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唐德宗:吝啬皇帝的感慨悲歌 [1]

    当中央王朝从和平走向战乱时,首先乱套的是财政系统。一旦财政系统乱套,即便是皇帝也会变成可怜虫。

    安史之乱发生后,由于战乱的原因,中央财政收入降为原来的三分之一,能否收到足够的税收,以及能否把各地的税收送到皇帝的军队手中,成为中央政府能否存亡的关键。

    唐肃宗起用财经大臣第五琦,打通运输道路,建立国有企业,进行货币贬值,从而筹集到了与安禄山、史思明作战的经费。

    唐代宗继续重用第五琦与刘晏,加强专卖制度,加强对土地税开发。到了唐德宗时期,进行了税制改革,从复杂的租庸调制改为简单的两税法,使得唐代的中央收入得到了一定的恢复。

    借助财政的恢复,唐德宗决定镇压藩镇势力,恢复大唐盛世。但叛乱引起的财政崩溃再次袭来,唐德宗不仅无法恢复盛世,反而被赶出了首都。他最终意识到,当失去了财政的支持,一个皇帝会变得多么窘迫,他已经不可能恢复当年的盛世,只能接受藩镇割据的事实。

    唐德宗的后半生迫于财政压力,变成了守财奴,但他积累的财富却足够唐宪宗完成一次中兴。

    当皇帝出逃时

    唐德宗建中四年(公元783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兵变扰乱了首都长安。 [2]

    德宗执政时,已经是“安史之乱”的藩镇割据时期,中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藩镇(节度使),他们手握兵权,争夺地盘,中央政府处于半失控状态。

    一年前,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叛乱,唐德宗任命龙武大将军哥舒曜为东都畿汝州节度使,率军前往镇压。但哥舒曜在败仗之后,退守襄城,遭到了李希烈的围攻。

    唐德宗连忙召集新的人马去救助哥舒曜。公元783年冬天,位于长安西面的泾原节度使姚令言接受皇帝命令,率领泾原的军队向东前进,援救哥舒曜。第二天,泾原军离开京城,到了距离长安东面不远的浐水,一场兵变在此爆发。

    泾原军之所以兵变,与德宗时期的军费制度有关。在藩镇割据时期,由于皇帝手中的兵马不足,要借助藩镇的军队来打仗,每次调动藩镇的军队,皇帝都必须给予丰厚的补偿。

    在皇帝与藩镇间,军费的分配如下:如果藩镇只是在自己的统治区里调动军队,那么军费由藩镇负担;如果藩镇的军队接受了皇帝的命令,离开其统治区,那么从离开的那一天起,皇帝必须支付给藩镇一笔丰厚的军事补贴,叫“出界粮”,每个士兵的花费相当于平常的三倍。 [3] 许多藩镇为了拿补贴,故意派出军队,不打仗,专门拿津贴。中央政府的任何军事行动都花费高昂,却效果有限。

    这一次,皇帝动用泾原军,本应该按照规矩,给军队以高额的补贴。当士兵们经过首都长安时,心里也充满了对美妙赏赐的憧憬。然而,令这些饥肠辘辘的士兵感到不满的是,中央政府派来犒劳的官员京兆尹王翔只提供粗茶淡饭,一分钱都没有拿出来。

    士兵们离开长安时,大失所望,感到被皇帝欺骗了。军队中传播着谣言,说长安城里有数不尽的金银珠宝,皇帝一个人享受着荣华,却置士兵的死亡于不顾。上战场的士兵越想越冤,决定停下不走了。 [4]

    士兵的“罢工”让唐德宗大惊失色。此时的长安城已经没有军队守卫,在山东地区(今河北、山东一带)有四大藩镇正在拥兵对抗中央,而在淮西则是李希烈作乱,为了应付他们,几乎所有的军队都被派了出去。

    德宗赶快下令安抚泾原军,派人前去犒军。这次的赏赐是每人两匹帛,当赏赐下发时,士兵们更加愤怒了:皇帝如此吝啬,不仅不值得替他卖命,还应该把他推翻,换一个大方的。

    泾原节度使姚令言已经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只能任由士兵怀着对财宝和劫掠的渴望,冲向了帝国的首都。

    泾原兵变爆发。乱兵攻入了长安,在皇宫外扎营,形势已经非常危险,唐德宗匆忙调动他的禁卫军神策营进行抵抗,可令他感到泄气的是,禁卫军竟然没有抵抗——他们也不愿为皇帝卖命。

    唐德宗只好带着太子、诸王、妃子、公主一百多人,加上几个愿意跟随他的宦官,从皇宫的花园北门出逃。这时他遇到了四百多弓箭手,由右龙武军使令狐建率领,这些弓箭手成了皇帝仅剩的护卫,与他一同逃难。

    当天晚上,皇帝一行逃难到了咸阳,匆匆吃了几口饭,继续起程。第二天,皇帝到达了奉天(今陕西乾县)。皇帝本来还嫌奉天太小,希望继续西逃,到凤翔避难,谁知凤翔随即发生了叛乱,唐德宗被叛军团团围住,困守在奉天小城。

    这是公元8世纪下半叶唐朝皇帝第三次逃出长安。第一次是唐玄宗避“安史之乱”,第二次是唐代宗避吐蕃之兵,第三次则是唐德宗避泾原之祸。

    唐德宗在奉天孤苦无助,长安的叛军却迅速控制了局势。

    攻克长安后,不知谁想到的主意,叛军走在街上喊着:“都别怕,不用担心,我们免除你们货柜税、间架税!” [5] 他们的喊话立即受到了长安市民的欢迎,这些市民没有表现出任何对于大唐政权的忠诚,毫不犹豫就投入了叛军的怀抱。

    货柜税和间架税是唐德宗发明的新税种。所谓货柜税,就是向长安的钱庄借钱,向粮商借粮。钱庄里的钱都是储户的,但皇帝决定让钱庄拿出四分之一来救济,粮商也面临着同样的政策。命令下达后,整个长安的市场一片哗然,商人们纷纷罢市抗议。而间架税则是向所有的房产收钱,每间房最高要缴纳二千文钱。

    皇帝的税法彻底激怒了百姓,他们宁肯支持叛乱的士兵,只求废除这些苛捐杂税。但是,市民和士兵不知道的是,皇帝这么做也纯属无奈。此刻帝国的财政已经是捉襟见肘、拆东墙补西墙,即便搜刮聚敛,仍然满足不了战争开支。皇帝之所以没有赏赐士兵,也是因为国库已经空了。

    叛乱的士兵最后找到了一位叫朱泚的人来做皇帝。朱泚担任过卢龙节度使、太尉,由于弟弟朱滔参加了北方四镇的叛乱,他在长安附近被免职赋闲。朱泚自称大秦皇帝,亲率大军进攻奉天。而在奉天的唐德宗部队在围困中缺衣少食。士兵们向皇帝请求发一些御寒的衣服,德宗拿不出来,只能把亲王腰带上的金饰拿下来卖掉,再给士兵补贴。

