内在的耳朵则因为在审视般地细听她们所说的内容而兴致勃勃。一句单个的说辞常常已经足以让我去获得对一个这样的女孩的内心及其历史的深刻洞观。爱情的各种路途有着多么大的诱惑力啊,去对“每一条单个的路途能够达到多远”这个问题作出研究是多么令人感兴趣啊。我不断地煽动着,才华、机智、审美的客观性有助于去使得这关系更为自由,但一切却又保持停留在最严格的礼仪范围之内。在我们以这样的方式在谈话的轻松区域里促狭调笑的同时,一种“因为单独的一句话而使得那些好女孩陷于窘境”的可能性处在沉睡状态。这一可能性是由我控制着的。那些女孩子们想不到这可能性,几乎根本不会隐约感觉到。通过谈话的轻松游戏,它在每一瞬间都被保持在潜伏于表象之下的状态,就像桑鲁卓通过讲故事来保持让死亡判决不出现[257]那样。

    有时候我把谈话引向忧伤内容的极限,有时候我让调皮没有忌惮,有时候我把她们引诱进一场辩证的游戏。当然,哪一种材料在其自身中也包容有更大的多样性,这就完全取决于我们怎样去看这些材料。我不断地引进新的主题。

    我叙述了关于一个女孩,她父母的残酷无情强迫她去取消一个婚约。叙述中的不幸冲突几乎使得她们热泪盈眶。

    我讲述一个人取消了婚约并且给出了两个理由,女孩的个子太大,在他向她表白爱情时,他没有在她面前跪下。当我反驳他说这不可能被看做是足够的理由,他回答说,完全可以,这些理由足够让他达到他想达到的东西,恰恰是因为没有人能够以一句符合理智的话来对此作出回答。

    我把一个非常麻烦的事件交给大家一同作考虑。一个年轻女孩断绝了自己的婚约,因为她觉得自己非常明确地知道,她和情人相互不适合对方。爱人想要通过使她确信他爱她爱得有多深来使她合乎情理,这时她回答:要么我们是相互适合对方的,并且真的有着真正的好感存在,并且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就会认识到我们相互不适合于对方;要么我们是相互不适合于对方的,并且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就会认识到我们相互不适合于对方。看着这些女孩子们是怎样绞尽脑汁去领会这一神秘的说法,这真的是一种享受,不过我还是明确地察觉到,在她们之中还是有几个是很清楚地明白这说法的;因为在“取消一个婚约”这个问题上,每一个女孩都是天生的诡辩家[258]

    是的,我确实相信,对于我来说,如果所谈的问题是“在怎样的情况下一个婚约应当被解除”,那么,去和魔鬼本人讨论要比去和一个年轻女孩讨论容易得多。

    今天我在她家里。突如其来地,带着思想的迅速,我马上把谈话转入我昨天与她所谈论的同一个话题之中,这时,我又一次试图将她带进狂喜。“有一句话,我昨天就已经想要说了;在我走了以后,我突然想起来我本该说出来的!”这努力成功了。只要我还在她家里,她就觉得听我说是一种享受;在我走了以后,她无疑会觉察到她被骗了,我有了改变。以这样一种方式,一个人把自己的股份抽出来。这种方式是狡猾的,但就像所有间接的方式一样地有效地为目的服务。她能够很好地为自己作出解说:类似于我所谈的这一类东西能够让我全神贯注地投入,是的,她在那一瞬间里对此有着兴趣,然而我却在从她那里骗出那真正的爱欲的东西。

    让他们恨吧,只要他们畏惧[259],似乎只有畏惧和仇恨是同属的,而畏惧和爱则相互毫无关系,似乎那使得爱让人感兴趣的东西不是畏惧?什么样的爱是我们用来拥抱大自然的,难道不是有着一种神秘的恐惧和惊骇在这爱中,——因为这爱的美丽的和谐是从无规无法和狂野的混乱中加工出来的,它的安全感是从背信弃义之中加工出来的?而恰恰这一恐惧是最吸引人的东西。在爱的情形中也是如此,如果这爱要让人感兴趣的话。在它的背后本来应当有那深沉而充满恐惧的夜在那里孵育着,爱之花就从这夜中绽开。白色睡莲就是这样带着自己的花萼休憩于水面,而与此同时思想则恐惧着,怕自己深落到那深无底的黑暗之中,它的根就在那里。

    我留意到,在她给我写信的时候,她总是把我称作“我的”;但是她没有勇气直接以此称呼我。今天我自己要求她这样称呼我,尽可能地带着巴结暗示和爱欲的热情。她开始这样做了;一道嘲讽的目光,比起所能说出的更为短促和迅速,足以使得她不可能正常地这样称呼我,尽管我的嘴唇尽全力催促着她。这一心境是正常的。

    她是我的。我不会把这个秘密流露给星辰,就像习俗的情形,我看不出到底这个消息能够让那些遥远的星球忙乎些什么。我也不会将这个秘密去透露给任何人,甚至也不会透露给考尔德丽娅。这个秘密我只保留给我自己一个人,向我自己耳语这秘密,就好像是在和自己进行一种最神秘的对话。从她那边试图作出对抗的努力不是特别大,而相反她所展开的爱欲力量则是值得惊叹的。在这样一种深刻的心灵激荡中,她是多么使人感兴趣,她是多么伟大,几乎是超自然地伟大!她在逃避的时候是多么柔韧灵活,在她潜入所有她发现是不设防的地方时,她又是多么机捷有弹性!一切都被置于运动之中;但在这诸元素的动荡激流之中,我恰恰是处在我的元素之中。然而,她自己在这动荡中则绝没有任何减色之处,没有在各种心境中被撕碎,没有在各个环节中被割裂。她一直总是一个安娜狄奥莫尼[260],只是她没有在天真的优雅或者在漠不关心的宁静中升起,而是被情欲之爱的强烈脉搏打动,但与此同时她仍然是统一和平衡。她在爱欲上全副武装地走向冲突,她以眼睛的箭[261]、以眉毛的命令、以额头的神秘、以胸脯的雄辩、以怀抱的危险诱惑、以嘴唇的祈求、以脸颊的微笑、以全部受造物的甜美渴慕来拼搏。在她身上有着一种力、一种能量,就仿佛她是一个瓦尔基里[262],但这一爱欲方面的强有力状态又通过某种在她身上熄灭着的、使人憔悴的衰竭而被缓解掉。

    她不能被长时间地保持停留在这一尖顶上,在那里只有恐惧和不安能够扶持她站在那里并且使得她不至于倒下。相对于这样的一些运动,她马上会感觉到,那婚约过于狭隘、过于碍手碍脚。她自己成为引诱者来诱惑我去超越普通的界限,这样她就开始自觉地意识到这一点,而这对于我是首要问题。

    现在,从她那一边出现了不少言论,是能够表示出她对婚约已经感到了厌倦。它们没有不受注意地从我的耳边溜过,它们是我在她灵魂中的行动的侦察员,向我发出汇报消息的信号,这是我用来将她捆进我的计划的那根绳索的末梢。

    *

    我的考尔德丽娅!

