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与失衡

    北齐武平三年(公元572年),一场针对左丞相、咸阳王斛律光的阴谋正在进行中。

    斛律光是北齐名将,甚至可以说是北齐当时唯一的依靠。他的父亲斛律金同样是名将栋梁,他女儿是当朝皇后,更难得的是,斛律光本人毫无野心,忠心耿耿地服侍着北齐皇帝。

    但这时,民间突然传出了很多民谣,比如“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又如“高山不推自崩,槲树不扶自竖”。在古代的计量单位中,一百升就是一斛,而明月则是斛律光的字,北齐的皇族姓高。这些民谣所指向的都是斛律光,暗示他有野心,要篡位。

    在南北朝时期,中国的北方政权在学习汉文化时,往往以汉代为蓝本,而汉代流行天人合一的谶纬,对民谣中蕴含的各种暗示都充满了警惕。这些民谣的出现,必然令北齐的统治者感到慌张。

    在民谣的助推下,另两位权臣祖铤和穆提婆开始构陷斛律光,劝说北齐君主高纬杀掉斛律光。

    高纬以奖励斛律光一匹马的名义,召他前来谢恩。毫无心机的斛律光没有丝毫怀疑。高纬的卫士刘桃枝从背后偷袭并杀死了他。斛律光在死前故意不做反抗,表示自己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朝廷的事。

    斛律光的死,与当年南朝宋的名将檀道济一样,成了自坏万里长城的典范。檀道济是军事名著《三十六计》的作者,也是帮助宋武帝刘裕打天下的人,却由于宋文帝的猜忌而被杀。檀道济临死前说:你在毁掉你的万里长城!他死后,北魏君臣弹冠相庆,庆幸南方再也没有能够打败他们的将领了。斛律光死后,北齐的对手北周则庆祝得更为夸张,北周武帝得知后,干脆在全国范围内举行了大赦,庆祝一番。

    斛律光之死除了是奸臣所害之外,还是北周大臣韦孝宽的计谋,那些民谣就出自他的手。韦孝宽一辈子为北周立下两宗大功:一宗是守卫玉壁,气死了当年的东魏权臣高欢;而第二宗就是除掉了北周的最大对手斛律光。

    在斛律光执政的最后年代,强大的北齐由于制度的失灵已经衰落。弱小的北周得到荆州和四川后,却变得强大起来。只是由于斛律光等人的拼死搏杀,才保持了相对的均衡。

    在斛律光死前九年,北齐河清二年(公元563年),北周曾经发动过一次激烈的统一战争。这次战争中,北周选择了与突厥人联合,试图从一条北齐意想不到的线路进攻。

    突厥人和北周大将杨忠从山西的正北方,向晋阳(现山西省太原)进攻,而另外两支部队则沿着传统的北线和中线,分别进攻平阳(现山西省运城境内)和洛阳。但这次拼凑的进攻以失败告终,特别是在北线和中线,斛律光先是在平阳阻击了北周军队,又驰援南方逼退了洛阳的敌军,可谓居功至伟。

    斛律光死时,北周武帝的下一次战争已经在准备了。

    这一次,他决定不再像上次那样分散兵力,而是集中在一个方向进行重点攻击。到底选择北路,还是选择中路,就成了战略决策的焦点。

    北周武帝希望选择中路,他亲率大军直攻洛阳,再以洛阳为跳板,过黄河,进攻北齐的首都邺城。这条路接近于当年武王伐纣的道路。有三位大臣却建议走北路,从汾河进攻晋阳,以晋阳为中间目标,再越过太行山进攻北齐的首都邺城。这条路近似于当年韩信袭击赵国的道路。

    北周武帝经过衡量,仍然被洛阳古都的气质所吸引。不过,他对计划也做了变通,不准备直接进击洛阳,而是顺河而下,先进攻洛阳东北黄河上的河阳三城。

    北周武帝的军队长驱直入,攻克了位于黄河南岸的河阴城,阻止北齐军队从山西前来救援洛阳。然而,虽然占领了河阴城,位于河水中间的中潬城和北面的河阳城却久攻不下,洛阳城也一直在坚守,不肯投降。山西方向北齐的救兵又快到了。

    北周武帝只好撤军。由于选择进攻方向的错误,他丧失了第一次机会。

    事实证明,在从陕西向东进攻河北时,中路之所以不如北路,在于中路的战略中间点洛阳处于平地之中,从洛阳打击河北,缺乏制高点,也过于遥远。如果平地作战,必须有足够的机动性,打闪击战,但黄河的阻隔让进攻者的机动性也丧失了,快不起来。

