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军东吴:最完美的战略进攻

    晋太康元年(公元280年)的伐吴战争,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大规模协同作战。它利用了中国疆域的宽度,在绵延三千里的范围内同时展开作战,最终达到战略目标。在利用马匹和自然能源(水力、风力)作为动力的冷兵器时代,能够在如此广阔的范围内做到有条不紊的协同,可谓是一个奇迹。蒙古人进攻南宋的协同作战可以从晋朝攻吴找到源头。

    这次协同作战也可以看作三国时期军事探索的总结性战役。从吴、蜀开始探索南方战略以来,他们借助南方的地形条件尝试了许多作战方案,基本上把南方的地理优势和劣势都摸清了。西晋恰好利用了前人的探索成果,将南方地理进行通盘考虑,充分利用南方的宽度,发动了一个规模巨大的作战方案,并取得了成功。它的成功也给后人指明了道路,未来南北对峙的战争都或多或少地借鉴了西晋灭吴的经验。

    在灭亡了蜀国之后的第二年,魏国也走到了历史的尽头,这一年掌握了魏国大权的晋王司马昭去世,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儿子司马炎。司马炎仅上台几个月,就迫不及待地将当年曹丕编写的禅让剧本再次上演了一遍,将曹魏皇帝废黜,建立了晋朝政权。

    在晋朝建立的同时,位于东南方的吴国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偏安一隅的小朝廷,相比于同时拥有中原、陕西、四川的晋朝,吴国的江南地区过于狭小,无力抵抗。但北方的少数民族叛乱(以鲜卑人秃发树机能为首)阻碍了中国统一的进程,直到十几年后,晋朝灭亡了秃发树机能,才又腾出手来准备对吴战争。

    在战争开始之前,以羊祜、杜预、王濬等人为首的晋朝将领已经开始制订战略计划,并大力推进伐吴事业。在中央,也有司空张华等人积极策划。

    几十年前,魏武帝曹操进攻东吴以惨败告终,当时的人们总结认为,北方军队不习水战,所以才会失败。几十年后,东吴水军依旧,晋朝又如何避免魏武帝式的失败呢?

    晋朝总结的经验是:曹操当年的进攻以一条路线为主,双方都将兵力布置在一个点上进行角力,这样容易将北方的水战劣势放大。如果要进攻南方,必须采取多线路协同作战,这样才能利用自己兵力众多的优势,避免一个点上的失利变成全盘的失败。

    东吴与北方之间,漫长的国境线上,有若干条孔道形成了进军路线。在最西侧,晋国与吴国在长江以南的分界线大致与今天的省界重合,晋国占领了四川、重庆,而吴国占领了湖北和湖南。在两国边境上是险峻的川东群山,如武陵山等,这些山脉阻碍了晋军的攻势,使得晋国很难直接进攻长江以南的湖南地区。

    晋国能够利用的第一条进军路线是从四川、重庆沿长江顺流而下,经过巫山、宜昌直达吴国控制的荆州地区。更远方,晋军甚至可以从长江乘船直达吴国的首都建业(南京)。

    下一条路是从西晋的南阳、襄阳,到吴国的荆州的道路,这条路是当年关羽北伐的反向,也是曹操当年入侵之路。

    在晋吴对峙时代,另一条不大重要的小路也开发了出来,那就是从现在的河南信阳地区,直接翻山进攻如今的武汉地区。现在的京广铁路就经过这条路,但在古代并不是最主要的大道。

    在长江中下游的江淮地区有一条主要通道,这条道又形成两条分道:一条从寿春、合肥一带进入巢湖,再顺着巢湖进入长江;另一条是从淮河经过广陵(现江苏省扬州)入江。此外,由于晋军已经占领了淮河以南的广大地区,晋军还开辟了第三条路,由距离吴国首都建业最近的涂中(现安徽省滁县)向长江进攻。

    人们常常认为,在吴国和晋国之间,起到两者分界线作用的是长江天险,但实际上,东吴之所以能防御魏、晋几十年,依靠的却是长江以北的土地。历代的战略家谈到长江、淮河的形势时,都认为,要想保住长江,不能仅仅从长江入手,而应该进驻淮河,不让敌人抵达长江。一旦敌人占了长江北岸,就可以随时发动渡江,即便一次不成功,也可以发动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某一次成功。

    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总结了这些看法,认为有淮河才有长江,如果没有淮河,那么长江以北的诸多港湾和芦苇荡中,都是敌人可以渡江的所在。杨万里则认为:“固国者,以江而不以淮;固江者,以淮而不以江也。” (6)

