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世俗哲学兴起:洗脑术的没落

    (公元1368—公元1911年,明到清)

    第十八章

    用“心”反叛束缚(公元1368—公元1529年)

    随着明代八股文的兴起,做官的学问变成了死学问,从民间再次兴起了一波自由学术的潮流,其中的代表就是心学。

    南宋后期虽然树立了道学,但另一股潮流却保留了下来,这就是陆九渊所代表的心学。理学认为真理高高在天外,控制着人类的一切,将人类束缚在天理上;而心学则强调人类应该服从于自己的内心,摆脱心外的束缚。

    明代的陈白沙重新提倡心学,成为一代宗师。心学由于提倡自由精神,逐渐成为民间反抗僵化思想控制的武器。

    作为明代文人代表的王阳明,在经历了一系列的迫害后,龙场悟道,将心学变成了显学,不管是民间还是官场,都兴起了研究心学的热潮。

    明代的学术是分裂的,人们知道科举的知识并非是真学术,在科举之外毫无用处,但他们一方面学习“科举技术”,另一方面却毫不耽误他们标榜自己为心学子弟。

    公元1397年(明太祖洪武三十年,丁丑年),在首都应天府(现江苏南京)举行了明朝建立以来第九次国家级考试,各地的举人纷纷赶来,参加丁丑科会试,如果能够考取,就有了贡士的身份和当官的资本。

    这一年考试的主考官是德高望重的大学士刘三吾,他已经八十多岁,是个饱学的鸿儒,与汪睿、朱善并称朝廷的三老。他之所以成为考官,除了学问好之外,还为人慷慨,不设城府,自号“坦坦翁”。

    放榜时,人们突然发现,刘三吾录取的五十二名考生,籍贯全是南方人,而北方人一个都没有。这件事最初只是私下流传,就连考官本人都没有当回事,贡士放榜之后,刘三吾继续组织殿试,殿试过后,这一届的考试本应该成为历史。 [1]

    但随着北方考生声音的放大,事情终于传到了皇帝的耳中。朱元璋开始下令彻查。刘三吾和他的副官白信蹈认为,之所以全部录取南方考生,是和当时的教育质量有关的,并非是作假。

    从唐宋以来,北方战乱频仍,南方获得休养生息的时间较长。元代控制中心也是在北方,至于南方,虽然蒙古人灭掉了南宋,却无力建立有效统治,致使南方遭受的破坏较小。随着南方经济的发达,中国的文化也出现了倒转,南方的文化已经远远超越了北方。丁丑科放榜的全部是南方人,恰好反映了南方和北方的这道学术鸿沟。

    但这种看法在朱元璋这儿却通不过,对于皇帝来讲,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学术,而是政治。实际上,虽然教学内容的固化,所谓学术早已寿终正寝,但皇帝并不需要真正的学术,他考虑的是如何才能笼络住全国的人心。特别是明朝起于南方,而蒙古人虽然退回了漠北,却随时可以回到中原北部,如果北方的读书人寒了心,必然导致国家的分崩离析。

    皇帝责成侍读张信等十二人重新阅卷,希望能够给北方读书人找到一个台阶下。没有想到,张信等人汇报时,仍然坚持了刘三吾的判断,认为榜单被南方人包揽是合理的。为了证明合理性,张信还专门把北方考生的考卷拿来呈给皇帝,和南方考生的考卷作对比,彰显其中巨大的差距。

    张信、刘三吾的不配合让皇帝大怒。有人立刻读懂了皇帝的心思,检举张信故意拿北方学生中的差卷来充数,以帮助刘三吾洗脱罪名。

    这次检举给了皇帝台阶。他下令将主考官刘三吾发配边关,而将他的副官白信蹈和张信一起诛杀。皇帝重新制定考题,再次考试,亲自阅卷,等放榜后,一共取了六十一人,这一次录取的竟然全是北方人。

