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皇帝神化运动(公元前141—公元前87年)
从汉武帝开始,政府注意提拔身份卑微的书呆子进入最高权力机构。最典型的是犯过罪、牧过猪,年近七十才入仕的公孙弘。这类人缺乏实务经验,却善于把持权力,以皇帝的需要来解释司法,成了神话皇帝的主力军。
窦太后死后,作为汉初指导思想的黄老之术迅速让位于儒家,儒教时代到来了。
西汉的儒教不同于春秋战国时期的儒家。最初的儒教建立在一本对《春秋》有歪曲的解释性书籍之上,这本书叫《春秋公羊传》。
由于提倡“微言大义”、“大一统”、政治进化论(早期儒家总是向往古代政治的清明,《春秋公羊传》却推崇现世,不注重古代),这一切都符合西汉王朝的需要,《春秋公羊传》成了西汉的《圣经》,孔丘已经变成了公羊。
董仲舒对儒教的改造,是将阴阳学说杂入了儒家学说,提倡“天人合一”,试图利用儒教解释从宇宙天地,到人体发肤,再到社会政治的一切学问。他试图寻找终极真理,再用这个真理束缚住人们的行为,让人们幸福地生活在真理之中。
按照“天人合一”理论,人类社会的规律与老天爷的运行规律是合一的,人类生活的目的,就是遵从于老天爷的意志。皇帝是天在人间的代表,是天选定的,是不容置疑的,必须无条件服从。既然老天爷选择了刘氏作为天子,那么所有对皇帝的反抗就是非法的。通过这种方式,董仲舒就解决了只有刘氏才能当皇帝的问题。
儒教诞生的同时,作为道家集大成者的淮南王刘安却在儒教的打压之下死亡,他主持编撰的《淮南子》虽然代表了道家思想的最高成就,却没有对现实产生任何影响力。道家从此退出了政治。
一个叫作公孙弘的小人物可能永远想不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飞黄腾达。
公孙弘生于公元前200年前后,出生时汉高祖刘邦还在位。他曾经担任过小吏,但由于犯罪被免职,迫于生活压力只能到海边去牧猪。 [27] 他与著名的大才子贾谊同岁,但贾谊三十三岁去世时已名满天下,而此刻,公孙弘还只在猪窝里挣扎。
到了四十多岁,这位一事无成的小人物眼看就要卑微地度过一生,他却决定开始另一段冒险:去读书。
当时已经是汉文帝执政晚期,各地的儒家学说有所抬头。西汉时期人们对书籍的占有与现代不同,现在,我们随时可以接触到琳琅满目、品种齐全的图书。但在汉代,由于书籍都是手工抄在竹简上的,书就意味着财富,许多穷人可能终生都见不到一本书。
在这种情况下读什么书也充满了偶然,一个学习《道德经》的人可能并不是因为他喜欢老子,而是他只见过这一本书,没有机会接触到别的。当他把这一本书背得滚瓜烂熟,就成了一个拥有学问的人,可以到官府混饭吃了。
由于竹简运输不便,许多人传授学问也是靠背诵完成的,当他口对口帮助学生把全书都背下来,解释一遍,就算完成了传授。
公孙弘住在齐地,在战国时期,齐国是一个著名的文化中心,以研究变了味的儒家学说而出名,号称“稷下学派”。
孔子出生于鲁国,因此,在鲁地保存了较完整的孔子学说,那么为什么齐国也成了研究儒家的学术中心呢?这是因为齐国比鲁国更强大,它的国君更倾心于称霸,想以齐国为中心重建国际秩序。在齐王的周围聚集了大量的学者,希望为齐王量身打造一套称霸世界的理论体系。这些学者中最主要是儒家,但也有道家、阴阳家、法家等学派。根据《汉书》的记载,儒家学者荀子、道家学者田况、阴阳家邹衍,都曾经在稷下做研究。 [28] 这些不同学派的人在一起联合改造了原始的儒家,形成了一套新的理论体系。在历史上,也把这一派儒家称为“齐学”,而更加继承了孔子理论的鲁地儒家称为“鲁学”。
在齐地,公孙弘有机会接触到了一本叫作《春秋》的书。这本书由孔子整理,并经过齐地文人的解释,在私下传授。
在这些文人中,有一位最著名的叫作胡毋生,此人曾经在汉景帝的手下当过博士,老来回到齐地传授学问。 [29] 胡毋生的学问是从一位叫作公羊寿的人那儿口对口学来的,而公羊寿的学问得自于家传,他的祖先公羊高是子夏的弟子,而子夏又是孔子的嫡传弟子之一。
在胡毋生之前,公羊家族传诵的《春秋》是靠口口相传来延续的,胡毋生第一次把它变成了文字,记在了竹简上。记载的方式是这样的:首先,孔子整理的《春秋》被称为“经”,由于经文写得过于简略,不解释就不容易懂,人们如果直接读春秋经,就像现代人读古文一样云里雾里,所以,公羊家族的人会对经文进行一定的解释,这些解释被称为“传”。由于胡毋生的“传”是公羊家族流传下来的,所以他写出的解释就被称为《春秋公羊传》。
公孙弘师从胡毋生之后,将《春秋公羊传》背得滚瓜烂熟,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文人。
