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 这病症(绝望)的一般性

    就好像医生必定会说的,也许没有一个活着的人是完全健康的;以同样的方式,如果我们真正对人有所认识,那么我们就可以说: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不是多多少少地绝望着的,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不是在内心深处有着一种不平静、一种不和平、一种不和谐、一种对于莫名的某样东西或者对于某种他不敢去认识的东西的恐惧、一种对“存在”的可能性的恐惧或者对自己的恐惧[1];这样,一个人,就像医生所说的“身体上带有一种疾病”那样,带着一种病症,走来走去携带着一种“精神”的病症,这病症只偶尔在那他自己所无法解释的恐惧之中并且通过这种恐惧一闪而逝地被感觉到,于是他知道它是在这之中。在任何情况下不曾有过任何人,并且现在也没有任何人,生活在基督教世界[2]之外而不是绝望的,并且,在基督教世界之中,只要一个人不是真正的基督徒,也是如此;只要一个人不完全是真正的基督徒,那么他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绝望的。

    这种看法对于许多人说来无疑是一种悖论,一种夸张,并且另外还是一种阴暗而消沉的看法。然而它却完全不是像这许多人所认为的那样。它不是阴黯的,相反它寻求去为那通常是处在昏暗之中的东西带来光明;它不是消沉的,相反是令人振奋的,因为它以这样一种定性来看待每一个人:这种定性是出自对人的最高要求——要求人是精神;它也不是一种悖论,而相反是一种贯通地得到了发展的基本看法,因此它也不是什么夸张。

    相反,对于绝望的一般看法只是停留在表象之中,并且是这样一种肤浅的看法,也就是说,不是什么看法。它假设了每一个人自己必定对于“自己是否绝望”认识得最清楚。如果一个人说自己是绝望的,那么他就被看成是绝望的,而如果一个人认为自己并非是绝望的,那么他就被看成不是绝望的。作为一种由此导出的结论,绝望就是一种罕见的现象,而不是非常一般的现象。“一个人是绝望的”,这不是罕见的事实;不,罕见的是“一个人真正地不是绝望的”,这,才是非常罕见的事情。

    然而,习俗想法对“绝望”的理解是非常糟糕的。诸如这样的情形,(只须提一下这情形,如果对之有了正确的理解,那么,这情形会把千千万万种不同的情形置于“绝望”这个定性之下),它完全地忽略了:“不是绝望的”、“不自觉自己是绝望的”正是“绝望”的一种形式。在一种更为过分的意义上,习俗想法对“绝望”的解读类似于它对“一个人是否有病”的定性,——在一种更为过分的意义上;因为这习俗想法,比起它对疾病和健康的所知,它对“什么是精神”所知要远远地更少(而如果不知道关于精神,那么对绝望也就不会有所知)。通常,一般人都认为,如果一个人自己不说自己是有病的,那么他就是健康的,而如果一个人自己说自己是健康的,那就更不用说了。而医生则以另一种方式来看这疾病。为什么?因为医生对“什么是健康”有着一种确定而成熟的观念,并且他根据这观念来检测一个人的状态。医生知道,正如有着一种的疾病纯粹是幻觉,同样地也有着一种健康其实是幻觉;遇到后一种情形,他首先使用各种手段来揭示出病症。医生,恰恰是因为他是医生(有见识的医生),根本不会无条件地去相信人自己对于其健康状况的说法。如果每一个人自己对于其健康状况、关于他是健康还是有病、关于他哪里有痛等的说法都是无条件的可信的话,那么,“医生是医生”就是一个幻觉了。因为医生的工作不仅仅是开处方,而首先是诊断疾病,在诊断中则首先要去判断出:那估计是有病的人是不是真的有病,或者,那看起来是健康的人也许在事实上有病。同样,心理专家对于绝望的关系也是如此。他知道什么是绝望,他认识它并且因此而不仅仅满足于一个人的陈述,不管这个人是说自己没有绝望还是说自己绝望。就是说,有必要强调:在某种意义上,那些声称自己是绝望的人并非总都是绝望的。一个人能够假作绝望,并且一个人会弄错而把本是一种精神之定性的绝望混淆于各种各样瞬间即逝的情绪低沉、内心冲突,而这些状态会重新消失却不导致绝望。不过,心理专家也会恰当地把这看成是绝望的各种形式;他丝毫不会搞错地看出这是矫揉造作的病态,——但恰恰这种矫揉造作的病态就是绝望;他丝毫不会搞错地看出这“情绪低沉”等并没有什么大意味,——但恰恰这种“它不具备或者没有得到什么大意义”就是绝望。