    这件事对于未来的影响有几重:第一,从此以后,科举考试开始在地域上找平衡 [2] ,到了公元1425年(洪熙元年),正式规定南方省份和北方省份的录取比例为六比四,保证北方文人的数量。宣德、正统年间,又分出来个中部省份,规定南方录取五十五名,北方录取三十五名,中部录取十名。 [3] 之后又有变化,但这样的架构保留了下来。

    中国现在的高考分省设分数线录取的规则,就来自明代。不过,明代最初的目的是照顾落后地区,而现在的目的则是照顾中心地区,以北京、上海的考生分数能上清华北大,在其他省份可能只能上个地方师范院校。

    第二,没有人相信刘三吾作假,也没有人相信朱元璋真的愤怒了,他只不过是要找几个替罪羊将事情圆转过去。可皇帝寻找替罪羊,却导致了无辜大臣的死亡。这件事集中地反映了明朝统治制度的严酷,也打消了许多读书人,特别是南方读书人的积极性。

    南方文人的反思,促成了中国历史上的一次思想解放。在唐代,由于统治者尊重文化,读书人很容易就找到当官的途径,所以唐代的读书人和仕途是不分家的,官员们在治理国家的同时,也都是著名的文人,诗酒应答,文采飞扬。政府也不限制人们读什么书,一个人不读孔夫子,完全可以凭借佛教、道教甚至诗词歌赋入仕,唐代的官员的最高学问,就是整个社会的最高学问。

    宋代虽然同样尊重读书人,但王安石之后,出现了强烈的党争,使得读书人当官的路子不好走了,必须参与党派,才能当官。即便文采如苏轼,由于党派的排挤,大部分时间是被边缘化的。这时的读书人之中出现了一批人不以当官为目的,只为了研究学问。周敦颐、张载、二程、朱熹、陆九渊等人都带着民间学问的特征。他们广招门徒,一旦门徒中有人发达了,老师的学问就推广开来。

    所以,宋代的学问是半官方半民间的,在民间做学问的目的最终仍然是为了获得官方认可,这就是为什么宋代总是出现党禁的原因。

    到了明代,情况又有了变化。明代的读书人依靠官方做学问的空间已经很小,如果依靠官方,只能读劣质的参考书(各种大全),写八股文,这显然满足不了他们的学术需求。更麻烦的是,皇帝一系列的规定将学问打成了权力的附庸,明朝的官员虽然出身于科举,但有真正学问的并不多,大都是皇帝说啥,就帮着皇帝寻找依据,学术的自由和官方的束缚已经形成了严重的对立。

    到后来,明代的读书人出现了严重的分化,一部分人彻底放弃思考,以科考为目的来学习;另一部分人则放弃了官场,坚持自己的民间学术立场。

    坚持民间学术立场、脱离官场的一部分人,又借助着世俗商业的兴起,成了商业阶层的代表。到最后,明代的民间学术反而出现了市井化、实用化的倾向,不管是哲学还是文化都逐渐发达,与官方控制的学术市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明代,民间学术的发展使得哲学背离了官方指定的理学道路,沿着一条前人打下的小路,找到了一条反叛之路。他们认为,不管皇帝怎么控制人身自由,只有一个领域是自由的,政府无论如何无法插手,那就是:一个人的内心!

    鹅湖寺风波

    公元1175年(淳熙二年),一个叫作鹅湖寺(现江西铅山县鹅湖镇)的小地方迎来了它历史上的巅峰时刻。

    这一年,朱熹和他的朋友吕祖谦来到了位于当时信州的鹅湖寺,随后,吕祖谦邀请另两位哲学家——陆九龄和陆九渊兄弟——也来到了这里。双方展开了一次关于认识论的大讨论,这也是中国哲学史上一次重要的思想碰撞。

    双方的焦点在于:一个人到底怎样才能获得“天理”,也就是最高的绝对的知识?