    在困境中,唐德宗发出了著名的罪己诏,不惜痛斥自己长在深宫,“不知稼穑之艰难,不恤征戍之劳苦”,将整个国家带往了灾难之中。“天谴于上而朕不寤,人怨于下而朕不知。” [6] 这是中国历史上皇帝最深刻的自责。大多数时候,皇帝总是将错误推给别人,明朝的末代皇帝崇祯临死还认为是别人辜负了他。唐德宗的诏书却不惜把皇帝的威严全部打掉,只怪自己。

    他甚至赦免了大部分发动叛乱的人。不管是北方四镇还是淮西李希烈,一概既往不咎。只有称帝的朱泚不在赦免之列。不过,朱泚的弟弟朱滔是北方四镇的叛乱者之一,皇帝怕他担心受到朱泚的连坐,宣布朱滔也会得到赦免。皇帝还宣布废除苛捐杂税,发誓要做一个好皇帝。

    在奉天被困数月后,唐德宗才有机会逃往汉中地区。在汉中几个月后,朱泚叛乱被平息,他得以回到物是人非的长安。

    既然德宗在诏书中如此痛斥自我,那么回到长安后,人们是否看到了一个痛改前非的皇帝呢?答案是:唐德宗的确变了,他的变化却令人心碎。

    在这几次叛乱之前的德宗皇帝是一个雄心勃勃、励精图治,试图恢复大唐昔日荣耀的君主,他罢黜了专权的宦官,提倡节俭,摒弃不正规的税收,试图为中央政府建立起健康的财政,并以此为突破口,将藩镇的权力收回,置于中央政府的监督之下。

    可是叛乱过后,皇帝却向着另一个极端靠拢。他不再信任任何大臣,重新依赖宦官掌权。 [7] 他逃离长安的历史已经证明,所有的大臣,所有的百姓都是不可靠的,会为了一丁点儿利益抛弃整个皇朝。他也不再指望正规的税收,变得贪婪无比,四处找钱,如果想打动皇帝,只有一个办法:向他进贡比别人更多的钱财。

    唐德宗在叛乱中得到的最大教训就是:即便是皇帝,有着无数的美好计划,如果你没有钱,还是什么都做不成。他所谓痛改前非,就是变成守财奴。

    这个老守财奴的雄心都已经被钱给消磨掉了,他终生为财政问题焦头烂额,攫取着任何可以捞到的收入。他的形象显得如此卑微,以后历代的皇帝都把他当作笑柄,提醒后代不要变成受困于财政的守财奴。

    德宗皇帝去世时,唐代的财政制度已经千疮百孔,谁都无法纠正了。但他给后代留下了大量的财富,使得宪宗能够利用这些钱重新实现中央集权。也许,宪宗烧钱打仗时,有一个老守财奴的灵魂正在天上欣慰地望着世间的风云,欣慰感慨一辈子的忍辱负重是值得的。

    “安史之乱”后,皇帝为财政付出的努力,如同一部血泪史,向人们诉说着一个中央帝国财政崩溃的心酸……

    战争时期的加税经济学

    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以唐玄宗为代表的盛唐时期正式结束。

    在叛乱爆发之前,唐代的财政失衡问题已经非常严重,只是掩盖在表面的繁荣之下。而叛乱爆发之后,政府的财政问题迅速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方式暴露出来。

    在叛乱前的天宝十三年(公元754年),唐代中央政府统计的总人口一共有八百九十万户,近五千三百万人。 [8] 但是叛乱之后,中央政府能够控制的人口数量迅速下滑,几年后的上元元年(760年),只剩下一百九十三万户、一千三百万人。户数不到几年前的四分之一,人口不到三分之一。 [9]

    更麻烦的是,在这一百九十三万户、一千七百万人中,有一百一十七万户、一千四百六十二万人(老弱病残和特权阶层)是不需要缴纳租庸调税的,只有七十六万户、二百三十七万人来承担整个唐帝国庞大的租庸调税。

    由于每个人承担的税率不可能大幅度增加,中央政府的收入锐减为玄宗时代的三分之一左右。之所以叛乱前后人口差别那么大,并不是战乱中死了这么多人,而是因为中央政府已经失去了控制力,许多人游离于政府的户籍统计之外了。

    “安史之乱”对唐帝国的打击不仅仅是军事上的,更大的打击在于切断了唐帝国的行政中心和经济中心。

    唐朝一代,行政中心仍然是首都长安所在的关中平原(今陕西地区),而经济中心则变成了东南方以扬州为中心的江淮地区。扬州是唐代运河的南方起点,南方的粮食都汇集到这里,再通过运河转运到汴州(今开封),从汴州沿黄河、渭河到达长安,或者走黄河、洛河到达洛阳。

    安禄山从范阳(今北京附近)起兵南下,占据了中原地区,逐渐切断了首都长安(行政中心)与东南地区(经济中心)的联系,东南的粮食无法到达长安了。所以,战争爆发后,首先破坏的是中央政府的财政动员能力,让它无法利用帝国的物资来供养军队,对抗叛军。

    在安禄山的逼迫下,唐玄宗仓皇逃往四川,他的皇太子李亨北上灵武称帝,决心平叛,是为唐肃宗。

    在肃宗的领导下,唐帝国进行了一场财政上的生死时速。随着中央财政收入减少为原来的三分之一,而军费开支却比之前还要庞大,唐肃宗必须抛开所有的顾虑,想尽一切办法从能够控制的区域内搜刮财政。

    为了解决经费问题,公元756年肃宗即位后,首先想到的是从商业上寻找补贴。在此之前,唐代的税收主要针对农业,叫租庸调制,也就是对土地收取一定的租税,再对农户收取“调”(农产品税,以麻布和丝绸为主),并征发每年二十天的“庸”(劳役)。 [10]

    对商业,唐政府一直采取开放的态度,商业税的税率很低,且不是主要税种。正因为此,唐代的商业一直比较发达。

    为了支付军费,肃宗派遣御使郑叔清前往还效忠于中央政府的江淮、四川地区,一次性向富商征收百分之二十的资产税,即率贷。除了这两个地区,效忠于中央政府的其他区域也在集市和关卡向商人征收贸易税,凡是一千钱以上的货物都必须缴纳。 [11]

    对商人征收重税,是唐代税制变化的初步尝试。

    但对商人的临时性征税仍然无法满足庞大的军事开支,皇帝必须另想办法。这时,一位叫作第五琦的官员出现了,他建议设立一个新的职务:租庸使。 [12] 租庸使坐镇经济上最富庶的江淮地区,责任就是寻找一切税源,比如吴地的盐、蜀地的麻和铜。租庸使征收完毕,并不直接将盐、麻和铜运送到朝廷,而是就地卖掉,换成土特产运输到其他地方卖高价。

