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往海洋的皇帝
历史习惯于将徽、钦二帝被金人掳掠当作北宋灭亡的标志,但实际上,两位皇帝被俘并不一定意味着灭国之灾。
虽然金军攻陷了首都汴梁,但要想把占有的土地都消化,却显得困难重重。
作为新兴民族,金国出征时并没有想到,它要征服的是一个面积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大国,更没有费心考虑如何去统治这个大国。他们对这片土地和社会都处于极其无知的状态。
两位元帅获得了首都汴梁,却由于无法建立有效统治,只有树立傀儡这一条路可以走。
金国树立的傀儡叫张邦昌,曾经是宋代大臣(担任过少宰和太宰,都属于宰相)。金人北还后,将广大中原留给了摇摇欲坠的傀儡政权。
但在一个拥有着强烈君臣观念的社会,人们对张邦昌的认可甚至还不如对金人。张邦昌也很识时务,他放弃了帝位,迎接唯一没有被带走的徽宗皇子康王赵构当了皇帝。在当时的人看来,除了两位皇帝北狩之外,大宋江山又恢复了,甚至连汴梁和洛阳两个首都也都回到了汉人手中。
金国实际控制的中国土地是极其有限的:在北方,燕云十六州归了金国;在山西,宋朝丢失了太原(含)以北地区;在河北,金国借助占领了燕京的势头,逐渐南向渗透,但实际控制地依然只在北京以南数州,其余地区要么依附于宋,要么处于半独立状态。
宋朝仍然控制了山东、河南全部,山西、河北南部,以及陕西南部(其北部是西夏,不是金控制),所失去的领土并不多。北宋除了首都汴京之外,还有三个陪都,分别是西京河南府(洛阳)、南京应天府(现河南省商丘)、北京大名府。这四京之地都掌握在宋朝的手中。
在高宗君臣的讨论中,大都贯穿着如何利用大半河山完成抗敌,甚至收复山西、河北北部地区。但有一个核心问题无法绕过:是否迁都?
由于北方领土的损失,汴梁已无险可守,太容易受到打击,不迁都很容易遭受徽、钦二帝的下场。但如果迁都,又影响了士气,意味着放弃了北方。
围绕着迁都问题朝臣分成了若干派别,比如宗泽主张不要迁都,以东京为基地进行抗战;李纲借鉴了种师道的主张,认为可以迁都,但最好迁往陕西地区,利用陕西的天险与金国抗衡。还有人主张迁都应天府(即商丘),商丘是宋高宗即位的地方,仍然属于北方地区,不至于影响士气。
这些人的主张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皇帝不要离开北方。不管是东京、长安,还是应天府,都在抗金的前线。皇帝只要留在北方,那么未来收复北方失土就是有望的。
朝廷中还有另一派人主张南迁,他们有的主张迁往东晋南朝的首都建康(现江苏省南京),有的主张迁往湖北的荆州。主张南迁的人一个始终无法回答的问题是:当朝廷距离北方边境过远时,很可能意味着北方领土的永久丢失。一旦皇帝离开,金国将重新蚕食中国北方,宋金将形成以淮河流域为边境的新边界。到那时,所有的北伐都会成为空谈。
但南迁派手中又有一个王牌:皇帝的安全。宋高宗赵构并不是一个雄才大略的皇帝,经过靖康之变后,皇帝首先要防止的是成为下一个宋钦宗。
争执过后,宋高宗决定迁都南方。他首先退到了扬州,将扬州建成了暂时的首都(在宋代,皇帝暂时驻扎的地方称为行在所,或者简称行在)。这次搬迁也决定了宗泽、李纲等主战派的疏远。
建炎元年(公元1127年),由于在汉境树立的傀儡张邦昌退位,处于军事极盛期的金军再次南下。
此刻,更加了解南方地形的金军兵分三路,对长江以北三个最重要地带进行打击:西路军从山西进入陕西,试图征服这个地处西北的战略要地;中路军在元帅完颜宗翰的领导下,从山西南下,渡过黄河后向洛阳进军;东路军的右副元帅完颜宗辅和他的弟弟完颜宗弼(又名金兀术)从北京出发,向河北、山东地区扫荡。东路军和中路军又负有另一个使命:南进后,他们将合势再次进攻东京汴梁。
这次,金军取得了重大胜利:西路军攻克了长安;中路军攻克洛阳后,继续南向到达襄阳、房州、邓州,并向长江流域施压;东路军则掳掠了山东地区。
但在东京汴梁,老将宗泽成功地组织了东京保卫战,阻止了金军的继续南下。后由于金军的后勤出了问题,三路军都不得不退军,将所侵略的领土尽数让出。战争以宋军的战略胜利而告结束。
这也是金军第一次显出疲态。由于金国是单一民族武装的国家,女真族人口不多,这支武装具有足够的锐度,却缺乏厚度,可以迅速奔袭,却无法维持占领。
当宋高宗撤到南方后,在双方的政治中心之间留下了庞大的空白地带,从河北地区直到黄河,再到淮河、长江之间,直线距离有一千多里,金军每一次发动袭击都必须首先跃进一千多里,才能抵达宋代的新政治中心。而完成跃进后金军已经开始疲劳,进入了衰竭时期。
