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尔凯郭尔日记选(1842—1846)》是十卷本《克尔凯郭尔文集》的收官之作。翻译项目启动的时候,丹麦文版《克尔凯郭尔全集》(Søren Kierkegaards Skrifter)还在哥本哈根大学“克尔凯郭尔研究中心”的整理、注释和出版之中,至2013年克尔凯郭尔诞辰两百周年之际,全集完成了55卷本的出版任务,其中28卷为克尔凯郭尔的著作文本,27卷为研究者编写的集释(《非此即彼》文本两卷,共用一卷集释)。在克尔凯郭尔42年的生命历程中完成了28卷文字的写作,不可谓不多产,虽然他的写作中存在着自我重复的问题。这28卷文本可分为四大类别:
第一类是克尔凯郭尔生时发表的作品,除《克尔凯郭尔日记选》之外,我们这套《克尔凯郭尔文集》1 ~9卷的作品都取自生前发表作品,而未收入文集的其他同类作品如《尚存者手记》、《人生道路诸阶段》等,也时常出现在《克尔凯郭尔文集》的正文和注释当中;
第二类是克尔凯郭尔生时完成或基本完成的、有待出版但未能出版的作品,如《阿德勒之书》、《关于我的作品的观点:从作者的角度出发》、《评判你自己!》等;
第三类是日记、笔记、摘抄、散页,总体名之曰“日记和文牍”(Journaler og Papirer),共11卷。对于这部分内容,我们又可以根据原稿的样式细分为四种,它们分别是:1)按拉丁字母顺序A至K连续标记的日记本AA-KK(Journalerne AA-KK),1835—1846;
2)笔记本1—15(Notebøgerne 1-15),1833—1849;
3)标有NB字样的日记本NB-NB36,1846—1859;
4)写在散页上的文牍(Løsepapirer),分 1 ~304(1830—1843),305~446(1843—1852),447~591(1852—1855),592~596(补充)。
第四类是克尔凯郭尔的往来书信和与生平相关的文献材料,共收有信件318封,这是克尔凯郭尔传记作者特别倚重的原始材料。
收入《克尔凯郭尔日记选》的篇目,即取自克尔凯郭尔写作内容的第三大类。要从11卷中撷取恰当的内容编成一卷,必须遵循一定的原则。在最初编选十卷本《克尔凯郭尔文集》时,编委会即本着向汉语世界全面介绍克尔凯郭尔思想发展历程的宗旨,意在为汉语克尔凯郭尔研究打下一个基础。因此我们以1846年克尔凯郭尔转向基督教时期为分界线,以他的假名著作为主体,辅之以后期的宗教著作;又因日记、笔记占据克尔凯郭尔著述量的较大比重,故决定选编一本日记选,让读者对克尔凯郭尔日记写作有个直观感受。在日记编选过程中,编委会遵循了上述原则,选取了克尔凯郭尔青年时代最长的一本日记 JJ,共517 则,时间跨度为1842—1846年。这段时间正是克尔凯郭尔假名写作的高峰期,按时间顺序,他于1843年出版《非此即彼》《重复》《畏惧与颤栗》,1844年出版《哲学片断》《前言》《恐惧的概念》,1845年出版《人生道路诸阶段》,1846年出版《最后的、非科学性的附言》。与此同时,克尔凯郭尔还以真名S.Kierkegaard于1843年出版《两则建设性演说》《三则建设性演说》,1844年出版《两则建设性演说》《三则建设性演说》《四则建设性演说》,1845年出版《三则想象情境下的演说》,1846年出版《文学评论》。这也就是说,“日记JJ”的时间跨度正好与克尔凯郭尔假名写作时期相吻合,这一点将对读者理解收入《克尔凯郭尔文集》中的著作大有裨益。
但仅有“日记JJ”似显单薄。为了更完整地展现青年克尔凯郭尔的思想成长历程,编委会还为“日记JJ”选择了一个“前奏”和“尾声”。“前奏”是克尔凯郭尔写于1835年的著名的“吉勒莱日记”(Gilleleie),即AA:12的后半部分。这则日记记载了年仅22岁的克尔凯郭尔在未来人生道路选择时的迷茫,以及他下决心要“寻找我能为之生、为之死的真理”的心声。而“尾声”是克尔凯郭尔自1846年春开启的NB写作中的几则长篇“报告”(Rapport),其时克尔凯郭尔正处于“内忧外患”的阶段:“内忧”源于他几乎耗尽他因父亲去世而继承的万贯家财,开始为金钱事务操心;“外患”是他正遭受《海盗船》的嘲讽和攻击,因此对自己是否继续当作家进行了反复思量,最终决定结束作家生涯,因此才有了后来的基督教时期的写作。
与之前的克尔凯郭尔日记英文选本和在此基础上做成的汉译本不同的是,本卷虽然仍是选本,但我们不是从克尔凯郭尔各个生活阶段的日记中抽取那些与克尔凯郭尔生活故事密切相关的、能够制造噱头的日记,如克尔凯郭尔与父亲、与雷吉娜的关系,他的“肉中刺”,他在“精神与肉体之间的不平衡”等;或者抽取那些用诗化的优美语言抒写心境的片断;或者最能反映克尔凯郭尔在哲学和宗教思想方面的远见卓识的日记——之前的选本无一例外遵从的是这种编选思路。我们呈现给读者的是一本完整的克尔凯郭尔日记,“前奏”和“尾声”只是为了强化这个印象。“日记JJ”内容丰富,其中既有克尔凯郭尔的读书笔记,包括摘抄和评论,又有后来进入他的假名著作中的片断(约100条),更有对日常生活事件的记录,对生活中有趣片断的描绘,社会新闻等,当然,这本日记也幸运地包含了为传记作家所津津乐道的克尔凯郭尔的个人生活故事。因此无论从哪个方面说,这都是一个理想的选本。
