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被收编的嬉皮士(公元266—公元316年)

    嵇康死后,玄学的思辨被利用来为政治服务,由于无法再像汉代一样靠灌输让人相信,有人试图从逻辑上做文章,证明政治的必然性。

    裴提出的“崇有论”表面上是驳斥“贵无论”,实际上却是想唤起人们对于政治的热情,重新回归到功名利禄的轨道上,但裴本人却死于政治。

    向秀和郭象提出的“独化论”,想将功名和自然重新统一起来,是一种和稀泥的理论。但西晋和平时代的过去,让统一成为不可能。

    乱世时期,嬉皮士们最终没有找到名教,却倒向了享乐主义的怀抱。玄学退化成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理论依据,进入了尾声阶段。它的逻辑主义倾向,也被更加思辨的佛教所取代。

    公元266年(西晋泰始元年),刚刚篡夺了曹魏政权的晋武帝司马炎决定算一卦,看他新建立的政权能够传多少代。他屏气凝神,抽出了一卦,打开一看,上面写着的是个“一”字。如果按照字面意思,就是晋帝国只有一位皇帝就到了尽头。

    在旁边观看的群臣突然间都傻了眼,一言不发,不知道该如何收场。皇帝心中的震惊无以言表。

    这时,突然从群臣中走出一个人,朗声说道:恭喜陛下!

    众人一看,这人是侍中裴楷。大家正纳闷为什么他敢如此大胆恭喜皇帝,就听见他继续说下去:臣听说“一”是万物之本,天得到了“一”就变得清明,而地得到了“一”就变得安宁,王侯得到了“一”就可以让天下忠贞不贰。

    当裴楷说完后,皇帝哈哈大笑,群臣也松了一口气,赞叹他的灵活机智。 [88] 裴楷实际上利用了《老子》中“一”的概念,置换了数字“一”的概念,将晋武帝从尴尬中解救了出来。

    西晋王朝作为中国中古时期少有的统一时代,开始了它雄心勃勃但是颠沛流离的命运。晋武帝不知道,虽然西晋的帝位名义上传了不只一代,但除了他之外也只有三代,其中后两代怀帝和愍帝时期,天下已经大乱,所谓皇帝,只不过是流窜的囚犯而已。这样算来,除了司马炎本人而外,西晋的帝位事实上只传了他的傻儿子晋惠帝司马衷一代。

    晋武帝称帝之后有过一段雄心勃勃的时期,他希望将晋朝打造成如同两汉一样的统一帝国,并长期维持下去,于是在军事、经济、文化上,都做了许多改革措施。

    在军事上,由于疆土刚刚统一,各地(特别是原本东吴和蜀汉的土地上)对晋朝没有形成向心力,司马炎派出了许多司马氏的子孙分布到全国,担任诸侯王,希望依靠亲情的力量来维持统一。同时,他解散了全国郡县的地方军,却授予了诸侯国兵权,最大规模的诸侯王可以组织五千人的部队。 [89]

    在经济上,晋武帝试图推行一套全新的财政制度,其主要目标是:摸清帝国的人口数量,并把耕地平均分配给广大的人口,让他们安居乐业的同时,为政府也提供可靠的财政收入。 [90]

    经过清查,晋朝的人口为一千六百余万人 [91] ,比三国时期总人口增加了一倍。除了太平时期的人口自然增长之外,也由于战争中流民重新回归家乡,被纳入户籍之中。

    查明户籍之后,晋武帝规划了更加革命性的土地改革。每一个男丁可以占田七十亩,女丁可以占田三十亩,一个家庭(一夫一妻)正常的土地是一百亩。再根据土地的数量、人口、户籍的多寡,进行收税,一方面做到人人有田种,另一方面做到税收充足。

    为了考虑周到,晋武帝还规定了许多税收减免措施,从方案的详细来看,皇帝的改革充满了诚意,想全心全意打造一个新的盛世帝国。

    而在文化上,晋武帝也继承了两汉的正统,重新捡起了儒教,试图利用儒教标准统一人们的思想,取代那些张牙舞爪的玄学思想,完成一次礼法的复兴。

    在晋武帝的张罗下,针对嵇阮、何王等人的批判也逐渐展开,而最要紧的工作,是制定一套新的理论体系,针对何、王的“贵无论”和嵇、阮的“自然论”进行大批判,从理论上论证他们是错误的。于是文人们纷纷寻找理论,进行大批判。

    在所有的批判者中,做得最成功、理论上最成熟的,就是裴楷的同族人裴。他提出的“崇有论”将玄学题目的争论引向了又一次高峰。但人们没有料到的是,即便批评“贵无论”的人,也必须利用玄学的工具进行论证,这也从侧面反映了晋武帝试图恢复儒教的努力有多么苍白。

    回归正统,死于正统

    裴出自著名的河东(现山西境内)裴氏家族,他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裴秀,中国已知最早的地图集《禹贡地域图》就出自裴秀之手。前文所说的裴楷则是裴的堂叔。

    在西晋时期,随着政权再次儒教化,司马氏政权希望将更多的读书人吸纳到政治之中,而不是让他们游山玩水。嵇康、阮籍倡导的“越名教而任自然”,是司马氏的第一大敌。当文人对政治不再抱希望,彻底脱离政治怀抱时,反而是统治者最恐惧的。中央帝国的权威需要所有的人都围着它转,不管爱它还是恨它。

    第二个敌人则是何、王等人的“贵无论”。作为大有为的皇帝,“无为”“静”这些观念都意味着主动放弃权力,这是皇帝不愿见到的。

    司马炎认为,当前社会是一个大一统的盛世,是一个需要人们行动起来,变得有为的时代,人人都应该参加建设强大祖国的大业,只有将前两者的幽灵祛除掉,才能让更多的人加入歌唱祖国的合唱团。

    裴作为西晋的高官,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与政府的步调一致,他认为最大的敌人是嵇康对名教的敌视,引起了整个文化圈对政府的不信任,政府的高官们“口谈浮虚,不遵礼法,尸禄耽宠,仕不事事” [92] ,其次是王弼的“贵无论”。

