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隋唐:从现代边缘坠落(公元581—公元960年)

    唐朝是中国历史上思想最开放的朝代,儒、道、释三个宗教都受到了政府的重视。

    在科举考试中,注重文采的进士科地位远在学习儒教经典的明经科之上,表明唐代统治者对于经文并不看重,而是更加注重人的实际素质。

    唐朝皇帝由于把自己的李姓追溯到了老子,道教受到了优待,甚至在科举中也有道教科目。道教对于唐代最大的影响在于文学,唐代文人的想象力,大都来自道教的熏陶。

    玄奘去印度取经,并试图将理论更加完善的唯识宗发扬光大。但中国人并不喜欢印度哲学过于繁复的思辨,反而是更加本土化的三大宗——天台宗、华严宗和禅宗,在唐代大行其道。玄奘取经是一个重大历史事件,但他的最终目的却没有达到。

    唐代在三教之外,是一个极其重视实际治理能力的朝代。随着王朝制度的复杂化,人们开始将政治当作一种实务学问(科学)予以重视,这种科学精神传给了宋代。

    到了晚唐,人们反思三教竞争带来的思想不统一,以韩愈为首的儒家学者重新推动儒教的回归。这场运动在唐代没有带来果实,却在宋代结出了硕果:中国哲学再次回归统一,最活跃的时代过去了。

    公元629年(唐太宗贞观三年),一位和尚从长安出发,前往印度取经。这次事件成了中国文化中的不朽事件。

    但人们很少知道,这位和尚历经千辛万苦取来的经文,对于中国佛教却并没有很大用处。从历史地位上看,大唐玄奘法师的印度之行是一次重要的文化事件,但是如果从效果上看,这次西游带回来的成果却是一次完败。

    《西游记》认为,玄奘西游是为了取得真经,而所谓真经就是大乘佛教的教法。按照书里的说法,唐朝流行的仍然是小乘佛教,观世音让玄奘去取经,就是用大乘佛教来替代小乘佛教。 [99]

    这种说法是错误的,唐代在玄奘之前,流行的已经是大乘教法。大乘佛教主要包括了般若、唯识、真常三支 [100] ,在南北朝时期流行的是般若学,其他两支也有所发展。到了唐代,真常一支逐渐成了中国的主流学说。

    这三支的区别主要是:

    般若主要讲“空”,世界的一切,包括佛法都是空的,只有理解了“空”,才找到了通向菩提的道路。

    唯识则认为在世界为“空”的前提下,佛法却不能是“空”。佛法既不是“空”,也不是“不空”,而是一种微妙的真实。为了理解佛法,人们需要有独立的意识,这种意识也是微妙的存在。所谓唯识,就是对这种佛法意识的解读。为此,这一支认为,人类一共有八种意识,分别是“眼”“耳”“鼻”“识”“身”“意”“末那”“阿赖耶”,其中“阿赖耶”识就是和佛法相关的意识。

    在印度,主要流行的是般若和唯识两支。而第三支真常虽然也产生于印度,却由于中国人的发挥,主要在东亚流行。所谓真常,就是说佛和佛性是真实的存在,不是“空”,这种真实的存在叫真常。

    中国人是一个偷懒的民族,之所以继承真常,是因为这一支对佛教进行了大量的简化工作。比如,般若和唯识两支(特别是后者)都认为,修行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必须分成许多等级,从低到高一层一层慢慢来,最后才是佛性。可是中国的真常系则认为佛性不需要分级,一次性就可以修成佛性,没有中间等级。更加省事的是,修佛也可以是顿悟的,不需要花许多辈子逐渐领悟,只要人的境界到了,可以立刻成佛。

    唯识一支还认为,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修成佛,有的人的“阿赖耶识”本身就是邪的,缺乏佛性,怎么修炼都不可能成佛,这些人被称为“一阐提”,而中国的真常系却认为所有的人都有佛性。

    到了隋唐时期,真常系成了中国的主流,又派生出许多分支,比如,在玄奘之前就开始流行的天台宗就是这样的分支之一。在这些中国式佛学的解读下,许多印度佛经被曲解,而许多印度没有的教义被中国人提了出来。

    玄奘秉持的是唯识这一支,更偏重印度原教义,他在学习的过程中发现,即便是唯识,由于中国的佛经翻译上问题太多,也掩盖了真实的教义。更何况受到真常系的各种污染,很难找到一种纯净的理论。他决定到印度去寻找原始经文,将这些污染去掉。这里的“真经”,不是小乘佛教和大乘佛教的对立,而是在大乘佛教内部,中国式解读和印度原教旨之间的矛盾。

    为了寻找印度的原始教义,玄奘西行,经过西域进入中亚,过铁门进入阿富汗,又到达克什米尔,最后进入印度佛教的中心那烂陀寺 [101] 学习,并在游历了整个印度之后,带回了大量的佛经原文,一共五百二十六筴、六百五十七部。 [102]

    回到中国后,玄奘拒绝了唐太宗请他出仕的要求,潜心译经,共翻译佛经七十四部。 [103] 他翻译的佛经质量上乘,更接近印度的原义。而对于唯识理论,他做了深入的研究,编译成了《成唯识论》。在他的倡导下,唯识宗在唐太宗、高宗年间成了主流。

    但是玄奘没有想到的是,他花这么大功夫做的事情,在中国佛教理论上却没有留下很深的影响。当他去世后,唯识宗又火了一段时间,就迅速冷却了下去,反而被从中国发端的几个宗派压倒了。这几个宗派从理论上来说和印度原典相差甚远,大都属于一知半解,却主导了中国的佛教界。

    他高质量的经文翻译也没有起到作用,由于印度佛教的理论性太强,思辨过于复杂,中国人理解不了,僧人读来读去都放弃了,还是更喜欢在简单的道理上随意发挥。

    结果,到了武则天时期,玄奘的一切努力就已经化为了泡影。如今的人们更是不了解他孜孜以求的佛经理论,只是把他当作一个不务正业的旅行家,如果玄奘在天有灵,会更加沮丧。

    为什么他的努力换不来成果呢?

    实际上,到了隋唐时期,中国佛教已经和印度佛教脱钩了。如果说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徒们还是在学习外来文明,到了唐代,就已经开始创造自己的经义了。到这时,任何外来的东西都必须经过中国式创造,才能被接受,然后转化成为汉式理论,再去影响中华帝国圈的其他文明。玄奘恢复佛教教义纯正的企图根本不可能得逞,也注定了他的悲剧。

    他或许不明白,一个宗教,或者一种文化,并没有所谓的纯正一说,当它们飘到哪里,就开始在哪里生根发芽,产生出独特性。而文化的多样性和独特性,恰好是人类文明最基本的特征之一。

    在中国历史上,唐代是最为开放,也最为自信的朝代,它的人民既不受制于充满了天人崇拜的汉代经学,也不同于宋明以后束缚人类思想的理学,而是有充分的空间接受新的事物,发展自己的观点。唐人的天马行空不仅创造了灿烂的文学,也为社会的发展打开了足够的缺口。从魏晋开始,玄学和佛教注入的思辨精神,到了唐代起到了催化作用,变得百花齐放,而统一之后的稳定又为文人们提供了生存的便利,不再担心会战死或者饿死,他们要么做官,要么发展自己的兴趣。同时,北魏时期建立的一系列政教分离的制度,又保证了三教可以相对和平地共处、共同发展。

    唐初由于社会没有恢复,百花齐放还不明显,到了盛唐时期,已经创造了丰富的精神生活,人们可以自由地选择信奉儒教、道教、佛教,也可以将自己融入自然,对于经商感兴趣的人开始发财,而中国人引以为豪的几大发明:印刷、指南针、火药也开始纷纷出现。

    从思想开放的角度看,唐代之所以创造出这绚烂的一切,和不强调意识形态有着极大的联系,这个朝代也最像现代社会模式,或者说,站在了现代社会的边缘。到了宋代,整个社会生活仍然带着唐代留下的底子,继续向前发展。但是,唐代末年出现的意识形态阴影已经开始笼罩在宋人的头上,并产生出了下一次神权政治的重建,让唐代的现代萌芽没有成为现实,而是坠落回了旧的轨道之中。

    作为空壳的儒教

    我们常常感慨现在的学生太累,从小学到高中毕业,需要经过十二年的学习,加上大学四年,就是十六年的时光,然后才能参加公务员考试,进入官僚系统。那么,在科举制度刚刚实行不久的唐代,一个学生要完成当时的各门学科,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呢?