    对手却占据了山西的高地,反而可以很容易地实施打击。在这种情况下,北周的进攻就只有失败一条路了。

    一年后,北周武帝再次伐齐。这次,他吸取了前面的教训,选择了北路。与中路相比,北路虽然位于山西的崇山峻岭之中,却由于一直顺着汾河谷地前进,比起洛阳道的形势更加简单。

    山西地区的晋阳(太原)由于位于各条山脉的中心,拥有居高临下的气势,有着控制河北、河南的作用。所以,北周武帝此次的目的,是利用晋阳从高处控制华北,再居高临下对北齐首都邺城进行打击。

    这次的策略奏效了,在北周的打击下,北齐灭亡。

    随着北周统一了北方,南方的陈朝小政权的灭亡已经不可避免。

    隋开皇元年(公元581年),隋文帝杨坚取代了北周,建立了隋朝。

    开皇七年(公元587年),为了给伐陈做准备,文帝废除了位于江陵的傀儡国家后梁,进一步部署军事计划。

    公元588年底,占据了四川、荆州和整个长江北岸的隋文帝开始安排一次类似于西晋伐吴的军事协同行动。

    隋朝大军兵分八路向陈朝猛攻。在西面,隋军经过一个月战斗,占领了长江中游地区,而在东面的进攻选择了春节时。由于在春节期间陈朝将领们纷纷请假回家过年,士兵也没有防备,隋军顺利渡过长江。二十天后,首都建康城破,陈后主被俘。

    经过了两百八十年的乱世纷争,中国再次统一在了一个政权之下。

    中国历史上从东汉末年开始的大分裂,中间只经过西晋的短暂统一,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南北对峙状态。三国时期,曹魏统一了北方,南方的蜀、吴分别制订了北伐战略,却由于南方的分裂,无法集中资源完成北伐。

    东晋之后的南方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处于统一状态,而北方却分分合合,一直不够稳定,这本来是南方反攻北方的好时机。

    但事实证明,南方反攻北方的难度比诸葛亮和张竑想象的要大。南方之所以难以反攻北方,在于北方的地理特征过于纵深。南方即便攻克了洛阳,未必能攻克由潼关保护的长安;南方即便进入了长安,抵抗者仍然可以退到山西,借助地理优势居高临下打击入侵者。

    北方进攻南方时,只要攻克了建康,战争就算结束;而南方进攻北方时,即便占领了华北平原、洛阳和长安,战争也只是刚刚开始。

    不过,即便从南方很难完成统一大业,但东晋南北朝的大分裂丰富了南方的战略。在这段时期内,南方政权在发展经济上也取得了巨大成就,同时开发出一条“荆州—建康”轴心,长江也成了战略调兵的通衢大道。同时,广州也进入了战略视野,卢循和陈霸先两次利用广州为基地进攻长江流域,前一次失败,后一次却取得了成功。

    南北对峙下,淮河流域的战略价值得到了进一步的认识。“要守长江,必守淮河”已经成了南方政权的魔咒,在未来一直受到了遵守。任何守不住淮河的政权必然丢失整个国家。

    最后一次实验这个魔咒的是国民党政府。公元1949年,蒋介石虽然在长江上布满大军,却禁不起解放军的一次集体冲击,就是明证。

    分裂虽然不利于人民的生活,却是发展战略的最佳时机。南北朝之后,中原的战争战略基本已经定型,只有向外扩张时,才由于新的地理因素的引进而有所发展。

    但令人感到担忧的是,由于北周是从长安起家的,它的后续王朝隋和唐也都定都长安。在隋唐时期,长安和关中平原已经不再是中国的经济和军事中心,这里已经供养不起一个帝国的体量。随着长江流域的经济发展,关中盆地虽然还有一定的战略重要性,却已经成了中原的附庸。

    在这种情况下仍然选择定都长安,必然引起新一轮的失衡,不管是和平时期供养长安物资,还是战争时期保卫长安,都必须付出足够大的代价。于是,中国在军事战略上进入了一个失衡时代。


    (1) 拓跋珪同时使用了堪称经典的计策:由于燕君离国家太远,传递信息不便,拓跋珪派兵封锁燕军交通线的同时,招降燕军传信兵,将燕王去世的假消息传递给了燕军,从而扰乱了军心,击败了燕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