到了他六十岁,终于等到一个机会。当年,年幼的汉武帝新上台不久,执政的窦太后决定从地方上征召一批有学问的人。当地官员把老头子公孙弘也举荐了上去,白发苍苍的他第一次踏出故乡,去了京城。
执政的窦太后没有嫌他老,授予他博士的头衔。他的第一项差事就是出使匈奴,然而,事实证明,这个放猪的老头子虽然背了一本书,却缺乏处理实务的能力,他搞砸了使命,被太后免了职,打道回府——他向着一事无成地死去又迈进了一步。
六年后,窦太后已经死去,汉武帝开始了亲政。他再次下诏征集儒家人才,地方官员再次将公孙弘上报。公孙弘已经心灰意懒,不想再去碰运气,但还是被劝说着上路。到了首都,负责选拔的太常也看不起他,在策问时给他评了个下等。随后,这样的成绩送给汉武帝过目,谁知汉武帝却出乎大臣们的意料,立刻被这个年近七十的老头子迷住了,不仅大大赞赏一番,还将他留下伺候自己。
此后,公孙弘的提升进入了快车道,从金马门待诏,到左内史,直至御史大夫、丞相,以八十岁的高龄死在了丞相任上。
由于吃过一次亏,公孙弘对于自己的学问知根知底,他变得谦恭多礼,做事首先把私人态度藏起来。当皇帝询问时,哪怕有不同意见,最终也总是无条件支持皇帝。大臣们对他的首鼠两端感到不满,他就用谦恭的态度笼络住下级,再偷偷地排挤那些比他学问大、能力强的人。
在所有学习《春秋公羊传》的人中,他的师弟董仲舒的成就远胜于他,于是他就把董仲舒送到胶西国去当国相,原因是胶西国的国君刘端以残暴出名,当他的手下很可能不知什么时候就挂掉了。
以编撰《淮南子》出名的淮南王刘安喜欢道术,杂以百家,是当时最有学问的人。而公孙弘只会背诵一本《春秋公羊传》,对于意思还老是吃不透。但他感觉到皇帝担心这位堂叔的权威,开始着手调查淮南王谋反的迹象,为事后汉武帝查办淮南王拉开了序幕。
在公孙弘办理的荒唐事中,最荒谬的要算两个案子:其一,当时的名臣主父偃曾经担任齐厉王的国相,由于齐厉王与姐姐通奸,主父偃对他晓之以理,齐王却担忧主父偃是汉武帝派来查办他的,自杀了。 [30]
这件事本来与主父偃无关,但公孙弘却认为,根据《春秋公羊传》的精神,有一条原则叫作“诛首恶”,一件事情哪怕不是他干的,但是因他而起,他就是首恶。如果主父偃不劝说齐王,齐王就不会自杀,所以主父偃就是首恶。公孙弘以这样的借口杀掉了主父偃,并灭掉了他的家族。这件事也开启了滥杀的先河,汉代的法律由此可以不根据人的行为来断案,而是根据事情的后果,甚至可以牵连到无辜的人。
另一件事与一位叫作郭解的游侠有关。游侠是春秋战国时期的产物,他们游历在各个国家,不依附于任何政权,不属于任何已有的社会等级,独立于现有的体制。随着汉代大一统的到来,产生游侠的土壤中断了,他们成了集权政府的敌人,被消灭的对象。
读惯了现代武侠小说的人都会对侠客赞不绝口。郭解就是实际存在过的侠客,他年轻时曾经杀人作恶,遇到大赦,之后痛改前非。他在乡里甘居贫困,却又仗义执言,聚集了大批仰慕他高义的人前来。他虽然只是布衣,在家乡却比官员都有威望,调解人们的矛盾,维持社会正义,不作恶,不杀生。 [31]
但郭解这样的人却是集权政府最怕的,担心他成为政权的竞争者。汉武帝在建立他的陵墓茂陵时,从郭解的家乡迁移了一批富户到茂陵居住,郭解由于家贫,并不在被移民之列,但有人故意将他列入了名单。随后,一批官员纷纷请愿说他不应该被迁移。事情传到了汉武帝耳中,武帝大怒,坚持把他迁移了。因为这件事情,有人替郭解打抱不平,查出将郭解列入名单的是本地人杨季主当官的儿子,于是将其儿子和杨季主先后杀死。另外,在一次打抱不平的事件中,另一个郭解的支持者把骂郭解的一个人杀掉了。
但这两件事郭解并不知情,也绝不赞成人们互相残杀。
当官府将郭解抓住后,经过调查,仍然没有办法判他的刑,因为他不知情。
眼看郭解就要再次被释放,这时公孙弘充分了解皇帝对于游侠的恐惧,他出面的时候到了。公孙弘拿出《春秋公羊传》一查,表示:根据“诛首恶”原则,郭解作为平民百姓却总想做官府的事情,导致人们因为他而杀人。郭解虽然不知情,但这比知情更加可恶。
郭解最终死于公孙弘刀下。
这两个案子典型地反映了汉代所谓的《春秋》决狱,即根据《春秋》的精神来断案。在公孙弘时代,由于人们只通过《公羊传》了解《春秋》,所谓利用《春秋》精神,就是利用《公羊传》被歪曲的解释来断案。
在《春秋》决狱中,汉代经常使用的原则除了“诛首恶”之外,还有“责知诛率” [32] “原心定罪” [33] 等。人们只要知情不报,就与犯罪者同罪,由于怕人们结社,领头的人必定诛杀。而在断案时也不看结果,而是根据人们的意图定罪,只要意图是恶的,哪怕没有引起后果,也要重判。
公孙弘时代,正是《春秋》决狱兴起的时期,大量的冤假错案被制造了出来。而他本人的飞黄腾达,也反映了汉代儒教兴起时期的混乱现实。一个毫无实际经验的人凭借一本书当上了丞相,并轻率地行使着权力。
但是,人们心头还有一个疑问没有解答:为什么汉武帝会这么喜欢他,他的魅力到底在哪里?