与日记编选原则相一致,在翻译时我以保持日记原貌为己任,这主要体现在对日记格式的保留之上。克尔凯郭尔日记是双栏写作,边栏有对正文内容所做的注释和补充。为了让读者直观感受双栏写作的原貌,我在书中插入了记载有日记339 则和340 则的原稿图片(见本书第137页)。“日记JJ”中仅有10 则标记有日期,但每则日记之间都有分隔符号,它们的使用并不统一,对这些符号本书无一例外地全部保留。但克尔凯郭尔行文中的标点符号在翻译过程中不可能完全照搬,只是对于日记中多次出现的那种在很长一段话中用逗号分隔断续思绪的情况,我坚持保留原有的逗号,而不主观地将文句划分出不同的意群,这个工作将留给读者自己完成。在日记结尾处,有时克尔凯郭尔习惯性地画上类似破折号的横线,作为终结的标志,这个符号本书予以保留。唯一没有保留的是在作为日记标题的字词后习惯性地点上的圆点,这个在中文中显然不宜作句号处理,故本书全部予以删除。
克尔凯郭尔日记同时兼写人记事的日记和读书笔记的功能,它是为自己写作,因此拼错的单词、不恰当的标点、不完备的句子等情况并不罕见,所幸丹麦克尔凯郭尔研究者已经纠正了那些拼写的错误。但要想弄懂日记的内容,仍需大量的注释。中文版《克尔凯郭尔文集》的亮点之一就是参考和吸收最新丹麦文学术版提供的集释卷的内容,但在日记翻译中觉得还不够,我根据汉语读者的知识背景,增补了大量注释,这使得本书注释的篇幅略微多于正文。在翻译和增补注释的过程中,深感自己对欧洲历史文化了解的欠缺,只能一边学习,一边发出苏格拉底式的“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不确定我知道”的感叹。我甚至更愿像克尔凯郭尔一样,感叹人非全知全能,所知的只能是些“片断”,难以形成一个全景图。
由于日记写作涉及的概念相对较少,本书不设概念中丹文对照表,这里仅就两个表述加以说明。一是opbyggelig Skrifter和opbyggelig Taler,前者属于基督教传统书写形式,我用“灵修书”与之对应;后者是克尔凯郭尔为区别于布道词而作,我用“建设性演说”来对应。“建设性”一词的灵感源自op+bygge,“建设”是一个很直观的译名。
第二个区分是 det æsthetisk-sandselige和det æsthetisk,前者我用“审美—感性”与之对应,后者则用“审美感性”,因为我认为仅用“审美”与aesthetic相对应,不足以涵盖后者的意思,且有一定的误导性。此举不是以解释代替翻译,而是对原有译名的尝试性修正。
思想学术翻译工作是对现代中国思想的重塑,我在这方面做的工作不算多,虽然这套十卷本《克尔凯郭尔文集》当年确因我而起,承蒙Niels-Jørgen Cappelørn教授和汝信先生的信任和支持得以立项。惭愧的是,我本人仅承担了其中三卷的翻译,一百多万字的工作量,原因无外乎是在“双重性生存”中,我对“现实”这一极的考量占了上风,首先想着满足现有科研评价体系的要求。余下的7卷,除第一卷《论反讽概念》由汤晨溪教授翻译外,其余6卷都由新丹麦人京不特承担。京不特是作家、诗人和广义的丹麦语文学的翻译者,他对翻译工作倾注的心血和热情,工作的高效,以及对生活持有的那种既积极进取、又随遇而安的态度,每每令我感佩。借《克尔凯郭尔文集》收官之机,作为编委会秘书和共同完成译事的同事,我向汤晨溪和京不特表达诚挚的感谢,同时还要感谢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的冯春凤女士,感恩人生中这段愉快的合作。
本书的完成和前期校改工作是在COVID-19在武汉肆虐之际完成的。居家办公,小区封闭管理,生活反而变得简单。除了吃饭睡觉、每日瑜珈、网上购物、用微信与外在世界保持联系外,余下的时间只能工作,用工作对抗对工作的意义的怀疑。几天前,在我为完成这则“译者的话”而上“克尔凯郭尔研究中心”网站查找资料时,我发现曾经那么熟悉的网址www.sk.ku.dk已经不复存在,新网址以丹麦语“神学”的头几个字母“teol”开始,一时感觉很失落。之前我知道“中心”在完成《克尔凯郭尔全集》的编辑出版任务后回归哥本哈根大学神学系,我曾经学习和工作过两年的“中心”所在地也从毗邻大学广场的那座始建于1826年的白色小楼——那是与克尔凯郭尔同时代的律师和作家Peter Faber的住宅,搬至市政广场一侧的颜色街(Farvegade),最终落户位于阿玛岛的大学城。每搬一次,“中心”就离克尔凯郭尔生时活动的市中心远一步,昔日那个国际化的克尔凯郭尔中心最终成为了历史。万物皆变,世事无常,无人能预测未来,唯有以工作抵抗那与生俱在的虚无。
《克尔凯郭尔文集》立项时,我家小朋友尚未来到世间。当这个耗时过久的项目行将结束之际,发现家里多了一个“舞文弄墨”的人,不时用她的诗句令我重拾“惊异”。
2020年8月22日于夕照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