    而且那习俗思想还忽略了,与一种疾病相比较,绝望不同于那通常被人称作是病症的东西,它是辩证的,因为它是精神的一种病症。而这“辩证的”,如果我们对之有正确的领会的话,它又将成千种不同的形式置于“绝望”这个定性之下。就是说,如果一个医生在一个特定的瞬间确定了某某人是健康的,而这个人在后一个瞬间病了;那么,医生是对的:这个人那时曾是健康的,而现在则倒是病了。“绝望”的情况则不一样。一旦绝望出现,那么这情形就会显示出来:这个人是绝望的。因此,如果一个人没有通过“曾绝望”而得到拯救,那么我们在任何瞬间都无法对他的情况作出任何决定性的判断。因为,如果那将他导入绝望的东西出现,那么它在同一瞬间就揭示出了:在这之前的整个生命中,他就一直是绝望的。而在一个人发高烧的时候,我们则绝对不可能说:现在这情况揭示出他在整个生命中就一直发着高烧。然而,绝望是精神的一种定性,它使得自己去和“那永恒的”发生关系,所以在它的辩证法中它具备了某种来自“那永恒的”的东西。

    绝望不仅仅在“不同于一种疾病”的意义上是辩证的,并且相对于绝望一切特征性的标志都是辩证的,所以,在决定“绝望是否在场”的时候,肤浅的观察就很容易被迷惑。就是说,“不是绝望的”可以恰恰是意味了“是绝望的”,并且它可以意味作“是从‘是绝望的’之中被拯救了的”。安全和镇静可以是意味了“是绝望的”,——恰恰这种安全、这种镇静就能够是“绝望”;并且它可以意味作“克服了绝望并赢得了内心和平”。那“不是绝望的”的情形不同于那“不是患病的”的情形;因为不管怎样,“不是患病的”不可以是“是患病的”,但是,“不是绝望的”恰恰就可以是“是绝望的”。绝望的情形不同于一种病症的情形,感觉不舒适是病症。绝不。感觉不舒适又是辩证的。“从不曾感觉到这种不舒适”就正是“是绝望的”。

    这说明,——并且这是由于:作为“精神”来看(并且,如果我们要谈论“绝望”,那么我们就不得不在“精神”这定性之下考虑“人”),“人”的状态总是危急的。我们就“疾病”谈论一种危机关头,而不是相对于“健康”谈危机关头。为什么不?因为肉体上的健康是一种直接的定性,只有到了“它处在疾病的状态中”(然后在这状态中出现“危机关头”的问题)的时候,它才会成为辩证的。但是在精神的意义上,或者在“人被看作是精神”的时候,健康和疾病就都是危急的;直接的“精神之健康”是没有的。

    一旦我们不在“精神”这个定性之下考虑“人”(并且,如果不在这定性之下考虑,我们也就无法谈论“绝望”),但只是作为一种灵魂—肉体的综合,那么,“健康”就是一种直接的定性,而“灵魂”或者“肉体”的疾病才是辩证的定性。但是“绝望”恰恰正是:人自己没有意识到是被定性为“精神”的。甚至,那种人之常情说来是“一切之中最美和最可爱的”的东西、一种女性的青春性(那是纯粹的和平、谐和和喜悦),也仍然是绝望。这也就是幸福,但是“幸福”不是精神的定性;并且深深地在“幸福”所深藏的秘密中,在这种秘密的最深处,也居住着“恐惧”,这恐惧就是绝望;它非常想要得到许可居留在那里,因为对于绝望来说,它所最钟爱的、它所精心选择出的最理想居所就是幸福的最深处。一切“直接性”,尽管在它的幻觉中它感觉着安全和宁静,都是恐惧[3],因而也就顺理成章地在最高的程度上对乌有感到恐惧[4];如果我们通过“对某种最可怕的东西的最毛骨悚然的描述”而去使得“直接性”感到恐惧,那么,这恐惧的程度就比不上那通过另一种方式而达到的程度:去通过半句关于一种“不确定的东西”的话——半句巧妙的、几乎是漫不经心的然而却是在反思算计好了之后而扔出的[5]话,而使之感到恐惧;是的,通过以一种狡猾的方式来使得“直接性”以为“它自己无疑知道我们所谈的是什么”,我们能够使得“直接性”在最大的程度上感到恐惧。因为,毫无疑问,“直接性”并不知道这个;但是,在“反思”的狩猎中,再也找不到比这更稳当方式来捕获猎物了——它以“乌有”来构建它的陷阱,并且“反思”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比这时更“是它自己”:这时它是“乌有”。要能够去忍受这“乌有”的反思,也就是,无限的反思,就必须存在有一种非同寻常的反思,或者更确切地说必须有一种伟大的信仰。这样,甚至那一切之中最美和最可爱的、一种女性的青春性也还是绝望,是幸福。因此,在这样的“直接性”之上我们无疑也无法成功地在生活中通行无阻。而如果这幸福得以成功的通过,那也只能起到一小点作用,因为这是绝望。正因为绝望是完全辩证的,因而,绝望就是这样一种病症:“从来不曾有过它[6]”就是最大的不幸,——“得到它”是一种真正的上帝所赐之福,尽管它在人不想从这病中被治愈的时候是一种最危险的病症。本来我们在通常只会说:“从一种病中被治愈”是一种幸福,而这病本身是不幸。

