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难问题[1]

    暂时的倾诉[2]

    一句来自外在有形世界的老古话说:“只有劳作的人得到面包[3]。”够奇怪的是,这句话并不适用于它直接所属的世界;因为外在世界是受不完美性的法则支配的,并且在这里一而再、再而三不断地重复的是:不劳作的人也得到面包,睡觉的人比劳作的人得到更富足的面包。在这外在世界里一切都是“落在谁的手里就是谁的”;这世界在漠然性[4]的法则下受着奴役,那有着指环的人,他是指环的精灵所要服从的主人,不管他是一个努拉丁还是一个阿拉丁,并且,那有着世界之宝藏的人,他就是有着这些宝贝,不管他是怎样得到它们的[5]。在精神的世界里则不同。在这里,一种永恒的神圣秩序主宰着,在这里雨点并非同时既落在公正者头上也落在不公正者头上,在这里阳光并非既照耀善者也照耀恶者[6],在这里有效的是:只有劳作的人得到面包,只有身处恐惧者找到安息,只有走进地府的人拯救到所爱的人[7],只有拔出刀的人得到以撒。不想劳作的人得不到面包,而是被欺骗,就像诸神以虚幻形象来欺骗俄耳甫斯,并非真是他的爱人,他们欺骗他,因为他是一个娇宠者,不勇敢,他们欺骗他,因为他是西他拉琴[8]的演奏者[9],而不是男人。在这里,有亚伯拉罕做父亲[10]是没用的,有十七个祖宗也没有用,不想劳作的人,那书上描述以色列的少女的话是符合他的,他生产出风[11],而想要劳作的人,他则生产出自己的父亲。

    外在世界在漠然性的法则之下叹息[12],而有一种知识,它狂妄地想要把这同样的漠然性之法则也推行到精神的世界里。它认为去知道“那伟大的”就足够了,别的工作是不需要的。但正因此它得不到面包,它在一切变成了黄金的同时死于饥饿[13]。这知识又知道什么呢?在希腊的同时代有好几千人,在后来的世代中有无数人,全都知道米提亚德的胜利[14],但只有一个人为这些胜利而难以入眠[15]。无数代人都能够背得出关于亚伯拉罕的故事,但这故事使得多少人睡不着觉?

    现在,这关于亚伯拉罕的故事有着这奇怪的特性:不管人们多么贫乏地理解它,它总是美妙的,然而,在这里却又再次是要看,人们到底是不是想要去劳作并背上重担[16]。然而,劳作是人们所不愿的,但人们却想要理解这故事。人们弘扬亚伯拉罕的荣耀,但是怎么弘扬?人们为所有这一切给出一个普通的表达:“他如此爱上帝,他愿意献祭自己最好的东西[17],这是伟大的事情。”这很对,但这“最好的东西”是一个不确定的表述。在思维和言语的涌流过程中,人们很安全地把以撒与“最好的东西”同一起来,沉思者完全可以在沉思[18]中点着自己的烟斗,听者完全可以很安逸地舒展开自己的腿脚。如果基督在路途上所遇到的那个富有的年轻人卖掉所有自己的拥有物并将之送给穷人[19],那么我们就赞美他,就像赞美所有伟大的行为,尽管我们也绝不是不经劳作就理解他,但是,他却不会成为一个亚伯拉罕,哪怕他奉献了最好的东西。人们在亚伯拉罕的故事中所没有谈及的是恐惧[20];因为对金钱我是没有什么伦理义务性的,但是,对儿子父亲则有着最高最神圣的伦理义务性。然而恐惧对于柔弱者们却是一样危险的东西,因此人们忘记掉它,但人们却仍然想要谈论亚伯拉罕。这样,人们谈论着,在谈论过程中把这两个表述混淆起来:以撒和“最好的东西”;一切都进行得漂亮极了。然而,如果碰巧有这样的情形,在听众中有一个人患有失眠症,那么,那最可怕、最深刻的、悲剧性而喜剧性的误解就近在眼前了。他回家,他想要像亚伯拉罕那样地去做;因为儿子当然就是“最好的东西”。如果那个谈论者知道了这事,那么他也许就会去那失眠症患者那里,他聚集起自己所有的教会性的尊严并且叫喊道:“可恶的人,社会渣滓,是哪个魔鬼迷住了你,以至于你竟然要谋杀你的儿子。”而那根本没有因为布道谈论亚伯拉罕而有一点热量或者汗气的牧师,他诧异于自身、诧异于这被他用来如雷电般地劈落向那可怜的人的“严肃之怒”;他为自己感到欣悦,因为他从不曾带着这样的中气和神韵讲演过;他对自己和自己的妻子说:“我是一个演说家,所缺的只是机缘,在我星期天谈论亚伯拉罕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完全没有一点感动。”如果这同一个演说家有一小点理智之盈余可失去的话,那么我想,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会失去的,如果那罪人镇静而有尊严地回答说:这不正是你自己在上星期天所宣讲的内容吗?这牧师又怎么会在自己的头脑里有这样的东西呢?然而事情确实是这样,错只是出在这个事实上: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所说的东西是什么。想来不会有任何一个诗人觉得这样的处境比那些人们用来充填喜剧和小说的无聊废话更好些!在这里,那喜剧性的东西和悲剧性的东西在绝对的无限性之中相互接触。也许牧师的讲演就其本身已经够可笑了,但因其所达的效果而变得无限的可笑,而这一效果却又是完全很自然的。或者,如果这罪人真的是不作反驳地被牧师的惩戒演说感化了,如果这个严厉的教会人士很高兴地回家了,欣喜地意识到,他不仅仅是在布道坛上起着作用,而且最重要的还是他作为灵魂的护理者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因为他每星期天鼓舞教众,而在每星期一则又像一个拿着火焰熊熊的剑的基路伯[21]站在那个人面前,免得这个人通过自己的作为来使得那句老话蒙羞,——那句老话说:世上的事情并非如同牧师布道所说的那样[22][23]

    相反,如果这罪人没有被说服,那么他的处境就是够悲剧性的了。或许他会被处决或者送去疯人院,简言之,他相对于那所谓的现实[24]变得不幸;而在另一种意义上我则想着,亚伯拉罕使得他幸福;因为那劳作的人不会死去。

    人们怎样解释一个像那个演说家的讲演那样的自相矛盾的说法呢?难道这是因为亚伯拉罕因约定俗成而得到作为“一个伟大的人”特权,所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伟大的,而当另一个人去做这同样的事情时,这就是罪,滔天的罪?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根本不愿参与进这一类没有头脑的赞美。如果信仰不能够把“想要谋杀自己的儿子”弄成一个神圣行为的话,那么就让同样的审判降临于亚伯拉罕正如它降临于任何其他人。也许,如果人们没有勇气去实现自己的想法,去说亚伯拉罕是个杀人犯,那么,去设法获取这一勇气,这无疑要好过把时间浪费在不恰当的颂词之上。对于亚伯拉罕所做的事情的伦理表达是:他想要谋杀以撒;而对之的宗教表达是:他想要牺牲以撒做献祭;但是,在这一矛盾之中恰恰就有着恐惧,这恐惧无疑能够使得一个人失眠,并且,如果没有这一恐惧,那么亚伯拉罕就不是他所是的这个人[25]。或者,也许亚伯拉罕根本就没有做那故事里所叙述的事情,也许是因为那些时代的情况这一切完全是另一回事,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让我们忘记掉他吧;因为,如果那过去的事情无法成为一种现在的事情,那么这事又有什么值得我们努力去回忆的呢?或者,也许那个演说者忘记了一些什么,一些与那对“以撒是那儿子”的伦理性的遗忘相对应的东西?因为,如果信仰通过“成为乌有虚空”而被剥夺走,那么,这时剩下的就只有这残酷的事实:亚伯拉罕想要谋杀以撒,要效仿去“做这样的事情”对于每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来说都是够容易的,就是说,这信仰,——这信仰使得这“做这样的事情”对于他来说是困难的。

