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奏:思乡武士叛乱记
唐懿宗咸通九年(公元868年)七月,一场爆发于桂林的兵变吹响了唐王朝解体的号角。这场兵变最初只有八百人,却转战千里,为后来的黄巢提供了经验借鉴,也展现了唐代末年运动战的魅力。
这场兵变的缘由可以追溯到云南的大理王朝。在唐代,位于云南洱海边的南诏国一度强盛,成了西南方除了唐朝和吐蕃之外的第三种力量。南诏国长期依附于吐蕃,后来改为依附唐朝。但在安史之乱前,南诏国由于唐朝云南太守张虔陀的不法,起而反叛,与唐朝爆发了大规模的战争。天宝十年(公元751年),唐将鲜于仲通出征南诏大败,战死六万人,三年后,唐将李宓率军七万攻打南诏,又全军覆没。
现在的大理下关有两座巨型古墓,号称千人冢和万人冢,据说就是当年唐军将士的集体墓葬。虽然战争过去了千年,大理人仍然通过集体记忆,记得当年唐军将士进入洱海盆地后,在龙尾关外的平地上被全歼和埋葬,他们死亡之地现在成了下关市中心区,但附近的街道仍然被当地人称作“战街”。
这两次战役让唐朝的军事情况更加失衡。由于主持战争的是宰相杨国忠,也从侧面助长了他与安禄山对抗的可能性,导致了安史之乱。
唐代晚期,南诏再次展开了对唐代边疆领土的进攻,主要的进攻点除了兵向四川、贵州、广西之外,还向现在的越南河内(交趾)一带进攻。为了对付边关寇乱,唐政府派出高骈去收复交趾,并在内地大肆征兵戍边。
征兵命令传到徐州境内,这里分配了两千名的征兵名额。被征集的新兵统一前往南方集散地。在南方集散地,又有八百人被二次分配到桂林。
按照规矩,戍边三年后,士兵就可以调回原籍。然而由于兵源的缺乏,地方政府并不能很好地执行中央定下的规矩。三年期满,突然徐州的行政长官决定延长服役期三年。军队中开始出现牢骚,但士兵们仍然服从了政府的命令。
公元868年是戍卒们六年期满的日子,但这时又传来了命令,徐泗观察史崔彦曽再次命令戍卒们延长服役一年。对于地方政府来说,戍卒迭代的成本是非常高昂的,这牵扯到从徐州招兵,再把士兵派往数千里之外,同时把远方的士兵调回去。运输、军供成本大都由地方财政承担。士兵们就成了政府节省经费的牺牲品。
士兵们这一次再也不愿等待了,他们意识到,如果不反抗,政府会将他们无限期搁置在边关,永远离开父母老婆和孩子。他们哗变了。
哗变的领导者是一位叫庞勋的人,他是这支部队的粮料判官。庞勋率领士兵杀掉了主将,开始了归家之路。
与普通的叛乱不同,士兵们并没有多少野心,他们的诉求只不过是回家看亲人。中央王朝的庞大规模对人们生活的影响已经显露无遗:大理、交趾距离徐州有五千里,而桂林距离徐州也有三千多里。为了遥远的大理和交趾的争端,徐州的士兵必须远赴三千里之外的桂林。当他们起义后,又必须跨越三千里,才能回到家乡。其间需要经过无数城市和节度使辖区,处处都有军队可能拦截他们。这区区的八百人能够跨越地理上如此遥远的距离,与亲人见面吗?
幸运的是,唐末的另一个特征帮助了这群思乡的武士,让他们不仅没有被吞没,反而逐渐壮大。这个特征就是节度使制度。
唐代的节度使一度形成了藩镇割据的局面,唐宪宗时期,开展了对节度使的一系列战争,剥夺了他们的一部分兵权,又承认了他们一定的独立性。到了唐末,藩镇制度继续异化,一方面,中央政府的命令在藩镇的领地内都会打折扣;另一方面,藩镇本身也老化了,不仅中央政府兵力不足,就连藩镇本身也没有太多可用的兵。有的城市只有几十人、数百人,且大都无法作战。
当战争威胁传来,地方政府首先想到的不是打仗,而是自保,或者把起义者引入别家地盘,只要不威胁自己就可以了。
在这种特征下,庞勋的归家士兵们很少被阻拦,甚至受到各州县的款待,只求他们尽早离开。
从桂林前往徐州的路是这样的:在桂林北上严关,可以到达灵渠,这里是长江(湘江)流域和珠江(漓江)流域的分界线,顺着漓江南下可以进入珠江水系,而顺着湘江北上则进入长江。庞勋的士兵们进入湘江后,顺流而下,直达潭州(现湖南省长沙)、岳阳,进入长江,再顺长江而下,到达大运河的长江起点扬州,顺运河进入淮河,转泗水进入徐州。
随着离家越来越近,庞勋的士兵担忧起自己的命运来。他们通过起义实现了见到亲人的愿望,可之后又该怎么办?他们能够得到中央政府的原谅吗?由于地方官员的错误,他们有足够的理由发生兵变,但中央政府能够听到他们的呼声吗?实际上,地方政府早已在报告中将他们当作彻头彻尾的叛乱分子了。
这时,庞勋和他的士兵们开始密谋如何获得中央政府的承认。在他们面前,有一个现成的例子可循:唐穆宗长庆二年(公元822年),徐州节度使崔群被他的部下王智兴发动兵变驱逐,由于中央政府鞭长莫及无法镇压,只好承认了王智兴的合法地位。庞勋认为,只要他们武力攻打下徐州,并能巩固住地盘,中央政府就会被迫承认他们的地位,士兵们不再是叛乱分子,还能统治自己的家乡。
按照计划,他们顺利地打下了徐州,并以徐州为基地,向四面扩张,希望控制淮河、泗水、运河流域的土地。
庞勋的计划看上去完美,却忽略了一个事实:在唐末,当一个流寇比当一个坐寇要有利得多。由于地方的守备不足,流寇可以一跃千里,向政权的薄弱处渗透。可一旦他想以某个地方为基地停留下来,立刻就侵犯了周围各个藩镇的权力,也为中央政府不容。
在历史上,徐州是一个战略要地,它控制着黄河、淮河之间地带,四周平原物产丰富,历代政权都将徐州视为必须控制的地区。这使得任何一个想控制徐州的军阀都要花费比别人多数倍的努力,还大都以失败告终。
庞勋选择以徐州为基地,就意味着这支小小的部队凶多吉少。果然,为了夺回徐州,唐政府派出大军,在周围藩镇的配合下,对起义者发动了进攻。士兵们虽然竭尽全力支撑了一年,最终仍然被政府军剿灭。
庞勋以失败告终,却为后来的起义者提供了有意义的借鉴:与普遍的认知相反,如果起义者力量还不够强大,就不要在一个地方死守,而是应该打运动战,流亡四方。在流亡的过程中不仅不会被政府的军队消灭,反而会越来越壮大。另外,打运动战应该向政权力量薄弱的地区去发展,直到实力足够强时,再突然间跃进中原,甚至进攻关中,往往能取得出奇制胜的效果。守住徐州也许是比攻克长安更加艰难的任务。
庞勋的经验被黄巢付诸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