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东西对峙

    山西省稷山县是一座在汾河北岸的城市。汾河水向南经过临汾后,继续经过襄汾和新绛,然后折向西方,经过稷山、河津,最后汇入黄河。如果从黄河出发,汾河就成了进入山西,特别是临汾、太原的一条最便捷谷道。

    除了沟通长安和太原之外,从汾河谷地的新绛县向东南翻越中条山,可以经过垣曲到达济源,这是另一条沟通汾河与黄河的道路。从济源既可以渡河去洛阳,也可以在黄河北岸继续向东去往河北。

    两条路的交叉,赋予了汾河谷地(新绛到河津段)以特殊的意义。稷山县恰好就处于这一段河道上。

    从稷山县向西,在汾河北岸行走两公里,再向南渡过汾河,继续前进两公里左右,就来到了一个叫作白家庄的村庄。这个不起眼的村庄在东西魏时期却是大名鼎鼎,即便到了现在,仍然保持着古战场的形态。

    在白家庄村外的西方,有一个巨大的黄土台地,顶部平坦如桌,边缘垂直如削,在台地四周还可以看到一圈古人修建的土墙遗迹,这就是当年的城墙。台地顶上,古代的瓦片、骨片俯首可拾。西缘有一条巨大的冲沟,将整个台地刻成了“凹”字形(那一凹,就是冲沟的位置)。在冲沟边缘的土墙下,依然可以看到厚厚一层完整的人类骨架,大腿骨叠压着脊椎骨,下颌骨上的牙齿显示死者大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壮年。当地人称这里为万人坑。

    这些骨架,都是一千四百多年前死去的战士,可能达到数万具之多,后来被集体埋葬于此。除了人的尸骨之外,还可以找到马的尸骨,说明当年战争的惨烈。

    在台地上,还能看到地道的痕迹,这些地道是当年攻城者挖掘,希望能够从地下攻入城中,却又被守城者放火封锁。一千多年后,地道犹存,甚至在地道口还可以找到大量的骨片,可能就是攻城者留下的。

    这座城市叫玉壁城,是当年西魏揳入东魏的最深入堡垒,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围困和攻击,却依然屹立。

    由于中国人口众多,人类活动明显,历史上的古战场大都不能保持原样。但玉壁却由于位于临河的台地上,且人口相对较少,躲过了人类活动的破坏,向我们诉说着当年的杀戮。

    魏孝文帝之后的北魏王朝,经历了一系列的内部纷争而衰落。北魏末年,一场席卷北方的大骚乱打乱了这个刚刚文明化的王朝。

    北魏时期,除了与东、西、南三方的敌人作战之外,在北方还有一个少数民族的强大对手——柔然。太武帝拓跋焘曾经大力打击柔然,将蛮族赶向了更北方。为了防止柔然回来,他在黄河以北、大漠以南,沿阴山山脉建立了六个军镇,分别是武川(现内蒙古武川)、抚冥(现内蒙古卓资山)、怀朔(现内蒙古五原县)、怀荒(现内蒙古乌兰察布境内)、柔玄(现山西省天镇县境内)、沃野(现内蒙古巴彦淖尔市境内)。在六镇中担任将领的大都是鲜卑贵族,士兵以鲜卑人为主,也有来自中原的汉人。由于六镇起着保卫首都平城的作用,在北魏的军事和政治中有着很强的影响力。

    孝文帝迁都洛阳之后,北方的重要性在北魏朝廷中降低了,六镇也不再感觉到皇权的照耀。

    北魏正光四年(公元523年),沃野镇和怀荒镇首先举起了造反的大旗,随后,从关西到河北地区都发生了叛乱。

    为了镇压这一系列叛乱,北魏政府不得不借助于另一位军阀,位于秀容(现山西省忻州境内)的尔朱荣。于是,尔朱荣就成了北魏版的董卓,被政府邀请进入了洛阳,获得了大权,另立了皇帝孝庄帝。尔朱荣开始按照自己的理想改造北魏政权,他镇压叛乱的同时,却大肆杀戮不服从的官员。

    不肯充当傀儡的孝庄帝杀死了尔朱荣,却又被尔朱荣的从弟尔朱世隆所杀。此刻,尔朱家族的权力已经遍布天下,许多家族成员都身居要职。但最终,尔朱家族被以高欢为首的另一个武装集团消灭。

    在一系列的纷争过后,北魏形成了以高欢为首、以晋阳和邺城为核心的东部集团,以及以贺拔岳为首、盘踞在关中的西部集团。贺拔岳死后,西部权力落在了他的手下宇文泰手中。

    高欢和宇文泰并没有称帝,而是从北魏皇族中选择不同的人担任皇帝。于是,北魏分裂成了东魏和西魏。高欢和宇文泰死后,他们的后代分别篡位,成立了北齐和北周。

    在中国历史早期,当中华文明仍然以黄河流域为主时,不同政权大都是以崤山和黄河为界的东西对立,到了后来随着江南的发达和关中的衰落,就变成了以秦岭、淮河为界的南北对立。东西魏(北齐、北周)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次东西对立。

    双方大致以关内和关外的传统分界线作为国境线,也就是以现在陕西和山西之间的黄河为边境。边境线从黄河到蒲坂后,离开了黄河,经过潼关,南下武关,在襄阳西北与南朝梁的国境接壤。