    针对人类的学习能力,朱熹提出,人类的学习,就是“格物致知”的过程。格物致知,就是穷尽所有事物之理,推广到知识的极致。按照他的主张,人们首先应该是对具体的事物进行思考,找到具体事物的道理,再进行总结获得更加普遍的高层道理,以此类推,逐渐上升到“天理”,并以此来指导人们的行为。

    而陆氏兄弟则认为,按照这种方法,穷尽一生也无法获得“天理”,因为世间事物如此之多,哪有时间每件物都去格一遍?即便格一遍,也很难从每一件具体的事物中提取出什么有用的道理,更无所谓获得“天理”了。

    针对认识论,陆氏兄弟则采取了另一种做法:他们并不反对天理的存在,而是认为,其实天理不需要每件物都去格,所谓天理,就隐藏在每个人的心中,既然每一个人都有一颗心,直接去心中寻找就行了。

    在他们看来,人从出生开始,心中就已经有了关于整个世界的知识。甚至在孩提时这些知识还更纯粹,长大了反而越来越被污染,忘记了本心。所以,人类不需要读太多儒经,也不需要面对每一根竹子都格一遍,而是定下心来,跟随内心的召唤。

    双方吵了数天之后,没有达成统一认识,最后不欢而散。

    鹅湖寺之会只是几个文人的冲突,其哲学意义上的丰富程度也比佛教辩论要弱得多,却由于朱熹最后被封神,这一场争论被记入了史册,成为中国哲学史上的大事件。

    鹅湖寺之会,也成就了陆氏兄弟的“心学”,它成了宋代理学的一个异类,直接影响到了明代心学传统。

    陆九渊,江西抚州人,出生于当地的大家族,有兄弟六个,其中哥哥陆九韶、陆九龄和他三人的共同研究,形成了一代心学学派。

    关于他对心学的理解,传说他从小时候就思考这方面的问题。 [4] 他在三四岁时,就曾经问过父亲天地到底有多大,父亲笑而不答,引得他废寝忘食地思考。稍大一点,开始读程颐的书,突然意识到,程颐虽然标榜来自孔孟,但他的理论却和孔孟相差极大。这是陆九渊和程朱理学分裂之始。在读古书时,他有一次见“宇宙”两个字,请人解释,说“宇”是空间量度,就是东西南北上下的延伸;而“宙”是时间量度,就是往古来今直到无穷。他突然意识到原来宇宙内的事情就是自己心中的事,而心中的事情就是宇宙的事。

    最能表明他想法的,是他的一段话:东海有圣人,他对于“天理”的认知必定藏在心中,而西海、南海、北海的圣人,心中也必定有对“天理”的认知,而这些认知虽然来自于不同人,但既然是同一个“天理”,认知也必然是相同的。所以,东西南北圣人的心其实是相同的。 [5]

    通过这样的抽象,陆九渊就得到了一个概念——“心”,认为天理存在于人的心中,天理相同,那么人的心也必然是相同的。这个心不同于一颗颗具体的心,而是一个抽象的心,这个抽象的心与“天理”是等同的概念。不过这个抽象的心又蕴含在每一个具体的心之中,再被装进了每个人的胸膛里。所以,每个具体的人要想了解天理,首先要通过自己胸膛中这颗具体的心,达到那颗抽象的心,再达到最终的天理。

    如果仔细分析,就会发现陆九渊和朱熹的分歧并不在有没有天理,其实双方都承认天理,但在承认天理之后的方法论上,两者却截然不同。朱熹希望通过观察思考外部事物来获得天理,而陆九渊则认为应该求诸自己的心中。

    由于方法论上的不同,他们对于儒教经典的态度就有所不同。比如,如果一个人和朋友吵了架,朱熹的判断方法必然是从经典中寻找解决朋友矛盾的办法,最终的结果可能是根据中庸的原则,希望以息事宁人的方式来获得和解。陆九渊则会告诉你,抛弃一切经书典籍,根据你的心自己去判断,因为真理已经在你心里,如果你的心告诉你,这个朋友不值得要,就直接散伙;如果你珍惜这个朋友,自然会想办法留下他。前者求助于外界,后者则求助于本能。