    你抱怨婚约,你认为,我们的爱情不需要一种外在的捆绑,这种契约只会起到妨碍作用。我马上在这一点上认出了我优秀的考尔德丽娅!真的我景仰你。我们的外在结合却只是一种分割。仍然有着一堵隔墙使得我们相距遥远,就像皮拉姆斯和提丝贝[263]那样。而那些人们似乎知道我们的秘密,这更是在打搅我们。只有在对立中才存在自由。只有到了没有外人感觉到这爱情的时候,只有在这时候它才有意义;只有到了每一个不相干的人都以为那相爱者们相互恨着对方的时候,只有在这时候,这爱情才是幸福的。

    你的约翰纳斯

    *

    不久,婚约的捆绑就会被挣开。她自己会是那解开它的人,以求通过这一松解来更强有力地征服我,正如那些松散开的发绺比那些束起的更迷人。假如我取消婚约,那么我将错过这一爱欲的颠倒筋斗,——这一颠倒筋斗让人看上去觉得那么地具有诱惑感,这正是她灵魂大胆不羁的一个极其确定的标志。这对于我是首要问题。还有,考虑到与其他人的关系,整个事件会为我造成一部分不愉快的后果。我会变得不受欢迎、被人恨、被人厌恶,虽然这做法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难道这不是一个大有好处的事情吗?有许多尚未得以订婚但却对“自己曾非常接近于订婚”感到心满意足的小小少女。然而,这总还是一件事情,尽管说实话那只是非常微不足道的事情,因为,在一个人以这样一种方式拼命向前冲挤以求在前景名单[264]中获得一个位置的时候,这人恰恰就是没有前景的,这人移动得越高、移向越前面,前景也就越微渺。在爱的世界里,对于进步和晋升,资历原则是不起作用的。另外,这样的一个小小少女因为停留在一成不变的居住状态[265]而觉得厌倦无聊,她需要让她的生活被一个事件触动。但是,又有什么能够与一个不幸的爱情故事相比较呢,尤其是在一个人与此同时能够如此轻松地对待这整个事件的时候。于是一个人使得自己和自己的邻人以为,自己也是那些受欺骗的人们中的一员,并且,既然这个人不够格被接受进一个抹大拉救济院,那么这人就住进邻旁的泪人堂[266]。于是人们尽着最大的义务来恨我。另外,还有一整个师团的被别人完全或者一半或者三分之一地欺骗了的人。从这方面看,从那些有着一枚戒指可供引证的人们到那些在一场乡村土风舞中通过一次握手来达成协议的人们[267],一级一级下来有许多不同的等级。他(她)们的伤口因为新的痛楚而被抓开。我接受他(她)们的仇恨,作为一种额外的赠品。但所有这些仇恨者们对于我可怜的心而言自然就和许多隐秘的热爱者是一样的。一个没有国土的国王[268]是一个可笑的形象;但是如果我们再看一场介于一群觊觎无国土王国之王位的人们间的继承权战争,那么这样的战争甚至就超过了那最可笑的程度。这样,我其实是应当像一个当铺[269]一样地受到这美丽性别的钟爱和照顾的。一个真正的订婚者,他却只能够照顾一个人,但一个这样全面广泛的可能性能够去照顾,就是说,差不多地能够做到“照顾随便多少人”。所有这些有限的胡说八道我都得免了,另外还有这样的好处:能够去进入一个全新的角色。那些年轻女孩子们会为我感到难过、同情我、为我叹息,我完全以同样的基调来奏乐,一个人同样能够以这样的方式来捕猎。

    够奇怪的,我在这一段时间里带着痛楚留意到,我获得了贺拉斯希望每一个不忠的女孩会有的宣示性迹象——一颗黑牙,而且是门牙[270]。多么奇怪,一个人会这么迷信。这颗牙齿真的对我构成了一种干扰,任何与之相关的话题都让我心烦,这是我所具有的一个虚弱面。在我原本是全副武装的同时,哪怕是最大的笨伯,只要他提及这颗牙,那么他就能为我带来比他所以为的还要远为深重的打击。我竭尽全力使它变白,但都是徒劳的;我用帕尔纳托克的话说:

    我日日夜夜地擦着它,
    但我没有刮除那黑色的影子[271]

    生活确实包含了非常非常多的神秘内容。比起那最危险的进攻、最尴尬的处境,这样的一个小小的状况能够对我造成更大的干扰。我得拔掉它,但是这样做会打扰我的器官和我声音的力量。然而我还是得让它被拔掉,我会让人为我装一颗假牙;也就是说,这假牙是对世界虚假,而这黑牙是对我虚假。

    考尔德丽娅对婚约提出反对,这是极其美好的事情。婚姻则是并且继续是一种值得尊敬的习俗制度,尽管它在自身中有着无聊乏味的东西——它在其青春中就马上享受起一部分那由年龄生产出来的尊荣。相反一场婚约则是真正的人为发明,并且就其本身而言,它是那么有意味并且那么可笑,以至于在一方面一个年轻的女孩完全有理由在激情之动荡中将自己置身于其外,而在另一方面则感受到它的意味、感受到自己的灵魂的能量像一种更高的血液循环系统[272]在自身之中到处在场。现在该做的事情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去指导她,让她在自己的无畏飞行中使得婚姻和总体上的现实大陆从视野中消失,让她的灵魂就像是处在自己的骄傲之中那样地也处在唯恐失去我的恐惧之中、消灭一种不完美的人的形态以便迅速进入某种比一般人性的东西更高的东西。但我在这方面是无须畏惧什么的,因为现在她在生命之上的步履已经是那么飘摇和轻松,以至于现实的绝大部分已经在视野中消失了。另外,我当然总是持恒地与她同舟共济,总是能够张开风帆。