    从我的角度说,我不缺乏去整体地对一种想法进行思考的勇气;迄今我不曾畏惧过,如果我会碰上这样一个想法的话,那么,我会希望,我至少有这样的诚挚说:这一想法是我所惧怕的,它激发起我内心里的某种其他东西的骚动,因此我不愿去想它,而如果我在这件事情上做得不对,那么,对此的惩罚当然不会不出现。如果我把“亚伯拉罕是一个杀人犯”认识为真相判断,那么,我就不知道我是否能够将我对他的虔诚置于沉默之中。然而,如果我是这样想的,那么我也许会对此保持沉默:因为一个人不应当让别人来一同知道这一类想法。但是亚伯拉罕不是什么幻觉妄想,他不是在睡梦中把他的名望睡出来的,他根本不是因为命运的偶然而为天下所知的。

    那么,一个人能不能真诚而毫无保留地谈论亚伯拉罕而不面临“一个单个的人进入迷途而做这一类事”的危险呢?如果我不敢这样谈论,那么我就会纯粹地就亚伯拉罕保持沉默,最重要的是我不愿以这样一种方式来贬低他,说他恰恰因此而成为一种用来迷惑弱者们的圈套。因为,如果人们把信仰弄成一切事物,亦即,使得信仰成为它现在所是的事物,那么,那么我无疑会这样想:人们在我们这个在信仰问题上几乎从不走向极端的时代里可以毫无风险地谈论信仰,并且,人们只是在信仰上获得与亚伯拉罕的相似性,而不是在谋杀行为上。如果人们把爱弄成是一个人所具的一种飘忽不定的心境或者一种舒适爽快的情感,那么,如果这时人们要去谈论爱的辉煌成就的话,这就只会是在设置圈套迷惑弱者了。无疑每个人都会有一种瞬间即逝的情感,但如果每个人因此而想要去做那被爱神圣化为不朽成就的可怕事情的话,那么,一切就都丧失了,成就和那迷狂者都进入迷失。

    当然亚伯拉罕是可以被谈论的;因为伟大的事情,如果是在其伟大之中被理会的话,是绝不会造成什么危害的;它就像是一把既杀戮又拯救的双刃剑[26]。如果命运让我来谈论这个话题的话,那么,作为开始我就会展示“亚伯拉罕是怎样的一个虔诚而对上帝心怀敬畏的人,值得被称作是上帝所拣选的人”。只有一个这样的人才会被选定去经受一种这样的考验;但是,这样的一个人是谁?然后我会描述,亚伯拉罕这样地爱着以撒。为了这个目的,我会祈求所有善良的精灵来协助我,让我的演说能够像父爱那样地炽热燃烧。于是我希望以这样的方式来描述,这样,在国王的国土中不会有很多父亲敢声称自己是以这样的方式爱着的。但是,如果他不是像亚伯拉罕那样地爱着,那么,每一个关于“献祭以撒”的想法就都是一种对信心的冲击[27]。关于这一点,人们已经能够在好几个星期天里进行谈论了,大家没有必要急匆匆。其结果就会是,如果所谈是正确的话,一部分父亲就根本不会要求听更多,就只是关于“他们是不是真的能够成功地去像亚伯拉罕那样地爱”的谈论,听到这个就已经让他们感到很高兴了。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在亚伯拉罕的事迹中不仅听到了那伟大的东西,而且也听到了那可怕的东西,之后他真的敢于去在那条路上走下去;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会为我的马备上鞍,骑上马去追随他。直到我们到达摩利亚山,我会在每一站[28]都向他解说:他还能够回头,还能够为“他是被召唤去在这样的斗争中经受考验”这一误解而后悔,还能够承认自己缺少勇气,这样,如果上帝想要以撒的话,上帝就得自己出手去拿走他。我确信一个这样的人不是被遗弃的,他能够与所有其他人一样得到至福,但在这时间里他却得不到。难道人们不会,甚至在那些信仰的极盛时代里,这样地判定一个这样的人?我曾认识一个人,如果他有着慷慨高贵之心的话,他那时就会拯救了我的生命。他坦率地说:“我看够了我所能做的事;但我不敢去做,我怕我在之后会缺少力量,我怕我会后悔。”他没有慷慨高贵之心,但是又有谁会因此而不再继续喜爱他呢?

    这样,如果我如此地说了、感动了听众,因此他们多少还是隐约感觉到了信仰的辩证斗争及其巨大的激情,如果这样的话,我所得到的回报就不应当是一种来自听众这一边的谬误——他们会想:“现在他在这样高的一种程度上有着信仰,对于我们来说去抓着他的衣裾就已经足够了。”就是说,我会把话接下去:“我根本没有信仰。我是天生的一个精明头脑,而每一个这样的精明头脑在想要去做出信仰之运动时总是会有着极大的麻烦,除非是我自在自为地[29]赋予这麻烦某种价值,这价值使得精明脑袋进一步继续去战胜它,而不是停留在那简单愚钝的人所很容易到达的点上。”

    然而,爱在诗人们之中有着自己的祭司,有时候人们听见一种知道该如何去维护它的声音;但我们却听不见任何关于信仰的言词,谁会出于对这一激情的敬意而致辞呢?哲学继续向前[30]。神学浓妆艳抹地坐在窗前卖弄风情,向哲学兜售自己的美好。理解黑格尔[31]应是件艰难的事情,但理解亚伯拉罕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超出黑格尔[32],是一个奇迹,但超越亚伯拉罕则是一切之中最容易的事情。就我自己而言,我把不少时间用于去理解黑格尔的哲学,并且也以为自己多少理解了它,我愚鲁得足以去以为:如果我尽管花上了工夫在不少个别的地方仍然无法明白他,那么,肯定他本身是不怎么明白的了。所有这一切使得我放松,自然,我的头脑不因此而受苦。相反,如果我要去想一下亚伯拉罕的话,我倒就仿佛是被毁灭掉了。我在每一时刻都看到那个巨大的悖论,那作为“亚伯拉罕生命中的内容”的巨大悖论,每一时刻我都觉得反感,并且尽管我的思想有着其全部的激情,它无法进入这一悖论,无法得以一丝一毫的继续向前。我绷紧每一块肌肉试图对之有所观,而在同一瞬间我就变瘫痪。

