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斯多葛主义
斯多葛主义作为一种哲学学派,包括了一些最卓越的知识分子。斯多葛学派是由基提翁城的芝诺(Zeno of Citium,公元前 334 年-公元前 262 年)所创立。他让他的学派在斯多亚( stoa )(这是希腊文的柱廊一词因而有斯多葛学派一说)集会这一哲学运动吸引了雅典的克莱安西斯(Cleanthes,公元前 303 年-公元前 233 年)和阿里斯顿( Aristo )。后来在罗马,它又吸引了诸如西塞罗(Cicero,公元前 106 年-公元前 43 年)、爱比克泰德( Epictetus,60-117 )、塞涅卡(Seneca,公元前 4 年-65 年)以及罗马皇帝马尔库斯·奥勒留( Marcus Aurelius, 121— 180 )这样的拥护者。这种影响有助于把斯多葛哲学的压倒一切的重点锁定在伦理学上,虽然斯多葛学派论述了由亚里士多德学园所构建的哲学的三大部分,即逻辑学、物理学和伦理学。
相对于快乐的智慧和控制
在他们的道德哲学中,斯多葛学派的目标也在于幸福。但是与伊壁鸠鲁派不同,他们并没有期望在快乐中找到幸福。相反,斯多葛学派通过智慧去寻求幸福。这是一种对人类力所能及范围内的事情加以支配,对无可奈何的事情则以一种不失体面的顺应来加以接受的智慧。芝诺在年轻时就被从容无畏地面对死亡的苏格拉底的伦理学说和生活所激励。苏格拉底的这种面对着对自己的存在的极度威胁——死亡的威胁时极好地控制情感的榜样,为斯多葛学派的生活提供了一个真正的模范。几个世纪之后,斯多葛学派的爱比克泰德说:“我不能逃避死亡,难道我还不能逃避对死亡的惧怕吗?”他以一种更一般的形式发展这一论题。他说:“不要要求事情像你所希望的那样发生,而要希望它们像实际发生的那样发生,这样你就会好好过下去。”我们不可能控制所有的事情,但是我们能够控制我们对所发生的事情的态度。害怕未来会发生的事情,这是毫无用处的,因为它们无论如何都是要发生的。然而,通过意志的活动去控制我们的害怕却是可以做到的。所以,我们不应当害怕事情发生——在某种真正的意义上,我们“除了害怕本身之外,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这种道德哲学具有一种朴实简洁的特点,然而它毕竟还是一种思想精英的哲学。“控制我们的态度”这目标是足够简单的了。然而,斯多葛学派到底是如何以哲学的方法达到这一目标的呢?他们是通过创造一种关于世界必定是什么样子,以及人类如何顺应这个世界的精神图像来做到这一点的。他们说,世界是一种有序的安排,在世界中,人和自然事物按照目的原则而活动。他们在全部自然中到处都看到了理性与法则的作用。斯多葛学派依靠一种特殊的神的观念去解释这种世界观,因为他们认为神是一种理性的实体,它并不存在于某个地方,而是存在于整个自然之中,存在千万物之中。正是斯多葛学派所说的这种神——理性的一种无处不在的实体性形式,而这种理性控制和安排了自然的整体结构——决定了事件的发展过程,而道德哲学的基础就在这里。但是斯多葛学派的思想在其中推进这些主题的取向,则是被他们的知识理论所设定的。
斯多葛学派的知识理论
斯多葛学派以非常详细的方式解释了我们是如何能够获得知识的。尽管他们的说明并不完全成功但是他们的知识理论却仍然是重要的。这至少有两个理由:( l )这种知识理论为他们的唯物主义的自然理论打下了基础;( 2 )这种关于知识的理论也为他们的真理或确定性的观念提供了基础。
斯多葛学派知识论的结论,全都源自他们对观念起源的说明。他们说,语词是表达思想的,而思想则是某些对象影响心灵的结果。心灵在出生时是一片空白的,当它受到对象的影响时,它建构起观念的存储器。这些对象通过感官的渠道在我们的心灵上留下印象,例如,一棵树,通过视觉器官把它的形象印在了我们的心灵之上,就像一封印章把它的印迹留在了蜡上一样。正是一次又一次地暴露在由事物构成的世界面前,增加了印象的数量,发展了我们的记忆,而且给了我们形成超越我们直接面对的对象的更一般的观念的能力。