    对于我,女人是并且继续是思虑的取之不尽的材料、观察的永恒矿藏。那种对这一研究不感到需要的人,他在我看来可以是世上的其他东西,但他绝不是这一样东西:他不是审美者。一个人能够去与“那美的东西”发生关系,这正是审美者所具有的那种美妙的、那种神圣的方面;他在本质上只与那美的文学和那美丽的性别有关。去想象那女人性的太阳在一片无限的丰富多样之上照耀着、在一种语言混沌中散播开,在那之中每一个单个的人都拥有女人性的整个财富的一小部分,然而却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她身上的其他内容则在这一个点的周围和谐地成形构建出自身;——这样一种想象使我欣悦、使我的心灵欣悦。在这种意义上,女人的美是无限地可分的。只是,美的单个部分必须被和谐地控制好,因为,否则它就会起到干扰作用,人们会想到,大自然通过这个女孩想到了什么东西,但事情却仍继续是如此。我的目光不知疲倦地投向这一外围的多样性、这一女性美丽的广泛流溢。每一个单个的点都有着自己小小的部分,并且,却是自身圆满的,幸福、快乐、美丽。每个部分都有其自身的内容:快乐的微笑、顽皮的眼神、欲求的目光、下垂的头、放纵的想法、宁静的忧伤、深沉的预感、不祥的沉郁、人世间的乡愁、没有得到忏悔的情绪波动、闪动的眉毛、询问的嘴唇、神秘的前额、迷人的发绺、隐藏着的睫毛、秘密的骄傲、世俗的羞涩、天使般的纯洁、隐秘的红晕、轻松的步履、优美的萦舞、懒慵慵的姿势、充满渴慕的梦、无法解释的叹息、苗条的身材、柔软的体态、丰满的胸脯、鼓起的臀部、纤小的脚、秀美的手。

    每一个部分都有自己的内容,这一部分没有的,那另一个部分就有。在我看见了并且又看见了、观察了并且又观察了这个世界的丰富多样性的时候,在我微笑过、叹息过、奉承过、威胁过、欲求过、引诱过、大笑过、哭泣过、希望过、畏惧过、赢过、输过的时候——这时,我折叠起扇子,这时那松散开的东西集中成唯一的东西,那些部分集中成整体。这时我的灵魂感到高兴,这时我的心跳动起来、这时激情的火焰燃烧起来。这唯一的女孩,整个世界中的唯一者,她必须属于我,她必须是我的。让上帝拥有天空吧,如果我能够保留住她[273]。我很清楚地知道我所选择的是什么,这被选择的东西是那么伟大,以至于这种分配法无法是天空本身的兴趣所在,因为,如果我保留住了她,那么在天空里还会有什么东西剩下?那些虔信的穆罕默德信徒们,当他们在他们的天堂里拥抱着那些苍白无力的影子的时候,他们会在他们的希望中感到失望[274];因为,他们无法找到温暖的心,因为所有心灵的温暖都被集中在她的胸膛里;在他们找到苍白的嘴唇、黯淡无光的眼睛、漠然的胸脯、乏力的握手时,他们会无告无慰地感到绝望;因为,所有嘴唇的红润和目光的火焰和胸脯的骚动、握手的承诺、叹息的预感和亲吻的封印和触摸的震颤和拥抱的激情——一切——一切都统一在了她身上,而她则把足够可用于一个世界的东西,既是在此岸世界也是在彼岸世界,都挥霍在了我这里。我经常以这种方式考虑这个问题;但每当我以这样的方式想的时候,我总是会发热,因为我想象她的温暖。虽然现在人们在一般的情况下把温暖作为一种好征兆,但由此并不能得出结论说人们会承认我的思维方式是有着可尊敬的谓项、承认它是有效彻底的。因此,作为变换,我现在想要自己冰冷地想象她冰冷。我将尝试着范畴化地去想象女人。她必须被理解为是处于哪一个范畴之下呢?是处在“为他者的在”[275]之下。然而这却不可以在一种坏的意义上被理解,仿佛那为我而在的人,也可以是为另一个人而在。在这里,就像抽象思维一贯的情形,人们必须使自己摆脱对于经验的任何一种考虑;因为,否则的话,我就会在目前的情形中以一种古怪的方式使得经验同时与我相符和相悖。在这里,经验就像在任何别的地方一样,像是一个古怪的人,因为它的本质一直就是既相符又相悖。于是,她就是“为他者的在”。在这里,人们从另一个方面又一次应当不让自己被经验干扰,这经验所教的是:一个人极少有可能遇上一个真正地是“为他者而在”的女人,因为大多数在通常是完全的乌有,既不是为其自身也不是为其他而在。现在,她有着这一定性,是与整个大自然、与全部女性总体共有的定性。整个自然就是以这样一种方式仅仅是为他者的,不是在目的论的意义上说的那种所谓“自然的这一单个环节是为了那另一个单个环节”,而是说这整个自然是为他者的——是为精神(Aanden)的。再一次,“那单个的东西”也是如此。比如说,植物生命在所有的天真之中展开自己潜隐的优雅并且只是为他者的。同样,一个谜、一个字谜游戏、一个秘密、一个元音等等的情形也是如此,都只是为他者的在。由此我们也能够得到解释,为什么上帝在创造夏娃的时候让一场深沉睡眠落在亚当身上[276];因为女人是男人的梦。以另一种方式我们也从这个故事中看到:女人是为他者的在。也就是说,耶和华取男人的一根肋骨[277]。比如说,如果他取男人的脑,那么,女人无疑仍然继续是为他者的在,但定性则不是“她应当是脑中臆想”,而是完全另一样东西。她成为肉和血,但因此恰恰落入大自然的定性,而大自然在本质上是为他者的在。通过爱欲的触摸她才醒过来,在这个时刻之前她是梦[278]。然而,人们在这一“梦的存在”中分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在情欲之爱梦着她的时候,第二阶段是在她梦着情欲之爱的时候。

    作为“为他者的在”,女人以纯粹的处女性为标志的。也就是说,处女性是一种在,只要它是自为之在,它其实就是一种抽象[279],并且只为他者而呈现出自己。在那女人的无辜之中也有着这同样的情形。因此我们能够说,女人在这一状态中是隐形的。众所周知,维斯塔[280]的画像也是不存在的,她几乎就是标示着真正的处女性的女神。就是说,这一存在在审美上要求对自身的绝对崇拜,正如耶和华在伦理上要求对自己绝对崇拜,并且不想让任何有关于她的画像或者甚至任何关于她的想象得以存在。这一矛盾就是如此:那为他者而在的东西,不在[281],并且可谓是,要通过那他者才变得有形。从逻辑上看,这一矛盾完全是合理的,并且懂得符合逻辑地思考的人不会被它打搅,而是为它高兴。而相反思考不符合逻辑的人,他则会以为,那作为“为他者的在”的东西,在有限的意义上在着[282],就好像在我们谈论一种作为“为我的某物”的东西时,我们可以说它是“在着”。