这就要提到汉武帝时期儒教的兴起,以及公孙弘学习的那本《春秋公羊传》如何成了汉代的“客观真理”。
熬过秦火的儒家
公孙弘当政时期,恰好西汉王朝经过了几十年的“原始积累”,已经实现了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在西汉前期,以黄老之术为代表的道家思想是社会的主流思潮,但随着经济发展和老一辈的死去,黄老之术却遭遇了危机。
这次危机的主要原因是支持黄老之术的人死光了。最后一个黄老的支持者是汉文帝的皇后、在汉景帝时期和汉武帝初期主政的窦太后。窦太后经过汉初的混乱,知道社会最需要的是稳定和发展,以及政府放手让民间处理自己的问题。
窦太后死于公元前135年(汉武帝建元六年),她死后,武帝开始亲政。汉武帝出生于文景时期的太平盛世,对于汉初的动荡没有任何感受,反而生长在深宫大院之中,对曾祖父刘邦充满了崇敬,并将他神化。在他心目中已经把刘氏当皇帝当作了理所应当。
但是,不管是法家还是黄老之术,都不能在理论上提供刘氏必当皇帝的依据。黄老之术只是告诉他:做到无为就对人民有利,对人民有利就是好皇帝,好皇帝就不会被赶下台。在它们暗含的条件中,刘氏的皇帝并不是必然的,而是带有很大的偶然成分,并且有可能在未来不称职时就被免掉了。
年轻的汉武帝没有曾祖父的军功,也没有祖父的宽容,年纪小小的他当上皇帝更缺乏合法性基础,他需要人们给他编造一套新的理论,将皇帝神化,来证明这个皇帝是注定的,这个要求已经越来越迫切。
当黄老之术无法满足这个要求时,一个在野的流派却试图回答这个问题。这个在野派别在汉武帝之前已经吸引了无数的公子哥儿注意,他们出身于官宦家庭,沉浸在飞车走马之中,希望能够永远占有众多的社会资源。这些公子哥儿以魏其侯窦婴和武安侯田蚡为代表 [34] ,他们分别是汉文帝皇后窦氏和汉景帝皇后王氏的娘家人,只是由于窦太后的压制,暂时无法将黄老之术取而代之。
这个在野的派别,就是儒家。
在叙述儒家在汉朝得势之前,不妨先看看儒家是如何熬过了秦朝的毁灭性打击,在汉初流传下来的。
在非洲,许多部族的历史是靠口口相传而得来的,从部落中选择聪明的小男孩,让他从小开始背诵部族史,到他年纪大了,再把历史传颂给下一代男孩。通过这种方式,就能实现历史的数百年记忆。非洲方式在中国早期学术史的传承中也可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战国时期的许多亚流派也是依靠口口相传的。例如,孔子的著作(以及他参与整理的典籍)都以文字的形式保留了下来,但是对孔子著作的再解读,也就是他的弟子、再传弟子的著作,则可能只是通过口头流传。前面提到的《春秋公羊传》是解释《春秋》的著作,就是孔子的弟子子夏口授给了弟子公羊高,公羊高则把这个解释当作宝贝背了下来,再在家族内部流传,传了五代,给了公羊寿。公羊寿又把它口头传给了弟子胡毋生,胡毋生这才将《春秋公羊传》变成了文字,脱离了口口相传时代,记在了竹简上。到这时,已经是汉朝了。不过,口口相传往往会带来不准确的问题,随着每个人的传颂,文本都会发生一定的改变,已经失去了原来的面貌。
除了口口相传的传统之外,对于先秦文化影响最大的,是秦始皇的焚书坑儒。秦始皇在李斯的意见下,为了钳制人们的思想,将几乎所有的学术书籍都烧毁了,只留下了几种技术性书籍(医学、占卜、农业),在他看来,研究社会学是没有必要的。 [35]
经过焚书之后,儒家的典籍已经彻底零散了。
孔子之前的周代已经有了完善的教育体系,对于学生的要求是“德智体”全面发展,主要的教学内容包括“六艺”,分别是:礼、乐、射、御、书、数 [36] ,这些技能是一个士大夫日常生活中必须掌握的,如何行礼和奏乐,如何射箭和驾车,以及书法和算数。
表1 孔子之前的周代教育体系——六艺
孔子对于六艺也非常精通,他的弟子们也接受了完整的六艺教育。但到了晚年,孔子根据周代的文字,将经典进行了整理,又形成了另一个体系——“六经”。
从本质上说,“六经”只是“六艺”的一个子集,六艺的内容涵盖了现代教育中德智体三个方面,其中礼、乐对应着德,书、数对应着智,射、御对应着体。而六经则更加局限在德这一个方面,只专注于将这一方面更加深化。
六经包括诗、书、礼、乐、易、春秋。六艺之中的礼、乐被保留了下来,但内容却加深了,前者只要求掌握一定的生活礼乐规则,而后者要对社会中的礼仪和乐理进行完整的学习与研究。除了礼乐之外,《诗经》和《尚书》都是记载人们言行的书籍,《诗经》记载各地的诗歌,而《尚书》则是古代重要政治文献的结集。《易经》研究世界运行规律,而《春秋》则通过历史来探讨人类社会的规则。
在六经当中,又有难易程度的差别,其中《春秋》是最简单入门的,也是学习最广泛、影响最大的,之后按照乐、礼、诗、书,由易到难,而《易经》则被认为是最难学的。
从六艺变成六经,可以看作儒家形成的标志。六艺是周代留下的教育体系,也是前儒家时期的教育体系。孔子采取了新的课本,加强了理论学习,强化了“礼”的地位,也弱化了读书人的动手能力,将“儒”和武士、匠人区分开来,专门以思想维稳为目的来培养人才。
秦朝是以法家为基础构建的统治体系,对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不感兴趣,将儒家的书籍也和其他家一起烧掉了。由于古人的教材是竹简,昂贵且册数有限,秦始皇又可以下令地方官员,到各地的读书人家去搜缴,经过焚书之后,许多书籍只有少量的残卷躲过了焚书。
到了西汉时期,儒家的六经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缺失。 [37] 其中关于乐的典籍已经彻底亡佚,不可恢复了,从此以后,六经就变成了人们熟知的五经。