    答案出人意料:二十年半。 [104]

    唐朝的教材,是唐太宗时期制定的《五经正义》,以及其他的儒教经典。那时最高的学问叫“通五经”,五经皆通,就是最高级的文人。

    学生从《孝经》和《论语》学起,每一本书学习一年。这两门课属于学前班教材,学通之后,才能继续学习小学,当时叫作“小经”。

    小经的教材包括四部,分别是《尚书》《公羊传》《谷梁传》《易经》。前三本书每一本学习一年半,《易经》则要学习两年,一共是六年半。小学毕业后,升入中学,学习的课程是“中经”。

    中经的教材包括《诗经》《周礼》《仪礼》这三本书。三本书学习的时间是各两年,加起来是六年。六年后,中学毕业,升入大学。大学学习的课程叫“大经”。

    大经的教材只有两本书,分别是《礼记》和《左氏传》。这两本书各学习三年,一共六年。

    学前班、小学、中学、大学,加起来一共是二十年半时光。五经通彻后,参加中央政府组织的考试,也就是科考。录取后授予的就是“明经”出身了。这个出身,就是进入官僚系统的通行证,虽然暂时还是待业,但过上一两年,或者几年,皇帝就会授予他职位。

    当然,人的天资有别,不见得一定要学通所有的经典。于是,唐朝又设立了层次低一些的考试,可以通两经,也可以通三经,当然前途也比通五经要差。

    如果仅仅看到这里,人们会以为,唐朝的科举已经开始束缚人的思想,要求人们花二十年时光背十一本书,当人们把这些书背下来,也就失去了创造力,只适合在一个静止的社会中当一个老官僚了。一个人很有智慧,却不想背书,难道就被排除在政权之外?

    且慢,这些人照样有前途,唐代的科举制度留下了足够的后门,这个后门叫“进士科”。进士科与前面的明经科不同,对儒经的要求放得很低。它只要求参加考试的人写诗、写赋,或者写策文回答实际的政治问题。同时,再从一部大经中选取一些句子,贴上其中的几句,要求考生填空,只要填对了,就过了。

    如果一个人有足够的文采,又对社会实事有独特的见解,只要参加这个考试,就可以被授予“进士”出身,其受到的待遇不仅不低于“明经”出身,反而还要高一些。之所以高一些,是因为在使用人才的过程中,皇帝发现,进士出身的人更加干练,能做事,反而比那些明经出身的学究更有价值。许多人甚至在考了明经科之后,还要再去考进士科,因为进士科更加有利于仕途。

    除了明经、进士这两大学位之外,唐朝还有其他的学位,供那些有专长的人考取。比如秀才科、明法科、书学科、算学科,分别为皇帝提供文学、法律、书法和数学方面的专门人才。后来又设立了史科、开元礼等,提供史学和礼学人才。

    到了后期,由于明经、进士考科通过的人太多,人们从录取到授官之间的间隔越来越长,吏部又组织了一些二次考核,比如地位崇高的“博学鸿词科”,就专门考人的博学和文采,考试内容是诗、赋、论各一篇。唐顺宗时期有一个短暂的改革集团,其中著名人物包括了刘禹锡和柳宗元,这两人都在公元793年(贞元九年)通过了进士科考试,后来又分别通过了博学鸿词科考试,进入了仕途。 [105] 而当时的另一位大家韩愈则没有这么好的命,他考了四次进士才考上,参加博学鸿词科又考了三次,却全部落榜 [106] ,考试的艰难催生了韩愈对于唐代多元制度的不满,开始谋求回归儒教,开启了宋儒的先河。

    唐代通过这样一种多元化的考试机制,提供了多条路径接近中央政府,避免了人才的单一化。

    当科目如此众多时,儒教的地位就下降了。

    唐朝之所以仍然把儒教经典当作统治的基础,从很大程度上说是历史原因。唐朝继承了隋朝制度,隋朝继承了北周的制度,而北周继承了北魏的制度,北魏建立制度时,认为佛教和道教都无法取代儒教对于社会的管理功能,虽然在皇帝的信仰上已经多元化了,但在社会组织上,仍然采用了儒教的一套。

    当北魏制度传递到隋代后,又加入了科举制,也就是用儒教经典来测试人才的制度。这种制度实际上是汉代的翻版,汉代虽然没有明确的科举,但仍然利用儒教经典选拔人才。

    到了唐代,皇帝意识到,儒教可以维系政治结构,但仅仅在儒教内部,很难产生足够的治国人才,于是,选拔的标准多样化了。

    这时,儒教反而被边缘化了。需要背二十年书的明经科在唐代并不受欢迎,人们越来越发现,通过明经科进入仕途并不受重视,反而是通过进士科进入仕途能当大官,这个闸门一开,儒教经典更少人问津。

    唐高宗时期开始,进士科基本上不再读古文的儒经,而是阅读当代人的时论,并比拼诗词歌赋,用这些现代的知识取代了古代的死书。在这种风气的带动下,人们对于现世的关注超过了古代,也造就了唐诗的发达。

    中国的诗歌在《诗经》中就有发展,到了屈原时期告一段落。从汉代开始,人们写诗就在古代风格中打转,多少人仿过《离骚》,又有多少人仿过《诗经》,却很少有人敢于用自己的语言来写诗。汉代的汉赋更是空洞无味,充满了各种古典的词语,但大部分内容都是歌功颂德,即便有一点不是歌功颂德的,也隐藏在华丽的辞藻中让人看不出来。到了魏晋时期,由于玄学的发展,人们开始学会说自己的话,但从体例上,当时的诗歌仍然过于简单。只有到了唐代,由于皇帝的科考都重视现代,不重视古代,鼓励了人们抒发自己的感情,产生了众多朗朗上口的名篇。

    但唐朝的皇帝还不以当代文字入考题为满足,他们还要将一些非儒教的学问加入进去。唐高宗、玄宗时期,都曾经把《老子》加入到考试当中,而唐玄宗时期还专门设立了一个科目——“道举”科,考试的书目是《老子》《庄子》《文子》《列子》。这是道教在整个中国历史中享受的最高待遇。比如,唐肃宗、代宗时期的宰相元载就是道举出身的。他擅长道家学问,曾经参加过其他科目的考试但总考不上,这时,恰好唐玄宗设立了道举,他一考就考上了。 [107]

    在这种多元文化的冲击下,儒教无法做出足够的调整来适应,在唐朝的存续期内,儒教虽然表面上看是统治宗教,实际上却已经被边缘化了。

    唐代的儒教就这样处于蛰伏状态,直到中晚唐时期才悄然恢复。而佛教和道教却处于强势地位,共同构成了一幕多元文化的大合唱。

    表6 唐代的学校制度 [108]

    第十三章 隋唐:从现代边缘坠落(公元581—公元960年) - 图1

    第十三章 隋唐:从现代边缘坠落(公元581—公元960年) - 图2

    表7 唐代学校学习儒教经典的要求 [109]

    第十三章 隋唐:从现代边缘坠落(公元581—公元960年) - 图3

    表8 唐代科举考试内容 [110]

    第十三章 隋唐:从现代边缘坠落(公元581—公元960年) - 图4

    第十三章 隋唐:从现代边缘坠落(公元581—公元960年) - 图5

    本土化佛教的兴盛

    在玄奘孜孜以求寻找佛经真义时,中国的佛教徒们却已经抛弃了印度过于烦琐的教义,发展出更加简洁的理论,也更便于普通信徒理解。

    这套教义的根本点和我们现在的汉地佛教已经很相似:

    第一,世间万物都是苦,要想摆脱这种苦难,必须理解世间万物都是“空”的,理解了“空”,就可以悟道成佛。作为对比,印度佛教普遍认同万物皆空,但是到底佛法是不是空的,却有很大争议。汉地佛教根本就没有思辨到要考虑“佛法是不是空”这样的问题,一句“万物皆空”就将一切争论都掩盖了。

    第二,人们修行不再是为了修解脱道,世界上只有一种大法,修的是“佛”,即菩提道。所有的人都有佛性,修道就是打开佛性的过程。印度佛教则认为有的人修不成佛,汉地佛教则给了所有人以希望。

    第三,打开佛性可以是一种顿悟,只要悟了,就直通佛性。印度佛教是分等级的,需要用很多辈子去逐渐升级,最后达到佛性。

    汉地佛教基本上都是在这三点共识之上发挥,这三条共识很符合中国人的观念。玄奘想恢复印度佛教烦琐复杂的教义,最终却败给了这三点共识。

    唐代以来,佛教在三点共识之上又产生了三大宗派,这三大宗派分别是:天台宗、华严宗和禅宗。它们的区别,主要在于对世界的解释不同。现在人们将世界划分成宇宙、星系、太阳、地球、生物圈、人,然后进入人的思想,对人类认识世界的过程进行剖析。但佛教对世界的解释却是另一种模样,并且每一个宗派都有所区别。

    天台宗出现最早,还带着南北朝时期般若学的痕迹。它发源于南朝陈、隋时期的僧人智顗,尊崇的佛经是《大涅槃经》和《法华经》。天台宗对世界的认识隐藏在智顗最流行的理论之中,这个理论叫“一念三千,百界千如”。

    要解释这个词,必须从包含一切法的十个“如是”来说,所谓十个如是,指的是人们心中对于世界认识的各个方面。由于佛教不承认客观世界,所以对世界的认识也是从主观出发的:如是性(本性),如是相(表象),如是体(实体),如是力(功能),如是作(活动),如是因(主要条件),如是缘(辅助条件),如是果(直接后果),如是报(间接后果),如是本末究竟等(以上全体过程)。