    我对于在世上被人敬奉为伟大崇高的东西并不陌生,我的灵魂感觉与之有着姻亲关系,它在全部的谦卑之中确信,这主人公所为之斗争的东西也是我的事情,在这思虑的瞬间我向自己叫喊道:现在是你的事情了[33]。我把自己想象进主人公中去;让自己进入到亚伯拉罕之中,这是我所无法想象的;如果我到达了一个高度,我就掉下来,因为那被提供给我的东西是悖论。然而,我绝不因此就认为信仰是某种不值一提的东西,正相反,我认为它是那最高的,并且,哲学给出一些别的东西来取而代之并且糟践这信仰,这做法是不诚实的。哲学既不能也不该给出信仰,它应当理解其自身,并且知道它所提供的是什么,而不应当拿走任何东西,它所最最不应当做的事情是去从人类那里骗走一些什么东西,就仿佛这些东西是乌有。对生活的艰难险恶我并不陌生,我并不畏惧它们,并且,我轻快地去面对它们。对于那可怕的东西我并不陌生,我的记忆是一个忠诚的妻子,而我的想象(我的想象恰恰是我所不是)是一个勤快的小姑娘整个白天静静地坐着干自己的活而在晚上则知道怎样在我面前以如此美丽的方式说着话,以至于我不得不看着,尽管她所描绘的并非总是风景或者鲜花,或者田园牧歌的故事。我曾面对面地看着它,我不是害怕地逃避开它,但我无疑很清楚地知道,尽管我很勇敢地面对它,我的勇气却不是信仰的勇气,并且根本无法与之攀比。我无法作出信仰的运动,我无法闭上眼睛而让自己充满信心地坠跌进“那荒谬的”,这对于我是一种不可能,但我并不因此而赞美自己。我确信,上帝是爱[34];这一想法对于我是一种本原的抒情的有效性[35]。如果它对于我来说是在场的,那么我就有了不可言说的至福;如果它缺席,我就会比爱者渴望其对象还要更强烈地渴望它;但我不信,我缺少这勇气。对于我来说,上帝的爱,不管是在直接的意义上还是在倒转的意义上,与这个现实都是不可比的。我尚未怯懦到足以去为此而哭泣抱怨的程度,但也不至于阴险得足以去否认信仰是远远更高的东西。我完全能够忍受以我自己的方式生活,我快乐并且心满意足,但我的喜悦不是信仰的喜悦,并且与信仰的喜悦相比,它却是不幸的。我不以我的各种小悲小哀来为上帝添麻烦,我不去为单个的事情担忧,我只凝视着我的爱,并且保持让它的处子火焰纯洁而明晰[36];信仰确认这一点:上帝关心着那最微渺的事情。在此生,我满足于左手结婚[37];信仰谦卑得足以去要求右手;因为,我所不拒绝并且永远不会拒绝的,就是谦卑性。

    难道在我的同代人中真的每个人都能够做出信仰的运动吗?如果我没有在很大程度上弄错的话,那么我也许应当更确切地说,这一代人倾向于为自己去做那它甚至不相信我有能力做的事情而感到骄傲,亦即,去做“那不完美的”。这样一种经常地发生的事情是我的灵魂所反对的:毫无人情味地谈论“那伟大的”,仿佛几千年是一种巨大无比的距离;我宁愿带有人情味地去谈论这一切,就仿佛是昨天发生的,并且只让那“伟大性”自身去成为距离,让它要么去提升、要么去做判断。如果我(在悲剧英雄的特性上看;因为我无法达到更高)被召向一次这样的非同寻常的王者之行,就像那去摩利亚山的旅行,那么,我无疑知道,我会做些什么。我不会怯懦得足以想要待在家里,也不会躺着或者在乡间的路上闲荡,也不会忘记刀子以图稍稍推迟一时一刻,我相当确定,我会准时到那里,让一切都准备就绪,——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也许会过早到达以求让这一切尽快地成为过去。但是我另外也知道,我还会做些什么别的事情。我会在我上马的同一瞬间对我自己说:现在一切都失落了,上帝要求以撒,我牺牲他,在他的身上有着我的所有喜悦,——然而上帝是爱,并且对于我,上帝继续是爱;因为,在现世性中,上帝和我无法一同说话,我们没有任何共同语言。也许在我们的时代里,会有某个人是足够地傻,对“那伟大的”有着足够的强烈的羡慕,以至于想要让他自己和我都去以为,如果我真的做了这事的话,那么我就会是做了比亚伯拉罕所做的事情还要更伟大的事情;因为我巨大无比的放弃[38]比亚伯拉罕的短浅心眼要远远地更具理想和诗意。然而这却是最大的非真相;因为我巨大无比的放弃是信仰的代用物。这样,除了为找到我自己并且重新在我自身中得以安息而进行的无限运动之外,我也做不了更多。这样,我也不会像亚伯拉罕爱以撒那样地爱以撒。对于作出这运动我是果断的,在人之常情上说,这一事实能够证明我的勇气;我尽我的全部灵魂爱他,这一点是前提条件,如果没有这一点,那么这一切就是一种恶行;然而我却不是像亚伯拉罕那样地爱,因为如果那样的话,那么我就会住手,甚至在最后一刻,但我并不会因此而在摩利亚山上迟到。另外,我通过我的行为败坏了整个故事,因为,如果我重新得到以撒,那么我就会处于尴尬之中。那对于亚伯拉罕是最容易的事情,对于我来说就会是很艰难,就是说,重新因以撒而感到欣喜!因为,如果一个人以自己的全部灵魂的无限性以自己的力量并且基于自己的责任[39]作出了这无限运动并且无法再做出更多,那么,这个人,他只在痛苦中保留住以撒。

    但是,亚伯拉罕做什么呢?他既没有过早也没有过迟到达。他上路,他慢慢地沿路前行。在所有这时间里,他信着;他信着“上帝不会要求从他这里拿走以撒”,而他则在被要求牺牲以撒的时候愿意牺牲他。他依据于“那荒谬的[40]”而信着,因为人之常情的考虑在这里是无法谈的,这正是那荒谬的:那要求他做出这牺牲的上帝在下一瞬间会收回这要求。他登上山,甚至在刀子闪烁的瞬间,他仍然信着“上帝不会要求从他这里拿走以撒”。他当然是对这结果是感到惊讶的,但是,他通过一种双重运动达到了自己的初始状态,因此他比第一次更为欣喜地接受了以撒。让我们进一步继续。我们让以撒真正地被献祭掉。亚伯拉罕信仰着。他不相信自己什么时候在彼世会得到至福,而是相信自己将在这里在此世得到至福。上帝可以给他一个新的以撒,可以把那被献祭的人重新唤回复活。他依据于“那荒谬的”而信着;因为所有人之常情的考虑早就已经停止了。悲哀能够使一个人失去理智,这一点人们都明白,这一点也是够沉重的;有一种意志力量能够如此极端地顶风而上,以至于它拯救那理智,尽管这人变得有点怪怪的,这一点人们也明白;我没有意图去贬低这个;但是,“能够失去理智,并且因此也失去整个有限性(其经纪者就是理智),而依据于‘那荒谬的’又恰恰赢回这同一个有限性”,——这使得我的灵魂感到惊骇,然而,我并不因此就说这是什么不值一提的东西,因为恰恰相反,这是唯一的奇迹。在一般的情况下,人们认为,信仰所造就出的东西不是艺术作品,它是粗陋的工作,只属于那些天性更为笨拙的人们;然而事实却完全不是这样。信仰的辩证法是一切中最精美最卓越的,它有着一种崇高,我固然能够对之有所想象,然而却也没有更多可说。我能够借助于弹跳板来进行那种帮我进入无限性的弹跳,我的脊背就像是一个走绳索者[41]的脊背,在我的童年里被扭转过,因此,对于我来说这样的动作很容易做到:我能够一二三在生存之中倒立,但下一步我就不行了,因为“那神奇的”是我所做不到的,我只能对之感到惊讶。是的,如果亚伯拉罕在他让自己的腿跨上驴背的这一瞬间对自己说:现在以撒是失落了,我完全可以在这里家中献祭他,这与长途旅行到摩利亚山献祭没有两样;——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就不需要亚伯拉罕;然而我现在对他的名字鞠躬七次并且对他的作为鞠躬七十次[42]。就是说,他没有对自己这么说,我能够以此来证明他没有这么说:他因为接受以撒而喜悦,真正诚挚地喜悦,他无须任何准备,无须任何用来关注有限性及其喜悦的时间。如果在亚伯拉罕这里的情形不是如此的话,那么他也许是爱上帝的,但不是信上帝;因为,如果一个人爱上帝但没有信仰,那么这个人,他与自身发生关系,如果一个人信仰着地爱上帝,那么这个人,他与上帝发生关系。