《诗经》由于它的传唱特性,保存得较为完整。在西汉时期,有四个人通过记忆将诗经保存了下来,分别传授和解读。这四人分别是鲁人申培、齐人辕固、燕人韩婴和赵人毛公,他们分别培养弟子,形成了派系,后人将他们传承的诗经和解释分别称为鲁诗、齐诗、韩诗和毛诗。
需要说明的是,所谓《诗》四家,他们依据的经文都是孔子的《诗经》,虽然由于流传的关系,在文字上也有些微的区别,但真正不同的只是他们对经文的翻译和解读。就像现代人分别翻译《诗经》,出了数个版本一样。这些版本有的注重直译,有的注重含义,有的还存在大量的误读,有的更可能只是借《诗经》的题,随意发挥。在汉代,每一个版本都有人追随,并将各自的不同放大开来,形成了门派之争。
《易经》由于用于占卜,秦朝时并没有被焚毁,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易经》也有不少传承人,最著名的是齐地的田氏。
《尚书》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秦火之后,人们以为《尚书》彻底失传了。但后来发现有一个叫作伏胜的鲁国人保存了半部《尚书》。当初秦国官员来搜剿书籍时,伏胜在匆忙之间将一部《尚书》藏在了墙壁内。经过了楚汉战争的混乱,伏胜回到位于济南的家乡,发现房屋已坏,他连忙查看藏书的墙壁,从中清理出二十九篇残卷。后世所使用的就是这部残缺的《尚书》。
至于《礼经》,也损毁得非常严重。西汉时期,一位叫作高堂伯的鲁人传下了一部《士礼》,这可能只是孔子所用教材中最不起眼的部分。
如果用现代人的眼光看,《士礼》只是一部流程指南。如果一个厨师要写一份菜谱,他会对每一道菜注明材料的分量、调料以及用火,先放什么,再放什么。《士礼》则记载了各种士人在各种礼仪场合应该做什么,流程应该如何进行。它不做解释,只写流程,现代术语称之为脚本。
但由于没有其他更好的著作来替代,这部脚本就被人们奉为经典,改名为《仪礼》,也称《礼经》。
在孔子的教学体系中,《春秋》虽然是最简单的,却是学习最广泛的学问之一。但《春秋》所流传的情况也出现了混乱。按照班固的记载,传习《春秋》的一共五家,但只有三家(《春秋左氏传》《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流传了下来。
三家中,以《春秋左氏传》写得最好。剩下的两传如同现代的教书先生,逐字逐句地向读者解释难点、段落大意,或者背后隐藏的义理,枯燥无趣,只有左氏传像写故事一样娓娓道来。
由于《春秋》经文写得过于晦涩,在汉代已经需要人讲解才能看懂。《左氏传》采取的讲解方式是:既然经文太简略,讲解时就将经文丰富起来,讲成情文并茂的小故事,读者自然就理解了经文的意思。而《公羊传》和《谷梁传》却总是相信《春秋》除了是历史之外,实际上隐含了各种各样的人间至理、微言大义,他们不断地琢磨着词句,寻找语言背后的意思,就如同看人先看屁股,结果发挥来发挥去,反而失去了对“真”的把握。
在汉武帝时期,《左氏传》由于流传不广,人们知之甚少,而《谷梁传》也缺乏有力官员的支持,无人问津,只有《春秋公羊传》突然间暴得大名,成为西汉王朝前期最著名的书籍。再加上五经之中,以《春秋》最为基础,最后《公羊传》就代表了人们普遍认知的儒家学问。
那么,为什么《公羊传》如此受重视呢?
从孔丘变公羊
现代人谈到汉初的哲学思想时,常常会举例当时编撰的《礼记》《淮南子》等书,以及贾谊、董仲舒等人,很少会想到《春秋公羊传》,但实际上,《公羊传》才是汉初影响最大的哲学书籍。
说它是哲学书籍,并不完全准确,实际上它只是《春秋》的注释。比如,《春秋》经文记载于鲁隐公元年,第一句就是“元年,春,王正月”。《公羊传》就会逐字逐句不厌其烦地作解释:“元年”是哪一年?是鲁隐公即位的那一年。“春”是什么?是一年的开始… [38]
但这样一部注释书为什么成了汉代哲学的基础呢?原因在于,这本书的作者相信,孔子编撰的《春秋》中每一个字都隐藏着人世间的道理,所谓“微言大义”。
仍然以开篇第一句话为例,其中有三个字“王正月”,什么是王正月?其实就是正月,也就是鲁隐公元年的十一月(周朝以十一月为正月)。但是为什么要在正月前面加一个“王”字呢?《公羊传》考证说,这里的“王”指的是周朝的开国君主周文王,“王正月”表示这个正月的规定是周文王当年制定的,之所以要在书的开头提一下周王,是表示虽然《春秋》是以鲁国的视角来记录历史的,但天下只有一个王就是周王,要尊重周朝的“大一统”。 [39]
大一统的提出,表现了《公羊传》对集权政治的迷恋,到底这个观念是最初子夏讲给公羊氏的,还是到了汉代由人根据皇帝的喜好攒入的,则无法考证了。
在《公羊传》的最后,也能看出作者的意图。在《春秋》经文已经结束后,《公羊传》做了一个简单的总结,它先总结为什么这部书始于鲁隐公,结束于鲁哀公十四年,认为始于鲁隐公,是因为鲁隐公时期的历史是孔子的祖父辈所能了解到的,再往前就不可靠了;结束于鲁哀公,是因为到这时,已经把所有的大道理和规律都说到了,再往下记载只是规律的重复而已。接着总结孔子为什么写这本书,是因为孔子要通过书籍来“拨乱反正”,给后世提供样本。而他写《春秋》,就是为了给后世的皇帝们提供治理样本,学习治国之道。 [40]
通过这样的解释,《春秋》就已经不再是一本历史书,而变成了一本包罗了所有政治智慧的政治百科全书。公羊学者们认为,《春秋》是孔子借历史阐述天下公理的一本圣书,具有如同《圣经》和《古兰经》的地位。
用现在的眼光看,公羊学者们之所以把这本书捧这么高,是因为他们接触不到别的书,一辈子只能玩味这一本书,自然越玩味越觉得它高明,到最后就将它神化了。
