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权时代的来临

    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在通州与北京之间一个叫八里桥的地方,发生了一场改变中国战争观念的血战。

    通州是古运河的终点站,漕粮从南方运到通州后,再经过一条细小的河流通惠河运往北京城。八里桥就在通州与朝阳区交界的通惠河上。

    这一年,骁勇善战的蒙古亲王僧格林沁率领三万骑兵和两到三万步兵,在八里桥一带布防,准备迎战从海上来到的英法联军。

    在之前一年,僧格林沁在天津的大沽口打败了英法联军,击毁击沉了英国四艘舰船,打死打伤英法士兵五百多人。

    然而第二年,卷土重来的英法联军依靠着阴谋诡计从大沽口北面的北塘登陆,绕到了大沽口炮台的后面进行攻击。炮台的大炮都是固定的,只能对海上射击,无法覆盖后方的陆地。英法联军攻克了大沽口,并占领了天津。

    随后,联军向通州挺进,接近中国的首都北京城。在八里桥作战三天之前,僧格林沁已经在通州的张家湾与英法联军发生了一次遭遇战,战斗以清军撤退告终。

    外国人的进攻之路是一条全新的、看上去充满了风险的路线。在中国历史上,所有的战争都依靠陆地,借助山川之胜进行防守。以北京为例,自古以来,北京的威胁大都来自北方和西方的游牧区域。在游牧区域与北京之间,隔着燕山山脉和太行山脉,只要把守好燕山和太行山上的几条孔道,就基本上保证了北京的安全。

    有时候北京也会受到南方的威胁,北京之南是华北平原,千里平原不容易防守,必须借助平地上的几条小河,在保定到沧州之间建立防御型的城寨,驻扎大量军队,依靠军队的机动性进行防御。

    如果北方、南方、西方的兵力部署得当,北京就可以保证安全无虞。

    在古代的军事家看来,最不可能出事的是北京的东南方。原因很简单:北京东南方的天津面朝大海,而海洋对古人就是一面无限高度的墙,没有人会从海上进攻北京。因此,这里是不用设防的。

    西方人的到来终于打破了这条铁律,他们第一次从海上进攻中国。但清朝将领们似乎并不担心英法联军的到来。海上进攻看起来是出其不意,但船只的运输能力是有限的。英法联军能够运送上岸的不超过一万人。北京和天津之间是一马平川,缺乏战略地形,进攻部队即便登上了岸,也是背水而战,没有退路,很可能被拥有优势兵力的防守方消灭。

    僧格林沁为了准备八里桥歼灭战可谓下足了功夫。张家湾之战虽然清军撤退,但这只是大战的前奏,战后,清军的主力不仅还在,甚至还得到了加强。

    在八里桥布防时,僧格林沁投入了华北地区最精锐的部队,包括蒙古科尔沁、察哈尔部的野战骑兵。在清朝,除了与太平天国打仗的湘军、淮军之外,蒙古骑兵是最骁勇善战的部队。

    英法联军总数不超过一万人,僧格林沁用六倍的兵力进行决战,拥有了必胜的把握。

    英法士兵们并没有意识到清军已经做了埋伏。早上七点左右,他们从村子里出来列队上路,显得很随意。就在这时,突然从树林冲出了许多蒙古骑兵,他们目标分成了两个:第一,从正面冲击敌人;第二,企图绕到侧翼冲击敌人的后方。另外他们还布置了二十多门大炮,对英法阵地进行轰击。

    一方是准备充分,另一方是仓皇上阵。谁胜谁负是可以预期的。

    但战争的过程却超出了清军的理解。侧翼的包抄确实让英国军队中的印度部队慌了阵脚,一度距离敌人只有二三十米。但就是这短短的几十米却成了无法突破的障碍。蒙古人的马刀无法落到敌人的脖颈上,就被枪炮撂倒,无法前进。

    正面冲击也同样无法奏效。英勇的蒙古人一茬一茬倒下,又一茬一茬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英法联军只能无奈地一次次装填子弹、射击。

    战斗结束时,最英勇的蒙古骑兵部队已经不存在了。他们有的死亡,有的溃散。通往北京的大门敞开了。咸丰帝听说了战斗的结局,立刻决定逃往热河避难,将北京城留给了联军去劫掠。

    西方人的到来,彻底改变了中国的战争哲学。在这之前,中国的战争战略主要有两个方面:第一,对陆地地形的把握,只要掌握了中国的山川地理,就可以依据地理条件来进行防御或者攻击;第二,注重战略,不注重武器,千百年来,中国战争武器的进步非常有限,很难有一方在武器上有绝对优势。