    唯一的一点例外在陕北地区靠近内蒙古的地方,这里在黄河以西有一座城市叫统万城,曾经是夏国的首都,被东魏占领。

    双方国境线决定了,不管是东魏进攻西魏,还是西魏进攻东魏,都主要沿三条路线进攻,这三条路线从战国时代以来就一直是沟通关内外的主要通道。

    以率先发起进攻的东魏为例。东魏军队可以从晋阳(太原)沿着汾河谷地,经过临汾、稷山等地,从龙门或者蒲坂渡过黄河进攻西魏(北路),也可以从洛阳出发进攻潼关,然后再向长安进军(中路)。除了这两条之外,第三条路线并不常走,即从南面的武关进攻上洛、蓝田,直捣长安(南路),这条路过于遥远,山路难走,对补给要求高,往往只是作为协同而使用。

    在进攻中,东魏的高欢喜欢两路并进,一路从太原沿着汾河谷地过黄河(北路),另一路从洛阳进攻潼关(中路)。这两条路中,使用北路更多一些,这主要是因为山西地区是高欢曾经的辖地,也是重兵布防的所在,出于调兵方便,常常走北路。

    西魏的宇文泰则喜欢在北路持守势,而在中路使用攻势,数次派出大军经过潼关直捣洛阳。由于西魏掌握了潼关天险,又逐渐占据了位于现在三门峡的陕县一带,从中路进攻到达洛阳,已经相对容易。在历次征伐中,西魏都能顺利地到达洛阳,并继续向北,企图突破黄河直插山西的晋阳,或者向东进攻位于河北的东魏首都邺城。

    但西魏在洛阳东北的黄河边,却总是遭到决定性的失败。

    在洛阳以东,有两个决定战争走势的军事据点,一个是位于汜水的虎牢关,距离如今的河南省会郑州只有几十公里。虎牢关地处黄河边,在秦汉时期,虎牢关附近就是著名的荥阳城,在楚汉相争时代刘邦和项羽围绕着荥阳展开过激烈的争夺。到了北朝时期,人们在荥阳旁的黄河边上修筑了一座关口,就是虎牢关。

    虎牢关位于黄河南岸,这里全是黄土构成的悬崖台地,台地之间沟壑纵横,几乎无法通过。只有一条叫作汜水的小河汇入黄河,如果沿着小河而上,就可以进入一个如同大肚宝瓶一样的谷地,谷地的四周都是峭壁,即便老虎进入这里,也如同进入了笼子。虎牢关就卡住了笼子的入口。如果西方的军队要向东前往豫东地区,只有占据了虎牢关,才敢于向东方进军,否则就会被虎牢关从背后卡住脖子。

    另一个决定走势的据点是距离洛阳更近的河阳三城,位于洛阳东北的黄河渡口孟津不远。这里的黄河中心有一座小岛,在岛上和黄河两岸,各筑有一座城池,加起来一共三座,三座城市用浮桥相连。西魏在占领洛阳后,如果要渡过黄河向北进攻上党(现山西省长治一带)、晋阳,那么必须将河阳三城拿下,才能顺利渡过黄河并且没有后顾之忧。

    西魏的军队就在虎牢关和河阳三城这两个据点屡屡遭受失败,无法占领。虽然它每次都可以进攻并占领洛阳,但最后由于军粮耗尽,无法防守,只能退出洛阳盆地,回到陕县或者潼关。

    西魏在中线的进攻无法得手,在北线的防守却总是非常成功。在如今的山西运城地区,有一个战略地位非常重要的三角地带,夹在黄河、汾河之间,在古代称之为河内地区。这个三角地带是北路和中路交会的中间地带,如果东魏占领了这里,就可以沟通北路和中路,形成策应,共同打击敌人。如果西魏占领了此地,就如同一个打入敌人七寸的楔子,让敌人不敢越过黄河进攻关中。

    在这个三角地带,西魏大将王思政发现了一个最具有战略意义的地点。这个地点在如今稷山县西南五公里的地方,在汾河南岸的一个高高土台上。这个土台四面绝壁(只有东面相对高差一些,但是这里筑有坚固的城墙),顶部平坦得像一张桌子。在土台的西壁,又有一个巨大的冲沟,使得整个土台变成向西的“凹”字形。

    如果在这个土台上筑城,就等于扼住了汾河的咽喉,东魏如果派兵从汾河进入黄河,就必须从玉壁城下经过。由于地势险要,东魏将士几乎不可能打下玉壁。如果东魏将士想要绕过去继续前进,玉壁城的守军就会从后方掐断他们的补给线。

    王思政认为,只要占有了玉壁,就防守住了北路,让东魏无法通过此路进攻关中。唯一的难度是,这里在黄河东岸,已经深入东魏的境内,对于西魏来说,要守住这样的城市,也有很大的难度。

    幸运的是,西魏在黄河南岸占有了潼关和弘农(陕县),这两座城市与玉璧恰好构成一个三角形,潼关和弘农就是三角形的两个底角。“潼关—弘农—玉壁”三角正好与“黄河—汾河”三角重合,西魏占据之后,东魏就很难从中路和北路进攻关中了。

    自从建立之后,玉壁城就成了两魏战争中最血腥的战场。高欢每次率军进攻西魏,都必须首先要进攻该城。他利用地道、攻城车,所有的武器都尝试过,却留下了数万具尸体,被迫撤回。

    正是有玉壁的存在,西魏才巩固了北部的边防,有力量组织军队,对洛阳实施打击。西魏本来就比东魏弱小,却能在历次战役中不落下风,得益于玉壁这座城市的杰出防卫作用。

    对西魏更加有利的是,梁朝的侯景之乱改变了南北方的实力对比。在东西对抗的同时,西魏(北周)还腾出手来夺取了南方的四川和荆州地区,获得了两个超大的粮仓。于是,北方双雄的胜负手已经悄然变换。原本资源处于劣势的西魏已经成了中国最强大的政权,在经过了多年的鏖战之后,西魏的大反攻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