    所以说,那种认为“绝望是罕见的东西”的习俗思想,根本就是完完全全地错的,但它却是非常普遍的想法。那认定“每一个不认为或者没有感觉到自己是绝望的人都不是绝望的”并且“只有那说自己绝望的人才是绝望的”的习俗想法,根本就是完完全全地错的。相反,如果一个人毫不做作地说出自己是绝望的,那么,与所有没有被认定或者不认定自己是绝望的人相比,他倒是稍稍更接近,在一种辩证意义上,更加接近于康复。但这正是(心理专家无疑会同意我的这种看法)一般的情形:大多数人活着而并不真正觉悟到自己是被定性为“精神”的,——并且因此,一切所谓的安全感、对生活的满足等等等等,这恰恰正是绝望。而相反那些说出自己是绝望的人们,通常说来,要么是一些有着这样一种更深刻的本性的人,因而他们必然意识到自己是作为精神,要么是一些得助于各种沉重事件和可怕决定而意识到自己是作为精神的人,——两者之中非此即彼;因为,在真正意义上“不是绝望的”的人无疑是极其罕见的。

    哦,人们谈论这么多关于人的灾难和悲惨,——我试图对之有所理解,并且也从中深刻地认识到了各种东西;人们谈论这么多关于浪费生命,但是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人的生命才是被浪费了的:如果这人在生命的喜悦或者悲哀的欺骗之下就这样地生活着,从来没有永恒地作出决定让自己意识到自己是作为精神、作为自我或者那等同于此的东西,从来没有去留意并且在一种更深刻的意义上得到这印象:有一个上帝存在着,并且“他”、他自己、他的自我在这个上帝面前存在着,——这种无限性之福泽不通过“绝望”是永远也无法被达到的。呵,这种悲惨:那么多人就这么地活着,被骗走了一切想法之中“最极乐至福的东西”;这种悲惨,一个人专注于或者(相对于人众而言)人众专注于形形色色的其他事物,他们被用于去给出生活舞台中的各种力量,却从没有人提醒他们关于这种神圣祝福;他们凑集在一起并且受着欺骗,而不是被分散开让每一个“单个的人”都得以赢得“那至高的”、“那唯一的”——这是唯一值得人去为之而活着并且足以让一种永恒活在之中的东西;——我觉得,我会为这种悲惨的存在而永恒地痛哭!呵,在我的想法里,这是对于这“一切之中最可怕的病症和悲惨”的又一个恐怖的表达:它的隐蔽性,——不仅仅是那承受着这种悲惨的人会想要去隐藏并且会有能力去隐藏这悲惨,不仅仅是这种悲惨会如此地居留在一个人身上而根本没有谁发现它,不,不仅仅是如此,而且也是:它会这样地隐藏在一个人身上而这个人自己都根本不知道!呵,当那沙漏终于流空——“现世性”的沙漏;当“尘俗性”的喧嚣黯哑了下来,并且那碌碌的或者无为的[7]繁忙得到了一个终结;当一切就仿佛是在永恒中那样地在你周围宁静着的时候,——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富人还是穷人、是独立者还是依赖者、是幸福者还是不幸者;不管你是在尊贵之中穿戴着冠冕的光辉,还是在卑微的无足轻重中只得以承受日间的劳作和暑热[8];不管你的名字将流芳千古并且自从它的出现之后就一直是被人记住,还是你没有名字并且作为无名者在芸芸众生之中漂流;不管是那环绕着你的光辉超越一切人为的描述,还是那最严厉的和最羞辱的人为审判降临在你的头上;——“永恒”向你询问,并且询问在这千千万万中的每一个单个的人,只询问一个问题,问你是不是曾绝望地活着,是不是如此地绝望——“你不知道你是绝望的”,或者如此——“你隐蔽地承受着你内心深处的这种病症仿佛它是你啮心的秘密,或者就好像你心中一种有罪的爱所得出的果实[9]”,或者如此——“你,一个对他人而言的恐怖,在绝望之中暴怒”。并且,如果是这样,如果你曾绝望地活着,并且不管你是赢是输,那么对于你来说,一切就都迷失了,“永恒”不认可你,它永远也不认可你[10],或者甚至更可怕的是,它把你作为“已被认识的你”来认识[11],它把你与你在绝望中的自己牢牢地绑定在一起!


