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这些论证中,芝诺仅仅是在对巴门尼德的反对者的观点进行驳难,他严格遵循他们对复多性世界——例如其中一条线或者时间是可分的世界——的假设。通过把这些假设推导到它们的逻辑结论,芝诺试图证明复多性世界的思想将使人陷入不可解决的荒谬和悖论之中。因此,他重申了巴门尼德的论题:变化和运动乃是错觉,只有一个存在者,它是连续的、物质的、不动的。尽管芝诺的努力勇气可嘉,但是关于世界的常识观点依然存在,它促使后来的哲学家们采取一种不同的方式来解决变化与恒常的关系问题。
恩培多克勒
恩培多克勒在他的家乡西西里岛的阿格里琴托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他在那里大概从公元前 490 年活到了公元前 430 年。他的兴趣和活动覆盖了从政治学和医学到宗教和哲学的广泛领域。传说为了让人们永远对他奉若神明,恩培多克勒跳进埃特纳火山口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样他的身体就不留下任何痕迹,人们便会以为他升天了。他以诗的形式写作哲学,其中只有一小部分保留了下来。我们从中看到的与其说是一种原创的新哲学,不如说是对他的前辈们已经说过的东西所做的重新整合。恩培多克勒认为,承认与否认运动变化的论证都有各自的价值。他并没有采取任何一方的观点,而是天才地把两方的观点结合了起来,这是对他的前辈们的哲学贡献进行结合的第一次尝试。由此,他发现了一种协调的方式,使得我们既可以说存在着变化,同时也可以断言,实在从根本上来讲是不变的。
恩培多克勒在如下的观点上同意巴门尼德,即存在是永生的、不可毁灭的,它仅仅是存在着。他写道:“从绝对不存在的东西不可能产生任何存在;而存在的毁灭也是完全不能实现也不可想象的,因为它将一直存在下去,不论什么人把它放在什么条件下,都是如此。”但是,恩培多克勒不像巴门尼德,他不同意说实存之物仅仅由“一”构成。我们要接受那个“一”的概念,就必须否认运动的实在性,可是,对于恩培多克勒来说,运动的现象如此显而易见、引人注目,因而是不容否认的。因此,他拒斥了“一”的观念。恩培多克勒同意巴门尼德存在是永生的且不可毁灭的观点,但是他认为,存在不是一而是多。不变的、永恒的东西是多。
在恩培多克勒看来,我们看到和经验到的物体事实上是有成也有毁的。但是这样的变化和运动之所以可能,是因为物体是由许多物质微粒组成的。因此,虽然物体能够变化,就像赫拉克利特说的那样,但是它们由之构成的微粒是不变的,就像巴门尼德谈论的一那样。但是这些微粒包括什么呢?恩培多克勒认为,这些微粒包括四种永恒的物质元素,即土、气、火、水。他通过重新解释泰勒斯和阿那克西米尼的哲学发展了这一思想,他们各自强调水与气这两种最原初的元素。恩培多克勒遵循古希腊的传统,强调土、气、火、水这四种基本的元素,拓展了泰勒斯和阿那克西米尼的理论。他相信,这四种元素是不变的、永恒的,永远也不能转化为其他的东西。用来解释我们看到的物体中的变化的,是四种元素的混合,而不是它们的转化。他写道:“只存在混合以及混合之物的相互交换。”土、气、火、水是不变的微粒,它们混合在一起形成物体,这就使得我们在日常经验中看到的变化成为可能。
恩培多克勒对土、气、火、水的解释只是他的理论的第一个部分。第二个部分是对推动变化过程的特殊的力的解释。伊奥尼亚学派假定,自然物质自身就转化为各种各样的物体。只有阿那克西米尼试图用气的稠密和膨胀的理论来具体地分析变化的过程。恩培多克勒则与之形成鲜明对照,他假定自然中存在着两种力,他称之为爱和恨(也可以说和谐与争执)。它们就是导致四种元素互相混合后来又互相分离的力。爱的力导致元素相互吸引,形成某种特殊的形式或者某个特殊的人。恨的力导致事物的解体。因此四种元素是混合在一起还是互相分离,取决于出现了多少爱或者恨。事实上,恩培多克勒相信,自然中有一个个在不同时期不同程度上显示着爱与冲突的循环。恩培多克勒以诗意的风格表述了这种永不停止的循环,他写道:
这个过程在人的肢体里可以清楚地被看到:在一个时候,身体的各部分在生命洋溢的季节里通过爱而结合成一个整体。而在另一个时候,残酷的争执把它们拆散,各自在生命的边缘上盲目挣扎。植物和住在水里的鱼、住在山上的野兽、展翅飞朔的乌,全都是这样。
这个循环有四个阶段。在第一阶段,爱出现了,而恨则完全没有。四种元素完全地混合在一起,受爱的原则支配而处于和谐之中。在第二阶段,潜藏在旁边的恨的力量开始侵入到事物中,不过此时爱依然比恨多。在第三个阶段,恨开始占据主导地位,各个微粒陷入不和,开始分离。在最后的阶段只呈现恨,土、气、火、水的所有微粒都各自分离,各归其类成为四组。这时诸元素在本类中各就各位,准备在爱的力量回来将它们和谐地结合在一起时,再一次开始新的循环。这个过程不断持续,永无止境。
阿那克萨戈拉