    另外,它将带有自我主体意识的生物分成了十个界,分别是:四圣(佛、菩萨、缘觉、声闻)和六凡(天、人、阿修罗、畜生、地狱、恶鬼)。

    这十个界每一界又有通向其他界的道路,所以十界就成了百界,而每一界都有十如(十如是),这就构成了“百界千如”。百界千如可以理解为整个世界的多层次和多样。

    而“一念三千”的“三千”,就是在千如的基础之上,再加上三世间(众生世间,国土世间,五阴世间)构成。一念则是指人的一念之间,即一念之间就可以穿透三千如的厚度,人的一念可以到达任何地方,也可以参透任何机缘。

    从这个概念讲,人要理解佛法,是非常迅速,也非常全面的。而天台宗就以这些概念为基础向外扩展,将这种对世界的认识传承下去,形成了庞大的教门,构成了中国本土化的第一个佛教派别。

    在武则天之前,天台宗和玄奘建立的法相唯识宗是主流。但在武则天时期,情况出现了变化。天台宗和法相唯识宗的信奉者大都出自士族大家,这些人和李氏一起反对武后,于是,武后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扶持了两个小门派取代了天台宗和法相唯识宗的地位。这两个新的门派是华严宗和禅宗。

    华严宗与天台宗一样,也属于“真常”一系,都主张佛性和顿悟。它们的教义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在来源上却有所不同。天台宗是从般若一支发展而来,加入了真常的教义。而华严宗则是从唯识一系的地论宗发展而来的。

    地论宗(属于唯识系)认为,人类要想取得佛性,需要打开第八识阿赖耶识,来找到佛性。而华严宗则把这个观念发展成“法界”的观念,认为佛性就存在于法界,而法界又分成了四个,分别是“事法界”“理法界”“理事无碍法界”“事事无碍法界”,分别对应于现象、规律、现象与规律的关系,现象与现象的作用。从这再发挥开去,继续探讨。

    华严宗还把世界上的佛教分成了所谓五教十宗。其中五教,指的是佛教发展的五个阶段,分别是小乘教、大乘始教(主要包括大乘中观和唯识)、大乘终教(主要包括真常,也就是主张一切众生都可成佛的一系)、顿教(主张人们不需要分阶修行,而可以立地成佛的一系)、圆教(专指华严宗,认为它是圆融包容所有内容的一系)。 [111]

    在汉地佛教三宗之中,历史上最成功的非禅宗莫属。对于印度原始佛教来说,禅宗是最不可理解的一宗。

    禅宗和佛教其他支派的关系,就好像是《论语》和五经的关系。最初,儒教是靠五经立论,也就是《诗》《书》《礼》《易》《春秋》来阐明儒教的内容,孔子的最大功劳就是整理了五经,形成了儒家的教义。而《论语》则只是他的一个语录,在汉代的儒教徒看来,《论语》并不算经典,只是一种日常的小品文而已。但到了宋代,《论语》的地位逐渐超过了五经,人们宁肯看小品文,也不再看五经了。

    佛教的经典更是汗牛充栋,人们无论怎么研究也研究不完,可是禅宗竟然把几乎所有的经典都抛弃掉了,把六祖慧能的《坛经》奉为经典。实际上,《坛经》就像《论语》一样,只不过是一本语录摘抄而已,没有统一的观点,只是一种语言的集合体。

    至于《坛经》的教义,也是最简单的。它比起其他宗派,更看重“禅定”的作用,也就是打坐进入无我的状态,认为通过禅定,就可以达到佛性。在佛教中,讲究定、慧双修,也就是禅定和经义同时修炼。禅宗却认为,禅定和经义其实是一回事,它们是等同的,通过一种修炼,就可以达到佛性,所谓定慧无二。

    到了唐代后期,禅宗发展迅速,之后穿越了历次改朝换代的灾难,一直长盛不衰,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它的简单性。别的宗需要大量的预备知识才能听懂,可是禅宗的道理一说谁都明白。

    由于汉儒制定了一套不需要思维的宗教体系,中国成了一个不擅长逻辑思维的民族,所以,禅宗为了适应这个民族,将思辨的地方尽量去除,将禅宗又退回到如同玄学一样,只依靠少数概念就能运转的体系之中。事实证明,这种做法是非常有效的。

    向老子认亲的王朝

    在对待道教和佛教的关系时,唐代还有一点特殊性。唐代的皇帝一直认为他们是老子的后代,他们在佛道两者之间是有偏向的。在隋代,佛教的地位比道教更高,隋文帝即位不久,就下令人们可以自由出家,并推动佛经的传播,使得民间佛经的数量大幅增加 [112] 。虽然皇帝并没有冷落道教,但对佛教的关注还是更多一些。

    到了唐代,由于和道教有了亲戚关系,皇帝们开始将天平偏向了道教。在唐高祖时期,最先定立的次序竟然是道教最先,其次是儒教,最后才是佛教 [113]

    唐太宗时期,儒教虽然用处不大,不受民间的重视,但仍然是中央帝国的理论基础,排在最优先的位置上。而在道教和佛教的争论上,皇帝仍然偏向了道教,下令在皇家仪式上,男女道士走在僧尼前面,在列名时道士也要在僧人之前 [114]

    唐太宗的诏书引起了僧人的大反弹,直到唐太宗以杖责、流放作武器,才击退了僧人的进攻。但整体而言,皇帝虽然崇道,却并没有压制佛教,还鼓励它的发展。玄奘归来后,唐太宗给他建寺翻译佛经,就是很好的证明。

    到了唐高宗时期,为了平息僧道矛盾,高宗规定两者不分先后,集会时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不偏不倚,算是对太宗政策的纠正。

    然而,到了武则天时期,僧道的地位发生了重大变化。武则天对于唐王室的防范心理,导致她更加偏向于佛教,在她的统治时期,佛教的地位高于道教。

    武则天晚年最受困扰的问题是继承人问题,如果让她的儿子继承王位,由于这些儿子姓李,必然改回到李唐王朝世系当中,不再尊奉她的娘家武氏。可如果让她姓武的侄子继承,毕竟又不是亲骨肉。这个矛盾困扰女皇始终,不管哪个宗教都没有提供给她现实的解决方案。最终,政权重新回到了唐王室的手中,道教的地位再次提升。

    虽然道教一直受到皇帝的推崇,但是道教在理论上的缺陷,使得它的信奉者永远比不过佛教。

    在唐代,道教的神仙体系更加完善,其主神经历了一个从“元始天尊”向“太上老君”转化的过程。

    在唐代建国之前,道士们认为世界上的最高主神是元始天尊,所谓元始天尊,指的是世界刚刚从“无”变成“有”的时候就存在的一个神。这个神出现了之后,才有了混沌,从混沌中又产生了阴阳、天地等事物。 [115] 太上老君(也就是老子)只不过是元始天尊的弟子之一。

    当时道教主要的经文是《三洞经》,这些经文缺乏哲学味儿,却充满了神仙、炼丹等内容。作为道家最基本书籍的《老子》只有五千言,不如《三洞经》的体系庞大,受到重视的程度下降了。

    唐代建立后,由于李氏皇帝们认为老子是他们的祖先,情况发生了变化。皇帝们推崇老子和《老子》,道士们要向皇帝靠拢,于是《三洞经》就逐渐被替换成了《老子》,太上老君的地位也超过了元始天尊。

    唐玄宗时期,把《老子》列入学官,成了官员们的必读书目。公元743年(天宝二年),还追封老子为皇帝,将道教的地位提升到与儒教相同了。 [116]

    不过,唐代官方提倡的道教和传统的道教并不完全一致。官方道教强调信仰,不强调仪式,官方规定官员必须读《老子》,却并不要求官员们住道观、开道场,或者吃长生不老药。官员们对于老子的理解,被要求往政治上靠,以求对统治有利,成为统治理论的一部分。

    在私下里,道教仍然保持着修炼长生不老的本性,但此时的修炼和魏晋时期的也有了区别。魏晋时期更注重外丹,也就是用金、水银等物质炼出来的仙丹,唐代受佛教的影响,道士们更强调内丹和服气,也就是通过吐纳、调经脉等方法,就可以达到延年益寿,甚至长生不老的目的。

    道教不是一个思维缜密的宗教,道士们喜欢说大话,前言不搭后语,但是道教对于仙山和仙境的想象力却可以促进文学的发展。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李白就是一位道教信徒,道教对于仙境的描述化成了他诗的一部分,其影响力一直保留到现代。

    唐朝思想的现代萌芽

    儒教、佛教、道教共同繁荣,是唐代哲学的最大特征。人们常常以为,唐代的哲学不如中国其他时代发达,但实际上,唐代的哲学是活的和综合性的,也是最开放的。

    人们不会被限制在任何一种宗教或者哲学体系之中,而是拥有着选择权,并在不同程度上被三教同时影响。佛教给了唐代思辨的武器,道教给了人们想象力,儒教则保持了一定的社会稳定性。