    在这一巅峰上,亚伯拉罕站着。在最后的阶段,他失去了视景,这最后的阶段是无限的放弃。他真正地继续向前并且进入信仰;因为所有这些关于信仰的扭曲性的描绘,可怜的缺乏热情的怠惰(它会想:目前没有什么急需,不值得在时间到来之前悲伤),可鄙的希望(它会说:人们无法知道那将要发生的事情,然而这却是可能的),——这些扭曲性的描绘属于生命之悲惨,那无限的放弃[43]已经对它们作出了无限的鄙视。

    亚伯拉罕是我所无法理解的,在某种意义上,除了惊讶,我无法从他那里学到任何东西。如果一个人以为自己通过思考那个故事的结局可以使自己感动得去信仰,那么他就是在欺骗他自己,并且是在想要就信仰的最初运动来欺骗上帝;他是想要从悖论里吮吸出生命智慧来。也许某些人能够成功;因为在我们的时代并不停留在信仰上,并不停留在信仰的奇迹上,把水弄成葡萄酒[44],这时代想要继续向前,它把葡萄酒弄成水。

    站定在信仰上岂不是最好,每个人都想继续向前[45]岂不令人讨厌?在我们的时代,如果人们不想站定在“爱”之上(这一点被人们以各种方式宣示出来),那么人们到底想要去哪里呢?难道去进入那尘世的睿智、细小的算计,难道去进入可怜和悲惨,难道去进入所有那能够使得人的神圣起源[46]变得可疑的东西吗?人们站定在信仰上,那站着的人留心自己不跌倒[47],难道这不是最好的吗;因为信仰的运动必须依据于那荒谬的不断地得以进行,不过要注意,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你不丧失有限性,而是完全无疑地赢得它。就我而言,我当然能够描述信仰的各种运动,但我无法作出这些运动。如果一个人想要学着去作出游泳运动,那么他可以让自己挂在天花板下的吊带上,他无疑是在描述这些运动,但是他没有在游泳;以这样的方式,我能够描述信仰的运动,但是,如果我被抛出去扔在水里,那么,我确实是在游泳(因为我不属于那些涉水者[48]),但是,我作出其他各种运动,我作出无限性的各种运动,而与此同时,信仰做着相反的事情,它在作出了无限性的各种运动之后作着有限性的各种运动。那能够作出这些运动的人是幸运的,他做出那奇迹般的事情,我永远都不会疲倦于对他的景仰,不管他是亚伯拉罕还是亚伯拉罕家里的奴仆,不管他是一个哲学教授还是一个可怜的女佣,这对于我绝对是无所谓的,我只看着那些运动。但我也看着它们,不让自己受骗,不管是受自己还是受什么人的骗。人们很容易认出“无限放弃[49]”的那些骑士们,他们的步伐是翩然而勇武的。相反,那些身怀信仰之宝的人,则很容易欺骗人,因为他的外在与那种“无限放弃”和“信仰”都深刻鄙视的东西,亦即,与“尖矛市民性”,有着显著的相似。

    我坦率地承认,我在我的实践之中不曾发现任何可靠的例子,虽然我不会因此而否定“每两个人中有一个人就可能是一个这样的例子”。然而我则多年来徒劳地探寻这样的例子。通常,人们周游世界去看各种河流山岭、新的星辰、花哨斑斓的鸟、畸形的鱼、可笑的人种,人们沉浸在那动物般的恍惚中凝视着生存,并且,认为看到了一些什么东西。这不是我所关心的东西。相反,如果我知道,在什么地方有着这样一个信仰之骑士,那么我将步行走去他那里;因为这一奇迹是绝对让我关注的。我不会在任何瞬间里让他脱离开我,在每分钟里我都会留意着他是怎样着手进行这些运动的;我会将我自己视作是在生活中得到了照料的人并且把我的时间分成“看着他”和“自己进行练习”两种,并且以这样一种方式来把所有我的时间都用在“崇敬他”之上。如上面所说,我不曾发现过任何这样的人,然而我却能够想象他。他就在这里。相识确定了,我被介绍给他。在我第一次将他抓入我的双眼的这一时刻,我在同一个“此刻”之中马上将他抛离我,我自己向后跳跃,合起我的双手并半出声地说:“主啊!是这个人吗?真的是他吗?他怎么看上去像个税吏呢!”然而,这确实是他。我向他靠得更近些,留意那最微小的运动,是否会有一个来自“那无限的”的小小的异质分数传讯[50]显现出来,一瞥、一个表情、一个手势、一丝忧伤、一道微笑,这些都能够在其自身与“那有限的”的异质性中泄露出“那无限的”。不!我从头到脚地审视他的形象,检查是否有一道这样的裂缝在让“那无限的”从这裂缝里窥视出来。他是完完全全地固实的。他的立足处?是强有力的,完全属于那有限性,没有什么精心打扮的在星期天下午到弗雷斯堡[51]的公民能够比他更为彻底地脚踏大地,他完全地属于世界,没有什么尖矛市民能够比他更多地属于这世界。在这个陌生而高雅的人身上你无法找到任何可用来辨别出那“无限性之骑士”的迹象。他在一切事情之中获得喜悦,他参与一切,并且,每次人们看见他参与那单个的事件,都会看见这参与有着一种持久性,——一个尘俗的人,如果其灵魂被这一类单个事件吸引住,就会有这种持久性作为标志。他做出自己该做的作为。于是,如果人们看见他,人们就会以为他是一个在意大利式簿记[52]中迷失了灵魂的办事员,他就是那么地准确无误。他在星期天放假。他去教堂。没有天堂般的目光,也没有任何对于“那不可比的”的标志来泄露出他来;如果人们不认识他,那么要从其余的人群中把他分辨出来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因为,他唱赞美诗的嘹亮有力的声音至多只证明了他有很好的胸腔。下午他去森林。他为自己所见的一切感到欣喜,密集的人群、那些新的公共马车、松德海湾[53];如果你在海滩路[54]上遇上他,你会以为他是一个放纵自己的店主,他就是恰恰以这样的方式得以欢悦;因为他不是诗人,并且我试图想在他身上侦探出那诗歌的不可比性[55],那是徒劳。傍晚临近,他回家,他的步伐不悔不倦就像邮递员的步子。在路上他想着,在他回到家的时候,他的妻子肯定为他准备好了一顿小小的热餐,比如说一个夹带蔬菜的炸羊头。如果他遇上一个谈得来的人,那么他会一直走到东门继续不断地带着一个餐馆老板所具的激情与他谈论这道餐。碰巧他没有四个斯基令[56],但他仍然完完全全地相信,他妻子为他准备好了这美味的晚餐。如果她为他做好了这晚餐,那么,看他吃饭,对于高雅的人们就是一种令人羡慕的景观,而对于普通人则是一种令人兴奋的景观;因为他的胃口好过以扫[57]。他的妻子没有做这晚餐,够奇怪的,他完全没有两样。在路上,他经过一个建筑工地,他碰上另一个人。他们交谈了一会儿,他一转眼就弄出一幢房子,他把自己的全部力量都投入在这建筑中。那陌生人带着这样的想法离开他:这肯定是个资本家;而我所景仰的骑士则想:是啊,如果这就是问题的关键的话,我能够很容易得到这个。他躺在一扇打开的窗户里,观察着他所居住的那广场;所有发生的一切,一只老鼠钻在水道石板下跑,小孩子们嬉戏着,所有这一切都让他关注,带着生存中的宁静,就仿佛他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然而他却不是天才;因为我试图从他身上刺探侦查出天才的不可比性[58],那是徒劳。他在晚上抽烟斗;如果你看见他的话,你会发誓说,你面前所站的是个食品杂货店老板在黄昏暮色里过着自己单调的日子。他无忧无虑地顺其自然,就仿佛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浪荡子,然而他却以最贵的价钱购买下他所生活的每一个瞬间、这舒适的时光[59];因为他所做的事情无一不是依据于“那荒谬的”。然而,然而,是啊,我会为此暴怒,如果不是为了别的原因,那么哪怕是因为羡慕嫉妒,我也会暴怒;然而这个人作出了并且在每一瞬间里正在作出无限性之运动。他在那无限的放弃之中清空了生存的深刻忧伤,他认识无限性的至福,他隐约地感觉到了“放弃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所最爱的一切东西”的痛苦,但有限性对他来说就像与那不曾认识到过任何更高的事物的人完全一样地有着美好的味道,因为,他的“在有限性中的继续停留”没有一种怯懦紧张的训练所留下的任何痕迹,而他却有着这一安全性去欣悦于这有限性,仿佛它是一切之中最确定的东西。然而,然而他所制造出的这全部的尘俗形象是一个依据于“那荒谬的”的新受造物[60]。他无限地放弃了一切,而这时他依据于“那荒谬的”又重新去抓住一切。他不断地作出无限性的运动,但是他带着一种这样的正确性和确定性来做这事,以至于他不断地得出那有限性,并且人们不会在任何一分一秒中隐约感觉到任何别的东西。对于一个舞蹈家来说最艰难的任务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跳跃进一种特定的姿势,——他没有在一分一秒中是在抓向那姿势,而是在跳跃本身中处于这一姿势[61]。也许没有任何舞蹈家能够做到这个,——这是那个骑士所做的。人众在世俗的悲哀和喜悦之中迷失地生活着,这些人是不参与进舞蹈的围坐观看者。无限性的骑士们是舞蹈家并且有着崇高。他们使得运动向上,并且重新落下,并且,这也是一种绝非不幸的娱乐,并且,让人看着绝非不美。但每次他们落下,他们无法马上作出这姿势,他们犹疑蹒跚一瞬间,并且,这一蹒跚显示出他们毕竟是这个世界里的异乡人。这蹒跚多多少少引人注目,考虑到他们有着这技艺,而即使是这些骑士中最有技艺的也无法隐藏掉这蹒跚。人们无需在空中看他们,而只需在他们正落地和刚落地的瞬间看他们,——并且人们认得出他们。但是,能够以这样的方式落下,在同一秒中看上去就仿佛一个人在站着和走着,把生活中的跳跃转化为行走,在那单调的徒步的动作之中绝对地表达出那卓越升华的东西[62],——这只有那个骑士能够做得到,——这是那唯一的奇迹。