阿那克萨戈拉(公元前 500 年-公元前 428 年)出生在一个叫作克拉左美奈的海滨小城,它现在土耳其境内。后来他来到雅典伴随执政官伯里克利左右。他主要的哲学贡献是提出了心灵(奴斯 nous)概念他把它和物质区分开来。阿那克萨戈拉同意恩培多克勒的观点,所有存在的产生和消灭都仅仅在于已经存在的物质的混合与分离。但是他不接受恩培多克勒各种事物都是由爱与恨形成的那种含糊不清甚至带有神话色彩的思想。在阿那克萨戈拉看来,这个世界和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是井然有序,而且具有复杂精妙的结构的;所以,必定存在着某个有知识有力量的存在者把物质世界组织成了这个样子。阿那克萨戈拉在他的心灵或奴斯概念中所提出的就是这样一个理性的原则。
根据阿那克萨戈拉的看法,实在的本质最好被理解为是由心灵和物质构成的。在心灵影响物质的形状和行为之前,物质就已经存在了,它是各种各样物质实体的混合,而这些物质实体都是不生不灭的。即使当这种物质原料被分成实际的物体时,分出的每个部分也还是包含着其他所有元素“种子”的微粒。例如雪就既包含了黑又包含了白,而它之所以被称作白的,只不过是因为白在其中居于主导地位。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实在的每个部分都和实在的全体有同样的成分,因为,每个部分之中都含有每种元素的“一份”。
根据阿那克萨戈拉的看法,原始物质形成各种事物是通过分离的过程,这个分离是由心灵的力量促其发生的。具体说来,心灵首先产生了一个旋转运动,形成了一个旋涡,它扩展开来,使得越来越多的原初物质卷入进来。这迫使各种物质“分离”开来。这个旋涡运动最初将物质分成两大部分,其中的一部分包含热、光明、稀薄和干燥的物质,另一部分则包含冷、黑暗、稠密和潮湿的物质。这个分离的过程是连续的,是永不间断地进行下去的。特定的事物总是由诸物质结合而成的,在其中某种特定的物质占了统治地位。例如,水中是潮湿的元素占主导地位,但也存在所有其他的元素。在最后的那部书被保留下来的残篇中,阿那克萨戈拉描述了这一过程,他说:
过去曾经存在的东西,现在存在的东西,将来会存在的东西,全都是心灵的安排。现在分开了的日月星辰的旋转,以及分开了的气和以大的旋转,也都是心灵的安排。……就是这个旋转造成了分离,于是稠密与稀薄分开,热与冷分开,明与暗分开,于与湿分开。其中有多种事物的多种成分。
阿那克萨戈拉强调,事物是持续地混合着的,他说:“没有什么东西是完全与其他东西相分离的,除了心灵。”加之于旋涡运动的力解释了核心部分的稠密和潮湿,周边部分的稀薄和热的出现,即土和气的出现。旋转的力也导致了红热的大石块从土中撕裂,被抛入天空之中,这就是恒星的起源。大地最初是湿泥,后来被太阳烤干,空气中的微小生物使它变得肥沃。哪怕是现在,一切事物也是由于心灵而获得生机的——包括植物的生命和人类的感性知觉。心灵无处不在,或者像阿那克萨戈拉说的那样,心灵“存在于每一个其他事物存在的地方,存在于周围的物质中”。
虽然阿那克萨戈拉把心灵作为宇宙中和人的身体中的推动力或控制力,但是他对心灵实际作用的解释是有其局限的。一方面,心灵不是物质的创造者,因为他认为物质是永恒的。此外,他在心灵中没有看到自然世界的任何目的。那种主要用“分离”过程来说明心灵在特殊事物起源中的作用的办法,看来是一个机械论的解释。事物是物质原因的产物,而心灵除了予以最初的推动外,似乎就没有任何别的特殊作用了。
亚里士多德后来区分了不同种类的原因,他对阿那克萨戈拉的观点的评价有褒有贬。他把阿那克萨戈拉和他的前辈作了比较,那些前辈把事物的起源归结为自发性和机缘。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观点,阿那克萨戈拉说“理性在动物中,也在全部的自然中作为秩序和一切安排的原因而出现”时,他看起来头脑冷静,截然不同于他的前辈。但是,亚里士多德又说,阿那克萨戈拉对心灵概念的运用是“远不充分的”。他的批评是:“阿那克萨戈拉让理性作为一具神圣的机器来铸就世界。当他说不清楚某事物必然存在的原因何在时,他就会把理性拉进来,但在其他一切情况下他都把事物的原因归于理性之外的东西。”阿那克萨戈拉似乎只是解释了物质如何能够发生旋涡运动,自然秩序的其余内容则不过是这个运动的产物而已。
然而,阿那克萨戈拉关于理性的说法在哲学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因为他由此把一种抽象的原则引入了事物的本质之中。他区分了心灵和物质。他或许还没有将心灵描述为完全非物质的,但是他将心灵和它要与之打交道的物质区分了开来。他宣称,心灵不像物质,“它不与其他任何东西相混合,是单独的、自在的”。心灵不同于物质的地方在于它是“所有事物中最精细的、最纯的,它拥有对每件事物的一切知识,具有最大的力量”。因而,物质是复合的,而心灵则是单一的。但是阿那克萨戈拉并没有区分两个不同的世界——心灵的世界和物质的世界——而是将它们看作总是相互关联的。所以他写道,心灵存在于“其他所有事物存在的地方”。虽然阿那克萨戈拉没有展开他的心灵概念的所有可能性,但是这个概念注定会对此后的希腊哲学产生巨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