    [1] [不是在内心深处有着……对自己的恐惧] 克尔凯郭尔以维吉利乌斯·豪夫尼恩希斯为笔名在《概念恐惧》(1844)之中对这些主题进行了论述。

    [2] [基督教世界(Christenheden)] 基督徒的社会,所有基督教的国家。

    [3] [一切“直接性”……都是恐惧] 可参看《概念恐惧》第三章第一节“‘无精神性’的恐惧”。

    [4] [对乌有感到恐惧] 比如说可看《概念恐惧》第一章第五节:在这一状态之中有和平和宁静;而同时也有着某种他物,这他物不是“不和平”和“争执”,因为没有什么可去争执的。那么,这他物是什么呢?它是乌有。那么“乌有”具有怎样的作用呢?它生产恐惧。这是无辜性的深奥秘密:无辜性同时就是恐惧。精神梦着地投射其现实性,但是这一现实性是乌有,然而无辜性总是不断地在自身之外看见这乌有。

    [5] “在反思算计好了之后扔出的”:按丹麦文原文直译应当是“借助于‘反思’的准确算计的瞄准仪而投掷出的”,但是这样句子显得有点失去平衡,所以我在这里就作一个简化的意译。

    [6] “它”,是指“这病”,即“绝望”。

    [7] “碌碌的或者无为的”:按照原文翻译是“得不到停息的或者毫无效果的”,合起来恰恰对应中文成语“碌碌无为”,但是连接词是“或者”而不是“和”,所以翻作“碌碌的或者无为的”而不是“碌碌无为的”。

    [8] [日间的劳作和暑热] 指耶稣关于葡萄园中的雇工的比喻。《马太福音》(20∶1—16):“因为天国好像家主,清早去雇人,进他的葡萄园作工。和工人讲定一天一银子,就打发他们进葡萄园去。约在巳初出去,看见市上还有闲站的人。就对他们说,你们也进葡萄园去,所当给的,我必给你们。他们也进去了。约在午正和申初又出去,也是这样行。约在酉初出去,看见还有人站在那里。就问他们说,你们为什么整天在这里闲站呢。他们说,因为没有人雇我们。他说,你们也进葡萄园去。到了晚上,园主对管事的说,叫工人都来,给他们工钱,从后来的起,到先来的为止。约在酉初雇来的人来了,各人得了一钱银子。及至那先雇的来了,他们以为必要多得。谁知也是各得一钱。他们得了,就埋怨家主说,我们整天劳苦受热,那后来的只做了一小时,你竟叫他们和我们一样么。家主回答其中的一人说,朋友,我不亏负你。你与我讲定的,不是一钱银子么。拿你的走吧。我给那后来的和给你一样,这是我愿意的。我的东西难道不可随我的意思用么。因为我作好人,你就红了眼么。这样,那在后的将要在前,在前的将要在后了(有古卷在此有因为被召的人多,选上的人少)。”

    [9] [有罪的爱所得出的果实] 原本这表达是用来指私生儿的。

    [10] [“永恒”不认可你,它永远也不认可你] 参看《马太福音》(7∶21—23):“凡称呼我主阿,主阿的人,不能都进天国。惟独遵行我天父旨意的人,才能进去。当那日必有许多人对我说,主阿,主阿,我们不是奉你的名传道,奉你的名赶鬼,奉你的名行许多异能么。我就明明的告诉他们说,我从来不认识你们,你们这些作恶的人,离开我去吧。”也参看《马太福音》(25∶12)。

    [11] “已被认识的你”,亦即“他者所认识的你”,直译应当是“你所被认识的”。在这里的关联上,就是说“他人或上帝所认识的你”。

    [把你作为“已被认识的你”来认识] 参看《歌林多前书》(13∶12)“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模糊不清原文作如同谜)到那时,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时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