    由于每一种宗教都不是独专的,这保证了社会创造力的丰富。实际上,唐代和宋代是两个最接近现代的朝代,在这两个朝代里,人们过着世俗的生活,受到的束缚最少,也很少谈论那些所谓的天人合一与谶纬,更少受到各种礼法的约束。文化发达,唐诗宋词和散文都达到了高峰。经济也进入了最活跃的时期,创造力十足。同时,官员们也是现代派的,他们很少谈论礼教,在讨论问题时总是从现实出发,寻找一针见血的解决方法。

    宋代之所以现代,主要是唐代风气的余韵,而唐代之所以现代,是因为社会开放造成的多方面发展。

    在唐初,由于刚刚经过战乱,人们的文化底蕴不够,还没有显出优势。随后,经济出现了恢复和高速发展,并带动了政治理论和文学的发展。到了盛唐时期,经济已经达到高峰,出现了各种发明,文化则在安史之乱前后,达到了顶峰。虽然安史之乱造成的凋敝使得唐代没有走入现代,但是战乱之后,人们仍然在金融、经济理论领域继续探索。

    经过了唐末和五代的变乱之后,宋代继承了唐代的学术繁荣,在政治理论、经济理论上继续突破,并在科学技术上也取得了长足的发展。除了现代拥有更多的科技产品之外,宋朝人们的生活与现代人几乎没有区别。

    唐宋时期的现代性可以从几个方面来说明:

    第一,中国的四大发明中,有三大发明都是在唐代出现或者进入实用阶段的。除了造纸术发明于东汉之外,火药、印刷(雕版印刷)、指南针都是在唐代进入大规模使用,到了宋代更加完善。特别是雕版印刷,更是由于佛经的需求,成了人们日常所需,而火药则又和道教的炼丹有着直接关系。

    第二,在政治上,唐宋时期的官僚和现代官僚已经非常接近。我们谈论现代政治时,经常使用的词是“技术官僚”,也就是说,这些官员是政治治理上的技术派,要用理论和模型说话。唐宋时期的官员更接近技术官僚。

    我们可以设想一个场景,汉代、唐宋、明清三个时期的官员向皇帝阐述一个政策,会找什么理由来阐明政策的好处。汉代官员会说:这个政策是符合上天的旨意的,在某一本谶纬书籍当中曾经预言过这样的政策。明清的官员会翻出四书五经,证明这个政策是孔子或者周公推崇的,或者符合儒教经典的。而唐宋时期的官员则会告诉皇帝,这个政策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养活多少人民,或者带来多少财政收入,他们对于老天爷怎么看,或者孔子怎么说并不感兴趣,感兴趣的只是政策本身。

    这种思考问题的方式,是中国古代社会最现代的,只可惜宋代之后的转向,使得现代性不仅没有保持,反而产生出了另一次保守主义运动,回归了儒教。

    第三,唐宋时期已经进化出了较为发达的商业社会,现代的许多商业现象在当时已经出现。最典型的商业现象就是唐代的汇票和宋代的纸币,这些技术最初都产生于民间,而民间之所以产生如此先进的技术,是因为金融需要。海关关税也产生于唐宋时期,对于贸易的重视、对于商人的友善,使得唐宋时期的商业理论在全世界都是领先的。

    而这一切都来自于唐宋时期政教分离和宗教竞争的原则,如果这些原则能够继续下去,那么中国有希望走入现代,而不是回归到千年往复的循环中无法自拔。

    回归孔夫子

    唐代最大的问题在于财政结构的失败。隋代曾经建立了高效征税机器,但这台机器过于高效,将民间经济迅速抽干,导致了隋朝的灭亡。唐代建立之后,继承了隋代的政治和经济政策,但是税收机器却一直无法重建,不管唐太宗想了多少办法,唐朝一直无法征收足够的税收来养活官僚机构和军队。

    到了唐玄宗时期,随着北方战线的开战,由于财政无法养活军队,唐玄宗只好采取了一个极端的做法:设立节度使,将地方的行政权、税权、军事权都交给节度使,让他们自己征税征兵,养活军队。 [117] 这种做法就把帝国军队变成了节度使的私人军队,从而导致了安史之乱的发生。

    安史之乱中,唐代的社会经济遭到了极大的破坏,而随后的藩镇割据更是让人扼腕。藩镇们割据一方,不再听从皇帝的号令,也对文人的心理造成了巨大的震动,他们为皇帝的软弱无力感到耻辱。许多人反思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灾难,得出的结论却是:唐代的自由精神破坏了整个帝国的社会结构,使得皇帝丧失了权威。他们认为如果要恢复权威,关键是要恢复儒教的中心地位。到这时,唐朝最自由的阶段过去了,儒教正在悄然重建。

    重建儒家精神的代表人物是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

    韩愈虽然出自官宦之家,但从小是孤儿,家境并不富裕。这种条件之下,他无力接触当时的名人达士,只能闷头读儒家经典。到了长安之后,受当时风气影响,没有参加明经科考试,而是参加进士科考试,结果第四次才中。接下来为了获得官职,又参加吏部组织的博学鸿词科的考试,更是三次都不中,也是第四次参加吏部考试,才入了围。

    这一段经历对韩愈的尊严造成了极大的冒犯,由于进士科和博学鸿词科考的都是诗词歌赋,而不是儒家经典,让他感叹这样的考试毫无用处。他看到了考试的缺点,当时人们写文章时为了表现文采,喜欢使用排比句,堆砌辞藻,韩愈认为这样的文章没有价值。 [118]

    当然,他的看法是有所夸大的。这就像现代人看待高考和公务员考试一样,虽然考试的科目有许多是没有用的,但整体上而言,考试还是能把较为优秀的学生选拔出来,公务员的整体素质也要比社会平均水平高一些。考试是一种相对公平的方式,却不能保证对每一个人绝对公平。

    韩愈跳龙门成功之后,开始谋求改变社会风气。他提出了一种文学上的运动,叫“古文运动”。这个运动在唐代的代表人物是他和柳宗元,一直持续到宋代,代表人物是欧阳修、三苏、王安石、曾巩,这就是唐宋八大家的来历。

    所谓古文运动,是希望人们学习夏商周三代和汉代的方法进行写作。这个提倡看起来很荒谬,比如,汉代的汉赋是使用排比句最严重的,辞章华丽却空洞无物,是韩愈讨厌的风气的鼻祖。而韩愈提倡的文字却是简洁有力的,主要是为了表达思想,而不是为了堆砌形容词。这样的提倡实际上和近代的白话文运动如出一辙,自然也不是复古式的。

    不过,古文运动又可以和文艺复兴作比较,欧洲的文艺复兴也是在号称复兴古代文化,而其实是创造了一种新型文化。

    古文运动本身是一场极具影响力的运动,在唐宋八大家的提倡之下,人们的文章风气大变,变得更加有逻辑性和可读性,也造就了中国文化从韵文时代到散文时代的过渡。

    在唐代,仅仅从古文运动的成就来讲,另一位与韩愈同时期的人柳宗元的成就可能更高。韩愈的文章总是试图说理,而说的道理以现在的眼光来看都有些迂腐;柳宗元却擅长于写小品文,比如《黔之驴》《临江之麋》《永某氏之鼠》等,简单短小却字字精辟,代表了中国文字的最大魅力。

    韩愈提倡古文运动,还有另一层更重要的意图。他不是为了文学而文学,而是以复古为招牌,希望将佛道等势力排挤出去,重新树立起儒教的权威,建立以儒教为正统的社会。他之所以提倡三代和汉代的文字,就是希望返回到三代和汉代的儒家传统之中。

    所以,当人们接受了他的古文运动之后,也就逐渐接受了回归儒教的理念,社会风气也在逐渐从开放变得封闭。

    韩愈对于佛道的痛恨反映在他自己的文字之中,他曾经说:释迦牟尼和老子的祸害,比起杨朱和墨子当年要大得多,并自诩虽然不如孟子贤良,却试图以螳臂当车的勇气来阻止佛道对于社会的破坏。 [119]

    不过,韩愈想恢复的儒家传统并不是汉儒式的。汉儒喜欢谶纬和天人合一,这套理论已经陈旧到不会有人相信了。唐朝人看汉代的谶纬观念,就像我们现在讨论明清时期的封建迷信一样,不可能接受。韩愈必须从儒家经典中选取新的文字,发展出一套新理论,才能完成所谓的回归儒教。这套新理论虽然是反佛道的,却又从佛教道教内部借用了许多东西,只有这样当时的人们才能理解。

    他首先提出的是一套“道统”论。由于佛教总是提法统,也就是佛经的流传世系,韩愈为了对抗法统,提出了自己的“道统”。按照当时的说法,佛教的佛陀比孔子生活时代更早,为了对抗佛陀,韩愈把儒教的道统追溯到了尧舜时期,认为尧将儒教知识传给了舜,之后的传承世系是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孟子。而孟子之后,道统中断了。 [120] 这个说法到了宋儒时期更加发扬光大,人们都乐于在这个谱系上加上对自己有利的人名,来显示自己的学问才是真正的道统。