    这一女人的在(“存在”这个词所说已经是太多,因为她不是出于其自身而处于存在之中的)[283]被恰如其分地标示为优美,一个让我想起植物生命的表达词;她像一朵花,如诗人们所喜欢说的[284],并且,甚至她身上的精神性的东西也是以一种植物的方式在场的。她完全处在自然定性之中,并且因此只是在审美的意义上是自由的(fri)。在更深的意义上,她要通过男人才变得自由(fri),并且这因此叫做求婚(at frie),并且因此男人求婚(frier)[285]。如果他正确地求婚,那么不会有任何选择的问题。固然女人是在作选择,但是假如这一选择被想成是一种长期考虑的结果,那么这样的一个选择就是非女性的。因此,被拒绝是让人觉得耻辱的,因为当事的个体把自己放置得过高,想要让另一个人获得自由[286],但又没有这个能力。

    在这一关系中有着一种深刻的反讽。那为他者而在的,获得作为支配者的外表:男人求婚,女人选择。女人依据其概念是被征服者,男人依据其概念是战胜者,然而战胜者却向被征服者屈服,然而这却是完全自然的,如果不去留意那直接地如此显示出来的东西,那么这只会是纯粹的土气、愚蠢和对爱欲感觉的匮乏。这也有着一种更深层的原因。也就是说,女人是实体,男人是反思[287]。因此她也不是干脆爽快地作选择,而是男人求婚,她选择。但男人的求婚是一个提问,而她的选择则其实只是对于一个问题的回答。在一种特定的意义上,男人比女人是更多,在另一种意义上则是无限地非常更少。

    这一“为他者的在”是那纯粹的处女性。如果它试图自己去处于与另一个“在”的关系——与一个为它而在的“在”的关系中时,那么,对立面就在那绝对的规矩正经之中显现出来,但这一对立同时还显示出,女人的真正的在是为他者的在。那对于绝对奉献的截然相反的对立就是绝对的规矩正经,它在反过来的意义上是隐形的,就像抽象状态,一切都向着这抽象状态开道挺进,而这抽象状态本身并不因此而获得生命。这时,女人性呈现出“抽象的残酷”作为其特征,这种抽象的残酷是那真正的处女的规矩正经[288]的漫画性极端。一个男人绝不可能像一个女人那样残酷。如果我们参考求教于神话、童话、民间传说,那么我们就能获得对此的确证。如果要描述一种在其无情之中不知极限的自然原则,那么这原则就是一种处女性的存在物。或者我们因为阅读到关于一个女孩的故事而感到惊骇,一个女孩冷漠无情地让自己的求婚者们失去生命[289],这样的事情就是我们常常在所有民族的童话中读到的故事。一个蓝胡子杀了所有他所爱过的女孩,他在新婚之夜杀了她们,但是他不因为杀死她们而获得喜悦,恰恰相反[290],喜悦是先行在前的,在之中有着抽象化,这不是一种为残酷本身而残酷。一个唐璜诱惑她们并且从她们那里逃开,但从她们那里逃开根本不会为他带来快乐,他的快乐相反是在于去诱惑她们;因而,他的行为绝不是这种抽象的残酷。

    这样,我对这事情考虑得越多,我就越发看出我的实践是完全地和谐于我的理论的。就是说,我的实践一直是被这一信念浸透着:女人在本质上是为他者的在。因此,这里的这个瞬间就有着无限多的意味;因为“为他者的在”一向就是瞬间的事情[291]。在这瞬间到来之前,可能会通过或长或短的时间,但是,一旦它来临了,那么它就显现为一种“在本原上是为他者的在”的东西,一种相对的在,并且因此一切就过去了。当然,我也知道,丈夫们有时候谈论,女人在另一种意义上也是为他者的在,她对于他们是一生中的一切。现在我们就得认可丈夫们的这种说法。其实我觉得,这是某种他们相互间骗对方去相信的东西。在生活中,一般说来,在这里每一个阶层都有着某种约定俗成的习惯方式,尤其是某种约定俗成的谎言。在这之中,这一船员新闻也可以算进去。对瞬间有所领会理解,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那误解了这瞬间的人,自然就获得了这样一种持续一生的无聊。瞬间是一切,而在瞬间之中女人是一切,那些后果则是我所不明白的。在它们中也有这后果:生孩子。现在,我让自己去相信我是一个相当前后一致的思想者[292],但是,即使我什么时候发了疯,我也不会成为一个考虑这个后果的男人,我完全不明白这后果,这样的事情需要一个做丈夫的人,只有一个丈夫才会明白这样的后果。

    昨天考尔德丽娅和我去一家人家的夏居[293]拜访他们。大部分的时间,我们大家都逗留在花园里,人们在那里用各种各样的身体操练来消磨时间。其中也包括掷圈游戏[294]。在另一位和考尔德丽娅玩游戏的先生走开的时候,我趁机取代了他的位置。怎样的优雅之宝藏是她所不曾扩展开的呵,在游戏的优美努力中更具诱惑性!在运动的自相矛盾中有着怎样的优雅和谐呵!她是多么轻盈呵——就像草地上的舞蹈!多么有力,但却无需对抗,眼花缭乱一直到平衡使得一切明朗化,她的登场岂不是那么激情狂放吗,她的目光岂不是那么刺激挑衅吗?那游戏对于我自然是有着一种特别的兴趣所在。看来考尔德丽娅并没有留意到这个。由我向在场中人之一发出的一个暗示,关于换圈游戏这一美丽的习俗,就像一道闪电一样地击入她的灵魂。从这一瞬间起,一种更高的阐明笼罩在这整个处境之上,一种更深刻的意味渗透着它,一种更高的能量燃遍了她。我让两个圈都套在我的棒子上,我停下了片刻,和周围站着的人说了几句话。她明白了这一间歇。我又把那些圈扔向她。稍后,她在自己的棒子上把两个圈都抓住了。她随意地将它们两个同时垂直地投掷向空中,这样,我就不可能去抓住它们。这一投掷伴随了一道充满无边的大胆无畏的目光。有人讲述过关于一个法国士兵的故事[295],这士兵曾参与对俄国的战役[296],他的腿因为坏疽而被锯掉。在痛苦的手术结束的那一瞬间,他抓住脚底把截下的腿向上空扔出并且喊道:皇帝万岁[297]。她就是带着这样的眼神,甚至带着前所未有的美丽,把这两个圈扔向空中,并且对自己说:情欲之爱万岁。我却觉得让她在这种心境中放纵自己或者让她自己一个人面对这心境是不恰当的,因为我惧怕的是常常会接踵而来的那种生机丧失的麻木。因此,我表现得非常冷静,并且借助于周围众人的在场来迫使她继续游戏,就仿佛我什么都没有注意到。这样的做法只是给予她更多的伸缩性。