但是,公羊学者的神化不仅没有受到当时人们的嘲笑,反而有了更多的信徒,就连汉朝的皇帝也需要它。皇帝之所以需要,是因为它所提出的“政治智慧”几乎全部是皇帝最需要的。汉代皇帝最焦急的莫过于自己的正统地位,而《公羊传》许多似是而非的话中似乎提供了一条路径,来表明“尊王”的必要性。
在《公羊传》中几个比较著名的观点是:
第一,孔子写《春秋》是为了拥护天子,贯穿了大一统思想,也是在为战国之后的统一做准备。西汉的集权帝国不再被认为是刘邦偶然聚合起来的产物,反而被认为是圣人有计划促进的产物。
第二,《春秋公羊传》提到了历史“所见”“所闻”“所传闻”三个不同的划分。所谓所见,指的是作者亲自经历的时代;所闻,指的是更早的一个时代,作者能够从亲历者口中直接获得材料;所传闻又比所闻更早,是指亲历者又传了几代,最终才汇集到作者手中的材料。
到了董仲舒手中,将“所见”“所闻”“所传闻”分成了具体的几个时代。《春秋》一共记载了十二位国君,其中前五个国君是“所传闻世”,中间四个国君是“所闻世”,后三个国君是“所见世”。 [41] 到了东汉的何休时期,又把这三世杂以阴阳五行轮回之说,当成是“乱世—升平—太平”三世,对应于所传闻、所闻、所见。 [42]
这样,从《公羊传》的含混说法,就变成了有名的三世说,而且越到近来越是太平,这种进化论的思想与大部分人对古代的崇敬不同,实际上是为了给皇帝贴金,却让皇帝更加喜欢《公羊传》。
三世说到东汉才正式形成,但在汉武帝时期的董仲舒口中,已经明显暗示了这样的进化。
第三,由于公羊学者相信书里隐藏着大量的“微言大义”,结果汉代人就把这些微言大义引入了法律系统,成为断案的一部分。比如,在本章开头公孙弘就善于利用《春秋》来断案,但公孙弘所使用的所谓《春秋》,实际上就是《春秋公羊传》。当《公羊传》被引入实用领域之后,它的地位就越发不可动摇了。
就这样,公羊学者们就把《春秋》这样一本历史书,利用阐释的力量,变成了一本无所不包的“圣书”。至于怎么阐释,由于《春秋》过于晦涩,而《公羊传》也不算清晰,留下了大量的自由裁量权,不过这个裁量权不属于普通人,只属于皇帝和他的亲信大臣。
实际上,《公羊传》由于经过多年的口头流传,早已经不能代表真正的《春秋》,而是充满了讹误和模糊,变成了一个四不像的东西:非孔、非古、非史、非现代。
《公羊传》流行的时间大约在汉景帝时期,景帝时期是一个多种思想交锋的时期。这时居于统治地位的,仍是窦太后坚持的黄老之术,但大臣中间已经很多人开始成了《公羊传》门人。
汉景帝时期,皇帝就提拔了倾向于儒家的卫绾担任了丞相。到了武帝初期,魏其侯窦婴和武安侯田蚡更是引入了大批的儒党占据了高位,甚至有人提出让年老的窦太后退居后宫,不再参与政事,引得窦太后大怒,做了最后一次反击,贬斥了他们。
但这已经是最后一次回光返照,随后以《公羊传》为代表的新儒家学说,借着孔子的外壳,开始为皇帝服务了。
儒教的诞生
《公羊传》之所以成为官方学问,除了它本身理论上赞成大一统,又持政治进化论观点,同时很容易被皇帝扩展用来为自己服务之外,更重要的是几位学习公羊学的大臣极力推广。
当《公羊传》由胡毋生传给公孙弘之时,在赵地,另一位学者董仲舒也不知从什么途径接触到了《公羊传》 [43] 。公孙弘和董仲舒就成了将《公羊传》引入朝廷的最得力之人。
不过,与公孙弘不同,董仲舒更加重视理论化工作。他敏锐地感觉到,《公羊传》虽然很适合给皇帝寻找合法性,但是《公羊传》的文字里并没有直接说汉代皇帝就是合法的,只是人们根据它的意思引申而来的。要想让汉代皇帝彻底合法化,必须去写一本当代的新书,专门为皇帝服务。而这,就是他要做的工作。
简单地说,公孙弘等人借助《公羊传》找到了一条将皇帝合法化的路径,而董仲舒则把这条路走了下去,走到了终点。他要从理论上将皇帝神化,将皇帝与天等同。从此以后,反对皇帝,就是反对天。这就是“天人合一”理论。
董仲舒的观点大都记载在他的几篇奏章和一本著作之中,最重要的是那本著作《春秋繁露》。所谓繁露,指的是皇帝冠冕上的珠串,《春秋繁露》,实际上就是“春秋杂谈”的更文艺的说法。
现代人翻看这本书,第一感觉是,这是一本读后感,是董仲舒读完《春秋公羊传》之后的感想和总结。作者一开始是想紧贴着《春秋》去写,像《公羊传》一样注释一遍《春秋》,但写着写着,就慢慢地变成了随意漫谈,东一扫帚西一耙子,零零散散围绕着他自己的“大同社会”谈开,既包括读后感,也有各种礼仪的操作性规定,如同一本杂集,由于缺乏统一主题,只好起个名字叫作《春秋繁露(杂谈)》。
董仲舒的文笔也缺乏同时代司马迁、司马相如等人的文采,显得晦涩和干干巴巴的,如果不是它的影响力,这只是一部三流书籍。汉朝之后,这本书的影响力也并不大,甚至在选择经典时,人们也往往不会想到它。但就是这本书,却是汉代人认为的最经典著作,远在司马迁的《史记》之上,它代表了儒教的诞生。
所谓儒教,指的是以儒家思想为招牌建立的宗教式体系。这个体系已经不再如同孔子一样,只对人类社会感兴趣,而是试图解释从宇宙天地,到人体发肤,再到社会政治的一切学问,并试图寻找终极真理,再用这个真理约束住人们的行为,让人们幸福地生活在真理之中。
在一个宗教体系中,一是要寻找真理,二是要用真理来强迫人们幸福地生活,这两者缺一不可。
我们可以把儒教和孔子时期的儒家做一个对比。现代人喜欢把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都说成哲学流派,但实际上他们研究的方向各不相同,隶属于不同的学科。
在我们现在的知识体系中划分了许多学科,比如数学、物理、化学、天文、地理、文学、语言、政治、历史等。在中国古代也有许多学科,但是,古人划分学科的方法是和现代不同的。