    需要注意的是,从韩愈开始,儒家的道统就把孟子加入进来。孟子在汉代并没有受到儒教学者的重视,他们认为他只是诸子之一。而孟子和孔子的学问也是有区别的,孔子最核心的主张是“礼”,靠礼仪调解社会关系,规范人们的行为,把他们固定住。而孟子的核心主张是“仁”,国君只有仁慈地对待百姓,才能获得回报,建立起富强的国家。孔子的“礼”是对所有人的束缚,而孟子的“仁”则更多是对统治者的要求。

    孟子地位的提升是逐渐的过程,到唐代早期,官方的儒教课本里还没有孟子的地位,到了韩愈时期,才正式提出要把孟子算作儒教的道统。

    除了孟子之外,韩愈对于从《礼记》中提取的两篇文章很有好感,这两篇文章是《大学》和《中庸》。这两篇文章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大学》之中提出了一整套的修炼理念。修炼本来是佛教的做法,讲究人们通过修炼,如何接近佛性的过程。而韩愈把它借用过来,认为儒教也是一个逐渐修炼的过程,他正好从《大学》之中发现了这个过程: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中庸》则提出了儒教的最高目标,就是达到不偏不倚的中庸,这一点其实也是和佛教相通的。

    针对孟子的性善说,韩愈则提出了“性三品”的概念,认为人性是有的善,有的恶,有的人可以引导为善,也可以引导为恶,这就把人分成了上中下三品。比如,圣人天生是善的,而大多数人则需要靠教育引导到善的方向上。

    这样,汉儒提倡的天人合一和谶纬,就被韩愈替换成了另一套理论,这套理论认为人类的目标不在来生,也不在轮回之外,而是在现世当中,一个人之所以活着,是为了达到中庸的境界,而中庸境界的修炼过程,就是要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皇帝缺钱找佛祖

    韩愈除了是个理论家之外,也是个实践家。唐宪宗时期,由于皇帝宠信佛教,韩愈大为不满。公元819年(元和十四年),唐宪宗派人去凤翔迎佛骨,掀起了又一次崇佛的高峰。道统先生韩愈立刻写了一份《谏迎佛骨表》,极力陈述迎佛骨的荒唐,并提出把佛骨烧掉。 [121] 这件事惹恼了唐宪宗,皇帝要杀掉他,被人阻止后,把他贬到了潮州。

    到这时,佛教的力量仍然足够强大。但事实上,佛教的危机已经不远了。

    在韩愈死后二十一年,公元845年(唐武宗会昌五年),一场轰轰烈烈的灭佛运动终于在全国展开。 [122]

    唐武宗是一位虔诚的道教徒,从他登基那一天起,就崇信一位叫赵归真的道士,向赵归真学习法术。此外,衡山道士刘玄靖、罗浮道士邓元起等人也在武宗的朝廷内当官,传授长生不老之术。在道士们的影响下,他对佛教的打压层出不穷。在公元845年之前,所有的行动都是偶发性的,直到这一年,武宗决定发动一次全面的运动。

    四月,武宗请管理僧道的祠部先进行了一次调查,查出全国已经有寺庙四千六百座,僧舍(兰若)四万处,和尚尼姑共二十六万零五百人,全国人口占比零点五以上。 [123]

    到了七月份,皇帝正式下达了灭佛的法令。中书门下上奏,请求在每一个大州留一座寺庙,有的寺庙里有先皇先贤的塑像,都可以移入这座保留的寺庙内。至于小州,则不需保留佛寺。在东西两都,每都保留十座寺庙,每座寺庙十个和尚。

    皇帝回答:大州如果有建造精美的寺庙,可以考虑保留一座,如果没有,也不用保留。两都可以考虑各保留四所,每所三十名僧人。其中上都长安的左半部保留慈恩寺和荐福寺,右半部保留西明寺和庄严寺。

    除了皇帝允许保留的几十所寺庙之外,其余的寺庙都予以毁弃,僧尼全部还俗。

    除了佛教之外,全国当时还有从中亚传来的基督教(景教)和波斯的祆教。这两个教派约有三千名僧人。武宗决定连这两个教派也不保留,三千僧人一起转业。

    然而,三个月后,新的麻烦又来了。佛教除了是一种信仰,还是一种慈善机构。在唐代,佛寺也负责赡养一些老弱病残人士,当佛寺关了门之后,这些人没有着落,大部分贫病交加接近死亡,成了人们批评皇帝的把柄。

    唐武宗只得再次下令,命令京城和各州的政府拨出一定的土地,利用土地的地租来赡养这些人士,将原本属于佛教的慈善变成公办。

    唐武宗的灭佛将他列入了“三武一宗”的短名单。但是,与前两个武帝相比,唐武宗的理由却又有不同,与其说他是从政治考虑问题,不如说有更多经济和财政的成分在内。 [124]

    唐武宗灭佛看中的,不过是三样东西:

    一、佛寺的人力资源。每个寺庙里充斥着年轻力壮的和尚,但他们不仅不劳动,还不纳税和服劳役,政府早就想打他们的主意。

    二、佛寺的土地。根据传统,佛寺的土地都是免税的。当政府的征税过于严苛,人们甚至把土地先送给寺庙,再变成寺庙土地的租户,得到的收入反而比拥有土地更划算。但政府却因此少了许多收入。

    三、佛寺的铜像。在唐代后期,缺乏铜币一直是经济的巨大困扰。由于政府垄断经营铸钱业,垄断的弊端一一出现,既缺乏铜也缺乏钱。而佛寺里有大量的铜像可以用来铸钱。

    在唐武宗之前,政府已经考虑过对寺庙采取限制的做法,比如,和尚也要服兵役,寺院土地也要纳税,而寺院必须用土、石、木头来做塑像,只准在纽扣、饰物上用一点铜来装饰。但这些方法受到了太多的抵制,无法推行。

    唐武宗的灭佛彻底解决了问题,可谓硕果累累。根据他的总结报告,中央政府获得的收入不菲:直接还俗二十六万名僧尼,把他们都变成了两税户,同时,佛寺雇用的十五万名奴婢也被政府抓了出来,变成了两税户。另外,政府新增土地数千万顷,都是最优质的土地。

    至于佛像,没有办法给出具体的估计,但是,当皇帝下令把佛像铸成铜币,政府的铸币机关竟然发现效率太低,根本没有办法把这么多铜像融化。当大量的铜币涌入市场之后,全国的物价立即出现混乱。武宗死后,到了宣宗时期,竟然需要把一部分钱币重新铸成铜像,减少货币投放量。 [125]

    宣宗恢复佛教后,并没有将相关的土地资源重新划给佛寺,他获得了武宗带来的好处,却避免了灭佛的恶名,可谓一举两得。

    只是,这一次灭佛的时间不长,唐武宗第二年就遭到了“报应”:他崇信的道士们请他不停地吃丹药,这些丹药的毒性太大,皇帝中毒死了。新登基的唐宣宗随即废除了武宗的灭佛措施。那时,由于老皇帝死去,许多僧人又偷偷地回到了已经成为废墟的寺庙之中,宣宗下令,对于僧人回流的现象,政府不得制止。

    即便佛教又有了恢复,却再也没有了当年的辉煌。曾经红极一时的华严宗衰落了,剩下的只有禅宗熬过了衰落期,到了宋代继续辉煌。

    在宋代之前,五代时期的后周世宗柴荣发动了最后一次灭佛行动。公元955年(后周显德二年),周世宗发动了行动,这次灭佛行动毁掉了90%的寺庙,但仍然留下了2694所寺庙、61200名僧人 [126] ,可见僧人数目的庞大。

    周世宗的灭佛行动并没有表现出残暴,而显得很有秩序,也没有一刀切,每个县都至少可以保留一所寺院。也并非不让人们出家,但是提高了要求,要出家除了得到父母的同意之外,还必须能够背诵足够的经文。

    这样要求的目的仍然是经济上的,这时恰好是接近统一、百废待兴之时,国家需要大量的劳动力,也需要寺院释放出来的土地。灭佛,是拿到这些资源的最简单办法。

    两次灭佛之后,佛教在中国历史上的思想引领作用彻底终结。虽然佛教仍然是一个社会因素,但是,和尚们已经被政府控制了起来。到了宋代,政府卖和尚的度牒筹钱渡过财政难关已经成了明目张胆的方法。

    僧人们也学会了“闷声大发财”,他们变得越来越庸俗,享受着皇帝恩赐的财产,至于思想,早已经不再是重点。

    佛道的衰落,导致中国再次回到了儒教主导的轨道上。于是,中央帝国对思想的控制再次成为可能。

    注解:

    [1]  关于张脩和张鲁的关系,人们有不同的说法。注《三国志》的裴松之认为,张脩和张鲁的父亲张衡应该是一个人。而《三国志·魏书·张鲁传》记载:“张鲁字公祺,沛国丰人也。祖父陵,客蜀,学道鹄鸣山中,造作道书以惑百姓,从受道者出五斗米,故世号米贼。陵死,子衡行其道。衡死,鲁复行之。”而在注中又引《典略》记载:“光和中,东方有张角,汉中有张脩。”后来张鲁杀死张脩,取代了张脩。综合考虑,本书作者认为,张鲁取代张脩更符合逻辑,而张鲁的祖父和父亲是否存在,仍然值得怀疑,很可能是张鲁为了推行五斗米道而伪造的世系。