    在我们的时代,假如人们能够期待获得某种对这样的考究的认同,那么我就提出这一有奖征答的问题:从审美的角度考虑,谁是最端庄羞怯的,是一个年轻女孩还是一个年轻妻子,是那无知于世故的还是通晓世故的,我们敢去给谁最大的自由?但是这样的主题不是我们这个严肃的时代所关心的。在古希腊,一个这样的考究就会引发出普遍的关注,整个国家会被动员起来,尤其是那些女孩和那些妻子。这是在我们的时代里的人们所不愿相信的,而在我们的时代里的人们也不愿意相信,有人讲述了那众所周知的在两个希腊女孩间被展开的争议[298]以及以这争议为机缘而引发出的最为彻底的调查考究;因为在希腊,人们不是随意轻率地来对待这样的问题的;然而,每一个人却都知道,维纳斯缘于这一争执而获得又一个名字,并且每一个人都敬叹维纳斯的这幅使她永恒的画像。一个结了婚的妇人在自己的生命中有两个段落,在之中她是令人感兴趣的,一是那最初的青春,一是最后在她变得非常年长的时候。但是,我们无法拒绝她这一点,她另外还有一种瞬间,在这瞬间里她比一个年轻的女孩更可爱、更令人尊敬;但这是这样的一种瞬间,它很少在生命中出现,那是一幅为幻想而展示的图像,无需在生活中被看见,并且,也许永远都无法被看见。我想象她在那里健康、风华正茂、富有生命力、发展健全,她手臂里抱着一个孩子,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这孩子身上,她沉溺迷失在对之的观注中。这是一幅被人们称作是人的生活能够展示的最可爱画面,这是一个自然神话[299],因此我们只能艺术性地看它,而不能把它当现实中的事物来看。在这画面中也不能有更多人物形象,不能有什么背景,背景只会起到打扰作用。如果我们以这样的方式去我们的教堂里,那么,我们常常会有机会看见一个母亲臂弯里抱着自己的孩子出现。即使我们不考虑那令人不安的孩子的哭叫声、不考虑那种令人心惊肉跳的想法——关于父母以这孩子哭叫声为依据而对这小孩的将来所作的各种期待,那背景本身就已经会是有着那么大的打扰作用了,以至于即使在所有别的东西都很完美的情况下,效果也一样地还是失败的。我们看见那父亲,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因为这取消那神秘的、那魔幻的成分,我们看见(讲述这个,真是可怕的)[300]赞助者们的严肃合唱,并且我们看见完全的乌有。在它被想象成“为幻想而描绘出的图像”时,它是一切之中最可爱的。我不缺乏勇敢和锐气,不缺乏足够的鲁莽去冒险攻击,但是,如果我在现实中看见一幅这样的图像,我会被解除武装。

    考尔德丽娅占据掉我多大的精力啊!然而,毕竟这样的时间马上就会过去了,我的灵魂总是在要求着重焕青春。我就仿佛已经听见了遥远的鸡叫[301]。她或许也听见了,但是她相信,它所预示的是早晨。

    为什么一个年轻女孩这么美丽,为什么这美丽持续得这么短暂?我会因这种想法而变得彻底忧郁,然而这其实却不干我的事。去享受,不要多话。那些以这样的考虑为职业的人们在一般的情况下根本不享受。然而,关于这方面问题的想法冒出来,这也无伤大雅;因为这一忧伤,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人,在一般的情况下使得一个人稍稍具备更多男性的英俊。一种像雾纱一样迷幻地在男性力量上破晓而出的忧郁也是属于那男性爱欲方面的一部分。相应在女人那里是一定程度的沉郁性。

    一旦当一个女孩完全地奉献出自己的时候,这全部就结束了。在我向一个女孩接近的时候,我仍然持恒地怀着一定的恐惧,我的心剧烈跳动着,因为我感觉到那蕴含在她的性情中的永恒权力。我从不曾遇上过“去直面一个已婚妇人”的情形。一个人借助于艺术试图要去作出的那一小点对抗是乌有。这就是像人们会说的那样,已婚妇人的纱巾要比年轻女孩没有遮盖的头给人留下更强烈的印象[302]。因此,狄安娜[303]一直就是我的理想。这一纯粹的处女性、这一绝对的端庄性一直占据着我的很多精力。但是在她一直占据着我的注意力的同时,我也总是用一种苛刻的怀疑目光来看她。就是说,她其实根本不配承受所有她所收获的那些对她的处女性的赞美。就是说,她知道,她在生命中的游戏在于她的处女性之中,因此就保存了这处女性。另外,我在世界上的一个文献学的角落里听见嗫嚅的声音说,她有着一种对她母亲所经受的可怕娩痛的想象。这使她害怕,而在这一点上我无法责怪狄安娜,就是说,我用欧里庇得斯的话表述:我宁可上三次战场也不愿生一次孩子[304]。现在,狄安娜其实是我所无法爱上的,但是我不拒绝,我愿付出极大的代价,如果能够和她交谈,如果我能够和她进行一场被我称作是坦诚会话的谈话。她必定恰恰是擅长于各种各样的恶作剧。我的好狄安娜以某种方式明显的是有着一种知识在身上,这知识使得她甚至比维纳斯还要远远地更不天真。我不喜欢去偷窥她洗澡,绝不,但是我会用我的问题去偷窥她。如果我悄悄地溜进一场会让我害怕自己无法得胜的约会,那么,我将准备好并且武装起我自己,通过与她交谈来启动所有的爱欲之精灵。