西汉时期的大学问家刘向 [44] 将当时比较大的学问分成了十家,分别是儒、墨、道、法、名、农、杂、阴阳、纵横、小说,这就是“诸子十家”。这所谓十家,其实是十个学科,每一个研究的侧重点都不相同。比如,孔子所代表的儒家研究的是伦理学和历史学,对自然科学不感兴趣,属于现代的文科范畴,当弟子询问的问题超出了这个范畴,他就不做解答了。最典型的是“未知生,焉知死” [45] “子不语怪力乱神” [46] ,对于人死这种接近于自然的现象不去考虑,只是考虑人们活着时候的伦理问题。
老子所代表的道家鼓吹的是哲学,却对具体的社会、自然一概不感兴趣,也不做研究。
墨子代表的墨家研究的是工程技术,同时发展了一定的数学、逻辑学和物理学,他虽然也对社会学感兴趣,但世界观带着浓重的工程师味道,显得有些幼稚,带着社会主义色彩。
管子、韩非子等人更关注的是政治学和法学,对于伦理学、科学一概不感兴趣。
苏秦、张仪代表的纵横家,则是纯粹的外交学。
至于邹衍等阴阳家,则试图构建一套以阴阳、五行为基础的天文学,进而演化成为自然科学。五行家对自然的解释由于基于阴阳五行,现在看来有些荒谬,但在当时却被当作最先进的科学看待。
另外,需要说明的是,在汉代以前,阴阳和五行并不是一回事,阴阳推崇的是一个二元制的世界,以阴和阳两种元素的相互转化来看待世界,而五行则是以“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的相生相克来构造世界。阴阳观念出现得更早,并被吸纳进许多其他流派之中,比如道家、儒家都带有阴阳色彩。但是五行观念的出现却较晚,接受的人也较少。相信阴阳的人不见得就相信五行,直到汉代儒教建立后,才把阴阳、五行杂糅到一个系统之中了。
这些形形色色的学科综合起来,就是战国时期人们对世界总的看法。就像现代人必须通过所有学科,才能全面了解世界一样。
孔子的学问以伦理和历史为主,强调“礼”,他为了说明为什么人类社会需要礼,又引入了另两个概念——“义”和“仁”,认为之所以人类需要严格的礼仪制度,是因为这符合“义”,要想达到“义”,就必须遵守这些礼仪制度,而遵守礼仪的行为就是“仁”。
到了孟子时期,将孔子的儒家做了发展,他更强调“仁”,将仁慈作为社会构建的基础,但他的“仁”已经和孔子的“仁”不一样了。孟子的“仁”可以认为是“善良”,君王只有仁慈,才能成为圣君;人民只有仁慈,才能达到世界和谐。孟子对于“礼”已经不大关注,只强调“仁”,导致他的儒家已经有了道家的味道。
孟子和孔子一样,也不曾过多关注社会之外的事务,自然科学、天文地理、苍天鬼神之类,都不在他们的关注范围,既不评价,也尽量不参与讨论。
到了董仲舒创立儒教时期,他已经不满足于儒家只研究社会伦理这个狭窄的领域了,而是要突破出去,研究从天文、自然,到伦理、社会的一切问题。他的目标是写一本汉代的百科全书,或者说,将诸子十家的学问都包含在一本书里,形成一本系统的汉代科学著作,同时也是社会著作,从这本书既可以理解社会发展的秘密,也可以理解科学发展的情况。
写这样的书,虽然最后还叫“儒”,但其实已经是杂家了。董仲舒除了学习《公羊传》之外,还学习了阴阳学、算术学、道家学说等诸多研究成果,将其杂凑起来,形成了这套解释世界的万能理论。
这套理论的核心观点,就是“天人合一”“天亦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合之,天人一也”。 [47] 简单说就是,自然界的规律和社会规律、人体规律都是统一的,只要研究透了自然规律,就可以对比着理解社会规律了。
那么,董仲舒眼中的自然规律是什么样的呢?如同犹太人一样,他构建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大神,这个大神叫作“天”,它就是自然规律的化身,主宰着天上的世界,也主宰着人间。而相对于天,地上也有一个至高无上的人,就是天子、皇帝,只是地上的皇帝必须听命于天。
地上该由谁当皇帝,不是由人说了算的,而是由天说了算。表面上看,刘邦是一个流氓,依靠武力夺取了天下,但实际上,刘邦是天所选择的,是客观规律选择的。不仅刘邦的汉朝是天的选择,就连以前的诸位天子和朝代也是天的选择。当一个朝代的天子变得不称职时,天就会另选其他人来代替他,完成改朝换代。
通过这样的天人理论,董仲舒就把汉代的皇帝神化了,从此以后,谁反对皇帝,谁就是逆天而行。
在确立了“天人合一”的理论基础之后,接下来,必须讨论天的规律问题。既然天上和人间的规律是一样的,那么要想吃透人体和社会的规律,就必须首先研究天的规律。
董仲舒所谓天的规律,主要是从道家、阴阳家手中借来的,主要内容包括了“阴阳”和“五行”,正是他将这两个概念合二为一了。
所谓阴阳,老子认为阴阳是世界不可或缺的两种状态,本身没有什么好坏之分。可董仲舒却机械地认为阴阳就是善恶,所有阳的就是善的、有德的、好的、促进生长的,阴的则相反,他的阴阳与波斯拜火教的善恶区分很相像。而天之所以变化,就是阴阳之间斗争的结果。 [48]
至于五行,则类似于希腊哲学将世间元素分成“水火土气”四种,而中国将其分成“金木水火土”五种,认为所有的物质都可以最终归结为这五类之一。五行之间有相生相克的关系,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同时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 [49]
通过阴阳变化和五行相生相克,就生成了全世界的一切。在人类无法利用现代仪器更进一步了解世界之前,这种简单的理论的确可以满足一部分人对了解自然的渴望。
接下来,董仲舒更进一步,认为人和社会的规律也要遵循天的规律,并利用简单的算数,将人和社会与自然进行了一定的比附。