    [2]  张鲁事迹见《三国志·魏书·张鲁传》。

    [3]  《后汉书·襄楷列传》:“初,顺帝时,琅邪宫崇诣阙,上其师干吉于曲阳泉水上所得神书百七十卷,皆缥白素朱介青首朱目,号太平清领书。其言以阴阳五行为家,而多巫觋杂语。有司奏崇所上妖妄不经,乃收臧之。后张角颇有其书焉。”

    [4]  《太平经》:“天法,阳数一,阴数二。故阳者奇,阴者偶。是故君少而臣多。阳者尊,阴者卑,故二阴当共事一阳,故天数一而地数二也,故当二女共事一男也。”

    [5]  《后汉书·皇甫嵩列传》:“初,钜鹿张角自称‘大贤良师’,奉事黄、老道,畜养弟子,跪拜首过,符水咒说以疗病,病者颇愈,百姓信向之。角因遣弟子八人使于四方,以善道教化天下,转相诳惑。十余年间,众徒数十万,连结郡国,自青、徐、幽、冀、荆、杨、兖、豫八州之人,莫不毕应。遂置三十六万。方犹将军号也。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各立渠帅。讹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以白土书京城寺门及州郡官府,皆作‘甲子’字。”

    [6]  《三国志·魏书·张鲁传》引《典略》:“太平道者,师持九节杖为符祝,教病人叩头思过,因以符水饮之,得病或日浅而愈者,则云此人信道,其或不愈,则为不信道。”

    [7]  见《晋书·葛洪传》。

    [8]  《抱朴子·外篇·自叙》:“年十六,始读孝经、论语、诗、易,贫乏无以远寻师友,孤陋寡闻,明浅思短,大义多所不通。”

    [9]  《抱朴子·内篇·道意》:“曩者有张角、柳根、王歆、李申之徒,或称千岁,假托小术,坐在立亡,变形易貌,诳惑黎庶,纠合群愚。进不以延年益寿为务,退不以消灾治病为业。遂以招集奸党,称合逆乱。”

    [10]  《晋书·孙恩传》:“孙恩字灵修,琅琊人,孙秀之族也,世奉五斗米道。”

    [11]  《晋书·王羲之传》:“王氏世事张氏五斗米道,凝之弥笃。孙恩之攻会稽,僚佐请为之备。凝之不从,方入靖室请祷,出语诸将佐曰:‘吾已请大道,许鬼兵相助,贼自破矣。’既不设备,遂为孙所害。”

    [12]  《抱朴子·内篇·释滞》:“又五千文虽出老子,然皆泛论较略耳。其中了不肯首尾全举其事,有可承按者也。但暗诵此经,而不得要道,直为徒劳耳,又况不及者乎?至于文子庄子关令尹喜之徒,其属文笔,虽祖述黄老,宪章玄虚,但演其大旨,永无至言。”

    [13]  见《抱朴子·内篇·论仙》。

    [14]  《晋书·葛洪传》:“(洪卒)时年八十一。视其颜色如生,体亦柔软,举尸入棺,甚轻,如空衣,世以为尸解得仙云。”

    [15]  见《抱朴子·内篇·金丹》。

    [16]  到了唐代,又有好事者将九种丹的药方都补全了,写了一本《黄帝九鼎神丹经诀》,各丹的方子繁复到令人哭泣,自然也没有人真的能够炼出来。

    [17]  《抱朴子·内篇·明本》:“道者儒之本也,儒者道之末也。”

    [18]  见《抱朴子·外篇·良规》。

    [19]  见《魏书·释老志》。

    [20]  本书作者曾遍访印度佛教遗迹,并写出了《印度,漂浮的次大陆》一书,关于佛陀生平、教义的叙述均选自该书。

    [21]  这52个等级是:十信(信心、念心、精进心、慧心、定心、不退心、回向心、护法心、戒心、愿心),十行(欢喜行、饶益行、无嗔恨行、无尽行、离痴乱行、善现行、无著行、尊重行、善法行、真实行),十住(初发心住、治地住、修行住、生贵住、具足方便住、正心住、不退住、童真住、法王子住、灌顶住),十回向(救护一切众生离众生相回向、不坏回向、等一切佛回向、至一切处回向、无尽功德藏回向、随顺平等善根回向、随顺等观一切众生回向、如相回向、无缚无著解脱回向、法界无量回向),十地(欢喜地、离垢地、发光地、焰慧地、极难胜地、现前地、远行地、不动地、善慧地、法云地),等觉,妙觉。

    [22]  代表人物为龙树(Nagarjuna)和提婆(Arya Deva),代表著作为《大般若波罗密多经》《中论》和《大智度论》。

    [23]  代表人物有弥勒(Maitreya)、无著(Asanga)、世亲(Vasubandhu),代表著作有《解深密经》《入楞伽经》《密严经》《菩萨藏经》《摄大乘论》《十地经论》《唯识三十论》等。

    [24]  代表著作有《法华经》《华严经》《大般涅槃经》。

    [25]  《三国志·魏书·乌丸鲜卑东夷传》注引《魏略·西戎传》:“昔汉哀帝元寿元年,博士弟子景卢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受浮屠经,曰复立者其人也。浮屠所载临蒲塞、桑门、伯闻、疏问、白疏间、比丘、晨门,皆弟子号也。浮屠所载与中国老子经相出入,盖以为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教胡。浮屠属弟子别号,合有二十九,不能详载,故略之如此。”

    [26]  《后汉书·楚王英列传》:“英少时好游侠,交通宾客,晚节更喜黄老,学为浮屠斋戒祭祀。”

    [27]  《魏书·释老志》:“后孝明帝夜梦金人,项有日光,飞行殿庭,乃访群臣,傅毅始以佛对。帝遣郎中蔡愔、博士弟子秦景等使于天竺,写浮屠遗范。愔仍与沙门摄摩腾、竺法兰东还洛阳。中国有沙门及跪拜之法,自此始也。”

    [28]  见《出三藏记集·卷十三·朱士行传》《高僧传·义解一·晋洛阳朱士行》。

    [29]  见《高僧传·义解二·晋长安五级寺释道安》。

    [30]  见《高僧传·义解三·晋庐山释慧远》。

    [31]  见《晋书·鸠摩罗什传》。

    [32]  见《高僧传·义解四·宋京师龙光寺竺道生》。

    [33]  此日期依据《广弘明集》,此时仍然是梁武帝执政早期。但根据梁武帝崇佛的历史来看,梁武帝最初仍然推崇儒教,在执政中后期开始倒向佛教,所以,这个事件发生的时间也有可能推后二十年到三十年。

    [34]  《广弘明集》记载了梁武帝的《舍事李老道法诏》:“道有九十六种,唯佛一道是为正道,其余九十五种皆是外道。朕舍外道以事如来,若有公卿能入此誓者,各可发菩提心。老子、周公、孔子等虽是如来弟子,而为化既邪,止是世间之善,不能革凡成圣。公卿百官侯王宗室,宜反伪就真,舍邪入正。”

    [35]  见《梁书·武帝纪》。

    [36]  见《梁书·昭明太子传》。

    [37]  《资治通鉴·梁纪十三》:“行台郎中杜弼以文武在位多贪污,言于丞相欢,请治之。欢曰:‘弼来,我语尔!天下贪污,习俗已久。今督将家属多在关西,宇文黑獭常相招诱,人情去留未定;江东复有吴翁萧衍,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我若急正纲纪,不相假借,恐督将尽归黑獭,士子悉奔萧衍,人物流散,何以为国!尔宜少待,吾不忘之。’”

    [38]  关于梁武帝舍身的次数,有不同的说法,根据《南史》记载,梁武帝曾经四次舍身,而《梁书》记载的则是三次。本书根据《南史》的记载还原当时的现场。

    [39]  见《南史·梁武帝纪》。

    [40]  见《晋书》各自本纪。

    [41]  《晋书·恭帝纪》:“其后复深信浮屠道,铸货千万,造丈六金像,亲于瓦官寺迎之,步从十许里。”

    [42]  见《弘明集·后序》。

    [43]  《弘明集·卷十二》,共两篇。

    [44]  《晋书·何充传》:“性好释典,崇修佛寺,供给沙门以百数,糜费巨亿而不吝也。亲友至于贫乏,无所施遗。”

    [45]  见《弘明集·卷十二》。

    [46]  《弘明集·卷十二》:“佛经所明凡有二科:一者处俗弘教,二者出家修道。处俗则奉上之礼,尊亲之敬,忠孝之义,表于经文,在三之训彰于圣典,斯与王制同命有若符契。此一条全是檀越所明,理不容异也。出家则是方外之宾,迹绝于物。其为教也,达患累缘于有身,不存身以息患,知生生由于禀化,不顺化以求宗。求宗不由于顺化,故不重运通之资,息患不由于存身,故不贵厚生之益。此理之与世乖,道之与俗反者也。”