    正因为更相信自己的心,陆九渊曾经对劝他写书的人说:写书要么是六经注我,要么是我注六经,写它干什么。又曾经说过,做学问如果知道了“道”,那么六经只不过都是“我”的注脚而已。 [6]

    从理论上说,陆九渊并不是一个深刻的哲学家。朱熹为了论证万物如何影响人类社会,首先要从万物上升到天理,再设想一种东西叫作“气”,由理影响气,而气再影响人类的认知,从而达到人的精神,最终影响人类社会。但对陆九渊来说,这一切都是不证自明的,人心里就有天理,还去论证这些干什么。

    这种简单性会让哲学家们嗤之以鼻,却让老百姓更容易接受。而他本人也把这种简单性运用在了政治上。

    他曾经担任荆门军的地方官。宋代在边境地区设立了一种军屯机构,类似于州府,但名字叫“某某军”,荆门军就是荆门地方的军屯。这种军屯除了军队驻扎之外,围绕着军队也会形成庞大的民间社会,需要政府的民政机构治理。

    由于地处边境,人等繁杂,这类的民政机构在治理上更加复杂。但陆九渊不看重条条框框,往往能够一眼就找到简化的方法,解决实际的问题。他减轻税负,简化诉讼手续,减轻惩罚力度,一切便宜行事,反而让当地经济繁荣、社会稳定。从这个角度说,陆氏的心学比起繁文缛节的朱氏理学,更利于经济的发展。

    但是,南宋晚期的局势却对陆氏心学不利,因为政府的财政崩溃要求加税,社会的不稳定要求加强社会控制,陆氏却是反其道而行,希望减轻控制力度,将判断对错的权力交给每个具体的人,削弱了政府的权威。

    到最后,朱熹的理学得以成为政府的标配,心学却在陆九渊之后走入低谷,陷入了被遗忘的境地。

    陈白沙:变奏之始

    时间进入了明代,另一场心学的复兴运动正在酝酿。

    公元1451年(景泰二年),著名的学者吴与弼收了一位落第的乡举为弟子。吴与弼是明代早期学者,虽然出身于官宦之家,却一辈子立志不当官,以研究学术和开课授徒度过一生。在黄宗羲著名的《明儒学案》中,将吴与弼作为明代第一个学派“崇仁学案”的创始人。 [7]

    吴与弼本人是一个虔诚的理学信徒,为了学习曾经数年不下楼。在学问上,他的思想接近于正统的朱熹式思想,创造性不大。但在治学上,他强调要心境澄明,去掉刚勇的血气,这其中,似乎蕴含着心学的影子。不过,如果有人告诉吴与弼本人,他偏离了理学的道路,一定会遭到他的驳斥。

    可吴与弼怎么也没有想到,他收的弟子陈献章,最终却成了一个叛逆、脱离了程朱理学的窠臼,自成一体,重新发现了心学的人。

    陈献章,广东新会白沙里人,最初以考试为目标,接连考取了秀才和举人,可是在继续参加进士科考试时,却总是失败,最后前往江西投奔了吴与弼。学习半年后,回到广东专心读书,他专门修筑了一个书阁叫阳春台,在其中日日静坐,苦思数年之后,抛弃了老师的学问,也抛弃了朱熹的理学。

    朱熹的理学是一种讲究进取的学问,他要求学者主动去“格物”,以求获得其中的真知。吴与弼虽然强调养心和沉静,但在格物致知上从来没有抛弃朱氏的理论。陈献章却将静发挥到了极致,认为人的修养首先要舍弃繁华,回归简约,静静坐着将心中的杂事都抛弃掉,才能发现世界的真相。他教学生的时候,首先要求学生端正地静坐,让心安静下来,从静中寻找心之所思所想。 [8]

    他之所以取静,从根本上说,是被朱熹逼的。在他发现静的道理之前,按照朱熹“格物致知”的理论研究学问,朱熹强调“理一分殊”,也就是说天理只有一个,但在各种事物中的表现不同,为了追求这个天理,必须对于不同表现都一一进行追究,这样追究下来,不是把人搞得更明白,而是让人变得混乱不堪,陷入具体的事物之中。