    由于史思明已经占领了运河枢纽,中央政府的物资已经没有办法通过运河和黄河运来了。于是,中央政府开辟了另外一条道路,从长江走汉水到襄阳,再从襄阳继续走水路到汉中,从汉中走陕西的凤翔。 [13] 这条水路难度大,运力小,所以换成土特产可以降低重量,既减少了运输成本,又多卖了钱。

    租庸使的出现又导致了另一个现象:原本唐代的正式官制以三省六部制为主,各位官员各司其职,但皇帝由于临时性的需要,利用租庸使绕过了正式官员直接办事,就破坏了政治制度。从这以后,各种各样的“使”职大批出现,这都是皇帝为了避开三省六部而设立的事务性官员。到最后,政府的权力反而转移到了这些人手中,将正式官员晾在了一边,造成了庞大的冗员和办公效率的低下,从而加剧了财政的困难。

    唐肃宗之后,唐代掌管经济的使职官员林林总总,蔚为大观。《旧唐书》列出的有:转运使、租庸使、盐铁使、度支盐铁转运使、常平铸钱盐铁使、租庸青苗使、水陆运盐铁租庸使、两税使,等等。每一个使职都拥有着或大或小的权力,由皇帝直接授权,超乎正规的官僚体系之上。 [14]

    但仅仅依靠商业税仍然无法满足政府的需求。第二年,在郑叔清和宰相裴冕的提议下,唐肃宗开始卖爵。人们只要向政府交钱,就可以得到皇帝颁发的证书,被授予一定的官勋称号。除了卖爵之外,朝廷还贩卖一切有变现价值的证书。比如,唐代已经实行了科举制度,考生考取后就有了相应的出身,在未来可以做官或者获得社会地位,在唐肃宗时代,人们只要交钱就可以获得明经科出身。

    唐代对和尚、尼姑和道士的数量都有严格的限制,因为他们都是免税的,每个僧人都要持有经过中央政府认可的度牒。唐肃宗出卖度牒,凭空增加了许多僧道。对于商人阶层,肃宗则向他们贩卖免役权,免除他们的徭役。 [15]

    这些做法无不是短期行为,会导致长期的问题。不仅会让许多不合格的人挤入官僚队伍,同时,免税、免役权还会让政府丧失更加长远的财政收入。

    唐肃宗借助回纥人收复了两京。然而,皇帝发现财政支出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他不仅要养活唐代的军队,还要补贴回纥人。

    此刻,全国各地的人都跑到朝廷来要钱。唐肃宗并不是一个雄才大略的皇帝,他从小养在十王宅中,每天都为躲过宫廷的各种阴谋诡计而战战兢兢,没有机会接触政治的实务层面。战争时期的混乱已经令他精疲力竭,他发现卖僧牒的收入刚刚入库,各种将领纷纭而至,一下子把钱抢得一干二净,不管如何拼命地寻找财源,都无法满足人们的需求。

    唐朝廷的财政储备一般是放在一个叫左藏库的仓库里,财政支出和监督有着严格的规定。平常由太府掌管,由尚书的比部审核。皇帝只是过一段时间接到一次汇报,却无法控制具体的每一笔开支。第五琦看出了皇帝的恐慌,建议将帝国的财政库藏从左藏库移走,送进皇家的大盈库。

    大盈库一般是作为皇室生活开支的,皇帝更加容易控制。皇帝将国库“私有化”,这进一步破坏了唐代的财政系统。 [16]

    与政府财政私有化同时进行的,还有第五琦推出的两项影响深远的改革措施:实行货币贬值和建立国有企业。这两项措施终于破坏了唐代初期宽松的经济氛围,回归到汉武帝时期的传统。然而,这两项改革又毫不令人感到意外,当唐代政府损失了三分之二的财政收入之后,不能仅靠卖爵、搜刮等短期手段来解决长期的财政问题,必须系统地寻找到大规模的财源,来对冲土地和户籍税的下降。

    在唐肃宗之前,除了高宗时期短暂打过货币的念头,大部分的唐代帝王都尽量保证官铸货币的足值,维持价格体系的稳定。肃宗之前,社会上唯一流通的官方货币叫“开元通宝”,每一千枚重六斤四两。

    为了获得额外的财政收入,肃宗新发行了一种货币,名称是“乾元重宝”,这种钱的重量是千枚十斤,面值却是开元通宝的十倍。也就是说,通过发行新币,将货币贬值了六点二五倍。

    第二年,肃宗再次出手,发行了千枚重二十斤的“重轮乾元钱”。这种钱有两道边,每枚价值开元通宝五十枚,在乾元重宝的基础上,再次将货币贬值了二点五倍。

    货币的贬值造成了物价飞涨,开元通宝钱也在市面上迅速消失,一部分被藏在家里舍不得用,另一部分被人拿去熔化掉,再偷铸成重轮钱和乾元钱。

    社会价格体系的混乱,迫使肃宗不得不屡次调整货币的币值。

    由于开元通宝的价值被低估,他第一次调整了币值,规定一枚开元通宝价值十文,而一枚乾元重宝价值三十文,一枚重轮钱价值五十文。

    这时候,“文”这个货币单位第一次被虚化了。以前,每一枚货币就是一文,可现在流通的三种钱,最小的开元通宝也价值十文,却没有代表一文的货币。人们第一次有了文是货币单位,不是货币本身的概念。

    这次币值调整引起了进一步的通货膨胀。各地的铜器都被人们拿去偷偷铸钱了。京城更是达到了人人偷铸的程度。为了防止私铸,官府四处抓人。郑叔清当京兆尹时,曾经一个月内杀了八百人,都无法止住这股风潮。

    上元元年(公元760年),肃宗皇帝再次做出稳定币值的努力,将三种钱的币值分别改为十文、十文、三十文,但混乱依旧。

    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唐肃宗死去,他的儿子代宗继位。代宗继位后,首先将改革的矛头对准了父亲定下的货币体系。他下令将开元钱和乾元钱等值流通,并废除了重轮钱。

    代宗的改革得到了民间的配合,很快,乾元钱和重轮钱都退出了流通领域,只剩下开元通宝继续流通。民间经济暂时从金融混乱中走了出来。

    初唐和盛唐时期是少有的商业开明时期,中央政府不设立国有企业,不参与盐铁的经营,只收取一定的税额。

    到了肃宗时期,盐铁铸钱使第五琦将财政增收的目标定在了盐业上。乾元元年(公元758年),新盐法推出,政府下令垄断产区,招收游民开采盐业。开采的盐由政府统一收购,不准私卖。后来,随着“安史之乱”的平定,第五琦担任了各州的榷盐铁使,在全国范围内(中央政府还能够管辖到的区域内)实行盐的专卖。

    盐铁专卖是肃宗财政聚敛中最成功的改革。在专卖之前,每斗盐只值十文钱,专卖之后涨到一百一十文,整整上涨了十一倍,其中的差价就是政府的财政收入。

    更为夸张的是,随着对私盐打击的加强和各种官僚机构的不断庞杂,盐的价格还将进一步上升。到了代宗时期刘晏掌管盐铁事务时,盐的批发价最高已经达到三百七十文,而零售价格还要高一倍。