    为了对抗两大学说,他必须从理论上进行回击,于是提出了“崇有论”。这个理论表面上是直接反驳王弼,但深层次暗含的却是针对嵇康。

    裴的崇有论包含如下几层意思:

    第一,贬斥《老子》和道教,将儒教恢复到正统地位。他认为《老子》里的确有对的地方,比如强调“一”这个概念。但这些对的地方其实是和儒教经典《易经》暗合的,《易经》也强调“一”和阴阳。同时,裴认为《老子》里错误的地方更多,比如对“无”的强调,这些虚无性的东西不应该当作真理,只应该当作一家之言。 [93]

    第二,从理论上,他提出事物的本源并不是“无”。王弼认为,事物总要有个本源,比如,世界上有无数张实际存在的桌子,最终都可以追溯到一个叫作“桌子”的抽象概念,而“桌子”又可以归结到更大的概念之中,比如“物体”,每一次归纳,都让概念变得更加笼统,更加大而化之,到最后,如果把普天下的事物都归结成一个概念的话,这个概念就应该是最笼统、最大、包容性最强的。它不能带一点具体的特性,因为只要带具体的特性,就会把不符合这个特性的一些概念排除出去,它也就不是那个终极概念了。所以,这个终极概念只能是“无”,因为“无”不具有任何特殊性,可以包容一切。

    但裴却认为,“无”并不是最终的本源,因为所有这些概念都是存在的,而“无”是不存在,所以“无”不能生“有”,而“有”只能是“有”生出来的。这就像人不能凭空生出来,必须有父母,才能有子女一样。

    那么,“有”是怎么被创造出来的呢?“有”是被其他的“有”创造出来的。比如,器物是匠人创造出来的,器物是“有”,如果没有“匠人”,就无法创造这个“有”,而“匠人”就是另外的“有”。所以,各种“有”之间形成了一种复杂的联系,每一种“有”都可能参与创造了其他的“有”,这就有了“群有”的概念。

    通过对“有”和“群有”概念的塑造,裴就提出了一种积极的人生观。比如,如果去打猎,依靠“无为”等待是打不到猎物的,必须积极行动起来,选择“有”而不是“无”,选择“动”而不是“静”,才能打到猎物。

    到这里,裴的“有”主要是针对王弼的“无”。接下来,裴就把对“有”的概念应用到了政治之中,批判嵇康等人的出世哲学。认为这些人忘记了礼法,从而扰乱了政治。 [94]

    由于有形的东西容易考察,无形的“无”却摸不着看不见,不容易检验,结果反而能够糊弄更多的人。这些人聚集起来一唱一和,形成了风气,结果造成了礼法废弛,人们不喜欢功名,反而去追求虚无之理。到最后,聪明的人都满口玄理,笨蛋们只知道交口称赞。说一句俏皮话就当成玄妙,当官的不务正业叫作雅远,修身不注意操守,反而称为旷达。 [95]

    通过批判虚无,裴树立了另一种价值观。但这种价值观并不是新的,而是旧有的,或者说,按照司马氏政权的期望,回归到汉儒传统中去寻找解药,回归到功名利禄的轨道上去。

    但是,裴也许永远不会明白,当思辨的魔盒打开之后,人们已经无法回归汉儒了。汉儒是建立在一系列的盲目相信上的,要求人们放弃思考,只是死记硬背一些条条框框,再加上一些比附,以及伪造的谶纬,当人们已经学会思考更抽象的问题时,只能继续向下发展。

    实际上,裴批评贵无论,建立崇有论,使用的也是思辨哲学和逻辑学,这些学问都是依靠玄学发展起来的,而他的文章如果拿给汉儒看,对方根本就无法看懂。

    除了在理论上反驳嵇、阮、何、王等人之外,裴还是个朝政上的行动派 [96] 。晋惠帝司马衷时期,晋国的朝政最初由贾后贾南风把持,朝野混乱,作为尚书的裴与司空张华、侍中贾模商议将贾后废掉,另立更加贤惠的谢淑妃为皇后,后来事情不了了之。

    贾后继续执政,与赵王司马伦勾结。但赵王是个有野心的人,掌握朝政后,就逼迫晋惠帝把皇位让给了自己。作为显臣的裴成了赵王篡位的障碍,被赵王杀死了。

    裴在写《崇有论》时,可能永远想不到,他所推崇的“有”和“名教”是如此险恶,就算像他这样信心满满的人都无法控制。他所推崇的“动”把他打造成了行动派,却始终没有别人行动迅速。

    裴死后,崇有派继续存在,但西晋的政局却让那些试图恢复名教的人心寒,最后不了了之。两晋南朝的士大夫们仍然回到了王弼、嵇康所指引的旧轨道上,并且变得越来越颓废,陷入了享乐主义的泥沼。

    独化:最后的调和派

    当裴无法找到一条现实的出路时,还有两个人提出了另外一套理论,试图将名教和自然结合起来,同时把“有”和“无”的问题也结合起来。之所以说是两个人,是因为这牵扯到一通文人公案。

    在历史上,中国文人向来不重视版权问题,在西晋时期有一部流行的书籍,到底谁是作者,人们一直争论不休。这部书就是《庄子注》。在三玄中,《老子》和《易经》早就有了较好的注本,但是《庄子》却一直没有好的注本。阮籍写过《达庄论》,嵇康也一直推崇《庄子》,但真正对之做出全面注解的却是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

    然而,向秀在死前并没有注完,死后他的稿本零散,被另一个人郭象拿到后接着完成,就形成了今天最流行的《庄子注》。后世一千多年来,争论的焦点,就在于向秀和郭象到底谁的贡献大。

    根据《晋书》记载,《庄子》三十三篇中,向秀没有完成的只有《秋水》和《至乐》两篇。郭象为人轻薄,窃取了向秀的文字,自己只做了这两篇的文字,又把《马蹄》一篇的注释替换掉,剩下的都几乎原封不动照搬了向秀的注解。 [97]