    然而,这一奇迹能够很容易起到欺骗作用,因此我想在一个特定的事例中描述这些运动,这一事例能够阐明这些运动与现实的关系;因为一切所围绕的就是这一点。一个小伙子爱上一个公主,他的生命的所有内容就在这爱情之中,然而关系却是一个这样的关系:这爱不可能被实现,不可能从理想[63]被转化为实在[64][65]。有限性的奴隶,生命沼泽里的那些蛙自然会叫喊:一场这样的爱情是一种痴愚,富有的酿酒寡妇是一个完全良好而坚实的对象。让他们在沼泽里不受打扰地呱呱发牢骚吧。无限放弃之骑士不会这么做,他不放弃爱,哪怕以全世界的荣耀来交换也无法使他放弃这爱。他不是傻瓜。首先,他自己很明确,这爱对于他真的是生命的内容,而他的灵魂则过于健康和过于骄傲而不可能去在迷醉之中浪费哪怕一小点。他不怯懦,他不惧怕去让这爱潜入他最隐秘的深处、他的各种最孤僻的想法,他不惧怕去让这爱蜿蜒于他的意识中的每一条韧带周围的无数曲线之中,——如果这爱是不幸的,那么他永远也不可能让自己从之中挣脱出来。通过让这爱彻底震颤他的每一根神经,他感觉到一种至福的快感,而他的灵魂则像那喝干毒杯[66]并感觉到毒汁是怎样渗透进每一滴血滴的人那样庄严,——因为这一瞬间是生和死。这样,在他把全部的爱吮吸进自身并且让自己沉浸于之中的时候,这时他不缺乏勇气去尝试一切并进行所有各种冒险。他综观生命的各种关系,他召集起那些迅速的思绪,它们就像老练的鸽子一样地留意着他挥动指挥棒对它们发出的每一个信号,它们向四面八方疾冲出去。但是,在它们全都回归的时候,它们全都像是悲哀之信使并向他解说:这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变得静默,他告别它们,他一个人留下,然后,他进行那运动。如果我这里所说的东西会有什么意义的话,那么,这里关键就是:那运动正常地发生[67][68]。于是,那骑士首先要有力量去把整个生命的内容和现实的意义集中在唯一的一个愿望里。如果一个人缺少这种“集中”,这种凝聚性,那么他的灵魂从一开始就被分散在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中,这样,他就永远都无法作出那运动,在生活中他会像那些把自己的资本投到不同的证券中的资本家们那样聪明地处事,这样就能够失之东隅而收之桑榆,——简言之,这样他就不是骑士。其次那骑士要有力量去把整个思想运作的结果集中到一个意识活动中。如果他缺少这一凝聚性,那么他的灵魂从一开始就被分散在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中,这样,他就永远都不会有时间去作出那运动,他会不断地为生活中的差事奔忙,永远也不会进入永恒;因为,即使是在他临近永恒的这一瞬间,他也会突然发现,他忘记了什么东西,为此他不得不回去。在下一瞬间,他会想,这仍然是可能的;这当然也很对,但是通过这样的考虑,一个人永远也不会去作出那运动,正相反,借助于它们,一个人只会在泥淖里越陷越深[69]