    当然,随着盐业专卖、缉私等制度的常态化,盐业收入中很大一部分都消耗在了制度上,并没有作为中央财政收入用到实处。否则,盐业在国家财政中的占比还会更夸张。

    与汉代相比,唐代的冶铁业过于发达。从技术上,政府已经没有办法再垄断经营,基于这个原因,这个行业没有出现垄断。

    唐肃宗死后,“安史之乱”已经进入尾声。唐代宗继位后,开始考虑帝国财政的正规化问题。

    代宗所面临的局面仍然复杂,由于在镇压“安史之乱”中大量使用回纥兵,政府必须对回纥人进行安抚,每年送马十万匹、锦帛百万匹。在他的任上,吐蕃人也乘机从西藏进入了青海、新疆、甘肃一带,甚至在广德元年(公元763年)占领长安长达十五日。 [17] 加上皇帝无法掌控领土内所有的土地资源,政府的开支仍然紧张。

    但与他的父亲不同,代宗更注重财政的可持续性,除了吐蕃入侵京城的短暂时期之外,大部分时间都没有实行劫掠式的财政措施。

    他放弃父亲所有失败的改革措施的同时,把当年成功的改革措施保留了下来,甚至推行到了极致。肃宗发现的两位理财天才——第五琦和刘晏,也是代宗理财的左膀右臂。

    代宗的改革重点落在两个方面:加强专卖制度,加强对土地税的开发。

    代宗任用了刘晏来管理盐业垄断。 [18] 刘晏借助民间资本,建立了一条官僚资本的产业链,由政府垄断源头,再由官商资本贩运到全国各地,政府则为这些大资本提供免税待遇。两者的勾结使得政府把对盐业的控制权延伸到了全国各个角落。

    在刘晏任上,政府的盐利从一年四十万缗涨到了六百余万缗,增长了十五倍,占了政府总收入的一半以上。从宫廷开支到军饷、百官俸禄,都要依靠刘晏的盐业。 [19]

    除了盐之外,代宗还逐渐建立了酒业专卖,唐代的专卖制度进一步复杂化。

    在建立专卖制度的同时,唐代宗在土地税上的开发上也没少动脑筋。 [20]

    在“安史之乱”前,唐代的税制主要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著名的租庸调制,另一部分人们了解很少,叫地税和户税。

    租庸调制是依据人民的户口来征税的制度。唐代有着严格的户籍系统,一个人一生要享受一次政府分配土地的待遇,而他的户口就落在分配土地的地方。原则上来说,一个人不能离开户籍所在地,每年都要在这里纳税。

    但随着战争爆发,许多人都流亡到了其他地方,而一个人就算到其他地方住下,由于户籍还在原地,也不需要缴纳租庸调税。

    由于户籍混乱,唐代宗更看重以居住地和土地来纳税,加强了地税和户税系统的管理。

    在唐代宗时期,地税的税率比“安史之乱”前增加了五倍。在唐玄宗的开元盛世时期,地税的税率是每亩二升,但是到了永泰元年(公元765年),政府试图在关中推行每亩收成十分之一的新税率,四年后,又确定为好地每亩一斗(十升),坏地每亩六升。过了一年,每亩又在这个基础上加了一升。

    除了地税,户税系统也增加了至少一倍。

    除地税和户税之外,还有许多苛捐杂税,最典型的是青苗税。每年庄稼还只是青苗时,政府最初每亩收十文,到后来变成每亩收十五文、三十文。

    通过对土地和户口加税,以及政府垄断经营,代宗逐渐恢复了脆弱的财政平衡。然而,这种平衡是如此脆弱,禁不起折腾,而它面对的,却是强大的藩镇势力和复杂的国内环境。

    藩镇割据时期的财政死穴

    建中元年(公元780年),唐德宗继位。

    此时的大唐帝国已经变成了一具陌生的躯体。这个躯体曾经属于一个中央皇朝,而现在则四分五裂,缺乏统一的指挥。

    “安史之乱”前,(藩镇)节度使只存在于边境地区,是为防范外族入侵而设的。但在平定“安史之乱”的过程中,皇帝为了防止叛军占领更多的地盘,在内地也建立藩镇,授予节度使军政全权。

    内地的节度使最多时接近五十个,每个节度使都是一个不受节制的土皇帝。

    “安史之乱”前,唐代的地方行政结构是这样的:地方分成州、县两个级别,州有刺史,县有县令,他们是负责地方行政工作的主要官员。而州县的下属官员主要由中央政府任命(在汉代是由郡县长官任命下属官吏,这是唐代和汉代的区别,也向进一步集权迈出了一步),以防止州县长官拥有过大的权力。

    后来,政府又设立了十到十五个道, [21] 每个道设置一个观察使,但这个观察使并非行政官员,也不负责地方行政工作,而是监视州县官员有没有违法乱纪。

    政府在各地还有一定的驻军,归都督府管辖(相当于现在的军区),都督府可以协调周围的州县资源,但不得干涉地方事务。

    而藩镇节度使就相当于兼有观察使的监察职能、都督府的军事职能,同时还有管辖几个州的行政权。有的节度使还拥有任命下属州县官吏的权力。当军事、行政和监察权都集中于一人,这个人还拥有任命官吏的权力时,他就等同于一个小规模的皇帝了。 [22]

    这些藩镇节度使对中央政府的忠诚度各有不同。东北地区(今河北、北京一带)的几个藩镇的节度使都曾经是安禄山和史思明的将领,唐军将领仆固怀恩在扑灭史思明叛乱的过程中,允许他们投降朝廷。 [23] 但事后,给他们保留了节度使的职务。

    这几个节度使由此获得了东北地区的军事行政大权,几乎完全独立于朝廷,只有名义上的隶属关系。而江南地区的藩镇节度使则更加拥护中央,但前提是:中央必须默许他们有很大的财政自由度,可以截留大笔税收。

    另外,各个藩镇招募了大量的军队,军费开支成为藩镇和中央政府财政的重头戏。

    唐代中央政府真正能够控制的区域是:从西北的甘肃,到以长安为中心的关中平原,再到河南南部,结束于江南、岭南一带,呈一个长条形。而河北、山东、北京的大片地区,以及淮西地区则游离于中央之外,甚至形成了节度使的世袭制。

    这种结构对中央政府最大的打击在于财政方面。虽然皇帝规定了更加高昂的税额,但这些税大都到不了中央政府的手中。当时的税收一部分需要留在州政府,也就是州刺史收税后,提留下来用于本州的行政花费;一部分则交给节度使,供他养兵之用;最后一部分才上缴中央。经过层层盘剥之后,中央政府所能利用的资金就很有限了。