    [47]  见《弘明集·卷五》。

    [48]  见《弘明集·卷五》。

    [49]  《宋书·夷蛮传》:“慧琳者,秦郡秦县人,姓刘氏。少出家,住冶城寺,有才章,兼外内之学,为庐陵王义真所知,尝著均善论(《白黑论》)。”

    [50]  见《弘明集·卷三》。

    [51]  见《弘明集·卷四》。

    [52]  《达性论》:“夫两仪既位,帝王参之,宇中莫尊焉。天以阴阳分,地以刚柔用,人以仁义立。人非天地不生,天地非人不灵,三才同体相须而成者也。”

    [53]  《广弘明集·报应问》:“夫鹅之为禽,浮清池咀春草众生蠢动弗之犯也,而庖人执焉鲜有得免刀俎者。燕翻翔求食,唯飞虫是甘,而人皆爱之,虽巢幕而不惧。非直鹅燕也,群生万有往往如之,是知杀生者无恶报,为福者无善应。”

    [54]  见《南齐书·高逸传》。

    [55]  《弘明集·卷六》载有《与顾道士书》和《重与顾道士书》两篇。

    [56]  《弘明集·卷七》载有朱广之《谘顾道士夷夏论》。

    [57]  见《南齐书·竟陵王传》。

    [58]  《南史·范缜传》:“迁尚书左丞,及还,虽亲戚无所遗,唯饷前尚书令王亮。缜在齐时,与亮同台为郎,旧相友爱。至是亮摈弃在家,缜自以首迎武帝,志在权轴,而所怀未满,亦怏怏,故私相亲结,以矫于时。竟坐亮徙广州。”

    [59]  《南史·范缜传》:“子良问曰:‘君不信因果,何得富贵贫贱?’缜答曰:‘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中。坠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子良不能屈,然深怪之。”

    [60]  《神灭论》:“神之于质,犹利之于刀;形之于用,犹刀之于利;利之名非刀也,刀之名非利也。然而舍利无刀,舍刀无利。未闻刀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

    [61]  见《弘明集·卷九》。

    [62]  《弘明集·卷九》:“《祭义》云:‘惟孝子为能飨亲。’《礼运》云:‘三日斋必见所祭。’若谓飨非所飨,见非所见,违经背亲言诚可息。”

    [63]  《神灭论》:“问曰:‘知此神灭,有何利用邪?’答曰:‘浮屠害政,桑门蠹俗。风惊雾起,驰荡不休。吾哀其弊,思拯其溺。夫竭财以赴僧,破产以趋佛,而不恤亲戚,不怜穷匮者何?良由厚我之情深,济物之意浅。是以圭撮涉于贫友,吝情动于颜色;千钟委于富僧,欢意畅于容发。岂不以僧有多稌之期,友无遗秉之报,务施阙于周急,归德必于在己。又惑以茫昧之言,惧以阿鼻之苦,诱以虚诞之辞,欣以兜率之乐。故舍逢掖,袭横衣,废俎豆,列瓶钵;家家弃其亲爱,人人绝其嗣续。致使兵挫于行间,吏空于官府,粟罄于惰游,货殚于泥木。所以奸宄弗胜,颂声尚拥,惟此之故,其流莫已,其病无限。若陶甄禀于自然,森罗均于独化;忽焉自有,恍尔而无,来也不御,去也不追,乘夫天理,各安其性。小人甘其垄亩,君子保其恬素;耕而食,食不可穷也;蚕而衣,衣不可尽也;下有余以奉其上,上无为以待其下,可以全生,可以匡国,可以霸君,用此道也。’”

    [64]  见《南史·梁武帝纪》。

    [65]  见《魏书》相关章节。

    [66]  见《南史·侯景传》。

    [67]  《魏书·世祖纪》:“戊申,诏曰:‘愚民无识,信惑妖邪,私养师巫,挟藏谶记、阴阳、图纬、方伎之书;又沙门之徒,假西戎虚诞,生致妖孽。非所以壹齐政化,布淳德于天下也。自王公已下至于庶人,有私养沙门、师巫及金银工巧之人在其家者,皆遣诣官曹,不得容匿。限今年二月十五日,过期不出,师巫、沙门身死,主人门诛。明相宣告,咸使闻知。’”

    [68]  《魏书·世祖纪》:“庚戌,诏曰:‘自顷以来,军国多事,未宣文教,非所以整齐风俗,示轨则于天下也。今制自王公已下至于卿士,其子息皆诣太学。其百工伎巧、驺卒子息,当习其父兄所业,不听私立学校。违者师身死,主人门诛。’”

    [69]  见《魏书·释老志》。

    [70]  《魏书·释老志》:“昔后汉荒君,信惑邪伪,妄假睡梦,事胡妖鬼,以乱天常,自古九州之中无此也。夸诞大言,不本人情。叔季之世,暗君乱主,莫不眩焉。由是政教不行,礼义大坏,鬼道炽盛,视王者之法,蔑如也。自此以来,代经乱祸,天罚亟行,生民死尽,五服之内,鞠为丘墟,千里萧条,不见人迹,皆由于此。朕承天绪,属当穷运之弊,欲除伪定真,复羲农之治。其一切荡除胡神,灭其踪迹,庶无谢于风氏矣。自今以后,敢有事胡神及造形像泥人、铜人者,门诛。虽言胡神,问今胡人,共云无有。皆是前世汉人无赖子弟刘元真、吕伯强之徒,乞胡之诞言,用老庄之虚假,附而益之,皆非真实。至使王法废而不行,盖大奸之魁也。有非常之人,然后能行非常之事。非朕孰能去此历代之伪物!有司宣告征镇诸军、刺史,诸有佛图形像及胡经,尽皆击破焚烧,沙门无少长悉坑之。”

    [71]  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后周世宗。

    [72]  见《魏书·太祖纪》。

    [73]  《魏书·太宗纪》:“帝礼爱儒生,好览史传。以刘向所撰新序、说苑于经典正义多有所阙,乃撰《新集》三十篇,采诸经史,该洽古义,兼资文武焉。”

    [74]  见《魏书·世祖纪》。

    [75]  见《广弘明集·卷六》。

    [76]  《魏书·释老志》:“初,皇始中,赵郡有沙门法果,诫行精至,开演法籍。太祖闻其名,诏以礼征赴京师。后以为道人统,绾摄僧徒。”

    [77]  见《魏书·崔浩传》。

    [78]  《魏书·释老志》:“始谦之与浩同从车驾,苦与浩诤,浩不肯,谓浩曰:‘卿今促年受戮,灭门户矣。’后四年,浩诛,备五刑,时年七十。”

    [79]  《魏书·释老志》:“高宗践极,下诏曰:‘夫为帝王者,必祗奉明灵,显彰仁道,其能惠著生民,济益群品者,虽在古昔,犹序其风烈。是以春秋嘉崇明之礼,祭典载功施之族。况释迦如来功济大千,惠流尘境,等生死者叹其达观,览文义者贵其妙明,助王政之禁律,益仁智之善性,排斥群邪,开演正觉。故前代已来,莫不崇尚,亦我国家常所尊事也。世祖太武皇帝,开广边荒,德泽遐及。沙门道士善行纯诚,惠始之伦,无远不至,风义相感,往往如林。夫山海之深,怪物多有,奸淫之徒,得容假托,讲寺之中,致有凶党。是以先朝因其瑕衅,戮其有罪。有司失旨,一切禁断。景穆皇帝每为慨然,值军国多事,未遑修复。朕承洪绪,君临万邦,思述先志,以隆斯道。今制诸州郡县,于众居之所,各听建佛图一区,任其财用,不制会限。其好乐道法,欲为沙门,不问长幼,出于良家,性行素笃,无诸嫌秽,乡里所明者,听其出家。率大州五十,小州四十人,其郡遥远台者十人。各当局分,皆足以化恶就善,播扬道教也。’”

    [80]  《魏书·释老志》:“延兴二年夏四月,诏曰:‘比丘不在寺舍,游涉村落,交通奸猾,经历年岁。令民间五五相保,不得容止。无籍之僧,精加隐括,有者送付州镇,其在畿郡,送付本曹。若为三宝巡民教化者,在外赍州镇维那文移,在台者赍都维那等印牒,然后听行。违者加罪。’”

    [81]  本表摘自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

    [82]  本段争论选自《广弘明集·卷一》。

    [83]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

    [84]  原文如此。大部分文献记载尹喜是函谷关令。

    [85]  原文如此。这里没有纠正原文的计算错误,也无法根据僧人的说法还原佛陀的生卒年月。

    [86]  见《后汉书·襄楷列传》。

    [87]  《出三藏记集·卷十五·法祖法师传》:“昔祖平素之日,与(王)浮每争邪正,浮屡屈。既意不自忍,乃作老子化胡经以诬谤佛法。”