比如,人的形体是与天的数字有关的,天有十二个月,但是,一般的植物生产繁荣枯萎都在从春天到秋天的十个月内完成,所以,人也有十月怀胎。 [50] 人有四肢,每肢三节,对应于四季和十二个月。 [51] 人的全身大小关节一共有360个,对应于一年的天数。人身体内有五脏,对应于五行。人的形体骨肉,代表了大地的厚度;人的耳朵和眼睛,象征了日月;人体内部的空壳和经脉,象征着山川谷地。人的德行,对应于天理;人的好恶,对应于天的阴晴;人的喜怒,对应于天的寒暑;人的生命,对应于天的四季。
在这一系列的比附下,就引出了古代医学理论,即利用经脉、五行和阴阳调和,来治疗病人。人只要与天合拍,就可以保持健康。
除了人体之外,更重要的是人类社会也可以通过研究天的规律来设计。在社会规律中,也有许多利用算术进行的比附。比如,帝王的官制,是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一共一百二十人。这是按照三的幂数,一共重复四次而止,三和四,分别代表了一个季度的月数和一年中的四季。 [52]
除了天、人、社会是类似的之外,三者也是相通的,也就是所谓的天人互动。通过观察天,就可以得知一个人的情况,也可以得知天对政权是否满意。当地上的君主表现得让天感到不满时,天就会降出灾祸让人明白他的不满,当天子让天感到满意时,天又会降出祥瑞给人间。 [53]
所谓皇帝,就是老天爷选来统治民间的,反抗皇帝就是反抗老天爷。但是,老天爷又通过一系列的凶兆向皇帝暗示:如果你做得不好,我就把你换掉。而秦朝之所以灭亡,就是因为秦始皇和秦二世的暴政,导致了老天爷派遣刘邦下来改朝换代。现在的皇帝虽然是天选的,但也必须注意不要让老天爷不满意。
如何让天感到满意呢?为了回答这个问题,董仲舒终于回到了儒家的范畴之内,认为天最满意的状态,就是按照儒家规矩行事。而什么是儒家规矩?那自然就是他所熟悉的《春秋公羊传》。他认为,《公羊传》就提供了一系列的暗示,表明了什么样的政治是理想政治。 [54]
首先,他要求每一个人都必须服从儒家的礼仪,皇帝有皇帝的仪轨,大臣有大臣的待遇,而普通民众也要老老实实听话。如果都各居其位、各司其职,老老实实做事情,整个世界就会和谐统一。
其次,为了表明对老天爷的尊重,每一次按照天意改朝换代之后,都必须进行一系列仪式化的动作,也就是“改正朔,易服色,制礼乐”,表明自己的正统和按照规律行事。 [55]
所谓“改正朔”,是与另一个理论“通三统”相对应的。按照当时的理论,夏、商、周三代,每一代选择了不同的月份作为正月,夏朝以一月为正月,商朝以十二月为正月,周朝以十一月为正月,秦朝改为十月为正月。刘邦继承了秦朝的做法,但汉武帝将正朔又改回了夏朝的一月,完成了一次循环。只是后来各个朝廷并没有继续修改月份,汉朝就成了最后一次修改。
另一个措施是“易服色”,这项措施对应于五行理论,金木水火土(也称为五德)各有自己的色彩,每一个王朝对应于一个“德”,也就是五行之中的一个,在朝服上,必须使用与这一德对应的色彩。黄帝是土德,以黄色为贵。夏代是木德,色尚青;商代是金德,色尚白;周代是火德,色尚赤;秦代是水德,色尚黑。
如果按照这个理论,刘邦建立的汉朝应该又回到土德,但刘邦以继承秦朝为荣,认为自己是水德,色尚黑。到了武帝时期,在儒教的努力下,终于按照相克的说法,把汉朝改为了土德(土克水),色尚黄。
这里顺便把以后的易服色情况做个总的梳理:到了王莽时期,由于王莽是禅让得来天下,没有使用暴力,所以当时的大才子刘歆认为,只有暴力的改朝换代,才使用“五行相克”的理论来决定下一代到底是哪一德,而禅让是非暴力的,应该使用“五行相生”的理论。王莽认为自己是舜的后代,属于土德,根据五行相生,火生土,所以王莽把汉朝的土德又剥夺了,重新封它为火德,色尚赤。
东汉时期,刘秀承认了汉是火德,色尚赤。到了曹魏,由于又是和平禅让,所以曹魏又成了土德,色尚黄。而刘备认为自己是汉家正统,选择了火德和红色。孙权认为要想克曹魏的土德,必须选择木德(木克土)和青色。
晋朝是金德和白色。南朝宋是水德和黑色,南朝齐和梁是木德和青色,南朝陈是火德和红色。北周是木德和青色,隋朝是火德和红色。唐朝是土德和黄色。
五代梁是金德和白色,五代唐是土德和黄色,五代晋是金德和白色,五代汉是水德和黑色,五代周是木德和青色。
宋朝是火德和红色。辽代是水德和黑色。金代是土德和黄色。明朝是火德和红色。
可见,易服色理论直到明代还有市场。
除了改正朔,易服色,另一个措施是“制礼乐”。这项措施与儒家的礼乐制度更息息相关,意味着通过礼乐对各个阶层都进行标准化。这也包括了设立国家祭祀的场所明堂和太庙,以及一系列类似于宗教的典礼,如封禅泰山等。
董仲舒通过构建这一套无所不包的理论,完全满足了皇帝的统治需要。我们可以把他当作中国古代的康德,利用当时的认知水平,建立了一套完整的天地人生观,用以束缚住人们的认知。
但是,要推广这一套理论,必须依靠国家的力量才能做到。理论构建完毕,董仲舒建议汉武帝依靠政权的力量强行推行这套理论,禁止了其他的学说。 [56]
我们可以把秦皇和汉武做一个比较,秦始皇焚书坑儒的目的是愚民,让他们接触不到学问,而汉武帝在焚书的基础之上,更加了一层用统一的理论来洗脑,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以政权为后盾的洗脑运动。
董仲舒的提议果然是有效果的,虽然我们总是说人类的好奇心会冲破一切羁绊,但历史却告诉我们,人类的好奇心没有那么大,一代人的洗脑过后,可以维持两千年。