    我观察的对象常常就是:怎样的处境,怎样的瞬间无疑是可以被看成是最为诱惑性的。对之的回答自然是依据于:一个人所欲求的是什么、一个人怎样欲求和一个人是怎样得到发展的。我坚持认为是婚礼日,并且尤其是在一个特定的瞬间。在她打扮得像一个新娘站在那里、所有她的光彩却都在她的美丽面前变得苍白、她自己也变得苍白的时候,在血液停止的时候,在胸脯安息的时候,在目光摸索着的时候,在脚步蹒跚的时候,在处女震颤的时候,在果实成熟的时候;在天空提升起她的时候,在严肃强化她的时候,在承诺背负起她的时候,在祈祷祝福她的时候,在桃金娘的花冠戴到她头上的时候;在心灵战栗的时候,在眼神凝注于大地的时候,在她隐藏于自身的时候,在她为完全地属于这世界而不属于这世界的时候;在胸脯起伏的时候,在这受造物叹息的时候,在声音无法被听见的时候,在泪水颤动的时候,在谜底被揭示出之前,在火炬燃起的时候,在新郎等待的时候——这时,这一瞬间就在那里。马上这就太迟了。只剩下一步了,但这却恰恰足以成为错误的一步。这一瞬间甚至使得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孩变得举足轻重,甚至一个小泽尔丽娜成为一个对象[305]。一切都必须被集中起来,那最为对立的东西在瞬间之中统一,如果缺少什么,尤其是首要对立面之一,那么这处境马上就失去了那诱惑性的成分中的一部分。有一幅大家都知道的铜版画。它是描述一个悔罪的孩子。她看上去是那么年轻那么无邪,以至于我们几乎会替忏悔神父感到尴尬,她到底有什么可忏悔的。她稍稍把面纱揭向空中,并且向世界看出去,就仿佛她在寻找什么,寻找某种她通过一个以后的机缘也许能够有机会去忏悔的东西,当然这是很明显的,除了是在尽义务(去关心这忏悔神父的义务)之外,这也不会是更多的什么东西。这处境真的是诱惑性的,而既然她是作品中的唯一人物形象,那么,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妨碍我们去想那教堂:这一切都在那里进行,它空间是那么大,以至于我们同时能够在那里有多个极其不同的传道者同时传道。这处境真的是诱惑性的,我毫不反对将我自己安置在背景中,尤其是在那忏悔的孩子没有任何反对的情况下。然而,这却总仍是一种极其次要的处境,因为,向这两个方向上看,这女孩却都只是一个孩子,并且因此,必须在一段时间之后,那瞬间才会到来。

    现在,在我与考尔德丽娅的关系中,我一直是忠诚于我的约定吗?就是说,我与“那审美的”的约定;因为,我不断地让理念站在我的一边,而这使得我强大。这是一个秘密,正如参孙的头发,没有什么大利拉能够来从我这里夺取[306]。真正十足地去欺骗一个女孩,这无疑不是我具备忍耐力能做得到的事;但是,这个事实:理念一同在运动中,我是在为理念的服务中做出我的行为、我将自己奉献给了为这理念的工作;这个事实给予我针对我自己的严厉、给予我远离每一种禁忌的享乐的节制。“那令人感兴趣的”有没有总是被保存下来呢?是的,在这场秘密的谈话中,我敢自由而开放地这样说。婚约本身,恰恰就是因为它不屈从于那在一般的情况下被理解为是“那令人感兴趣的”的东西,它才是“那令人感兴趣的”。它恰恰是通过“外在的表象与内在的生命构成矛盾”而保存了“那令人感兴趣的”。如果我曾是秘密地和她联系在了一起,那么这只曾是在第一种力量中令人感兴趣的。相反,现在这则是在第二种力量中的“那令人感兴趣的”[307],并且因此只有在这时,它才对于她是“那令人感兴趣的”。婚约爆裂,但却是通过“她自己取消了它”而爆裂,这样它就能够让自己回旋进一个更高的层面。如此是它所应当是的;也就是说,这是“那令人感兴趣的”的一种形式——那种会在最大的程度上让她投入的形式。

    九月十六日。

    契约的约束爆裂了,充满渴慕、坚强、大胆、神圣,她像一只刚刚获得可能去伸展自己的翼翅的鸟那样地飞翔。飞吧,鸟,飞吧![308]其实,如果这一高贵的飞翔是一种从我这里的远离,这会让我感到痛楚,无限深的痛楚。就像皮格马利翁的爱人又变成了石头[309],如此也会是我的情形。我对她所作的这些是很轻松的,轻松得如同一种想法,而现在,这个“我的想法”要不属于我了!这是足以让人绝望的。一瞬间之前,它不会让我关注,一瞬间之后,它不会让我担忧;但是此刻——此刻——这个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永恒的此刻。但是她并不从我这里飞走。飞啊,鸟,飞呀,骄傲地在你的翅膀上升起你自己,穿过空气轻软的王国向前翱翔,马上我就和你在一起,马上我就和你一同隐藏进那深远的孤独!

    这消息让姑妈大吃一惊。然而她却是一个思想很自由开放的人,因而不想去强迫考尔德丽娅,尽管我一方面是为了使得她在更大的程度上处于睡眠之中、一方面也是稍稍逗弄一下考尔德丽娅而试图让姑妈对我有所关注。不过她确实也向我显示出了极大的同情,她感觉不到我有多少理由可让我谢绝所有的同情。

    她得到了姑妈的许可去乡下住一段时间,她要拜访一家人家。非常侥幸的事情是,她不能够马上投身在心境的剧烈动荡之中。有时候她仍然被外来的各种各样反对搞得很紧张。借助于书信,我和她维持着一种不很频繁的交流,这样一来,我们的关系又恢复了生机。现在必须用上一切方式去让她坚强起来,尤其是,如果让她在对人们和对“普遍的东西”的古怪蔑视中作出几次摇摆转折,那就是最好不过的了。然后,在她要旅行的日子到来后,这时就会有一个可靠的小伙子作为马夫出现。在城门之外,我备受信赖的仆人会加入他们。他会陪随到目的地,并且继续留在她那里,在必要的时候对她进行照顾和帮助。除了我自己之外,我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别人能够比约翰更适合于做这事了。我亲自安排了那里的一切,尽可能地有品味。任何以某种方式能够有助于去迷惑她的灵魂并且在一种繁荣的舒适安宁中抚慰这灵魂的东西都不缺了。

    *

    我的考尔德丽娅!