    但这种指控是否属实,现在仍然有争议。向秀死于晋武帝篡位后、西晋灭亡吴国之前,恰逢西晋政治上的上升期,但在注释中却深深地带着社会崩溃之后的沧桑感,比如,书中谈到,很多人聚集在一起,必然要以一个人为主,这个人就是皇帝。没有皇帝,或者有多个皇帝,都会引起社会的巨大混乱。 [98]

    这种说法显然是针对西晋的八王之乱,八个诸侯王争相控制朝政,造成了西晋政治的彻底失衡。向秀本人没有经历八王之乱,他对于“君”也没有这么深的感情,反而是轻薄的郭象会说出这样的话。

    在无法分清两者贡献的情况下,只能将《庄子注》看作两人共同的作品。

    《庄子注》虽然名为注释《庄子》一书,但实际上却是以《庄子》借题发挥,阐述新的思想。《庄子》的特点本是狂放恣肆、天马行空,是“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好工具,注释却反其道而行之,将它解读为“名教”与“自然”结合的书,充满了调和精神。

    在《庄子注》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所谓的“独化”。要谈“独化论”,首先必须谈作者引入的“天然”这个概念,要谈“天然”,又要从作者同时否定王弼的“无”和裴的“有”谈起。

    作者首先认为,世界的本源绝对不是“无”,因为“无”生不出“有”来。那么,“有”又是什么生出来的呢?他也不认为像裴所说的,是由其他的“有”创造出来的(就像鞋匠这个“有”,把鞋这个“有”创造出来),而是认为,每一个具体的“有”,都是自己生出来的,是“自生”的,不是“他生”的。这种“自生”,就是自然,自己而然,也叫“天然”。 [99]

    需要注意的是,虽然《庄子注》和裴都否定了“无”,但是裴所说的“有”是动的,是他生的,是被别的“有”创造的;而《庄子注》却认为不是他生的,而是静的,天然就有的。

    所谓静的,天然就有的,就叫作“无待”,也就是不依赖于别的东西而天然存在。能够保持无待,保持天然存在的,就是“独化”。 [100]

    “独化”这个概念很像现代物理学中的概念,一个物体如果不受外力,就会保持静止或者匀速运动,无始无终。而独化也是,一个物体如果不被其他物体干扰,就会一直保持下去,无始无终,这就是独化。

    从独化又可以引出另一个概念:逍遥。所谓“逍遥”,就是“无待”,就是“独化”。比如,鲲鹏展翅九万里,看上去很逍遥,但是,它要依赖于风才能飞翔,这就不是“无待”,也就算不上“逍遥”。

    可是怎样才能“无待”(不依赖于外力)呢?不依赖于外力的物体所处的状态,就叫“玄冥之境”,也就是人们应该追求的最高境界。

    在政治上,也应该以“玄冥之境”作为标准,所谓“神器入于玄冥之境”。神器一般指的就是政治。要想达到玄冥,就不要随便施加外力,不要干扰人民的自我运动,让他们自己决定生活方式,这又回到了“无为”的概念上。

    《庄子注》一书通过一系列的论证,回到了道家的无为概念。但它本身又是有为的,希望参与政治运行。这样,一方面否定了贵无派的“无”,调和了名教和自然的关系,让人们最后还是回到名教中来,参与政治建设。但另一方面,政治建设的手段就是无为而治。这就又做到了不要出世,又做到了无为而治。

    魏晋玄学从“无”开始反对汉儒的“天人合一”,后来人为了反对“无”,提出了“有”,最后又有人同时反对“无”和“有”,提出了“独化”,再次回归到对政治的参与感。这些理论都有社会背景,也都有一定的道理。到现在,人们已经不会单独相信某一个理论,玄学真正流传下来的,反而是那些思辨性的论证过程,以及人们对于独立思考的坚持。从玄学之后,对权威的盲目服从已经土崩瓦解。即便到了隋唐时期,人们已经跳出了玄学主题,但思辨精神却保留了下来,直到元明时期,中国的学术才再次被威权主义所笼罩。

    《庄子注》作为一部调和的作品,已经是玄学最后的高峰,当它出现时,天下已经大乱。西晋短暂的和平时代结束,进入了烽火连天的战争状态。这个时候,无论怎么提倡无为而治,都毫无用处了。

    倒向享乐主义

    西晋王朝的崩溃,意味着玄学理论的创造活力最终消失了。人们疲于奔命时,不再考虑思辨性的玄学问题,而和平恢复之后,佛教已经逐渐取代了玄学,继续思辨性的游戏。

    事实证明,晋武帝的改革完全以失败而告终。不管是军事上,还是经济、文化上,改革措施要么不到位,要么产生了巨大的副作用,不仅没有加强皇帝统治,反而摧毁了帝国。

    对帝国影响最大的是军事改革。晋武帝设立了许多司马氏的诸侯王,又授予他们兵权,本来是想让他们帮助控制全国的,但司马氏的诸侯们热衷于争权夺利,在晋武帝死后不久,就发动了八王之乱。八个诸侯王互相仇杀、控制朝政,让中央政府彻底瘫痪,也给了北方蛮族的刘渊、石勒以机会。他们起兵叛乱,推翻了西晋。郡县裁兵的措施又让西晋缺少足够的兵源对付蛮族的反抗。 [101]

    经济改革也在士族的阳奉阴违中失效,没有土地的人照样没有土地,大土地主照样拥有着大量的土地。

    文化改革同样没有效果,裴等人试图建立另一套理论来取代王弼、嵇康等人建立的脱离世俗、尊崇自然的风气,把人们引回到名教中来。但是,政治和社会的现实却告诉人们,在名教中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不管是做官还是富贵,到最后都不能保证善终。石崇是巨富之人,可一旦得罪了权贵,立刻遭到杀身之祸。即便贵为皇帝,在贪婪的诸侯和可怕的蛮族面前也显得软弱无力。在八王之乱中,晋惠帝逃出京城,在路上只剩下两块布和三千文钱,想吃一只鸡都不可能。晋怀帝被匈奴人刘曜围困,文武百官都饿着肚子,城里一点炊烟都见不到,人们饿得只好吃人。愍帝被刘曜困在西部,一斗米被炒到两斤黄金的价格,死者大半,君臣除了哭之外做不了什么。 [102]