如果要想克服此处不利,金国必须将前进基地迁往南方靠近淮河流域的地方。但由于金国的政治过于落后,无法形成有效统治,所以很难建立起稳定的政权来控制黄河、淮河地区。
对于金军来说,唯一的机会就是实行闪电战,派出军队进攻宋朝皇帝,迫使他迅速投降,利用皇帝的权威让全国归顺。
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守卫东京的老将宗泽去世,金军随即开始了第二次南侵。这次南侵除了与第一次一样兵分三路,分别进攻陕西、河南和山东之外,还增加了机动性要求,在各个将领分兵掠地时,东路军的完颜宗弼则率领人马直捣扬州,试图在宋高宗没有反应过来时,就兵围扬州,擒获皇帝。
于是,就有了本章最初的一幕,皇帝在金兵到来之前仓皇渡江,逃过了被俘的命运。由于金兵没有准备渡江,缺乏器具,只得第二次撤军。
但是,此次偷袭扬州将宋高宗吓破了胆,他不仅不再考虑将首都迁回北方、收复旧土,甚至连长江沿岸都认为不再安全,将首都迁往了更加遥远的杭州。
宋高宗迁都杭州造成了两方面的影响:第一,金军的作战臂长很难到达杭州,这也决定了宋金战争将演变成长期的对峙;第二,北宋的彻底灭亡,随着皇帝南迁杭州,北方领土由于过于遥远,相继沦陷。陕西的关中平原,河南的东京汴梁、西京洛阳,河北、山东全境,逐渐被金国占领。双方对峙线向淮河地区南移,形成了以淮河流域为主体的新防线。
由于金国无力统治如此广大的领土,在山东、河南地区又设立了一个新的傀儡——号称齐国的刘豫政权。直到公元1137年金国的政治制度更加成熟后,才废掉了伪齐政权,对中原实行直接统治。
在宋金对峙转化成长期之前,金军做了最后一次尝试。
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冬,金将完颜宗弼以山东为基地兵下寿春,向江南扑来。在到达寿春后,又兵分两路:一路向江西境内扑去,追袭位于洪州(现江西省南昌)的隆祐太后(宋哲宗的第一位皇后,也是汴京围城时唯一没有被金军带走的当过皇后的女人);另一路则走传统的巢淝故道,兵下采石矶,渡过长江后进攻建康(现江苏省南京),再从南京向高宗所在的杭州地区进军,意图一举消灭南宋王朝。
与完颜宗弼大军相配合的,还有西路进军陕西和东路进军淮河岸边楚州的军队。然而,对南宋真正形成威胁的还是完颜宗弼率领的中路军。
扑向江西的金军顺赣江而上,直扑洪州,却由于隆祐太后的南走,没有成功,最后从江西绕道湖南,从潭州(现湖南省长沙)、岳州(现湖南省岳阳),经过襄阳北归。
而完颜宗弼亲自率领的军队,在采石矶渡江,击溃了建康的防务后,迅速南下。一路上由于进军太快,守将根本无法完成防务。当地人即便看到金军,也以为是宋朝的溃军,直到金军射箭进攻,才意识到是金军来了,纷纷逃走避难。
金军到达杭州时,高宗已经逃走,到了东海边上的定海(现浙江省宁波市镇海区)。在这里,他乘船出海,这是中国历史上皇帝第一次为了逃难而到了海上。与唐明皇逃到四川不同,茫茫大海上无法保证后勤,稍有不慎就是死路。由于船只不够,大量的士兵和家属都被扔下,如同国民党逃往台湾时一样。金军一直追到了舟山群岛上的昌国,才由于对海洋准备不足遭到了失败。
这次著名的逃亡,成了南宋挫败金国速胜企图的最后努力。如果金国失败,必定无法再组织起下一次如此巨大规模的远征,双方将进入均势状态,以淮河为界各自统治一半中国。
完颜宗弼撤退时,在如今南京附近的黄天荡遭到了韩世忠的阻击,韩世忠以八千人围困了金兵十万人达四十八天,金兵才由于另掘新的河道而逃走。这次战役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破除了金军不败的神话,也终结了金国军事的上升势头。
金国对河南地区的经营几经波折。由于经营不善,甚至想将汴梁、洛阳、长安地区还给南宋(绍兴九年,公元1140年)。由于元帅完颜宗弼的力争,金国才没有这么做。最终,金国不得不在征服的土地上开展政治建设,消化中国北部,即便不情愿,也走上了汉化之路。
绍兴十一年(公元1142年),宋高宗以杀害抗金名将岳飞为代价,与金朝议和,维持了以进贡换和平的传统。此前,宋金之间的拉锯战又维持了十年,才以淮河为界形成了较为稳定的新国界。金国获得了包括陕西、山西、河南、河北、山东在内的北方地区。这是双方军事实力再平衡的产物,一旦进入均势,就很难再打破。
公元1161年,新夺取帝位的金国海陵王完颜亮率军南侵,试图从采石矶过江灭亡南宋,却遭到了决定性失败,海陵王也在兵变中身死。这时的金国已经如同当年的辽国一样,无力对南宋构成决定性的威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