    但西方人到来后所展现的却是另一种战争的可能性:依靠科学技术,跨越地理障碍,从原本不可能的方向发动袭击;利用先进武器,可以达到以一当百甚至当千的作用。僧格林沁的战术没有问题,但落后的武器系统却让任何战术都无法奏效。所谓战术,必须在双方武器基本对等的前提下才有可能施展。

    一旦以前的战争规则都失效了,海洋不再是屏障,反而成了最危险的所在,武器的差距之大让军事家失业了。这意味着,敌人可以从海岸的任何地方实施打击,并且都能获胜。清末的主战场已经从秦岭、太行山这些地理要素转移到了广州、天津、大连这些海滨地区。

    海权时代到来了。

    直到清朝灭亡,整个国家都没有从海权冲击的休克中缓过神来。

    但是,海权时代的到来,是否就意味着中国古代战争的经验都成了废纸呢?答案也是否定的。一旦武器再次获得了均势,一旦防守方将海防也纳入了战争考量,以往的经验会再次复活。

    清朝之后的陆地战争又回到了旧的地理限制之中,当日本人侵略中国时,国民政府与八路军分别选择了中国西部的高山地区进行机动。日本人虽然从海洋出发,占据了华北、华东和华南的平原地区,却由于缺乏制高点,始终无法完全征服中国。

    中国工农红军的长征类似于黄巢机动作战的翻版,依靠机动寻找薄弱地区,等待对方政权财政失衡引起崩溃。长征在路线选择上,与当年蒙古人进攻大理有很大的重合,蒙古人顺着川西、甘南向南进攻,如果把路线倒过来,就是红军北上的线路。

    当公元1949年国共双方在长江对峙时,仗还没打,国民党政府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中国古代的历史告诉我们,南京地区的命运不在长江,而在于淮河。淮海战役失败后,国民政府丢失了淮河,已经注定无法坚守长江了。

    未来的战争如果在海外发生,制空权与制海权依然是最重要因素。可战争一旦回到本土,或者到了占领土地与建立政权的阶段,决定性的,仍然是那千年不变的山川地理。


    (1) 《清太祖高皇帝实录》:“我之祖父,未尝损明边一草寸土,明无端起衅边陲,害我祖父,此恨一也;明虽起衅,我尚修好,设碑立誓,凡满汉人等,无越疆土,敢有越者,见即诛之,见而顾纵,殃及纵者,讵明复渝誓言,逞兵越界,卫助叶赫,此恨二也;明人于清河以南,江岸以北,每岁窃逾疆场,肆其攘夺,我遵誓行诛,明负前盟,责我擅杀,拘我广宁使臣纲古里方吉纳,胁取十人,杀之边境,此恨三也;明越境以兵助叶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适蒙古,此恨四也;柴河三岔抚安三路,我累世分守,疆土之众,耕田艺谷,明不容留获,遣兵驱逐,此恨五也;边外叶赫,获罪于天,明乃偏信其言,特遣使遗书诟言,肆行凌辱,此恨六也;昔哈达助叶赫二次来侵,我自报之,天既授我哈达之人矣,明又挡之,胁我还其国,己以哈达之人,数被叶赫侵掠,夫列国之相征伐也,顺天心者胜而存,逆天意者败而亡,岂能使死于兵者更生,得其人者更还乎?天建大国之君,即为天下共主,何独构怨于我国也?今助天谴之叶赫,抗天意,倒置是非,妄为剖断,此恨七也!”

    (2) 清朝建立后,发生了三藩叛乱,以吴三桂为首的三藩号召北伐。但这次北伐更多是异族统治和削藩引起的官僚阶层的反抗,与对明朝的忠贞无关。由于吴三桂选择从四川、陕西进军(类似于蜀汉的诸葛武侯北伐),道路遥远,对华北地区没有形成有效威胁,叛乱很快就失败了。三藩叛乱的结束,更帮助清政府有效地控制了中国南部。

    (3) 这次战争成了本书作者的小说《告别香巴拉》的历史背景之一。郭建龙:《告别香巴拉》,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

    (4) 魏源《圣武记》卷四:“初,准部有宰桑六十二,新旧鄂拓二十四,昂吉二十一,集赛九,共计二十余万户,六十余万口。”

    (5) 魏源《圣武记》卷四:“一激再激,以致我朝之赫怒,帝怒于上,将帅怒于下,合围掩群,顿天网而大狝之,穷奇浑沌梼杌饕餮之群,天无所诉,地无所容,自作自受,必使无遗育逸种于故地而后已。计数十万户中,先痘死者十之四,继窜入俄罗斯、哈萨克者十之二,卒殁于大兵者十之三,除妇孺充赏外,至今惟来降受屯之厄鲁特若干户,编设佐领昂吉,此外数千里间,无瓦剌一毡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