    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的哲学思想不仅没有像皇帝期望的那样回归儒教,反而变得更加放荡难测。如果说,嵇康、阮籍、刘伶等人虽然放浪形骸,可心中仍然有他的“道”,那么,西晋时期产生的另一种思潮,就是纯粹为了放浪而放浪,为了享乐而享乐了。

    我们可以和希腊哲学做一个对比。希腊哲学中有一个著名的学派叫伊壁鸠鲁学派,这个学派最初的出发点是物质论(按照现在人的说法,有点接近唯物主义),也就是否定人类的灵魂,认为人死魂灭。既然人死之后没有灵魂,那么人们所能追究的就只剩下此生的欢乐。所以,这个学派很容易引出一种“得欢乐处且欢乐”的主张,变成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

    这里有一个现代人不愿承认的事实:物质论往往是和“暴政”“享乐主义”伴生的。因为物质论认为人没有来生,没有灵魂,所以人们此生做的事情(不管是享乐还是作恶)都不会受到惩罚,也没有什么因果报应。当执政者意识到这一点,就会产生暴政;当普通人意识到这一点,就会及时享乐。

    魏晋后期也产生了一种类似于伊壁鸠鲁派的看法。当人们发现所谓的“因果报应”“天人感应”都是虚假的,老天爷没有随时盯着人间时,当人们看到作恶的人不受惩罚,而善良的人反而在乱世中丧命时,及时享乐的想法就自然而然出现了。

    代表这一思潮的作品是《列子》。在秦朝以前,确实有个列子写过一本书,但这本书到魏晋时期已经失传了,晋人假托列子的名义(或者借鉴了原来的某些材料)写了一本新的《列子》流传到了今天,成了我们了解魏晋享乐主义思潮的最佳资料。

    这本书一共八篇,其中最让人无法接受却又说出了事实的,是《杨朱》和《力命》两篇。其中《杨朱》的主要论点是:人应该及时享乐,不要管死后会怎么样。没有天人合一,各种教条的目的都是为了让你听话,从而丧失掉享乐的本能。如果你听从这些教条,那么你就进入了罗网;如果你挣脱了这些教条,他们拿你也毫无办法。这就彻底打碎了儒教礼法约束人的种种理论。

    《力命》则成了一种对“好有好报”的反思,认为命运是绝对的,不是每个善良的人都有好报,也不是每个恶人都受惩罚。所以,弱者总以为那些欺负自己的人在未来会受报应,这种想法只是鸵鸟政策而已。对于命运的绝对化,又让人们转而追求享乐主义,放弃那些渺茫的希望。

    魏晋时期的人比战国时期更善于讲故事和论理,所以《列子》的阅读快感比起诸子来要高得多,也更容易鼓动人们的情绪,接受它的观点。

    比如,在《杨朱》篇中,作者借助齐国的管仲和晏婴(两个人并非同一时代的)来讨论养生态度的问题,从而引出了享乐主义的主张。

    晏婴首先问管仲养生之道,历史上的管仲本人就是一个喜欢富贵享乐的人,他回答:养生之道就是随心所欲,不要试图压抑。

    他接着提出了如何随心所欲:放任耳朵听想听的,放任眼睛看想看的,放任鼻子闻想闻的,放任嘴巴说想说的,放任身体去想去的,放任意愿干想干的 [103] 。这六条已经达到了人类享乐的极致。只要能做到这些,就可以乐呵呵地等死了,即便能这样活上十年、一年、一月、一天,都挺满足的。如果做不到这些,而是陷入礼法之中无法自拔,那么悲戚戚毫无乐趣地活上百年、千年、万年,也没有什么意思。

    谈完养生之后,管仲反问晏婴如何看待死的问题。晏婴本人生性淡泊,不惧死亡,倒是谈死的正确人选。他说:死有什么可谈的,我又控制不了死亡。死后人的身体放火烧了也可以,沉到水里也可以,用土埋了也可以,扔到野外也可以,拿草遮住丢到沟里也可以,穿着好衣服装进石头棺椁也可以。碰到什么算什么。 [104]

    管仲最终总结说:我们两个人加起来,就把生死之道都看透了!

    在同篇的另一处,作者借杨朱的口把儒教最崇拜的舜、禹、周公、孔子四个人与历史上臭名昭著的亡国之君夏桀、商纣做了对比。儒教的传统推崇尧、舜、禹的禅让,又把周公当成是周代礼仪等级制度的起点,至于孔子,则是儒教的教主。但在《列子》的作者看来,他们的做法却并不值得效法。反而是桀、纣的做法更有价值。为什么?

    舜的一生“四体不得暂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爱,弟妹之所不亲。行年三十,不告而娶。乃受尧之禅,年已长,智已衰。(儿子)商钧不才,禅位于禹,戚戚然以至于死”,所以,舜是一个苦难深重的人。

    而禹的父亲因为治水无功被杀,他本人为了治水,家里生孩子连名字都来不及起,“过门不入,身体偏枯,手足胼胝”。虽然舜禅位给了他,但是他自己住得很差,却要给鬼神准备美丽的祭祀服装,最后戚戚然以至于死,可以说禹是个忧苦的人。

    至于周公和孔子,一个过得担惊受怕,一个活得凄惨窘迫,都没有什么好羡慕的。

    这四个人虽然死后获得了万世之名,可这些名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了,因为他们死了,变成了草木土块,什么都不知道了。

    反而是桀、纣,高居帝位,受人尊敬,为所欲为,放情纵欲,快快乐乐地过了一辈子,即便死亡也是须臾之间的事情,相比于一生的快乐,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至于死后的名声,他们反正不知道了。