    除了经费不足之外,中央政府手中的军队也不足,除了有一支比较精良的神策军之外,其余的部队几乎都不能打仗。如果有征伐,必须依靠其他藩镇贡献军队。如果中央政府征调了藩镇的军队,还必须提供军事补贴(出界粮),每个士兵的花费相当于平常的三倍,代价高昂。

    为了节省财政,皇帝甚至连好衣服都舍不得穿,一件衣服要洗染好几次。即便如此,皇帝的财政收入仍然无法满足一次大规模的军事需要。

    总结起来,唐代宗留给儿子的财政遗产是:

    第一,管理财政的官僚系统出现了更迭。 [24] 以前的财政机构主要归属于户部,而现在户部已经靠边站了,整个中央财政控制在两个名称古怪的使职手中。东都洛阳以及整个帝国的东南部地区归转运使管辖,而西京长安以及整个帝国的西部地区由度支使掌管。担任这两个使职的就是刘晏和第五琦。两个人通过发现任何赚钱的机会,帮助中央政府创造收入。

    而财政系统中,唐初的租庸调税已经萎缩,战争中形成的盐业、酒业专卖正在扩大,加上唐代宗逐渐摸索的地税和户税,构成了中央政府的主要收入。

    第二,中央政府虽然收不到钱,但人民缴的税并不低。由于藩镇割据,加上地方的州县吏治恶化,这些机构截留了太多的税收,民间被压榨得很厉害,但中央政府并不了解民间经济的苦楚。

    第三,藩镇虽然不愿将正规的税收交给中央,却又乐意为中央政府提供额外的“上贡”。这就像老板不愿意给职工涨薪水,却喜欢时不时发奖金一样。各种名目的月供、年供源源不断地送往长安。“上贡”对于藩镇是有好处的,因为每上一笔贡,藩镇都会以此为借口向民间进行一次额外的摊派,多一个名目收钱,最终民间要承受几倍的代价。

    虽然皇帝知道财政走到这一步,既无法维持,也代价庞大,却又因为离不了地方的贡品,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

    通过这种弊病丛生的税收系统,在代宗离世时,中央政府达到了暂时的税收平衡。但是,每个人都清楚,这种状况不会维持长久,势必改变,不是向好,就是向坏。

    公元780年,新皇帝登基时,大家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在当时的人们看来,他的祖父肃宗保住了唐王朝的国祚,而父亲代宗则完成了平叛,并初步恢复了稳定,到了德宗,会将这种趋势继续下去,贯彻中央集权,达到永久的平衡,恢复大唐的稳定和繁荣。

    但是,德宗皇帝能否实现这个目标呢?

    雄心勃勃的帝王和可怜的财政

    唐德宗上台后,立刻马不停蹄地展开了一系列的改革。

    德宗首先废除了皇室一系列的奢侈消费。代宗虽然生性节俭,但因为相信佛教,在宗教支出上从来不知节省,他又喜欢人们上供,许多人借着上供的名义来讨好他。

    德宗在太极殿继位后的一个月内,下了至少七道圣旨,禁止了一系列的进贡。这些贡品五花八门,包括东北(新罗、渤海)的鹰鹞、山南的琵琶、江南的柑橘、剑南的春酒,以及各地的奴婢、其他的珍禽异兽,等等。他还撤销了皇宫里管理戏子的机构,戏子被解散,一百多名宫女被送回家,就连皇宫里的三十二只大象也送归了山林。 [25]

    在他父亲任上,宦官已经逐渐居于重要地位。德宗对待宦官也毫不手软。他继位不久,宦官邵光超借着去淮西出差的机会,收了淮西节度使留后(即代理淮西节度使)李希烈的七百匹绸缎。德宗发现后,打了邵光超六十杖,并发配充军。从此以后,宦官再也不敢胡作非为。 [26]

    之后,德宗皇帝撤销了不必要的朝廷食客机构,削减宫廷开支,严令中央官僚不准从事商业经营活动,废除酒类专卖。

    此时,一个雄才大略的帝王形象已经浮现,如果这种势头继续下去,那么,人们可以期待又一次的中兴。毕竟,德宗时代距离玄宗盛世不过只有三四十年而已,人们太渴望社会的复兴了。

    德宗皇帝并没有让人们失望,接下来的改革更加关键,也更加显示出皇帝的雄心。

    在唐德宗上台的第二年,他采纳了宰相杨炎的提议,推出了影响深刻的两税法,对唐初的租庸调制进行了彻底改革。两税法,是指每年的税分夏天和秋天两次缴纳。 [27]

    后世往往夸大了两税法的意义,认为这是政府税收从“对人收税”转变到“对土地收税”,也就是按人头收税变成按照土地额来收税。这个说法并不准确,两税法仍然要同时统计人口和土地。

    两税法的实施,主要是因为先前的租庸调制经过了一百多年的实施,已经积累了太多的问题,无法清理了。

    租庸调制包括三部分:地租(租)、劳役(庸)和家庭手工业品(调)。在缴纳时,是根据家庭来缴纳的。

    每年,地方政府都会组织调查,给新生人口分一块土地,把已亡故之人的土地收回,统计一个家庭有多少亩需要纳税的土地,有几个可以服劳役的年轻人,要缴纳多少布或者帛。这些统计数据就成了纳税的依据。

    但是,随着人口数量的增加,政府已经没有新的土地可供分配,而那些该缴回土地的家庭也不愿意上缴土地,土地数据失真。由于人们不愿服役,人口数据也出现了混乱。 [28]

    唐代的户籍分为主户和客户,主户就是百姓分配土地的地方,如果此人移居别地,需要登记为客户。按照规定,主户需缴纳租庸调税,而客户不需要缴纳。于是,许多人把手里的土地卖掉,搬到了其他地区,就不需要再缴税,而购买土地的人也将土地隐藏起来,没有登记。这就造成了税收的大量流失。

    在杨炎的两税法中,不再区分主户和客户,也不再区分土地的性质。政府只确定人们现在的居住地和拥有的土地数量,以此作为纳税的依据。当然,政府以后也不再承担分配土地的责任。

    税种则分为户税和地税。所谓地税,就是按照每户拥有的土地数量缴税。所谓户税,是一种财产税,统计每户的财产多少,按照一定比例纳税。

    在制定财政计划时,政府是以公元779年(也就是两税法前一年)的税收额度为参考基准的。中央政府根据这个额度制定财政计划,分摊给各个地方。

    这就类似于包税制:地方负责征税交给中央。中央要求的额度是一定的,地方政府可以多征,把剩下的留给自己,只要中央额度得到了满足,皇帝就不管地方的行为。这种做法保障了中央政府每年的岁入。

    按照分配,中央政府每年可以得到钱九百五十万缗、米一千六百万斛,地方政府可以得到钱二千零五十万缗、米四百万斛。 [29]

