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自然神论和无神论

自然神论是指这样一种观点:上帝创造了世界,但此后就听其自然了。按这种观点,上帝并不通过天启来干预这个世界:那些异象、奇迹、预言、藉神启而写下的经书,通通都是子虚乌有。上帝很像个钟表匠,制造了一台精密的机器,使之能自动维持其运行,一俟钟表售出,这匠人就退居幕后,不再拨动指针了。我们对上帝和我们彼此之间道德责任的知识,都是通过运用人的理性而得之于我们自身的。有些自然神论者仍然相信有来世生活,那时上帝将根据我们的所作所为对我们施以赏罚,但即便这一点也是我们通过理性发现的,而不是通过启示。

英国自然神论

大不列颠自然神论之父是切尔布利的爱德华·赫伯特( Edward Herbert of Cherbury,1583-1648 )。他是个贵族,从过军,也当过外交官。在其最有名的著作《论真理》( On Truth,1624 )中,赫伯特阐明了一个哲学体系,它以这样一种理论为基础:我们的心灵包含本能的、普遍为真的“共同观念”。这些观念有的使得我们对周围世界如此这般地进行感知,有的使得我们在科学问题上如此这般地进行推理。而有一组共计五个这样的共同观念则构成了宗教的基础:( 1 )有一个最高的神;( 2 )我们应当崇拜他;( 3 )敬神的最好形式是正当的道德行为;( 4 )我们应该为我们不道德的行为而忏悔;以及( 5 )来世我们将因此生的作为而受赏或受罚。以上列出的这几条本身并不包含什么可争议的内容,而它之所以具有颠覆性意义,是因为赫伯特坚称,这些原则就是真正的宗教的唯一基础。没有什么天启的经书;神的真正训示就是以这五条原则的形式,通过自然的理性传达给我们所有人的。要是我们发现一种宗教的任何教义超出了这五条,那就应当把那些无关乎这五条的教义视作教主们为谋取私利而编造出来的东西。进而言之,基督教作为一种宗教也并没有什么天然的优越性,因为我们在世界上其他的宗教体系中也能发现这五条原则。

后来赫伯特又有一部题为《一位教师与学生的对话》( A Dialogue between a Tutor and His Pupil )的著作,他在其中讲到了我们如果要反对像基督教那样占统治地位的宗教的教主,将会面临何等的挑战。这篇对话里的学生相信,宗教问题取决于理性而不是信仰,但让他感到沮丧的是,“我们的神学家们想让我首先信仰,然后再开始运用理性”。老师赞同他的观点,认为宗教如无理性基础而全凭信仰,则“价值甚微,或许会被认为不过是有关圣迹的传奇故事或是寓言化了的历史”。赫伯特接着说道,不幸的是,教主们“无处不在叫我们要摒弃他们以外的一切信仰,由此还想让我们把一切他们所不曾教给我们的教义一下子全都忘掉”。赫伯特认为,这种做法明显是不合理的,尤其是因为即使占统治地位的宗教,也有很多教义是疑点重重的。教主们还急于诅咒有其他信仰的信徒们下地狱,但我们不应被这些威胁所吓倒。如果我们从严格理性的角度来考察这个问题,就会发现真正的宗教的基础就只在于那五条原则。所以,倘若“任何国家的神学家要你拒绝其他一切信仰,只信他的”,这时,老师认为,这学生就应当回答,这种限制是“专横而不义的”,因为这妨碍了他发现真理。

赫伯特告诉我们,要探求宗教的真谛,就得在这五条原则在一切信仰中出现时把它们发现出来,对那些与此无关的教义则不予理会:

你不妨注意一下流传在异邦人士中的所有虔诚的信条——只要它们也以普遍理性为基础,也包含我们的教会所教导的那种对(道德上)善的生活的观念。然而他们那种不可思议的讲道方式也许会让你产生疑虑。不过,要是所讲的教义被加上了与虔诚和德性不符的东西,或者加上了有可能是教士为谋私利而编造出来的东西,那我就希望你先把它撇开,直到你所受的教诲足以让你分辨孰真孰伪以及可信度的大小。

照赫伯特看来,伊斯兰教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说明异国的宗教也反映出这五条原则。当然,也会有一些宗教彻头彻尾是教主们膛造出来的。即便如此,按赫伯特的解释,这些人也并未被神所抛弃。此时,神便另辟蹊径,通过他们的哲学家和立法者来把宗教的真理传播到这些文化中,而这些人是在他们自身以及他们所处的自然界的范围以内发现宗教的那些原则的。