    这种绝对化的享乐主义让中国人第一次体会到了物质论的魅力,也成了现在一些无所畏惧的人的先驱。

    在《力命》篇中,还给出了享乐主义的理论基础:人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即便采取苦修的态度,或者行善积德,也并不能真的积来德。比如,有的人省吃俭用一辈子,好不容易积累了一点家业,一旦革命到来,反而成了掉脑袋的事情。

    作者虚构了两个角色,分别是“力”和“命”,代表着人力和命运,他们之间发生了一次对话,争论谁的功劳大。

    人力认为:寿与夭、穷与达、贵与贱、贫与富,都是我人力可以决定的。

    但命运并不同意,他举了许多好人没好报,坏人得长寿富贵的例子 [105] ,最后总结说,如果你人力可以决定,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圣人穷、坏人达、贤人贱、愚人贵、善人贫、恶人富的例子呢?

    人力只好认输说:这么看来,我是决定不了,可是你命运为什么做这么多乖张的事情,让好人没好报呢?

    命运说:这你就不懂了,既然叫作命,就是说没人能决定。我最多也就是对顺利的事情稍微推动一下,对于曲折的事情听之任之。至于每个人的命,都是早就定了的,我也认识不了啊!

    这种看似诙谐的小故事,透露的却是魏晋时期深深的无奈。一方面,人们对于政权并不抱太大希望,认为政权做事如同掷骰子,胡乱地决定每个人的命运,已经不具有确定性。另一方面,政权在失去了控制力之后,虽然有心恢复统一的哲学,却已经无能为力了。结果,魏晋哲学从最初的思辨、积极,到最后消极、丧失了活力。

    到这时,另一股更加活跃、更加思辨的哲学力量逐渐占据了主流,将玄学这种想对简单的哲学形式排斥到历史的角落之中。

    佛教来了。

    注解:

    [1]  本段史实见《后汉书·窦武列传》。

    [2]  《后汉书·范滂列传》:“桓帝使中常侍王甫以次辨诘,滂等皆三木囊头,暴于阶下,余人在前,或对或否,滂、忠于后越次而进。王甫诘曰:‘君为人臣,不惟忠国,而共造部党,自相褒举,评论朝廷,虚构无端,诸所谋结,并欲何为?皆以情对,不得隐饰。’滂对曰:‘臣闻仲尼之言,见善如不及,见恶如探汤。欲使善善同其清,恶恶同其污,谓王政之所愿闻,不悟更以为党。’甫曰:‘卿更相拔举,迭为唇齿,有不合者,见则排斥,其意如何?’滂乃慷慨仰天曰:‘古之循善,自求多福;今之循善,身陷大戮。身死之日,愿埋滂于首阳山侧,上不负皇天,下不愧夷、齐。’甫愍然为之改容,乃得并解桎梏。”

    [3]  《后汉书·桓思窦皇后纪》:“太后素忌忍,积怒田圣等,桓帝梓宫尚在前殿,遂杀田圣。又欲尽诛诸贵人,中常侍管霸、苏康苦谏,乃止。”

    [4]  张奂知道真相后后悔不已,虽然宦官因为感激升了他的官,但他总想找机会为窦武申冤。最后,不堪忍受迫害的他回乡闭门不出,著书立言去了。见《后汉书·张奂列传》。

    [5]  见《后汉书·陈蕃列传》。

    [6]  《后汉书·陈寔列传》:“中平四年,年八十四,卒于家。何进遣使吊祭,海内赴者三万余人,制衰麻者以百数。共刊石立碑,谥为文范先生。”

    [7]  资料来自《后汉书·党锢列传》。

    [8]  如汉宣帝皇后许皇后,以及汉成帝皇后赵皇后等。见《汉书·外戚传》。

    [9]  见《后汉书·窦武列传》。

    [10]  甘陵现位于河北省邢台市清河县,在东汉时期地属清河王国。汉安帝刘祜在当皇帝前,是清河王刘庆的儿子,为帝后,为刘庆在清河造陵墓称为甘陵。

    [11]  见《后汉书·党锢列传》。

    [12]  《后汉书·范滂列传》:“太守宗资先闻其名,请署功曹,委任政事。滂在职,严整疾恶。其有行违孝悌,不轨仁义者,皆扫迹斥逐,不与共朝。显荐异节,抽拔幽陋。……郡中中人以下,莫不归怨,乃指滂之所用以为‘范党’。”

    [13]  《后汉书·党锢列传》:“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主画诺。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

    [14]  见《后汉书·李膺列传》。

    [15]  见《后汉书·范滂列传》。

    [16]  《后汉书·蔡邕列传》:“初,帝好学,自造皇羲篇五十章,因引诸生能为文赋者。本颇以经学相招,后诸为尺牍及工书鸟篆者,皆加引召,遂至数十人。侍中祭酒乐松、贾护,多引无行趣势之徒,并待制鸿都门下,憙陈方俗闾里小事,帝甚悦之,待以不次之位。又市贾小民,为宣陵孝子者,复数十人,悉除为郎中、太子舍人。”

    [17]  《后汉书·蔡邕列传》:“光和元年,遂置鸿都门学,画孔子及七十二弟子像。其诸生皆敕州郡三公举用辟召,或出为刺史、太守,入为尚书、侍中,乃有封侯赐爵者,士君子皆耻与为列焉。”

    [18]  《后汉书·郭太列传》记载的人物有左原、茅容、孟敏、庾乘、宋果、贾淑、史叔宾、黄允、谢甄、王柔、王泽、张孝仲、范特祖、召公子、许伟康、司马子威、郭长信、王长文、韩文布、李子政、曹子元、周康子、王季然、丘季智、郝礼真等。

    [19]  《后汉书·徐稺列传》:“为我谢郭林宗,大树将颠,非一绳所维,何为栖栖不遑宁处!”