    于是,那骑士是作出运动的,但哪一种?他会忘记这一切,因为在这遗忘之中也有着一种集中?不!因为骑士不会自相矛盾,忘记整个生命的内容但却保持不变,这是一种自相矛盾。去变成另一个人,他觉得没有这种冲动,并且绝对不认为这是“那伟大的”。只有低级的品质才会忘记自己而去成为某种新的东西。以这样的方式,蝴蝶完全忘记了它曾是毛毛虫,也许它又能够完全忘记它曾是蝴蝶,如果它能够成为一条鱼[70]。更深刻的品质绝不会忘记自身并且绝不会成为别的不同于它们自身所是的东西。于是,那骑士是会回忆一切的;但这一回忆则恰恰是痛苦,而在无限放弃之中他却与生存和解了。对那个公主的爱对他来说成为了一种永恒的爱的表达,获得了一种宗教的特征,将自身神圣化为对于永恒存在物的爱,这永恒存在物固然是拒绝了对于这爱的实现,但却又在对于“这爱在一种永恒性之形式中的有限性”的永恒意识中又与他和解了,——这种永恒性之形式是任何现实都无法从他这里夺走的。痴愚者们和年轻人们谈论说,对于一个人一切都是可能的。这却是一个巨大的谬误。从精神上说一切都是可能的,但是在有限性的世界里有许多东西不是可能的。然而骑士却使得这“不可能的”成为可能:骑士放弃这“不可能的”,并且,借助于这放弃他在精神上表达这“不可能的”,而通过他对这“不可能的”作出精神性表达,他使得这“不可能的”成为可能。一种愿望想要将他推进现实,但却搁浅于“不可能性”,这愿望现在内向地弯曲,但正因此,这愿望没有失落掉,也没有被忘却。有时候唤醒回忆的是这愿望在他内心中的昏暗蠢动,有时候他自己唤醒它;因为他太骄傲而不愿意让那作为他的全部生命内容的东西成为一种飞逝的片刻的事情。他保持让这爱继续年轻,这爱随着他而在年龄与美丽上增长。相反,他无须任何有限性的机缘来促进这爱的成长。从他作出运动的那一瞬间起,那公主就已经失落掉了。他无须“看见爱人”等等情形中的这些爱欲的神经震颤,他也无须在有限的意义上不断地与她告别,因为他在永恒的意义上回忆她,并且,他很清楚地知道,那些爱着的人们,他们那么急切地再次在告别时相互最后一次相望,他们“那么急切”是对的,他们“认为这是最后一次”是对的;因为他们马上就会相互忘记。他明白了那深奥的秘密:在“爱另一个人”上,你也必须做到自给自足。他不再在有限的意义上去关心那公主在做些什么,而这恰恰证明了,他在无限的意义上作出了运动。在这里人们能够得到机会去看,在单个的人那里的运动到底是真的还是杜撰出来的。有这样的人,他也相信自己作出了那运动,但是,看,时间过去,公主做了别的事,比如说她和一个王子结婚了,这时,他的灵魂就失去了那“放弃”[71]的伸缩力。他通过这一点显示出,他没有正确地作出运动;因为如果一个人在无限的意义上作出了放弃,那么这个人就会自给自足。骑士不会取消自己的放弃,他保持让自己的爱永葆青春,就仿佛它仍然是处于恋爱的最初瞬间,他永远也不会让它脱离开自己,恰恰因为他在无限的意义上作出了运动。公主的所作所为不会打扰他,只有那些更低级的品质才会在别人身上有着他们自己的行为法则,才会让他们自己的行为前提处于他们自身之外。相反,如果那公主是一个志同道合者,那么,美丽的事情就会出现。于是她会将自己引介进那特定的骑士组织,——在这骑士组织里,一个人不是通过抽签表决而被吸收,每个有勇气自荐的人都是成员,这骑士组织通过“它对男女不作区分”来证明自身的不朽性。她也会保持让自己的爱年轻而健康,她也会让自己的苦恼消失,尽管她并非如同歌谣里所唱的“每晚都躺在她的主身旁[72]”。于是这两个人将在所有的永恒之中相互般配的,有着这样一种节奏匀称的先定的和谐[73],这样,如果什么时候这样的一瞬间到来的话,一瞬间(他们在有限的意义上并不关注这一瞬间,因为他们会变老),这一瞬间允许在时间里为爱给出其表达,如果什么时候这一瞬间到来的话,那么,他们将能够恰恰在他们本该开始的地方开始——如果他们原本就曾结合了的话。那明白这一点的人,不管这人是男是女,这人永远都不会被欺骗,因为只有那些更为低级的品质才会自以为自己被欺骗。如果一个女孩不是这么骄傲的话,那么她就不会真正懂得去爱,但如果她是那样地骄傲的话,那么全世界的机智狡诈都无法欺骗她。

    在无限放弃之中有着和平安宁;每一个人,如果他想要这么做,如果他不曾通过“不把自己当一回事”(这比“过于骄傲”更可怕)来降低自己的话,那么他就能够训练自己去作出这一运动,这一在自己的痛苦中与生存和解的运动。“无限放弃”是我们在古老民间传说中所谈及的那件衬衫。线是在泪水下纺成的、用泪水漂白,衬衫以泪水缝成,但它也比铁和钢更好地起到保护作用[74]。民间传说中不完美的地方是,第三个人能够做出这麻布。生活中的秘密是,每个人必须自己来缝制它,令人奇怪的地方是一个男人能够缝制它,完全就像一个女人缝制它。在“无限放弃”之中,在痛苦之中有着和平和安宁和安慰,这就是说,在这运动是正常地被作出的时候。如果我要把我在我小小的实践中所碰上的那各种各样误解、那些反转的姿态、那些不认真的运动全都考究一遍的话,那么,对于我来说,甚至要写一整本书都不难。人们在很小的程度上相信精神,但要作出这一运动恰恰就得依靠精神,在这方面我们得看,它到底是否出自一种残酷的必然性[75]的片面结果,这一残酷必然性越是高度地在场,我们就总是越该去怀疑“这运动到底是否正常”。如果一个人于是会认为这冷酷而无结果的必然性必须不得不在场,那么,他就可以因此说“任何人在自己真正死去之前都无法体验死亡”,——这让我感觉像一种粗糙的唯物主义。然而在我们的时代人们并不怎么关心“去作出纯粹的运动”的问题。如果一个要去学跳舞的人想说“在好几个世纪里一代又一代人学了舞步位置,现在到了我利用这之中的优势并且直接开始法国人舞蹈[76]的庄严时刻了”,那么人们无疑会笑话他;但是在精神的世界里人们会觉得这个说法是极其有道理的。教育是什么?我想那是一种让单个的人去完成贯通以便赶上自己的课程,而一个人如果不想完成贯通这课程的话,那么这课程不会对他有什么大帮助,尽管他是出生在最得到启蒙的时代。

    无限放弃是信仰之前的最后一个阶段,这样,每一个不曾作出这一运动的人都没有信仰;因为只有在无限放弃之中我才会在我的无限有效性之中对我自己而言准备就绪,并且只有在这时才谈得上“依据于信仰去抓住生存”。

    现在我们想让信仰的骑士出现在上面所谈的事例中。他做出与另一个骑士所做的完全相同的事,他在无限的意义上放弃了那作为他生命内容的爱,他在痛苦中得到和解;但这时奇迹发生了,他又作出一个运动,比任何东西都奇妙,因为他说:“我仍然相信,我得到她,就是说,依据于‘那荒谬的’,依据于‘对于上帝一切事情都是可能的[77]’。”“那荒谬的”不属于那些处于理智自身范围之中的各种差异[78]。它与“那不怎么可能的[79]”、“那未预料到的”、“那意想之外的”不是同一的。在骑士放弃的那一瞬间,他向自己确定了那不可能性——从人之常情上说,这是理智的结果,他有足够的能量去思考这结果。在无限性的意义上这则是可能的,就是说,通过对之的放弃,但这一占据[80]同时也是一个放弃,然而这一占据对于理智说起来绝不是荒谬;因为理智在这一断言上继续保持着自己的正确性:在有限性的世界里(在这里理智是统治者),这是并且继续是一种不可能性。信仰的骑士同样清楚地有着这一意识;这样,那唯一能够拯救他的,就是“那荒谬的”,而他是借助于信仰而把握住了这个“那荒谬的”。于是,他认识那不可能性而又在同一瞬间信着“那荒谬的”;因为,如果他不是以全部自己灵魂的激情并且出自全部内心地认识到这不可能性,但却自以为自己是有着信仰的话,那么他就是在欺骗他自己,而既然他根本就连无限放弃都没有达到,那么他的见证就是彻底没有归属的。