    不幸的是,在吴国与北方的对峙中,吴国虽然占领了一部分北方地区,却始终没有将淮河以南完全收入囊中。魏国和晋国始终牢牢地占据了淮河以南的一系列战略要地,如涂中、合肥、六安、广陵等地,作为进攻吴国的基地。正是在这种基调下,吴国虽然能够坚持几十年,却始终处于下风。

    在晋国制订的伐吴战略中,就充分利用了这些战略要地作为前进基地,迅速推进到长江北岸,让吴国君臣闻风丧胆。

    晋国的军事战略可以总结为五纵一横,即利用南下建业(南京)的五条南北道路,同时向南进军,对吴军形成压倒性攻势,再利用在四川境内囤积多年的水军舰船,顺长江直下,分别经过这五路大军的防区,直达建业。

    伐吴的六路大军最主要的问题在于彼此的协调。由于地理广阔,在古代几乎很难做到协同作战。然而,由于晋军上下从中央到地方都做了长期准备,形成了成熟的决策和信息传递链条,使得协同不仅没有成为问题,反而成了优势所在。

    晋咸宁五年(公元279年)十一月,晋军的征服行动开始,五纵一横大军集结完毕,齐头并进向晋吴边境挺进。在中央层面上,起到统一指挥和协调的是大都督、太尉贾充,冠军将军杨济是贾充的副手。

    纵向五路大军分别为:镇军将军、琅琊王司马伷从晋军占领的前线城市涂中出发,直接向建业(南京)以北进军,威胁南京的正北方长江;安东将军王浑从江西(现在的安徽长江西岸)出发,向巢湖进发,并试图攻克马鞍山附近的采石矶,这条线是历史上进出江东最成熟的线路之一,也是战斗最激烈的线路;建威将军王戎出武昌,平南将军胡奋出夏口,这两路大军主要目的是占领长江中游最重要的城市,便于进一步机动;镇南大将军杜预出江陵,也就是从襄阳到荆州的线路,是长江中游最重要的关口,为晋军的舰队打通通路。

    除了纵向五路之外,更重要的是沿长江直下的那路横向大军:龙骧将军王濬、广武将军唐彬,率领巴蜀的水军,浮江而下,先后经过杜预、胡奋、王戎、王浑、司马伷的战区,与陆军配合。

    六路大军一共动用了二十万人。

    为了统一指挥权,不至于出现混乱,当王濬到达杜预的战区后,就受杜预的指挥,经过王浑的战区时,就受王浑的指挥。

    晋太康元年(公元280年)初,双方的大军开始接触。陆路的五军中,司马伷、王戎、胡奋的部队任务相对简单,而战斗最激烈的,是王浑和杜预指挥的部队,他们面对的是沟通南北的最主要道路,受到的抵抗也最多。杜预为了征服荆州地区,甚至不得不调动了进攻夏口的胡奋部队。而王浑则直接遭遇了吴国丞相张悌的精锐部队三万人。

    在张悌率军北渡之前,吴国将军沈莹提出了反对意见,他敏锐地觉察到晋军最可怕的部队不是五路陆军,而是从上游顺水而下的王濬水军。他认为,为了防御水军,吴军不应该过江,而是应该在南岸等待水军到来,再拼死一战。一旦击败了晋国的水军,其他的军队都会退却。

    但张悌却仿佛知道东吴躲不过此次灾难,带着“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勇气,担心如果军队不过江,王濬水军没到,吴军已经丧胆溃散了。他宁肯北渡一战,用吴国的国运赌一赌。 (7)

    张悌毅然率军北上,不出意料,在陆战中吴军溃败,丢失了最后的精锐,张悌本人也死于阵中。

    张悌的死亡和吴国精锐部队的丧失,注定了吴国灭亡的命运。然而,王浑战胜了吴国的主力军后,却并没有立刻渡江,他害怕独自承担责任,担心万一渡江攻打建业失败,必然受到耻笑和惩罚。虽然部下都劝他赶快过江抢头功,但他却坚持,收到的命令只是打到江边,然后等待王濬的部队,再水陆联合一起进攻建业。与王濬一同作战,即便失败,责任也是共同承担。