    [20]  这四人的发掘来自侯外庐主编的《中国思想通史》第二卷。事迹分别见《后汉书》各自本传。

    [21]  曹操有能力篡权,却把机会留给了儿子。《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夏侯惇谓王曰:‘天下咸知汉祚已尽,异代方起。自古已来,能除民害为百姓所归者,即民主也。今殿下即戎三十余年,功德著于黎庶,为天下所依归,应天顺民,复何疑哉!’王曰:‘施于有政,是亦为政。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

    [22]  《三国志·魏书·三少帝纪》,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

    [23]  《三国志·魏书·王肃传》注引《魏略》:“太学始开,有弟子数百人。至太和、青龙中,中外多事,人怀避就。虽性非解学,多求诣太学。太学诸生有千数,而诸博士率皆粗疏,无以教弟子。弟子本亦避役,竟无能习学,冬来春去,岁岁如是。又虽有精者,而台阁举格太高,加不念统其大义,而问字指墨法点注之间,百人同试,度者未十。是以志学之士,遂复陵迟,而末求浮虚者各竞逐也。正始中,有诏议圜丘,普延学士。是时郎官及司徒领吏二万余人,虽复分布,见在京师者尚且万人,而应书与议者略无几人。又是时朝堂公卿以下四百余人,其能操笔者未有十人,多皆相从饱食而退。嗟夫!学业沈陨,乃至于此。”

    [24]  如《孔子家语》和伪《古文尚书》,有人认为多和王肃或其弟子有关。

    [25]  见《三国志·魏书·王朗传》。

    [26]  《晋书·皇后传》:“文明王皇后,讳元姬,东海郯人也。父肃,魏中领军、兰陵侯。”

    [27]  《三国志·魏书·三少帝纪》:“讲易毕,复命讲尚书。帝问曰:‘郑玄曰稽古同天,言尧同于天也。王肃云尧顺考古道而行之。二义不同,何者为是?’”具体辩论的内容参见原书。

    [28]  见刘劭《人物志》。

    [29]  《老子指略》:“玄也者,‘取乎幽冥之所出也。……玄,谓之深者也。’”

    [30]  《人物志·流业第三》:“盖人流之业,十有二焉。有清节家,有法家,有术家,有国体,有器能,有臧否,有伎俩,有智意,有文章,有儒学,有口辨,有雄杰。”

    [31]  钟嵘《诗品》将五言诗的源流分成国风、小雅、楚辞三派,并对一百多位诗人进行分级,分成了上中下三品。比较典型的名人中,王粲、曹植、阮籍、陆机、潘岳、左思、谢灵运等入上品,曹丕、嵇康、何晏、石崇、郭璞、顾恺之、陶渊明、江淹、沈约等入中品,班固、曹操、曹叡、嵇绍、傅玄、杜预、范缜等入下品。

    [32]  见《三国志·魏书·曹爽传》《晋书·宣帝纪》。

    [33]  《世说新语·文学》注引《魏志》:“(钟)会论才性同异,传于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也。尚书傅嘏论同,中书令李丰论异,侍郎钟会论合,屯骑校尉王广论离。”

    [34]  见侯外庐主编的《中国思想通史》第三册第二章。

    [35]  见《三国志·魏书·刘劭传》。

    [36]  见《人物志·九征》。

    [37]  《三国志·魏书·陈群传》:“文帝在东宫,深敬器焉……及即王位,封群昌武亭侯,徙为尚书。制九品官人之法,群所建也。”

    [38]  见《世说新语·品藻》。

    [39]  见《世说新语·容止》。

    [40]  见《世说新语·赏誉》。

    [41]  《三国志·魏书·钟会传》对王弼有简单介绍。

    [42]  见《三国志·魏书·王粲传》。

    [43]  见《三国志·魏书·曹爽传》附《何晏传》。

    [44]  《列子·天瑞》注引《道论》:“有之为有,恃无以生,事而为事,由无以成。夫道之而无语,名之而无名,视之而无形,听之而无声,则道之全矣。故能昭音响而出气物,包形神而章光影。玄以之黑,素以之白,矩以之方,规以之圆。圆方得形,而此无形,白黑得名,而此无名也。”

    [45]  《列子·仲尼》注引《无名论》:“凡所以至于此者何哉?夫道者,惟无所有也。自天地已来,皆有所有矣。然犹谓之道者,以其能复用无所有也。故虽处有名之域,而没其无名之象;由以在阳之远体,而忘其自有阴之远类。夏侯玄曰:天地以自然运,圣人以自然用。自然者,道也。道本无名,故老氏曰,强为之名。仲尼称尧荡荡无能名焉,下云巍巍成功,则强为之名,取世所知而称耳,岂有名而更当云无能名焉者邪?夫惟无名,故可德遍以天下之名而名之,然岂其名也哉?为民所誉,则有名者也;无誉,无名者也。若夫圣人,名无名,誉无誉,谓无名为道,无誉为大;则夫无名者,可以言有名矣;无誉者,可以言有誉矣。然与夫可誉可名者,岂同用哉?此比于无所有,故皆有所有矣。而于有所有之中,当于无所有相从,而与夫有所有者不同。同类无远而相应,异类无近而不相违。譬如阴中之阳,阳中之阴,各以物类自相求从,夏日为阳,而夕夜远与冬日共为阴;冬日为阴,而朝昼远与夏日同为阳;皆异于近而同于远也。详此异同,而后无名论可知矣。”

    [46]  王弼《周易略例·明彖》:“夫众不能治众,治众者至寡也;夫动不能制动,制天下之动者贞夫一也。故众之所以得咸存者,主必致一也,动之所以得咸运者,原必无二也。物无妄然,必有其理,统之有宗,会之有元,故繁而不乱,众而不惑。”

    [47]  《老子注》二十五章:“凡有皆始于无。故未形无名之时,则为万物之始,及其有名有形之时,则长之育之亭之毒之,为其母也。言道以无形无名始成,万物以始以成,而不知其所以,玄之又玄也。”《论语释疑》(引自邢昺《论语正义》):“道者,无之称也,无不由也。况之曰道,寂然无体,不可为象。”《老子注》三十四章:“道泛滥无所不适可,左右上下,周旋而用,则无所不至也。”