    因此,信仰不是审美的感动,而是某种远远更高的东西,恰恰因为它在自己前面预设了那放弃,它不是心灵的直接驱使,而是生存之悖论。这样,在一个女孩面对着所有艰难仍然坚持确信自己的愿望肯定会实现,这一信念就根本不是信仰的,哪怕她是在基督教的父母的教养之下长大的并且在也许整整一年的时间里她一直去牧师那里聆听教诲。她是在所有自己的孩子气的天真性和无辜性之中确信,这一信念也使得她的品质变得崇高并给予她一种超自然的尺码以至于她作为身怀奇术者能够去唤动生存的各种有限力量,并且,甚至让石头哭泣[81]。而在另一方面,她在自己的仓皇中也同样完全既能够跑到希律王那里又能够跑到彼拉多那里[82],并且用自己的祈祷来感动全世界。她的信念是那么地可爱,人们能够从她那里学到很多,但是有一样东西是人们无法从她那里学到的,人们学不到“去做出各种运动”;因为她的信念不敢在“放弃”的痛苦中用两眼直面那不可能性。

    这样我能够认识到,要做出那放弃之无限运动需要有气力和精力和精神之自由;我也能够认识到:这一运动是能够被作出的。接下来的事情则让我惊讶,我的心在我的头脑里翻跟头;因为,在作出了那放弃之运动之后,现在,依据于“那荒谬的”去得到一切,让愿望完全无损地得以实现,这超越到了人的力量之外,这是一个奇迹。但这是我所能够认识到的:那年轻女孩的信念与信仰之坚定性相比只是轻率性,哪怕它认识到了那不可能性。每次我想作出这一运动,我都两眼发黑,在同一瞬间我绝对地景仰这个,并且在同一瞬间一种极大的恐惧抓住我的灵魂,因为,什么是“试探上帝”啊?然而这一运动却是信仰的运动,并且继续是信仰的运动,哪怕哲学为了弄乱概念而来让我们相信它[83]有着信仰,哪怕神学想要廉价销售掉它。

    “去放弃”无需信仰,因为我在放弃中所赢得的,是我的永恒意识,并且这是一种纯哲学的运动,如果有这种需要,我想我是会去作出这种纯哲学运动的,并且我也能够训练自己去作这运动,因为,每次如果有什么有限性太过分地想要压过我的时候,我就用饥饿来逼自己,直到自己作出那运动;因为我的永恒意识是我对上帝的爱,对于我,它高于一切。“去放弃”无需信仰,但是“去得到那至少是大于我的永恒意识的东西”需要有信仰,因为后者是悖论。人们常常混淆各种运动。人们说,一个人需要有信仰才能放弃一切,甚至人们听得到更古怪的,一个人抱怨说,他失去了信仰,而在我们去看一下那标尺以便看一下它处在什么位置的时候,则够奇怪的,我们看见他只到达那个“他要去作出放弃之无限运动”的点上。通过这放弃[84],我放弃一切,我是通过我自己来作出这一运动的,而如果我不作出它的话,那么,这就是因为我太怯懦和软弱并且没有热情,因为我没有感觉到那被分派给每个人的崇高尊严,——去做一个人自己的监察[85],这要比去作整个罗马共和国的总监察远远更为高贵。我是通过我自己来作出这一运动的,因此,我所赢得的是我自己,在我的永恒意识中的、在对“我对于那永恒的存在者的爱”的至福契合中的我自己。通过信仰,我没有放弃什么东西,相反,我通过信仰得到一切,所谓那有信心像一粒芥菜种的人能够移山[86],这里正在这种意义上说“通过信仰得到一切”。要去放弃整个现世性[87]以赢得永恒性,这需要一种纯粹人之常情的意义上的勇气;但是我赢得这永恒性,并且在所有永恒之中都不会放弃,这是一个自相矛盾;但是现在要依据于那荒谬的来抓住整个现世性,这则需要一个悖论性的谦卑的勇气,而这一勇气就是信仰的勇气。通过信仰,亚伯拉罕没有放弃以撒,相反,通过信仰,亚伯拉罕得到以撒。依据于“放弃”,那个富有的年轻人要将一切施舍掉[88],但是在他这样做了的时候,信仰的骑士就会对他说:依据于那荒谬的,你将重新得到每一个白币[89],你可以相信这个。这一说法对于前面的那个富有的年轻人绝不是无所谓的,因为,如果他是由于自己厌烦了财产而施舍掉自己的财产,那么他的放弃就没有什么价值了。

    现世性、有限性,这是一切所围绕的中心。我能够通过自己的力量放弃一切,并且就这样在痛苦之中找到和平安宁,我能够承受一切,哪怕是那可怕的恶魔[90],比令人骇然的骷髅死神[91]更恐怖,哪怕疯狂把小丑的杂色衣举到我眼前,并且,我明白它的表情:是我,我必须穿上它,我仍然能够拯救我的灵魂,如果“我对上帝的爱在我心中战胜”对于我比我尘俗中的幸福有着更大的意味。一个人在这一最后的瞬间仍然能够将自己的全部灵魂集中在一道对着天空的唯一的目光之中,所有美好的礼物都来自那里[92],而这道目光,对于他和对于它所寻找的,是可理解的:他仍然忠实于自己的爱。然后他会安静地穿上这衣服。如果一个人的灵魂不具备这一罗曼蒂克,那么他就是出售了自己的灵魂,不管现在这售价是一个王国还是一块卑微的银币[93]。但是,借助于我自己的力量,我无法得到哪怕只是最少的一点点那属于有限性的东西;因为我不断地在把我的力量用在“去放弃一切”之上。借助于我自己的力量,我能够放弃公主,我不会成为一个嘟嘟囔囔的抱怨者,而是在我的痛苦之中找到喜悦、和平与安宁,但是我无法借助于我自己的力量重新得到她,因为我恰恰用了我的力量去放弃。但借助于信仰,那个奇妙的骑士说:借助于信仰,你将依据于那荒谬的而得到她。

    看,这一运动是我所无法作出的。一旦我想要开始它,一切就反过来的,而我则逃回“放弃”的痛苦中。我能够在生活中游泳,但这一神秘的翱翔却是我无法作出的,因为我太重。以这样一种方式存在着,在每一个瞬间里都把“我对于生存的对立”表达为“与生存的最美丽和最安全的和谐”,这是我所做不到的。不过,得到公主必定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我在每一个瞬间这么说,并且,如果放弃之骑士不这么说,那么他就是一个欺骗者,他什么愿望都不曾有过,并且他在自己的痛苦之中没有使得这愿望保持青春。也许有的人会认为这样挺好,愿望不再有生机,痛苦之箭变钝,这样挺好;但这样的人绝不是骑士。一个独立自由的灵魂,如果他突然意识到这个,那么他就会蔑视自己并且从头开始,并且最重要的是,他不会允许自己的灵魂因自身而被欺骗。然而,得到公主必定是件美好的事情,并且,信仰之骑士是那唯一幸福的人,有限性之继承者,而放弃之骑士则是一个陌生人和外乡人[94]。于是,得到公主,幸福快乐地生活,日日夜夜和她在一起(因为这也是可以想象的:放弃之骑士能够得到公主,但他的灵魂却认识到了他们未来之幸福的不可能性),于是,依据于那荒谬的,每一瞬间都幸福快乐地生活,每一瞬间都看见利剑悬荡[95]在爱人的头上,但找到的却不是在放弃之痛苦中的安息,而是喜悦,依据于那荒谬的,——这是神奇的事情。那这样做的人,他是伟大的,那唯一的伟大者,对此的想法打动我的灵魂,——我的灵魂从不吝于去景仰“那伟大的”。