追随赫伯特自然神论观点的英国著作家不乏其人,马修·廷德尔( Matthew Tindal,1657-1733 )是其中恶名最著者之一。赫伯特还小心翼翼地避免直接攻击基督教,甚至不提“基督教”这个名称,而廷德尔的说法就没那么拐弯抹角了。他最著名的那部作品,其题目本身就是在发难:《与创世一样古老的基督教,或作为自然宗教之再现的福音书》( Christianity as Old as Creation, or the Gospel, a Republication of the Religion of Noture,1730 )。在这本书里廷德尔认为:基督教的一切要素已经出现在年代要早于《圣经》成书的自然宗教中。赫伯特得出自然神论还要以“天赋观念”为基础,廷德尔采用的则是洛克的更有经验论特点的方法,把人的经验用作论证自然宗教的手段。廷德尔写道:“有了‘自然宗教’,我就理解了关于上帝存在的信念,也理解了我们对所担负的那些义务的认识和践履,这一切都来自我们通过理性而获得的( 1 )关于他12.1 自然神论和无神论 - 图1和他的完满性的知识;( 2 )关于我们自身和我们的不完满性的知识;以及( 3 )关于我们与他以及与其他被造物的关系的知识。于是,自然宗教便把一切建立在理性和事物本性基础上的东西都包括在内了。”在廷德尔看来,基督教的目的应该是把迷信从宗教中清除出去,重新成为一种纯粹的、自然的宗教。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就应当服从理性的指导,而不是经书的权威。

法国哲人派

英国自然神论者激进的宗教观在法国后继有人,受到一个名为哲人派( philosophes )的独特的思想家群体的热烈欢迎。他们发表的多是些离经叛道的观点,对有关宗教、政府和道德的传统思想提出挑战。由于相信人的理性是人生最可靠的指导,他们提出:“理性之于哲人,恰如神恩之于基督徒。“那名为《百科全书》( Encyclopédie,1751-1780 )的杰作即是以此为主题的,其中包含了一望而知属于哲人派的那些思想。这部宏伟巨著由丹尼斯·狄德罗( Denis Diderot,1713-1784 )和让·勒隆·达朗贝尔( Jean Le Rond dʼAlembert )主编,到 1780 年已经出版了 35 卷。在“百科全书”一章中,狄德罗写道:“只有在一个哲学的时代,人们才会有心去编纂一套百科全书”,原因在于“这样的著作所需要的胆识之大,远非在爱好平庸的年代里所能有的。一切都要毫无例外地、毫不带感情色彩地加以考察、论证和研究”。那些古老的小儿之见应当置之不理,那些羁绊理性的障碍应当打翻在地。狄德罗继续写道:“我们对一个理性时代的需要已非一日,那时人们要探求法则将不再引经据典,而会去考察自然。”《百科全书》的很大部分是关于各门技艺和行当的“怎么做”的条目。这些技术指南在今天当然是不足为奇了,然而在当时的社会,把业内人士竭力保守的绝学秘技公之于众,却堪称革命性的创举。狄德罗写道:“有的时候,工匠们对自己的一身家数守口如瓶,要把它们学到手,最便捷的办法是由自已或者托心腹人出面,去向他们拜师学徒。”狄德罗确信自己对全人类负有责任,应当使那些机巧秘学广为人知,使全世界人民的生活都得以改善。

因为要与审书吏反复周旋,《百科全书》中哲学怀疑论的成分被冲淡了,但这部著作还是立志要与迷信、不宽容以及教条主义进行斗争。不仅如此,许多撰稿人还表达了唯物主义和决定论的世界观,这些观点在他们自己的著作中得到了更充分的论述。