    [48]  《老子注》:“万物万形,其归一也,何由致一?由于无也。(四十二章)自然者,无称之言,穷极之辞也。(二十五章)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五章)天地之中,荡然任自然,故不可得而穷。(五章)万物以自然为性,故可因而不可为也。(二十九章)”

    [49]  两故事均见《世说新语·言语》。

    [50]  见《世说新语·文学》。

    [51]  嵇康对于才性问题的观点,可以从他的《明胆论》中看出来。在文章中,嵇康对“明”和“胆”这两个概念进行了辨析,所谓“明”,指的是人的智慧和品行;所谓“胆”,指的是人的才华和胆量。嵇康认为,“明”和“胆”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不应该强行将之联系。

    [52]  见《三国志·魏书·邓艾传》。

    [53]  《三国志·魏书·钟会传》记载,钟会的谋反尽在司马昭掌握之中。司马昭认为,蜀国刚刚平定,处于丧胆状态,而魏国的军队又纷纷思归,这种状态下,即便有人谋反,也没有成功的可能性。他率军前往长安时,认定不管钟会是否谋反,大军到达长安之时,蜀地已经尘埃落定。果然,当他到达长安时,钟会已经死亡。

    [54]  《晋书·嵇康传》:“初,康居贫,尝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之下,以自赡给。颍川钟会,贵公子也,精练有才辩,故往造焉。康不为之礼,而锻不辍。良久会去,康谓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会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会以此憾之。及是,言于文帝曰:‘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因谮‘康欲助毋丘俭,赖山涛不听。昔齐戮华士,鲁诛少正卯,诚以害时乱教,故圣贤去之。康、安等言论放荡,非毁典谟,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衅除之,以淳风俗’。帝既昵听信会,遂并害之。”另见《世说新语·简傲》。

    [55]  《晋书·嵇康传》:“东平吕安服康高致,每一相思,辄千里命驾,康友而善之。”

    [56]  《三国志·魏书·王粲传》引《嵇康传》:“初,康与东平吕昭子巽及巽弟安亲善。会巽淫安妻徐氏,而诬安不孝,囚之。安引康为证,康义不负心,保明其事,安亦至烈,有济世志力。钟会劝大将军因此除之,遂杀安及康。”

    [57]  见《世说新语·雅量》。

    [58]  一魏尺大约二十四厘米。

    [59]  见《晋书·嵇康传》。

    [60]  魏晋时期的人们都喜欢评头论足,关于兄弟两人的优劣,也不能避免。一次,嵇康的朋友吕安去拜访他,却只见到哥哥嵇喜在家。嵇喜热烈欢迎吕安,但吕安不进门,只是在门上写了个“鳯”字,就离开了。嵇喜大喜过望,以为吕安在夸奖自己。到嵇康回来后,笑着告诉哥哥,所谓“鳯”,拆开就是“凡鸟”两个字。见《世说新语》。

    [61]  《与山巨源绝交书》:“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不攻其过。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此犹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62]  《与山巨源绝交书》:“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

    [63]  见《嵇中散集·管蔡论》。

    [64]  见《三国志》各自本传。

    [65]  《阮步兵集·大人先生传》:“今汝尊贤以相高,竞能以相尚,争势以相君,宠贵以相加,趋天下以趣之,此所以上下相残也。竭天地万物之至,以奉声色无穷之欲,此非所以养百姓也。于是惧民之知其然,故重赏以喜之,严刑以威之。财匮而赏不供,刑尽而罚不行,乃始有亡国、戮君、溃败之祸。此非汝君子之为乎?汝君子之礼法,诚天下残贼、乱危、死亡之术耳!”

    [66]  《阮步兵集·大人先生传》:“且汝独不见乎虱之处乎裈中,逃乎深缝,匿夫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死于裈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处区内,亦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

    [67]  《嵇中散集·太师箴》:“季世陵迟,继体承资。凭尊恃势,不友不师。宰割天下,以奉其私。故君位益侈,臣路生心。竭智谋国,不吝灰沈。赏罚虽存,莫劝莫禁。若乃骄盈肆志,阻兵擅权。矜威纵虐,祸蒙丘山。刑本惩暴,今以胁贤。昔为天下,今为一身。下疾其上,君猜其臣。丧乱弘多,国乃陨颠。”

    [68]  《嵇中散集·太师箴》:“浩浩太素,阳曜阴凝。二仪陶化,人伦肇兴。厥初冥昧,不虑不营。欲以物开,患以事成。犯机触害,智不救生。宗长归仁,自然之情。故君道自然,必托贤明。”

    [69]  《嵇中散集·释私论》:“夫称君子者,心不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

    [70]  《阮步兵集·大人先生传》:“是以至人不处而居,不修而治,日月为正,阴阳为期。岂情于世,系累于一时。乘东云,驾西风,与阴守雌,据阳为雄,志得欲从,物莫之穷,又何不能自达而畏夫世笑哉?”

    [71]  《世说新语·任诞》:“诸阮皆能饮酒,仲容至宗人闲共集,不复用常杯斟酌,以大瓮盛酒,围坐,相向大酌。时有群猪来饮,直接去上,便共饮之。”

    [72]  本则和以下数则皆取自《晋书·阮籍传》。

    [73]  见《嵇中散集·琴赋》。

    [74]  见《晋书·山涛传》。

    [75]  见《晋书·刘伶传》。

    [76]  见《世说新语·任诞》。

    [77]  见《晋书·向秀传》。

    [78]  《思旧赋并序》:“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各以事见法。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79]  见《晋书·阮咸传》。

    [80]  《晋书·王戎传》:“尝经黄公酒垆下过,顾谓后车客曰:‘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酣畅于此,竹林之游亦预其末。自嵇、阮云亡,吾便为时之所羁绁。今日视之虽近,邈若山河!’”