    陈献章发现,要从朱熹理学的一团乱麻中跳出来,必须静下心来坐好,将这一团乱麻全部从心中清理出去。心中放空之后,反而能看到一片桃源景象。

    他最终认定,所谓的理并不在于具体的格物之中,而是就在人的心中。当人心能够静下来统御万物时,就达到了天理。如果人心无法静下来,而是被万物所左右,就变成了万物的奴隶,谈不上所谓的天理了。

    这种想法最终又回到了陆九渊。陈献章在陆九渊之后数百年,重新把心学发现了一遍。

    发现心学后,陈献章回到了京城,他曾经就读于太学,现在回去探望。他的学问突然间名震京师,甚至有官员立刻辞官不做,拜他为师。回到广州后,人们纷纷探望已经成了名儒的陈献章,白沙学派成为显学。

    陈献章之所以显名后世,还得益于他的学生湛若水。湛若水也是广东人,中了举人,在赴京赶考之前认识了陈献章并拜他为师,甚至烧毁了赶考的路条,安心学习。

    不过最后湛若水学成之后,还是回到了考场,考取了进士。考取进士的过程也和陈献章有关,当时的考官是学士张元祯和杨廷和,他们看了湛若水的考卷,赞叹说:只有陈白沙的学生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于是把他选做了第二名。 [9]

    湛若水历任礼部侍郎、南京礼吏兵三部尚书,作为高官更有机会宣传老师的学问。他走到哪儿,就把老师的学问带到哪儿,首先建立书院祭奠陈献章。湛若水活到了九十五岁,这使得陈献章的学问遍及天下。

    人们在谈论陆王心学时,往往会谈及两人的不同点,比如,陆九渊是从理学到心学的,简单说,首先承认有一个客观存在的“天理”,只是在如何认识天理这个问题上,才认为心里就含着天理。而王阳明则根本就不在乎这个天理,将一切都解释成心的活动。

    陈献章、湛若水两人的看法和陆九渊更加接近,他们讲的是“随处体认天理”。也就是说,天理是存在的,但是在学习天理的过程中,要做到心之所至,理之所至。所以,陈白沙虽然背叛了朱熹,但仍然可以看作一次对朱熹的改造,并没有完全背离理学,或者说,只是改造了学习的方法论而已。

    而再接下来,明代哲学终于超出了理学的范围,开始了更加开创性的一步。

    王阳明:无奈的思想反叛

    公元1506年(明武宗正德元年),一位三十四岁的中年人开始了自己的逃亡和流放之路。这时恰值大太监刘瑾擅权,他大肆打击政敌,大部分官员为了怕得罪他,不敢为被打倒的人说一句话,但一位资历很浅的官员却站了出来 [10] ,他就是王守仁。

    王守仁时任兵部主事,是一个勤勉、有抱负的官员,他的父亲王华则是成化十七年的进士第一名,任礼部左侍郎。父子双进士,共同在朝为官,本来是一桩佳话。但在刘瑾迫害南京给事中御史戴铣时,心高气傲的王守仁忍不住出来说了几句话,结果得罪了刘瑾。他本人被打了四十杖,公开羞辱一番,最后被发配到贵州的龙场当驿丞,这个职位是不入品的小官,相当于某个偏远县的邮政局局长。他的父亲也受到牵连,改为南京吏部尚书。

    但刘瑾根本就不打算让王守仁活着。在去往龙场驿的途中,王守仁遭到了刘瑾一派打手的追杀,只能脱掉衣服伪装成跳水自尽,才躲过了一劫。他逃到了南京的父亲处,父亲开导了他一通,认为驿丞虽然是不入品的小官,但毕竟是皇帝的旨意,应该去上任。