    那些单个的家庭的救火呼叫还不能统一在一种普遍的主神殿式的通城鸣叫的混乱[310]中。也许你已经不得不去忍受一些单个的独奏了。你想象一下那由茶水男孩和咖啡女士们构成的整个集会[311]吧;想象一下一个有着主席头衔的女士构成一个相对于那“不朽的克劳迪乌斯家之‘拉斯首席’”[312]而言的可尊敬的对应角色,你有了一幅关于“你失去了什么以及在谁那里失去的”景观,以及对之的想象,以及用在之上尺度,那就是“好人们的评判”。

    连带着,我接下来谈一下那展示出“拉斯首席”的著名铜版画[313]吧。分开的画像我无法买到,因此我买了全部的克劳迪乌斯,将它撕出来而把别的扔掉;因为,我又怎么敢以一件在此刻对你毫无意义的礼物来麻烦你,我怎么会不用尽一切方式来为你带来哪怕只是在一瞬间里会让你觉得愉快的东西;我怎么能够允许那除了本来是属于这处境的东西之外的其他东西混进这处境呢?大自然有着这样的一种复杂性,那被束缚在生命的有限关系中的人们有着这样的一种复杂性,但是你,我的考尔德丽娅,你会在你的自由中恨这种复杂性。

    你的约翰纳斯

    *

    然而春天仍然是恋爱的最美丽时分,而晚夏则是面临自己的愿望的目标的最美丽时分。在晚夏之中有着一种忧伤,这忧伤完全与某种运动相应,借助于这样的一种运动,一个“愿望得以实现”的想法在一个人身上奔涌。今天,我自己去了乡下到那农房,考尔德丽娅过几天要在那里找一个与她的灵魂相和谐的环境。我自己并不想要参与到她对此的意外和喜悦之中,这样的爱欲枝节只会弱化她的灵魂。相反,如果她只是一个人在这事中,那么她就会在之中一梦到底,她会到处看见暗喻、提示,一个着魔的世界,但如果我站在她身边,那么,所有这一切都会失去其意义,这会让她忘记,对于我们,那个“这样的某种被我们共同享受过的东西意味深长”的时间环节已经成为了过去。在她将之当成一种与将要到来的东西相比毫无意味的游戏而对之忽视的时候,这一环境不可以麻醉性地陷住她的灵魂,而必须不断地让它由此出离而向上攀登。我自己在这还剩下的几天里则打算更频繁地探访这个地方,以便让自己保持好的心境。

    *

    我的考尔德丽娅!

    现在我真的称你为“我的”,没有什么外在的标志来提醒我的拥有。

    不久我真的称你为“我的”。当我将你紧紧拥抱在我的两臂之中时,当你在我的拥抱中将你自己交缠进来时,这时,我们不需要任何指环(Ring)来提醒我们,我们相互属于对方,因为,难道这一拥抱不是一个比象征性的标志更多地有着意味的环(Ring)吗?这个环把我们抱得越紧,它越是不可分离地让我们结合在一起,自由的程度就越大,因为你的自由在于“是我的”,正如我的自由在于“是你的”。

    你的约翰纳斯

    *

    我的考尔德丽娅!

    阿尔斐俄斯在狩猎中爱上了女仙阿瑞托莎。她不想接受他的祈求,却不断地逃离开他,直到她在欧尔提基亚岛上被变成泉水。对此阿尔斐俄斯非常伤心,以至于他变成了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艾丽斯地区的一条河。他却无法忘怀自己的爱情,他在大海的底下让自己与那道泉水结合在一起。那些变化的时间过去了吗?回答:那情欲之爱的时间过去了吗?除了一道泉水之外,我又该以什么东西去和你纯净深沉的、与世界毫无关联的灵魂作比较呢?我不是曾对你说过,我就像是一条爱上你的河?而现在,既然我们分开了,难道我不是冲奔到那大海的底下以求与你结合吗?在大海之下,我们又重新相遇,因为只有到了这一深度中,我们才真正同属于一体。

    你的约翰纳斯

    *

    我的考尔德丽娅!

    不久,不久你就是我的。在太阳闭上它那警醒的眼睛的时候,在历史已经过去而神话们开始的时候,这时,我不仅仅把我的披风扯上我的身子,而且我也把夜晚当作一件披风扯上我的身子,并且急速地奔向你,并且为找到你而倾听,不是倾听脚步声,而是倾听心跳声。

    你的约翰纳斯

    *

    在这些日子,我想要但却又不能够亲自在她的住处在场,于是这样一种想法总是让我心神不定:她会不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去想到将来。迄今为止,她还没有往这方面去想;对于怎样去审美地麻醉她,我知道得太清楚了。再也没有比这一关于“将来”的闲话更缺乏爱欲感的东西了,它的本质性根源是在于一个人找不到什么东西来充填现在的时间。只要我在场的话,那么我就也不会怕这一类东西,我自然会去使得她同时忘却时间和永恒。如果一个人不明白怎样在这样的一种程度上去使自己进入与一个女孩的灵魂的关系,那么他就永远都不应当让自己想要去迷惑,因为如果他要去迷惑一个女孩的话,那么有两块礁石就是不可能避免的:关于“将来”的问题和对于信仰的盘问。因此,在《浮士德》中,在浮士德用一种不谨慎而显现出骑士面目时,格丽特对浮士德就做出了这样一场小小的考核,面对这样的一种攻击,一个女孩总会是全副武装的。

    现在我相信,为她的接待会所做的工作,一切都到位就绪了;她不会缺乏机会来赞叹我的记忆,或者更准确地说,她不会有时间来赞叹这记忆。没有任何能够对她具有某种意味东西是被忘却的,相反没有任何直接会让她想起我的东西被安置出来;而与此同时,我却到处都是隐形地在场的。然而那效果则将主要地是依赖于她第一次会怎样来看待这一切。出于这一考虑,我的仆人得到了那些精确的指导,以他自己的方式,他是一个完全的专家。在他有机会说话的时候,他知道怎样偶然而漫不经心地给出一个看法;他知道怎样让自己显得一无所知,简言之,他对于我是无价之宝。

    地点正是如她所能够希望的那种地方。如果我们坐在房间的中央,那么我们的目光向两边就可以越过每一个前景位置中的东西而朝外面望出去,在两面我们都有无限的地平线,我们是单独地处在空气的广阔海洋中。如果我们向一排窗户靠近,那么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漂浮着一片森林就像一个花环,划出界限并且围拢着。如此正是事情所应当是的状态。情欲之爱所爱的是什么?——一个围栏;难道乐园本身不是一个被围拢起的地方吗,一个向东的花园[314]?但它在一个人周围围得太紧,这个环——

    我们向窗户靠得更近些,一个宁静的内湖谦卑地隐藏在那更高的景致之间。在边上泊着一只小舟。出自心灵之充实的一声叹息,出自思绪之骚动的一声喘气——它从自己的停靠处脱离出来,它滑向湖的表面,轻轻地被不可名状的柔和微风打动;我们消失在森林的神秘孤独之中,被湖面轻轻摇动,而这湖面则在梦想着这森林中深奥的暗郁。

    我们转到另一边,那里大海在眼前伸展开,没有什么东西阻止我们的目光,而这目光被思想追击着,没有什么东西挽留这思想。

    情欲之爱所爱的是什么?无限。

    情欲之爱所畏惧的是什么?