    [88]  见《广弘明集·卷九》。

    [89]  《老子化胡经·序说》:“尔时老君告诸国王:汝等心毒,好行杀害,唯食血肉,断众生命。我今为汝说夜叉经,令汝断肉专食麦麨,勿为屠杀,不能断者,以自死肉。胡人佷戾,不识亲疏,唯好贪淫,一无恩义。须发拳鞠,梳洗至难,性既膻腥,体多垢秽,使其修道,烦恼行人。是故普令剔除须发,随汝本俗而衣毡裘。教汝小道,令渐修学,兼持禁戒,稍习慈悲,每月十五日,常须忏悔。”

    [90]  见《集古今佛道论衡·卷甲》。

    [91]  见《广弘明集·卷八》。

    [92]  《广弘明集·卷七》:“夫平延寺者。无选道俗罔择亲疏。爱润黎元等无持毁。以城隍为寺塔。即周主是如来。用郭邑作僧坊。和夫妻为圣众。勤用蚕以充户课。供政课以报国恩。推令德作三纲。遵耆老为上座。选仁智充执事。求勇略作法师。行十善以伏未宁。示无贪以断偷劫。于是衣寒露养孤生匹鳏夫配寡妇。矜老病免贫穷。赏忠孝之门。代凶逆之党。进清简之士。退谄佞之臣使。六合无怨纣之声。八荒有歌周之咏。飞沈安其巢穴。水陆任其长生。”

    [93]  《笑道论》和《二教论》全文分别见《广弘明集》卷八和卷九。

    [94]  《道门大论》:“三洞者,洞言通也。通玄达妙,其统有三,故云三洞。第一洞真,第二洞玄,第三洞神。”

    [95]  此处总结参考任继愈《中国哲学发展史·魏晋南北朝卷》。

    [96]  《笑道论》:“老子遂变形。左目为日,右目为月,头为昆山,发为星宿,骨为龙,肉为狩,肠为蛇,腹为海,指为五岳,毛为草木,心为华盖,乃至两肾合为真要父母。”

    [97]  见《周书·武帝纪》。

    [98]  《广弘明集·卷十》:“朕受天命,宁一区宇。世弘三教,其风逾远,考定至理多愆陶化,今并废之。然其六经儒教文弘政术,礼义忠孝于世有宜,故须存立。且自真佛无像,遥敬表心,佛经广叹,崇建图塔,壮丽修造,致福极多,此实无情,何能恩惠,愚人向信,倾竭珍财,徒为引费,故须除荡。故凡是经像皆毁灭之。父母恩重沙门不敬,悖逆之甚国法不容,并退还家用崇孝治。朕意如此,诸大德谓理何如?”

    [99]  《西游记·第十二回》:“这菩萨近前来,拍着宝台厉声高叫道:‘那和尚,你只会谈小乘教法,可会谈大乘么?’玄奘闻言,心中大喜,翻身跳下台来,对菩萨起手道:‘老师父,弟子失瞻,多罪。见前的盖众僧人,都讲的是小乘教法,却不知大乘教法如何。’菩萨道:‘你这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超升,只可浑俗和光而已。我有大乘佛法三藏,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能修无量寿身,能作无来无去。’”

    [100]  更详细情况见本书第十章。

    [101]  那烂陀寺遗址至今犹存,本书作者访问印度时,参观过遗址内的大规模僧舍。每一个建筑内都有一个小广场,小广场周边是一圈如同格子间的僧舍。一千多年前,其中有一间必定属于那位中国来的和尚。

    [102]  见《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六》。

    [103]  见《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十》。

    [104]  见《新唐书·选举志》。

    [105]  见《旧唐书·刘禹锡传》和《旧唐书·柳宗元传》。

    [106]  《韩昌黎集·答崔立之书》:“及来京师,见有举进士者,人多贵之,仆诚乐之,就求其术,或出礼部所试赋诗策等以相示,仆以为可无学而能,因诣州县求举。有司者好恶出于其心,四举而后有成,亦未即得仕。闻吏部有以博学宏辞选者,人尤谓之才,且得美仕,就求其术,或出所试文章,亦礼部之类,私怪其故,然犹乐其名,因又诣州府求举,凡二试于吏部,一既得之,而又黜于中书,虽不得仕,人或谓之能焉。退自取所试读之,乃类于俳优者之辞,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既已为之,则欲有所成就,书所谓耻过作非者也。因复求举,亦无幸焉,乃复自疑,以为所试与得之者不同其程度;及得观之,余亦无甚愧焉。”

    [107]  《旧唐书·元载传》:“载自幼嗜学,好属文,性敏惠,博览子史,尤学道书。家贫,徒步随乡赋,累上不升第。天宝初,玄宗崇奉道教,下诏求明庄、老、文、列四子之学者。载策入高科,授邠州新平尉。”

    [108]  材料来自《新唐书·选举志》。

    [109]  材料来自《新唐书·选举志》。

    [110]  材料来自《新唐书·选举志》。

    [111]  十宗指的是:我法俱有宗、法有我无宗、法无去来宗、现通假实宗、俗妄真实宗、诸法但明宗、一切法皆空宗、真德不空宗、相想俱绝宗、圆明具德宗。

    [112]  《隋书·经籍志》:“开皇元年,高祖普诏天下;任听出家,仍令计口出钱,营造经像。而京师及并州、相州、洛州等诸大都邑之处,并官写一切经,置于寺内;而又别写,藏于秘阁。天下之人,从风而靡,竞相景慕,民间佛经,多于六经数十百倍。”

    [113]  《集古今佛道论衡·卷丙》:“天子下诏曰:老教孔教此土元基,释教后兴宜崇客礼,今可老先次孔末后释宗。”

    [114]  《广弘明集·卷二十五》:“自今已后斋供行立,至于称谓,道士女官可在僧尼之前,庶敦反本之俗畅于九有,尊祖之风贻诸万叶。”

    [115]  《道教义枢·序》:“夫道者,至虚至寂,甚真甚妙,而虚无不通,寂无不应,于是有元始天尊,应气成象,自寂而动,从真起应,出乎混沌之际,窈冥之中,含养元和,化贷阴阳也。……元始天尊生于太无之先,禀自然之气,冲虚凝远,莫知其极。天地沦坏,劫数终尽,而天尊之体常存不灭。每至天地初开,或在玉京之上,或在五方净土,授以秘道,谓之开劫度人。……其所度人,皆诸天仙圣,无量上品,有太上老君、天真皇人、五方天地及诸仙官。”

    [116]  《旧唐书·玄宗纪》:“(天宝)二年春正月丙辰,追尊玄元皇帝为大圣祖玄元皇帝,两京崇玄学改为崇玄馆,博士为学士。三月壬子,亲祀玄元庙以册尊号。制追尊圣祖玄元皇帝父周上御史大夫敬曰先天太上皇,母益寿氏号先天太后,仍于谯郡本乡置庙。尊咎繇为德明皇帝。改西京玄元庙为太清宫,东京为太微宫,天下诸郡为紫极宫。”

    [117]  参见本书作者的另一本书《中央帝国的财政密码》。

    [118]  《韩昌黎集·答崔立之书》:“夫所谓博学者,岂今之所谓者乎?夫所谓宏辞者,岂今之所谓者乎?诚使古之豪杰之士若屈原、孟轲、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进于是选,必知其怀惭乃不自进而已耳。”

    [119]  《韩昌黎集·与孟尚书书》:“释老之害过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亡之前,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呜呼,某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虽然,使其道由愈以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

    [120]  《韩昌黎集·原道》:“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121]  《旧唐书·韩愈传》:“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道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行,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于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以入宫禁!”

    [122]  见《旧唐书·武宗纪》。

    [123]  武宗会昌五年(公元845年)户数为四百九十五万户,缺乏口数,但以唐代人口整体趋势判断,应在五千万左右。

    [124]  我们可以把唐武宗的诏令当作自白书来看,在诏令中,他详细谈到了对佛教危害的认识:“洎于九州山原,两京城阙,僧徒日广,佛寺日崇。劳人力于土木之功,夺人利于金宝之饰,遗君亲于师资之际,违配偶于戒律之间。坏法害人,无逾此道。且一夫不田,有受其饥者;一妇不蚕,有受其寒者。今天下僧尼,不可胜数,皆待农而食,待蚕而衣。寺宇招提,莫知纪极,皆云构藻饰,僭拟宫居。晋、宋、齐、梁,物力凋瘵,风俗浇诈,莫不由是而致也。”见《旧唐书·武宗纪》。

    [125]  《新唐书·食货志四》:“及武宗废浮屠法,永平监官李郁彦请以铜像、钟、磬、炉、铎皆归巡院,州县铜益多矣。盐铁使以工有常力,不足以加铸,许诸道观察使皆得置钱坊。淮南节度使李绅请天下以州名铸钱,京师为京钱,大小径寸,如开元通宝,交易禁用旧钱。会宣宗即位,尽黜会昌之政,新钱以字可辨,复铸为像。”

    [126]  《旧五代史·周书·世宗纪》:“是岁,诸道供到帐籍,所存寺院凡二千六百九十四所,废寺院凡三万三百三十六,僧尼系籍者六万一千二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