    王守仁辞别了父亲,到了龙场驿。在这里,已经到达人生最低谷的他开始总结自己的人生哲学,并成了一代宗师。

    明朝到了王守仁时期,仍然是程朱理学统治天下,虽然陈白沙已经开始发展心学,但影响力还无法与理学相比。

    王守仁则是从另一个方向上怀疑理学。在年轻时,他曾经是一个理学的信徒,但与普通的理学学者不同,他却执迷于悟道。比如,普通的人都会说,世界上有一种包罗万物的“天理”,这种天理就隐藏在纷纭复杂的万事万物之中,一个人要想领悟这种天理,就必须首先去“格物”,也就是去领悟万事万物。大部分人学到这一步就算了,至于从万事万物中领略的天理到底是什么滋味,他们就觉得太难了,不去管了。

    王守仁却想真的从万事万物中领略天理,所以,他最初对着一根竹子不停地去“格物”,想发掘出竹子里蕴含的天理,可不管怎么对着竹子看,它还是根竹子,很难从这根竹子上领悟到什么大道理。最终,他认定,这种空对着竹子胡思乱想的做法绝对找不到天理,还会把心情搞乱套。所以,朱熹的所谓“格物致知”无助于寻找天理,只不过是告诉人一种等死的方法,一个人可以对着竹子思考一辈子,就到了死的时候了。

    王守仁年轻时没有想到如何破掉朱熹的“格物致知”,但到了龙场这个偏僻的地方,却有了更多的世间去思考这个问题,并最终找到了答案。这就是后来心学信徒最常提起的“龙场悟道”。

    王守仁想到的答案是这样的:他认为朱熹解释的“格物致知”是错误的,实际上,“格物致知”有另一种解释方法。朱熹认为,要想获得关于天理的知识,必须首先去对着各种物体苦思冥想,他的方法是从“物体”到“知识”。而王守仁却反其道而行之,认为人类意识和外界事物的交互过程应该是从“知识”到“物体”。

    他认为,所谓天理,根本不用去外面寻找,它就藏在人的心里。每个人都有一颗心,但他们生下来,心中就深藏着所有的知识,只是这些知识被隐藏起来,我们没有意识到罢了。一旦意识到了这些知识,我们就了解了全世界。 [11]

    所谓“格物致知”,就是把外界的万物放回到心里,发掘出内心知识的过程。他的方法是从“知识”到“物体”的。首先发掘内心的知识,再用来比照外界的万事万物,或者改造世界。 [12]

    王守仁之所以如此相信自己的内心,和他的抱负有关。他一方面喜爱军事,另一方面,自从受到迫害挨了四十大板后,开始依赖于内心深处的自我保护意识躲过灾难,这两方面都要依靠高度的内心活动和直觉。

    王守仁在龙场待到了刘瑾倒台,终于被召回内地,在经历了一系列小官之后,他受到了兵部尚书王琼的赏识,担任了右佥都御史,并开始巡抚南方。这个官职在当时是一个棘手的位置。明代时南方的江西、福建山区里充斥着大大小小的盗贼,这些地方都属于边区,明政府很难管辖,这些盗贼不仅不听从政府的指令,还四处劫掠。地方官员们头疼不已:不理他们,他们造成的破坏越来越大;如果镇压,一是花钱太多出不起钱,二是用兵太多权限不够,三是地方偏远跑不过盗贼。

    但这个棘手的职位对于王守仁来说却是游刃有余,他对于人心的洞察力是一流的,在龙场和边民打交道的经验也能派上用场。首先,他认定这些群贼一定有内应,由于边区人民之间的婚姻、亲戚纽带,不可能不把官府的行踪透露给盗贼。如果只想到这一步,还不算有洞察力,可王守仁认为,这种纽带是双向的,既可以把官府的消息泄露给盗贼,也可以把盗贼的消息透露给官府。果然,他通过官府的仆役们拿到了盗贼的动静,再出兵剿匪,获得了巨大的效果,荡平了当地的匪患。

    除了剿匪之外,另一件好事也突然间降临。当时宗室子弟朱宸濠被封在了南昌,封号为宁王。宁王一直不满武宗的统治,突然间举起了造反的大旗,率军进攻九江、南京,试图占据帝国的南京。