    两税法的实施并没有让民间经济有根本性的好转。由于一系列折算的问题,加上地方层面的征税失控,农民的税收可能已经达到了初唐的十几倍。 [30] 但两税法的意义在于,中央政府由此得到了较为稳定的财政收入,中央政府的话语权大大加强。

    如果按照这种趋势走下去的话,那么唐德宗距离恢复中央政府控制力的梦想,又更近一步了。

    但就在这时,情况出现了逆转。过于心急的唐德宗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削藩。

    唐德宗本应该等中央政府的财政更加巩固时,再着手对付地方的藩镇势力。

    要削藩,必须做好武力准备。而政府要发动战争,必须给人民留下足够的休养生息时间,也必须等大家都适应了新的税收体制,让粮食和金钱塞满仓库。在曹魏和西晋决定南征时,首先考虑的都是粮食储备问题。但在唐德宗时代,事情的发展速度超出了皇帝的控制。

    建中二年(公元781年),两税法实施的第二年,成德(位于今河北和山东境内)节度使李宝臣去世。在河北一带,一共有四大节度使拥兵自重,都是“安史之乱”时期投降中央的叛乱将领,也是中央政府的大患,他们掌管的藩镇是成德、魏博、淄青和卢龙 [31] 。德宗如果要削藩,首先就要对这四家下手。

    按照代宗时期留下的惯例,对于这些地位显赫的节度使必须给予安抚,默认他们的世袭权力,当老节度使死去后,朝廷就任命他指定的接班人(一般是儿子)来担任新节度使。

    但这一次,德宗决定采取强硬的态度,拒绝任命。

    德宗的拒绝迫使成德与附近的魏博、淄青联合起来,向朝廷宣战,参加叛乱的还有远处的山南东道,一共四镇。

    为了对付四镇叛乱,唐德宗动用的武力除了朝廷控制的神策军,还包括周边数个藩镇的军队。神策军需要军费,而藩镇武装等着补贴,不管是哪种方式,都得花钱,这就变成了一场财政的消耗战。

    然而,掌管财政支出的度支杜佑却给出了悲观的估计,认为当时朝廷的财政储备只够几个月的军费。 [32]

    如果德宗能够等几年,等朝廷的府库更加充足,也许削藩的过程将更加顺利。可现在,一旦缺乏军费,皇帝必须重开敛财的门路。

    杜佑认为,为了再多支撑半年,必须向长安的商人借五百万缗钱。于是朝廷命令户部侍郎赵赞筹措借钱,虽然约定战后归还借款,可是没有人相信。在朝廷官吏的巨大压力下,有的人受不了压榨而自杀。但就算这样,整个长安也只凑了八十万缗,距离目标数额还差很多。

    为了继续搜刮,唐德宗开征货柜税以及粮食贸易税,最高税率达到四分之一,整个长安抗税罢市。市民们出动守住路口,拦住宰相哭诉。可政府仍然征收了二百万缗。

    当首都宣布征税时,地方也行动了。最先加税的是淮南节度使陈少游,加税的幅度是百分之二十,德宗下诏全国推广。

    除了直接从市场上抢钱之外,德宗又打起了常平仓的主意。常平仓就是官府调节粮价的仓库,丰年时低价收购粮食,歉年时加一点价平仓卖出,相当于赈济百姓。但这类的平准制度看上去很美好,实行起来却总是出现大量的粮耗子把常平仓偷盗一空,而最大的粮耗子不是别人,正是皇帝和政府。

    在德宗之前,全国的常平仓已经被政府偷空过几次,到了德宗时要征收一些特别税来重建常平仓。现在由于打仗缺钱,正好把里面的粮食拿走吃掉。 [33]

    再后来,赵赞又想出了新办法:除陌钱和间架税。除陌钱的税率,以前是每发生一千钱的交易额,就缴二十钱的税,而现在增加到了五十钱。所谓间架税,就是房屋税,官员挨家挨户去数房间,每个房间都要交税,上等间两千钱,中等间一千钱,下等间五百钱,隐匿一间打六十杖。 [34]

    唐代的城市里有许多破落户,祖上发达时购买过许多房子,家境衰落后,所有的动产和现金已经没有了,但房子还在。政府征收间架税时,这些破落户首当其冲,成了受害者,他们其实已经很穷,但因为房屋众多,成了缴税大户。许多人为了完税被逼得自杀。 [35]

    在社会被财税压垮的同时,皇帝的削藩过程却一波三折,越拖越长。

    最初,皇帝的部队占了先机,几乎降服了叛乱的藩镇。然而皇帝错估了形势,没有及时收手。他没有意识到财政的脆弱,一旦和平无法维持,不仅社会受不了,中央也无处再征收更多的钱了。

    皇帝的强硬让本来与中央政府联合的幽州节度使朱滔也担心了,他害怕皇帝胜利后会对付自己。于是幽州反转矛头,加入了叛乱的一方。幽州是东北方最强大的藩镇,它的转变不仅改变了实力对比,还让唐政府的财政状况急剧恶化。

    更使形势雪上加霜的是淮西藩镇。淮西地处运河要道,是中央政府获得南方粮食的枢纽。淮西节度使李希烈曾经帮助中央政府打败了反叛的襄阳,却没有得到足够的好处,这时终于也参加了叛乱。淮西的叛变让中央政府的江南粮食供应彻底中断。

    建中四年(公元783年)八月,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围攻襄阳,唐德宗的兵马还在北方,只好命令泾原节度使率兵前去救援。由于中央政府已经没有钱进行补贴,泾原士兵发生了叛乱,攻克长安。唐德宗仓皇出逃。

    直到公元786年,整个叛乱才归于平静。

    在战争中,除了皇帝感到精疲力竭之外,各个藩镇也已经力不从心了。

    当叛乱的藩镇离开了自己的地盘时,突然也发现财政问题难以解决。在自己的地盘上,筹措粮食都是现成的,可一旦进军长安,就等于是实行远距离打击,后勤工作必须跟上,否则就会进入衰退期,直至被消灭。

    中央政府无法消灭藩镇,而藩镇也无法消灭中央政府。两者是一种共存关系,剩下的只是如何认清形势,寻找一个平衡点。

    当唐德宗认清形势,递出了赦免的橄榄枝时,藩镇经过一段时间的斗争,也发现要么接受这个台阶,要么慢慢地消耗直至灭亡。两相妥协,局势再次恢复了平静。只是,这次战争的代价实在太大。叛乱后中原遍地士兵,养兵费用失控,大量的人口逃籍,户口减少了三分之二 [36] ,财政状况更是雪上加霜。

    随着户口的减少,两税法带来的问题也越来越明显。这个税法的成立,需要足够数量的人数来支撑。由于帝国征收的总税额是不变的,如果一个人逃走了,那么他的税额要由其他人平均承担。全国户口少掉三分之二,意味着剩下的三分之一人口的税负要增加三倍。