    [81]  《世说新语·文学》:“旧云王丞相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

    [82]  见《史记·乐书》。

    [83]  见《汉书·礼乐志》。

    [84]  见《晋书·欧阳建传》。

    [85]  欧阳建《临终诗》:“伯阳适西戎,孔子欲居蛮。苟怀四方志,所在可游盘。况乃遭屯蹇,颠沛遇灾患。古人达机兆,策马游近关。咨余冲且暗,抱责守微官。潜图密已构,成此祸福端。恢恢六合间,四海一何宽。天网布纮纲,投足不获安。松柏隆冬悴,然后知岁寒。不涉太行险,谁知斯路难。真伪因事显,人情难豫观。穷达有定分,慷慨复何叹。上负慈母恩,痛酷摧心肝。下顾所怜女,恻恻心中酸。二子弃若遗,念皆遘凶残。不惜一身死,惟此如循环。执纸五情塞,挥笔涕汍澜。”

    [86]  《言尽意论》:“夫天不言,而四时行焉;圣人不言,而鉴识存焉。形不待名,而方圆已著;色不俟称,而黑白以彰。”

    [87]  《言尽意论》:“诚以理得于心,非言不畅;物定于彼,非言不辩。言不畅志,则无以相接;名不辩物,则鉴识不显。鉴识显而名品殊,言称接而情志畅。原其所以,本其所由,非物有自然之名,理有必定之称也。欲辩其实,则殊其名;欲宣其志,则立其称。名逐物而迁,言因理而变,此犹声发响应,形存影附,不得相与为二,苟其不二,则无不尽,吾故以为尽矣。”

    [88]  《世说新语·言语》:“晋武帝始登阼,探策得一。王者世数,系此多少。帝既不说,群臣失色,莫能有言者。侍中裴楷进曰:‘臣闻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帝说,群臣叹服。”

    [89]  《晋书·职官志》:“大国中军二千人,上下军各千五百人,次国上军二千人,下军千人。其未之国者,大国置守土百人,次国八十人,小国六十人,郡侯县公亦如小国制度。”

    [90]  经济政策参考本书作者的另一本书《中央帝国的财政密码》。

    [91]  《晋书·地理志》:“太康元年,平吴,大凡户二百四十五万九千八百四十,口一千六百一十六万三千八百六十三。”根据《通典·食货七》,三国时期人口数,魏国(公元263年)大约是4432881人,蜀国(公元263年)大约是1082000人,吴国(公元280年)大约是2567000人。

    [92]  《晋书·裴传》:“深患时俗放荡,不尊儒术,何晏、阮籍素有高名于世,口谈浮虚,不遵礼法,尸禄耽宠,仕不事事。”

    [93]  《崇有论》:“观老子之书虽博有所经,而云‘有生于无’,以虚为主,偏立一家之辞,岂有以而然哉!人之既生,以保生为全,全之所阶,以顺感为务。若味近以亏业,则沈溺之衅兴;怀末以忘本,则天理之真灭。”

    [94]  《崇有论》:“阐贵无之议,而建贱有之论。贱有则必外形,外形则必遗制,遗制则必忽防,忽防则必忘礼。礼制弗存,则无以为政矣。”

    [95]  《崇有论》:“是以立言藉于虚无,谓之玄妙;处官不亲所司,谓之雅远;奉身散其廉操,谓之旷达。故砥砺之风,弥以陵迟。放者因斯,或悖吉凶之礼,而忽容止之表,渎弃长幼之序,混漫贵贱之级。其甚者至于裸裎,言笑忘宜,以不惜为弘,士行又亏矣。”

    [96]  见《晋书·裴传》。

    [97]  《晋书·郭象传》:“先是,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统。向秀于旧注外而为解义,妙演奇致,大畅玄风,惟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其义零落,然颇有别本迁流。象为人行薄,以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点定文句而已。其后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

    [98]  《庄子注·人间世》:“千人聚,不以一人为主,不乱则散。故多贤不可以多君,无贤不可以无君。此天人之道,必至之宜。”

    [99]  《庄子注·知北游》:“谁得先物者乎哉?吾以阴阳为先之,而阴阳者即所谓物耳。谁又先阴阳者乎?吾以自然为先之,而自然即物之自尔耳。吾以至道为先之矣,而至道者乃至无也。既以无矣,又奚为先?”《庄子注·齐物论》:“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快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则我自然矣。自己而然,谓之天然。”

    [100]  《庄子注·齐物论》:“若责其所待,而寻其所由,则寻责无极而至于无待,而独化之理明矣。”

    [101]  西晋裁撤士兵,遭到过大臣的反对。《晋书·山涛传》记载:“吴平之后,帝诏天下罢军役,示海内大安,州郡悉去兵,大郡置武吏百人,小郡五十人。帝尝讲武于宣武场,涛时有疾,诏乘步辇从。因与卢钦论用兵之本,以为不宜去州郡武备,其论甚精。”

    [102]  《晋书·食货志》:“惠后北征,荡阴反驾,寒桃在御,只鸡以给,其布衾两幅,囊钱三千,以为车驾之资焉。怀帝为刘曜所围,王师累败,府帑既竭,百官饥甚,比屋不见火烟,饥人自相啖食。愍皇西宅,馁馑弘多,斗米二金,死者太半。刘曜陈兵,内外断绝,十饼之曲,屑而供帝,君臣相顾,莫不挥涕。”

    [103]  《列子·杨朱》:“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

    [104]  《列子·杨朱》:“既死,岂在我哉?焚之亦可,沈之亦可,瘗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弃诸沟壑亦可,衮衣绣裳而纳诸石椁亦可,唯所遇焉。”

    [105]  《列子·力命》:“彭祖之智不出尧舜之上,而寿八百;颜渊之才不出众人之下,而寿四八。仲尼之德不出诸侯之下,而困于陈蔡;殷纣之行不出三仁之上,而居君位。季札无爵于吴,田恒专有齐国。夷齐饿于首阳,季氏富于展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