    王浑在江边等候时,王濬的水军已经杀了过来,他从成都一路南下,进入长江,到达江州(重庆)。再顺长江进军涪陵,在这里兵分两路,一路从彭水向东进入武陵(现湖南省常德境内),再顺水到巴陵(现湖南省岳阳)与主力会合。而主力部队七万人则继续顺长江直下。到达建平(现四川省巫山)时,由于吴军抵抗,王濬直接绕过建平,拔掉了建平附近吴军设在江中的铁索铁矛,进攻丹阳(现湖北省秭归)、西陵、荆门、夷道(现湖北省宜昌),直达江陵。

    在江陵,本来王濬应该接受杜预的指挥,但杜预显然了解充分授权的重要性,写信给王濬,叫他发挥能动性,尽快赶往下游,不用等自己的命令。王濬立刻乘水而下,帮助王戎和胡奋攻打夏口与武昌。攻克两城后,王濬一刻不停,急忙向建业进发。

    到达距离建业五十里的三山附近时,在长江边等候王濬的王浑发出命令,让他停船接受调遣,一同攻打建业。王濬此时已经停不下船,决定抢攻吴都,回绝说:“风利,不得泊也。”当天舰队就到了建业。

    此刻,已经无计可施的吴国君主孙皓早已写好降表,分别送给了王濬和江北的王浑、司马伷,由于王濬的舰队当天就到达了建业,孙皓出城向王濬投降。

    到这时,这场三国时期最大的协同作战宣告结束。虽然经历了二王争功的不愉快,但整体配合上的成功,以及时序上的精准,为未来的协同作战留下了一个不朽的榜样。

    这场战争显示:南方虽然已经很富裕,但由于人口的缺乏、战略纵深的不足,仍然不足以与北方抗衡。不管是诸葛亮的“隆中对”战略还是张竑的江东战略,都很难在四川、两湖、赣江谷地、江东四大单元基础上实现有效的协同,因为它们太分散了。

    如果北方要攻打南方,最佳的战略方案是充分利用地图的宽度,将南方的几个地理单元逐个剥离,再兵分数路集中于江东。

    在未来的一千多年内,这个战术如同魔咒一般笼罩着南方,不管是南北朝人还是蒙古人,都是在这个基本战术的基础上进行变形,获得更加机动的效果,完成了对南方的并吞。

    那么,南方又依靠什么战略来进行自保呢?东晋的淝水之战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样本……


    (1) 《晋书·食货志》:“昔破黄巾,因为屯田,积谷许都,以制四方。今三隅已定,事在淮南。每大军征举,运兵过半,功费巨亿,以为大役。”

    (2) 《晋书·食货志》:“六七年间,可积三千万余斛于淮上,此则十万之众五年食也。以此乘吴,无往而不克矣。”

    (3) 另一个适合屯田的地区是关中。这个地方受董卓之乱的影响最深,曾经全国最繁荣的地方早已经变成了荒芜之地。但在诸葛亮北伐时期,司马懿为了对付诸葛亮的进攻,在关中大量屯兵,为了供养士兵,只能大力发展农业。因此诸葛亮北伐的一个副产品是关中地区的农业和经济获得了恢复。

    (4) 《晋书·食货志》:“每东南有事,大军出征,泛舟而下,达于江淮,资食有储,而无水害,艾所建也。”

    (5) 进军蜀国的邓艾和钟会都没有善终。入蜀后,钟会首先污蔑邓艾谋反,后来又自己策划谋反,导致两人都被杀。一代名将邓艾看透了战争的秘密,却看不透政治的钩心斗角和自己的命运。

    (6) 《读史方舆纪要·南直一》。

    (7) 《三国志·吴书·三嗣主传》引干宝《晋纪》:“至牛渚,沈莹曰:‘晋治水军于蜀久矣,今倾国大举,万里齐力,必悉益州之众浮江而下。我上流诸军,无有戒备,名将皆死,幼少当任,恐边江诸城,尽莫能御也。晋之水军,必至于此矣!宜畜众力,待来一战。若胜之日,江西自清,上方虽坏,可还取之。今渡江逆战,胜不可保,若或摧丧,则大事去矣。’悌曰:‘吴之将亡,贤愚所知,非今日也。吾恐蜀兵来至此,众心必骇惧,不可复整。今宜渡江,可用决战力争。若其败丧,则同死社稷,无所复恨。若其克胜,则北敌奔走,兵势万倍,便当乘威南上,逆之中道,不忧不破也。若如子计,恐行散尽,相与坐待敌到,君臣俱降,无复一人死难者,不亦辱乎!’遂渡江战,吴军大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