    税负的加重让更多的人逃亡,而逃亡的人越多,剩下的人税负就更加沉重。这个恶性循环抑制着经济的发展。

    关于这些问题,中央政府一清二楚。这些事也曾作为议题被多次讨论,但都因为财政的原因被束之高阁。

    政府讲道理时只在它缺乏税收时,而讲道理的唯一方式就是加税。

    沦为守财奴

    当战争结束时,唐德宗一生的悲剧已经注定。

    他曾经想重振帝国,重新建立可靠的财政制度,成为中兴的明君。但刚刚开了个好头,就被现实击得惨败。

    叛乱之后,他回到长安,感慨着所有的人都背叛了他。他曾经试图信任大臣,却发现他们在关键时刻都离他而去。他曾经试图清除宦官,却发现落难时只有窦文场、霍仙鸣等几个宦官紧紧相随。 [37] 他曾经试图让皇室府库充盈,可在逃难时却连给士兵买衣服的钱都没有。

    他意识到,真正的错误在于,他没有做好财政准备就贸然发动了攻势。于是,他用整个后半生去弥补这个错误。他不再管什么正规财政手段还是非正规财政手段,只要能给他带来金钱的都是好的。

    他曾经拒绝各地藩镇的贡献,因为他知道,藩镇每贡献一分,就会从民间压榨三倍到五倍的财富。但现在,他对任何贡献都敞开大门。各个地方给皇帝的贡品络绎不绝,节度使们有的日进,有的月进,还有的故意把正税算作给皇帝的私人进贡。皇帝都当作不知道,他知道的只是人们给他带来了多少钱。 [38]

    有的人假托皇帝密令增加课税,或者克扣官饷,加收关税、丧葬税、蔬果税。但只要能够分得一杯羹,德宗都欣然接受。 [39]

    为了增加收入,德宗还派宦官作为宫使(皇帝的使者),以几乎白拿的价格来买东西,还要向人们索取各种好处。只要这些宦官出动,就会吓得街上的商户纷纷逃走、关门。白居易的新乐府诗《卖炭翁》所写的就是德宗时代的宫使,在诗中,皇帝的宦官以“半匹红绡一丈绫”的价格,拿走了卖炭翁的千余斤炭。

    德宗曾经取消过酒类的专卖,可是到了贞元九年(公元793年),他却下令对茶叶征税,只是因为每年茶税能够给政府带来四十万贯的收入。他后面的皇帝则借鉴他的方法,干脆对茶叶实行了专卖。 [40]

    也正是在德宗时期,宦官进一步得势。皇帝不信任外朝的大臣,不敢把手里唯一的军队(神策军)交给大臣,只能重用宦官,让他们指挥军队。 [41] 同时,德宗还派出宦官当监军使,去监督地方的军事力量。即便是各个藩镇,也要给这些宦官面子,任由他们大发横财。

    唐代后期,宦官问题愈加突出,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皇帝无法驾驭整个官僚体系,只能倚重身边人进行统治。德宗对于官僚体系和财政体系的放纵留下了无数的隐患,但即便换一个人也很难做得比他更好。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贪财吝啬的皇帝竟然积攒下了庞大的家底,唐代的财政状况得到了改善。当这个家底传到他的孙子唐宪宗时,宪宗竟然能利用它完成一次中兴,将主要的藩镇势力一一降服。

    历史将掌声送给了宪宗,却没有人意识到他将德宗留下的家底再次耗空,造成了唐王朝的最终衰落。历史将嘲讽留给了德宗,却没有意识到有了德宗的吝啬和抠门,才有了宪宗的武功。只有想到了这一层,我们才会对这个古怪的老皇帝多一分同情,理解他的无奈和苦心。

    有人认为,唐德宗之所以这么窝囊,并不怪他本人,而应该怪他的曾祖父唐玄宗,正是玄宗皇帝时期积累下来的问题导致了“安史之乱”。战乱之后,无论谁都无法控制局势了。

    在唐玄宗时期,帝国的财政问题已经非常严重。玄宗不止一次受困于财政的不足,想出了种种方法去化解。而藩镇制度就是他想到的方法之一,只是这种方法不仅没有解决问题,反而带来了灾难。

    但人们在责怪玄宗时,也应该看到,玄宗时期财政问题的根源在于更早时种下的祸根,甚至唐代一诞生,就已经注定了后来的结局。

    唐初,统治者继承了北魏、隋代的传统,设立了土地公有制,建立了一套过于复杂的财政制度。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套制度变得千疮百孔,让每一个皇帝都头疼不已。

    北魏最早建立的土地公有制传统,跨越了朝代的界限,造就了唐代这个财政失控的中央帝国。一次“公有制”实验,将它的影响传到了数百年之后……


    [1] 本章涉及的时间范围是公元779年—公元805年。

    [2] 见《旧唐书·德宗纪》。关于唐代的正史一共两本,其中《新唐书》以思想和结构见长,《旧唐书》纪事虽然拖沓啰唆,却保留了更多的原始材料。本书在引用传记时多参考《旧唐书》,但引用各志,则优先考虑《新唐书》。

    [3] 《新唐书·食货志二》:“是时,诸道讨贼,兵在外者,度支给出界粮。每军以台省官一人为粮料使,主供亿。士卒出境,则给酒肉。一卒出境,兼三人之费。将士利之,逾境而屯。”《旧唐书·德宗纪》:“凡诸道之军出境,仰给于度支,谓之食出界粮,月费钱一百三十万贯。”

    [4] 《旧唐书·姚令言传》:“泾师离镇,多携子弟而来,望至京师以获厚赏,及师上路,一无所赐。时诏京兆尹王翃犒军士,唯粝食菜啖而已,军士覆而不顾,皆愤怒,扬言曰:‘吾辈弃父母妻子,将死于难,而食不得饱,安能以草命捍白刃耶!国家琼林、大盈,宝货堆积,不取此以自活,何往耶?’”

    [5] 《新唐书·食货志二》:“赵赞复请税间架,算除陌。其法:屋二架为间,上间钱二千,中间一千,下间五百;匿一间,杖六十,告者赏钱五万。除陌法:公私贸易,千钱旧算二十,加为五十;物两相易者,约直为率。而民益愁怨。”

    [6] 见《旧唐书·德宗纪》。

    [7] 德宗前期想除掉宦官揽权的弊端,但在统治后期,由于不再信任大臣,却唯宦官是听,造成了整个中晚唐宦官专权的局面。

    [8] 从附录表2,见《通典·食货七》,但需指明,各典籍记载数目略有差异。根据《旧唐书·玄宗纪》,天宝十三载,户部见管州县户口:“管郡总三百二十一,县一千五百三十八,乡一万六千八百二十九;户九百六十一万九千二百五十四,三百八十八万六千五百四不课,五百三十万一千四十四课;口五千二百八十八万四百八十八,四千五百二十一万八千四百八十不课,七百六十六万二千八百课。”