《百科全书》的一位更著名的撰稿人是弗朗索瓦–玛利·阿鲁埃( François-Marie Arouet )——人们更为熟知的是他的笔名伏尔泰( Voltaire,1694-1778 )。1765 年,他出版了一部名为《哲学辞典》的著作,发展了哲人派的许多伦理和宗教观点。这本书里的一个特别有煽动性的条目是“无神论与自然神论”,该条目批评了无神论,而对自然神论表示赞赏。伏尔泰承认,无神论者多为饱学之士,但他们并不专治哲学,因此他们就创世、恶的起源以及导致他们认为上帝并不存在的其他事情所作的推理都并不高明。不过,伏尔泰认为,导致无神论者否定信仰的,归根到底不是别人,而恰恰是那些宗教信徒们自己,即“那些统治我们灵魂的唯利是图的暴君,他们耍尽花招,令人生厌,使得那些意志不坚者放弃了对上帝的信仰”。这些信徒们想叫我们相信“驴说了话;鱼吞下了一个人,而且三天之后又把他毫发无伤地扔到了岸上;主宰宇宙的上帝会叫一位犹太先知吃下粪便——我们对此也得深信不疑”。伏尔泰声称,这些观点是如此荒诞不经以至令人作呕,也无怪乎那些意志薄弱者会得出结论说上帝并不存在了。但伏尔泰相信上帝确实存在,他还认为,相信上帝存在对于文明社会来说实在是至关重要,所以即便真的不存在上帝,那也得造出一个来。他认为,所幸的是,自然本身已经清清楚楚地向我们昭示了上帝的存在。传统的宗教体系是基于对启示的迷信观念的,我们应该加以拒斥,但同时我们也应该接受自然神论的观点。伏尔泰写道:“自然神论者坚决相信有一个既是善的又是强有力的最高存在者,他创造了一切有广延的,能认识、能思想的存在;他使他们的种族得以延续,他膺惩罪恶但不失之于残酷,奖掖德性而必佐之以良善。”要而言之,自然神论就是没有被启示所误导的健全理智,其他宗教虽然本来也是健全理智,但其中已经充斥着迷信。

《百科全书》的另一位重要撰稿人是保尔–亨利·迪特利希( Paul-Henri Dietrich ),也就是人们熟知的霍尔巴赫( Baron dʼHolbach,1723-1789 )。他为《百科全书》撰写了 376 个条目,其中大多是有关科学方面的课题的。在他的《自然的体系》( A System of Nature,1770 )和《健全的思想》( Common Sense,1772 )两书中,霍尔巴赫把法国怀疑论哲学推到了极致。霍尔巴赫不同于提倡自然神论的伏尔泰,他彻底否认上帝的存在,认为关于一个神的存在的观念是不可理解的:“我们真能设想自己诚心诚意地相信有那么一个其本来面目我们不得而知,其自身为我们的感官所不能及,其性质我们又绝对无法捉摸的存在物吗?”他认为,宗教是在古时候产生于那些野蛮蒙昧的族群的,后来那些掌权人物发现它是对人们加以控制的便利途径,于是通过制造恐惧心理来加强其威力。于是,宗教信仰就父子相传,代代相袭了:“人的大脑,尤其是幼年时期的大脑,就像一块软蜡,无论压上什么印记,它接受起来都是愉快的。”这样一来,父母的宗教观点也就牢牢地占据了他们子女的心灵。

按霍尔巴赫的看法,自然的真正体系,与各种宗教迷信毫无瓜葛,而完全是物质性的:是那些确定的自然规律在支配着物质的运动和结构。人类也是在地球上事物发展的自然进程中出现的,并且,尽管霍尔巴赫不愿去玄想人类究竟是怎么来的,他仍然坚持认为:人类并没有高于其他生物的特权。所有的生物都是靠着各自物种所特有的“精气”( energies )来生息繁衍的。如果我们人类自以为在自然界占据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尊荣地位,那不过是由于我们受了无知和自恋的误导而已。

霍尔巴赫认为,我们的物理性的身体和心理性的机能作为自然的产物,也都完全是由物质材料构成的,而关于人的非物质的精神的概念是无法令人理解的。他写道:“像现在这般的关于精神性实在的教条,给出的都是些模糊不清的思想,或者不如说根本毫无思想。这个精神实在除了一个我们的感官决不能让我们对其性质有所认识的实体外,还能让我们想到什么吗?说实在的,我们真能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既无大小又无组成部分,既要作用于物体,却又与之毫无联系、绝不类似的存在者吗?”一旦认识到我们完全是由物质材料所构成的,很快就能推出:我们的一切行动都是被决定的。我们的每个动作都是产生于自然向它所统辖的万物颁布的不可更易的规律。每个人“的出生都是不经他自己同意的。他的身体组织也不是他自己决定的。他的念头也是不由自主地产生的。他的习惯则是由那些使他产生这些习惯的因素的力量所支配的。他不断地为或显或隐的原因所改变,这些他都无法控制,并且这些决定了他的思维方式,决定了他的行为表现”。于是照霍尔巴赫的看法,我们在生命中的任何一刻都不是自由行动的,要看清这一点,最好是去考察那促使我们产生出某种行为的特定动机:我们总会发现这些动机是我们不能控制的。只是因为个人的能力有限,“无法把他自己这台机器的复杂运动过程分析清楚,才导致有人以为自己是自由的行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