    王守仁在剿匪的途中得到了消息,他随机应变,在朝廷命令还没有下达时,就挥兵直捣宁王的根据地南昌,利用虚虚实实的欺骗战术,拖延住宁王,最终先攻破南昌,又北上生擒了宁王。

    整个叛乱在三十五天之内就被镇压了下去。而此时,北方的皇帝还在和群臣讨论要御驾亲征呢。 [13]

    剿匪和平宁王这两件事给王守仁带来了巨大的声誉,也带来了棘手的麻烦。麻烦在于,他的功劳太大,引起了朝臣的妒忌。特别是宁王事件中,当皇帝刚刚组建团队御驾亲征,突然间传来宁王已经被擒的消息,这是直接让皇帝难堪。而宁王在造反之前,又曾经花大价钱买通了许多高官,这些高官也希望掩饰自己的罪过。

    这一切让王守仁突然间成了公敌。如果有一点处理不当,就会给他带来巨大的灾难。

    但王守仁在对付皇帝和这些大臣时,展现了他心学的风范。他一方面低调处理自己的功劳,满足皇帝的虚荣心;另一方面避开风口浪尖,只通过偏向自己的太监张永说话。当北方的士兵来到时,已经成为江西巡抚的王守仁嘘寒问暖,收买了士兵的人心。到最后,除了少数他的死对头之外,大部分人都感到满意了。

    这件事也反映出明代政治的复杂性,一个人的地位不是靠功劳来决定的,而是他的资历和人脉。否则,即便有功劳,也可能变成祸患。

    对于这件事的处理,让王守仁更加相信自己创立的对心的崇拜。 [14] 他从“格物致知”开始,又提出了所谓“致良知”。所谓良知,指的是人心之中固有的理念,致良知就是寻找内心深处的呼唤,利用这种直觉来做事。

    王守仁认为自己就是一个“致良知”的实践者,他正是因为寻找到了内心的呼唤,才能避开了如此众多的祸患,将这些祸患都变成了有利的机会,躲过了政治的惊涛骇浪。

    他的功劳虽然得不到朝廷的承认,却在民间获得了巨大的声誉,保证了“致良知”理论的传播。

    这种理论不仅仅是对于朱熹的反驳,更是一种明朝人必须学会的处世之道。他们希望像王守仁那样既做成事情,又不被这一团乱麻的政治所伤害。

    到了晚年,王阳明更是越来越相信心的作用,认为外在的一切都只是心的一种表现,除了心,没有其他的东西是实在的。 [15]

    针对心法,他提出了四句口诀:“无善无恶者心之体,有善有恶者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16] 解释开来就是,人心的本质是没有善恶之分的,而之所以产生出善恶,是由于人们的意(欲望)的作用。而所谓良知,就是人根据自己的内心,区分善恶的过程。当寻找到良知之后,也就达到“知”的境界,再用这个良知去改造世界,改造世界的过程就叫“格物”,这个过程也是践行善事、去除恶习的过程。

    王阳明的无奈在于,他的学说是对正统思想的一次反叛,却又不得不隐藏起来装成温顺。这种伪装在他看来就是一种心学的践行,可他的政敌却早就发现了其中的危险。如果让他的学说传播,所有的人都不再相信天理,也不相信依靠天理架构的政治体系,而是一味地遵循个人内心的良知,那必然引起人们对于政治体系的怀疑,甚至会质疑皇帝的合法性本身。

    实际上,后来的人们思想解放,也果然得益于王阳明把人们的“心”解放出来。

    在他刚刚死后,就有人上告他的学问是非法的,是以邪说蛊惑人心。 [17] 皇帝听后,立刻下诏停止了他的世袭职位,并禁止了他的理论传播。

    只是,这时的心学已经传播开来,不是皇帝所能禁止的了。阳明心学的开辟,让明代的哲学进入了双轨制。一方面,政府还在用正统的理学考试选拔人才,但另一方面,民间的心学已经颠覆了理学的统治地位,甚至官员们也变成了双重人格,他们要晋升就必须背诵理学经典,但要修身,则必须皈依心学谱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