    界限。

    在那大厅中有着一个小房间,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包厢,因为,要说与在瓦尔家的房子里的那间房间相似的地方,这就是了。相似得可以乱真。一块由柳枝织成的地毯铺在地板上,在沙发前有着一张茶桌,上面是一盏灯,和瓦尔家里的那盏完全相配。一切都是同样的,只是更为华丽。我想来可以允许自己去为房间安排出这一变化。在大厅里有着一架钢琴,一架非常简单的钢琴,但是它很像在言森家的那架。它是打开着的。在乐谱架上放着一本小小的瑞典咏叹调的乐谱,打开着。向着进门过道的门半掩着。她从那在背景中的门中走进来,对此约翰已经得到了指示。这时她的目光同时落在包厢和钢琴上,回忆在她的灵魂中醒来,在同一瞬间里。约翰打开门。

    这幻觉是完全彻底的。她进入包厢。她很满意,这是我所确信的。在她的目光落在桌上的时候,她看见一本书;在同一个刹那,约翰拿起那书,仿佛是要将之放在一边,同时随意地说了一句:想来这是先生忘在这里的,因为今天早上他在这里。现在她由此而刚刚得知,我今天早上已经到过这里,接着她想要看那本书。这是那著名文献《阿普列乌斯:埃莫和普绪客》[315]的一个德语译本。它不是一部诗作,但它也不应当是诗作;因为向一个女孩提供一部真正的诗作对这女孩而言总是一种侮辱冒犯,就仿佛她在这样的瞬间自己还不够诗意而无法去吮饮那直接地隐藏在那事实上给定的事物中并且不曾在事先被另一个人的思想咀嚼过的诗歌。在通常人们不会想到这个,然而事实却是如此。

    她想要读这本书,这样一来,目的就被达到了。

    在她打开这书并翻到书中上次被读的地方时,这时,她将发现一根小小的桃金娘枝条[316],她还会发现,除了作书签之外,它还稍稍意味了更多的东西。

    *

    我的考尔德丽娅!

    畏惧什么呢?!在我们待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是坚强的,比世界更坚强,比诸神自己更坚强。你知道在大地上曾有一个种族生存着,它叫人类,但是每个人都是自足的,不知道情欲之爱真挚内在的结合。然而他们却是强有力的,那么强有力,以至于他们想要冲击天空。朱庇特畏惧他们,并且这样地将他们分开,从一个变成两个,一男一女[317]。现在,如果有时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那曾经合一过的东西又重新在爱情中结合在了一起,那么这样的一种结合就要比朱庇特更强有力,这时它们不仅仅是像它们作为单个时那么强有力,而是更强有力,因为,爱情的结合是一种更高的结合。

    你的约翰纳斯

    *

    九月二十四日。

    夜是宁静的——

    时间是十一点三刻——

    猎人在城门向乡村吹起自己的祝福,这祝福声从褪白塘回响出来——

    他走进城门——

    他再吹,这声音从更远的地方回响过来。

    一切在宁静中沉睡,只有情欲之爱例外。那么站起来吧,你们这些情欲之爱的秘密力量,集中到这个胸脯中来!夜静默——

    一种孤独的鸟,在它沿着露水密布的原野向堤坝的斜坡飞掠而下的时候,以自己的鸣叫和扑翅打破这一沉默;无疑它也是匆忙地赶去约会——

    我得到了征兆[318]

    整个大自然是多么地有预兆!我接受警示,这警示来自鸟的飞行、它们的鸣叫、来自鱼向着水面的欢闹拍击、来自它们在水底深处的消失、来自遥远的狗吠、来自一辆车在远处的咔哒声、来自回响自长距离之外的脚步声。我在这夜时之中看不见鬼魂,在湖的胸脯里、在露水的亲吻中、在散布在大地上并隐藏起它们富饶胸怀的雾中,我看不见那曾在的东西,而只看见那将要到来的东西。一切都是图像,我自己是一个关于我自己的神话,因为,难道我这样匆匆地赶去这一约会这不像一个神话吗?我是谁,这问题与事情无关;一切有限的和世俗的东西都被忘记了,只有那永恒的东西剩下,情欲之爱的权力、它的渴慕、它的至乐。

    我的灵魂多么像一把张开的弓,我的思绪们多么现成待发地像箭一样地在我的箭袋里,没有毒性但却能够混合在血中。我的灵魂是多么有力、健康、欢悦,就像一个神那样地在场[319]

    她是美丽的,天生丽质。我感谢你,奇妙的大自然!你就像一个母亲那样地看护着她。感谢你的关怀!她是毫无瑕疵的。我感谢你们,是因为你们人类她才如此美好。她的发展,这是我的作品;马上我就会享受我的报酬。

    在这唯一的瞬间里,有多少此刻成为现成的东西是我所不曾收集的。如果我失去这个,那真的是死亡和地狱了!

    我到现在还没有看见我的马车。

    我听见的马鞭声,那是我的车夫。

    开驶吧,到生死场上,哪怕那些马都跌倒,只要别在我们到达之前跌倒就行。

    九月二十五日。

    为什么这样的一个夜晚无法持续得更久?如果阿勒克特律翁能够忘乎所以,为什么太阳就不能有足够的同情心去这样做[320]?现在这却已经成为过去,我再也不愿见她。在一个女孩子给出了一切之后,这时,她是虚弱的,这时,她失去了一切;因为无邪在男人那里是一个否定性环节,而它在女人那里是她的存在实质。现在,所有对抗就成了不可能,并且只有在它还存在的时候,“去爱”才是美丽的,当它已经停止,这爱就是虚弱和习惯。我不愿回想我与她的关系;在一个女孩因为痛苦于自己无信无义的爱人而被变成一株向日葵[321]的时候,她就失去了芬芳,那些时分过去了。我不想和她告别;对于我,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女人的哭泣和女人的哀求更让我厌恶的了,这种哭泣和哀求改变一切但其实毫无意味。我爱过她;但是从现在开始我无法再让我的灵魂花费精力。如果我是一个神,那么我会为她做尼普顿为一个仙女所做的事情[322],将她变成一个男人。

    然而,一个人是不是会有能力去这样地从一个女孩身上将自己诗化出来,以至于他能够使得她骄傲得自以为那对这关系感到厌倦的是她自己,这确实真正是值得去弄明白的事情。这可以成为一个非常使人感兴趣的尾声,就其本身而言,这尾声在本质上可以是心理学方面的兴趣所在,而同时又能够以许多爱欲的观察考虑来丰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