汉武帝之后,所有的人都相信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大神叫作天,也相信皇帝就是天子。人们变得更加迷信,看见电闪雷鸣首先想到的不是自然现象,而是老天爷发怒了,出现了灾荒也认为是老天爷的作为。当这一切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基础的时候,汉代的洗脑达到了目标。
到了汉代后期,洗脑已经过于成功了,以至于一旦发生了天灾,皇帝就要开始寻找替罪羊,否则就无法向国人交代。
公元前7年(绥和二年),前几年出现了一系列的灾荒,到了这年,又出现了“荧惑守心”的天象,被认为不吉利。观星的官员乘机上奏要想破解上天的谴责,必须牺牲一位大臣来承担上天的谴责。汉成帝立即命令丞相翟方进自杀谢罪。 [57]
翟方进是当时的名儒,与天灾毫无关系,但人们根据董仲舒的天人理论却认为必须由他来承担罪过,才能缓解老天爷的愤怒。他自杀后,汉成帝一副无辜的样子,亲自吊唁,以高规格将其埋葬,当时的人们没有认为皇帝的做法有何不妥。
到这时,所谓的“儒”早已经脱离了孔子时期的本意。孔子的儒是一种哲学流派,这个学派强调“礼”,但也强调“仁”,他并没有把自己塑造成包容一切的宇宙理论,只是试图解决人世间社会里遇到的问题。
但到了董仲舒时期,由于其理论无所不包的特征,以及对人们生活的全面控制,加上一系列的仪式和组织,就已经宗教化了。宗教和哲学,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宗教带有很强的强迫性和洗脑特征,并可以用来对人的生活进行强制性规范,哲学却做不到。
当董仲舒写出《春秋繁露》,并鼓动汉武帝罢黜百家时,这一刻,就是儒教诞生的时刻。
文化集权的第一次高峰
在董仲舒编撰他的《春秋繁露》时,在距离长安遥远的淮南地区(首都是现在的安徽省寿县)还有另一个人在组织编纂当时的学术结集。 [58] 这就是淮南王刘安编纂的《淮南子》。
西汉最初的淮南王是汉初三将之一的英布,英布被诛杀后,由刘氏宗亲接替了淮南王位,之后传给了后代刘安。
刘安是当时著名的学问家,对于道家学说有着深深的尊崇,却又不满足于只掌握道家的学问。他广招各个学派的知识分子,以将当时学问一网打尽的姿态,写出了一部中国历史上
《淮南子》的思想以道家为主,涵盖了儒、法、墨、阴阳、纵横,呈现了西汉时期最佳的综合性著作。
与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一样,这本书也是从茫茫宇宙到人世间,试图对全世界的学问进行总结,体现了当时人的野心。但是,书中却并没有构造一个必须遵守的宗教体系,而是承认事物的多样性和自然性,并认为,许多问题的解决不是靠主动,而是采纳消极被动的姿态,就可以发展的。 [59] 比如,在人民面前,皇帝不需要做太多事情,有时候无为反而比有为更加能够促进社会的自然发展,甚至认为,皇帝的扰民行为,是社会动乱的原因。
从文字的优美和简练上,以及它的文学价值,董仲舒的书连与《淮南子》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从这个意义上说,《淮南子》是汉代道家思想以及学术综合的代表性著作。西汉哲学经过了汉初数十年的沉淀,最终汇集成了这本书。
但遗憾的是,《淮南子》出现时,汉代的学术自由已经接近尾声,由于道家无法解决皇帝的身份危机,反而继续制造危机,质疑皇帝的权威,导致这本汉代哲学的高峰著作必然遭受夭折的命运。
刘安本人由于汉武帝的削藩策略,为了自保,参与了谋反,最终事败身死。他的死亡也表明汉代最后一批通才退出了历史。与刘安一样不受待见的还有《史记》的作者司马迁。司马迁的思想以道家为主,主张无为,重视经济和商业,成了当时的异数。 [60] 他的思想可以留在伟大的《史记》当中,却无法影响皇帝的政策和当时的哲学氛围。
汉武帝时期,也是中国历史上集权的第一次高峰。在他之前,汉代的历任皇帝都小心翼翼,避免对社会造成新矛盾而导致帝制的垮台。到了汉武帝时期,帝制已经稳固,不会在短期内被推翻,同时,武帝从小被灌输观念他是真命天子。
在武帝雄心勃勃的行动中,他不仅树立更加强调皇帝作用、更加有为的儒教作为指导思想,还在军事上展开了一系列的对外战争。严助和朱买臣对南越和闽粤的战争,这次战争招收了许多东瓯地方(浙江)的士兵,又从江淮一带获得物资供应,造成了这一带的萧条。唐蒙和司马相如从巴蜀向云南贵州开辟道路,让巴蜀的老百姓疲惫。彭吾出兵朝鲜,让现在北京、山东一带的老百姓承受了过重的负担。
随后,武帝发起了和匈奴的一系列战争,这次战争终于让西汉前期积累的巨大财政盈余耗空了。
为了筹集财政收入,武帝又加强了经济控制,建立了一系列的国有企业,当时中国最重要的经济部门是盐业和冶铁业,武帝垄断了这些部门,宣布只能国营,使得西汉经济的高峰也结束了。另外,武帝加强了金融控制,垄断了货币发行权,民间金融成为过去。 [61]
为了完成这些社会控制措施,武帝不得不借助大量的酷吏帮他干活,从此破坏了汉代的官僚规则。 [62]
最终的结果,道家提倡的小政府思想到武帝时期,就在中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儒教提倡的有为政府、大政府,认定民间无法自由发展,只有在皇帝的管理下,才能获得发展。儒教的大政府思想控制了中国两千年,人们普遍认为人是需要管理的,而管理权属于官家。中国人在做事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希望政府担任救助者的角色,但实际上,它所担任的角色有时会变成掠夺者。这一点,可以视为董仲舒宗教化最成功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