    现在,如果我同时代的每一个不想要在信仰处停留的人真的都是一个领会了生活之恐怖的人,如果他真的是明白道布的话中所说的意思(道布说,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弹药库外,一个单独拿着上了膛的步枪站在自己的岗位上的士兵, 会有古怪的想法[96]);现在,如果每一个不想要在信仰处停留的人真的都是一个有着灵魂的力量去理解“这愿望是一种不可能性”的想法并且由此而给予自己时间去与这一想法独处的人;如果每一个不想要在信仰处停留的人真的都是一个在痛苦中得到和解并且通过痛苦来和解的人,如果每一个不想要在信仰处停留的人真的都是一个在下一步(如果他不曾做出所有前面的事情,那么他就不用在信仰的问题上麻烦自己了)做出那神奇的事情、去依据于那荒谬的而把握整个生存,——那么,我所写的文字就是那由只能够作出放弃之运动的人中的最卑微者对这个时代的最高赞美辞。但是,为什么人们就不愿在信仰处停留呢,为什么我们有时候听见人们耻于承认自己有信仰?这是我所无法理解的。如果我在什么时候设法让自己有能力去作出这一运动,那么我将在未来乘坐四马拉的马车[97]

    真是这样吗,我在生活中所见的所有尖矛市民性(对于这种尖矛市民性我不是以我的言词而是以我的行为来审判),难道它真的不是它的表象所显示的东西,难道它是奇迹吗?这是可以想象的;因为那个信仰之英雄事实上与尖矛市民性有着显著的相似性;因为那个信仰之英雄根本不是反讽者或者幽默者,而是某种还要更高的。在我们的时代,人们老是谈论关于反讽和幽默,尤其是那些从不曾有能力在反讽和幽默中有所实践,但却倒是知道怎样去解释一切的人们,特别喜欢谈论这两样。我对于这两种激情并非完全陌生,比起在德语的和德语丹麦语对照的讲义中所收的相关文字,我对它们所知还稍稍更多些。因此我知道,这两种激情与信仰之激情是有着本质上的不同的。反讽和幽默也对自身进行反思,并且因此而属于“无限放弃”的领域,它们的伸缩力是在于:这个体与现实是无法共通的[98]

    最后的运动,信仰之悖论性运动,是我所无法作出的,不管这是义务还是什么别的,哪怕我其实是很希望我能够作出它,我无法作出这运动。是否一个人有权说自己能够作出这运动,必须是由这个人自己掂量;他在这方面是否能够达成一个和平协议,这是一个介于他和那作为“信仰之对象”的永恒存在者之间的事情。每个人所能够做的事情是,他能够作出那无限放弃之运动;而我就我自己而言则会毫不犹豫地宣称“每一个想要以为自己不能作出这运动的人都是怯懦的”。而信仰则是另一回事。但任何人都无权做的事情是:去让别人以为信仰是某种渺小的事情或者信仰是一种轻易的事情而在事实上它是最伟大的事情和最艰难的事情。

    人们以另一种方式来理解关于亚伯拉罕的故事。人们赞美上帝的恩典,他重新把以撒赐予他,这一切只是一场考验。一场考验,这个词可以说出或多或少的一些事情,然而这一切就那么迅速地过去了,就像这个词被说出那么迅速。人们跨上一匹有翅膀的马[99],在同一个此刻人们就在摩利亚山上,在同一个此刻人们看见公羊;人们忘记了亚伯拉罕只是骑着一头慢慢地在路上走的驴,忘记了他有三天的旅途,忘记了他需要一些时间来砍柴、绑上以撒以及磨刀。

    然而人们还是赞美亚伯拉罕。那要讲演的人,他可以睡觉睡到他讲演之前的最后一刻钟,而听众则完全可能在演讲过程中睡着;因为一切都足够容易地进行着,在任何方面都没有什么麻烦。如果有一个患失眠症的人在场,那么他也许会回家,坐到一个角落里并且想:这全部就是一个瞬间的事情,你只等上一分钟,然后你就看见公羊,考验就过去了。如果那讲演者在这一状态中遇上他,那么我想,他会带着自己的全部尊严站出来说:“悲惨的人啊,你可以让你的灵魂在这样的痴愚中沉没;没有任何奇迹发生,整个生活就是一场考验。”随着那讲演者滔滔不绝地继续,他越来越激动,越来越为自己欣喜,而他通常在他谈论亚伯拉罕时绝不会感觉到有血疾冲向大脑,而现在他则感觉到血管是怎样在他的额头上涨突出来的。如果那罪人镇定而带着尊严地回答说:这可是你上一个星期天所谈论的东西呀;那么,他也许就会目瞪口呆得鼻子和嘴巴都掉下来。

    要么让我们把亚伯拉罕划掉,要么让我们通过那作为他的生命意义的巨大悖论来学会去感受惊惶,这样我们就必须明白:我们时代,正如每一个时代,如果它是有着信仰的话,它就可以感到高兴。如果亚伯拉罕不是一个乌有,不是一个幻影,不是某种用来消磨时间的装饰品的话,这样,错误就永远不可能会是在于“罪人会想做同样的事”这一事实,问题的关键是好看到“亚伯拉罕所做的事情有多么伟大”,这样,这人才能够判定自己,他是否有使命和勇气去在这样的事情中受考验。在那讲演者的行为之中的可笑矛盾是:他自己把亚伯拉罕弄成了一种无足轻重,但却又想要禁止另一个人作出同样的行为。

    那么人们是不是就不再敢谈论亚伯拉罕了?我觉得不是这样。如果我要谈论他,那么我首先会讲述那考验之痛苦。为了这个目的,我会像一条水蛭一样地把所有恐惧和艰难和苦恼都从一个父亲的苦难里吮吸出来,这样我就能够描述,亚伯拉罕在经受着所有这些苦难而仍然信仰着的同时,他所承受的痛苦是什么。我要提醒大家记住,旅行持续了三天,并且在第四天里也用掉了不少时间,是啊,这三天半的时间会变得无限地远远比那把我和亚伯拉罕分隔开的几千年时间更长。于是我要提醒大家记住,(这是我的看法),每一个人,在他开始进行这样的事情之前,他仍然还可以回头,并且可以在每一瞬间悔着地[100]转过身去。如果他做这事情,那么,我就不畏惧任何危险,我也不畏惧去唤醒人们想要去像亚伯拉罕那样地被考验的愿望。但是,如果一个人想要贩卖一个廉价版本的亚伯拉罕但却又禁止别人做同样的事情,这样的做法则就可笑了。

    现在,我对于亚伯拉罕故事的意图是以疑难问题的形式来提取出故事之中的那辩证的东西,以便能看出:信仰是怎样巨大的一个悖论,一个能够“使得一次谋杀变成一种神圣的、令上帝欢悦的行为”的悖论,一个重新把以撒给予亚伯拉罕的悖论,任何思想都无法支配这悖论,因为信仰恰恰开始于思想的终止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