    [9] 见《通典·食货七》。

    [10] 《新唐书·食货志一》:“凡授田者,丁岁输粟二斛,稻三斛,谓之租。丁随乡所出,岁输绢二匹,绫、二丈,布加五之一,绵三两,麻三斤,非蚕乡则输银十四两,谓之调。用人之力,岁二十日,闰加二日,不役者日为绢三尺,谓之庸。有事而加役二十五日者免调,三十日者租、调皆免。通正役不过五十日。”

    [11] 见《新唐书·食货志一》。

    [12] 见《旧唐书·第五琦传》。

    [13] 《新唐书·食货志三》:“肃宗末年,史朝义兵分出宋州,淮运于是阻绝,租庸盐铁泝汉江而上。”

    [14] 《旧唐书·食货志》:“开元已前,事归尚书省,开元已后,权移他官,由是有转运使、租庸使、盐铁使、度支盐铁转运使、常平铸钱盐铁使、租庸青苗使、水陆运盐铁租庸使、两税使,随事立名,沿革不一。”

    [15] 见《新唐书·食货志一》。

    [16] 《新唐书·食货志一》:“第五琦为度支盐铁使,请皆归大盈库,供天子给赐,主以中官。自是天下之财为人君私藏,有司不得程其多少。”

    [17] 见《旧唐书·吐蕃传》。

    [18] 见《旧唐书·刘晏传》。

    [19] 《新唐书·食货志四》:“晏之始至也,盐利岁才四十万缗,至大历末,六百余万缗。天下之赋,盐利居半,宫闱服御、军饷、百官禄俸皆仰给焉。”

    [20] 以下讨论见《新唐书·食货志一》。

    [21] 《新唐书·地理志》:“太宗元年,始命并省,又因山川形便,分天下为十道:一曰关内,二曰河南,三曰河东,四曰河北,五曰山南,六曰陇右,七曰淮南,八曰江南,九曰剑南,十曰岭南。……开元二十一年,又因十道分山南、江南为东、西道,增置黔中道及京畿、都畿,置十五采访使,检察如汉刺史之职。”

    [22] 见《新唐书·兵志》。

    [23] 见《旧唐书·仆固怀恩传》。

    [24] 见《新唐书·食货志一》。

    [25] 见《旧唐书·德宗纪》。

    [26] 见《旧唐书·德宗纪》。

    [27] 《新唐书·食货志二》:“至德宗相杨炎,遂作两税法,夏输无过六月,秋输无过十一月。置两税使以总之,量出制入。户无主、客,以居者为簿;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商贾税三十之一,与居者均役。田税视大历十四年垦田之数为定。”

    [28] 《新唐书·食货志一》:“盖口分、世业之田坏而为兼并,租、庸、调之法坏而为两税。”

    [29] 见《新唐书·食货志二》。

    [30] 在公元779年定基准时,政府采用的是以金钱折算的方式。人们缴纳的是实物(米和粟),可在统计时,按照市价折算成钱币,以钱币的数字作为未来税收的基准。而在未来的年份缴税时,又要将钱币按照当年的市价折算成米和粟,农民们真正缴纳的,还是以实物为主。不幸的是,公元779年恰好是粮价昂贵的一年,所以算出来的以钱币计价的税额很高。这一年过后,粮价一路下跌,加上政府故意压低价格,农民们缴纳的实物实际上已经是当年的好几倍。两税法实施时,其税率就已经是唐初的数倍,中唐时期的税率之重,可能已经是初唐的十几倍了。

    [31] 成德节度使治理恒州(今河北正定)、冀州(今河北冀州)、赵州(今河北赵州)、深州(今河北深州),魏博节度使治理魏州(今河北大名)、博州(今山东聊城)、相州(今河南安阳)、贝州(今河北清河)、卫州(今河南辉县)、澶州(今河南濮阳)。淄青节度使治理山东中部和东部半岛地带。卢龙节度使治理今北京、天津及周边的河北地带,直到辽宁辽阳。四藩镇的事迹见《新唐书·藩镇魏博传》《新唐书·藩镇镇冀传》《新唐书·藩镇卢龙传》《新唐书·藩镇淄青横海传》。

    [32] 《新唐书·食货志二》:“德宗以问度支杜佑,以为军费才支数月。”

    [33] 《新唐书·食货志二》:“自太宗时置义仓及常平仓以备凶荒,高宗以后,稍假义仓以给他费,至神龙中略尽。玄宗即位,复置之。其后第五琦请天下常平仓皆置库,以畜本钱。……属军用迫蹴,亦随而耗竭,不能备常平之积。”

    [34] 《旧唐书·德宗纪》:“至是又税屋,所由吏秉笔持算,入人庐舍而抄计,峻法绳之,愁叹之声,遍于天下。”

    [35] 《旧唐书·食货志》:“衣冠士族,或贫无他财,独守故业,坐多屋出算者,动数十万。人不胜其苦。”

    [36] 《新唐书·食货志二》:“朱泚平,天下户口三耗其二。”

    [37] 《旧唐书·宦官传》:“窦文场、霍仙鸣者,始在东宫事德宗。初鱼朝恩诛后,内官不复典兵,德宗以亲军委白志贞。志贞多纳豪民赂,补为军士,取其佣直,身无在军者,但以名籍请给而已。泾师之乱,帝召禁军御贼,志贞召集无素,是时并无至者,唯文场、仙鸣率诸宦者及亲王左右从行。志贞贬官,左右禁旅,悉委文场主之。”

    [38] 《文献通考·国用考》给出了德宗皇帝后期执政最好的图景:“初,德宗居奉天,储蓄空窘,尝遣卒视贼,以苦寒乞襦,不能致,剔亲王带金而鬻之。朱泚既平,乃属意聚敛,常赋之外,进奉不息,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有日进,江西观察使李兼有月进,他如杜亚、刘赞、王纬、李锜皆徼射恩泽,以常赋入贡,名为羡馀,至代易又有进奉。户部钱物,所在州府及巡院皆得擅留,或矫密旨加敛,或减刻吏禄,或贩鬻蔬果,往往私自入,所进才什二三,无敢问者。刺史及幕僚至以进奉得迁官。继而裴延龄用事,益为天子积私财,生民重困,又为宫市。”

    [39] 《新唐书·食货志二》:“度支以税物颁诸司,皆增本价为虚估给之,而缪以滥恶督州县剥价,谓之折纳。复有‘进奉’、‘宣索’之名,改科役曰‘召雇’,率配曰‘和市’,以巧避微文,比大历之数再倍。”

    [40] 《新唐书·食货志四》:“初,德宗纳户部侍郎赵赞议,税天下茶、漆、竹、木,十取一,以为常平本钱。及出奉天,乃悼悔,下诏亟罢之。及朱泚平,佞臣希意兴利者益进。贞元八年,以水灾减税,明年,诸道盐铁使张滂奏:出茶州县若山及商人要路,以三等定估,十税其一。自是岁得钱四十万缗,然水旱亦未尝拯之也。”

    [41] 见《旧唐书·宦官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