斯多葛学派真正面对的难题是如何解释这最后一点的问题.也就是如何解释我们的诸如善和美的一般观念的问题。为此他们必须揭示出我们的思想是如何和我们的感觉相关联的。证明我们关于树的观念来自我们关于树的视觉,这是一回事,但是,我们又如何能够说明那些涉及我们的感觉之外的事物的一般观念呢?斯多葛睾派答复说,一切思想都以某种方式和感觉相联系,即使是那些表达判断和推理的思想也是如此。一种关于某物是好的或真的的判断或推理,是印象的机械性过程的产物。我们的一切形式的思想都开始于印象,而我们的思想中有一些是基于那种开始于我们之中的印象的,例如身体感觉就是这种印象。所以,身体感觉可以给我们知识,它们是“不可抗拒的知觉”的来源,这种不可抗拒的知觉又是我们的确定性意识的基础。正如怀疑论者后来指出的,这种解释或许不能把我们提出的反对它的所有批评意见都顶回去。但是不管怎么说,通过这种理论,斯多葛学派不仅在其中建立了真理的基础,而且还赋予了他们的一般哲学一种独特的倾向。正如他们所做的那样,论证所有的思想都源于对象对感官的冲击,就是断言除了具有某种物质形式的东西之外,没有什么东西真正存在。斯多葛学派的逻辑把斯多葛学派的哲学塑造成了唯物主义的形态。
作为一切实在之基础的物质
这种唯物论给斯多葛主义提供了一种具有独创性的关于物理世界和人类本性的观念。斯多葛学派勾画出来的关于物理自然的广阔图景得自于他们的这样一种观点,即一切实在的东西都是物质的,因此,整个宇宙中的每一事物都是物质的某种形式,然而世界并不就是惰性的或被动的物质的堆积——世界是一种能动的、变化着的、结构性的和有序的安排。除了惰性的物质,还有动力或能力,它们在自然中都代表着主动定形和建立秩序的要素。这种主动的能力或动力不是不同于物质的东西,而是物质的另一种形式。它是一种永恒运动着的精巧的东西,像气流或呼吸那样。斯多葛学派说它就是火,这火蔓延到所有的事物,赋予它们活力。这种物质的火具有合理性的属性,而且由于它是存在的最高形式,所以,斯多葛学派把这种合理性的力理解为神。
万物中的神
斯多葛主义的核心思想是“神在每一事物之中”。当我们说神在每一事物之中——像火,或者力,或者逻各斯,或者合理性一样——我们指的是自然中的一切都充满了理性的原则。斯多葛学派以某种更详细的方式说到物质的可渗透性,他们这样说的意思是,各种不同类型的物质被混合在一起。他们说,神的物质性实体和那些本来不会运动的物质混合在一起,物质以这种方式活动,是因为在它之中存在着理性的原则。自然律就是物质按照这一原理的连续活动,它是事物本作的法则或原则。因此,对斯多葛学派来说,自然有它在神——一切事物的温暖的火的母体——中的起源,并且万物都直接被打上神的建构性理性的印记。万物就一直按照它们被安排的样子活动下去,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斯多葛学派是如何发展出他们有关命运和天意的概念来的。
命运和天意
对斯多葛学派来说,天意意味着事情以它们应有的方式发生,因为一切事物和一切人都处在逻各斯或者说神的支配之下。整个世界的秩序是基于它的所有部分的统一,而使物质的整体结构形成一体的东西是火的实体,这种火的实体渗透到一切事物之中。在宇宙中没有什么会“格格作响”,因为没有什么东西是松动的。最后,斯多葛学派在这种完全被控制的物质世界背景的基础上建构了他们的道德哲学。
人的本性
斯多葛学派知道,要建构一种道德哲学,必须对“人的本性是什么”这个问题有一个清晰的看法。他们把那些曾用于描述自然整体的观念径直搬用到对人类的研究之中,形成了他们关于人的本性的观点。正如世界是一种被称之为理性或神的火的实体所渗透的物质体系一样,一个人也是一种被这同样的火实体所渗透的物质存在。斯多葛学派正是由于说人自身中包含了一分神性而闻名于世。他们这样说的意思是:在一种实在的意义上,人包含了神的实体的一部分。神是世界的灵魂,而每一个人的灵魂是神的一部分。这点神性是一种渗透到一个人的肉体之中,使它运动并具有一切感觉能力的精细纯粹的物质实体。这种纯粹的物质性的灵魂通过身体方面的途径被父母转移到孩子的身上。斯多葛学派认为,灵魂之中心在心脏,具体来讲,它是通过血流而循环的。灵魂加在身体上的东西是说话的能力和繁殖的能力,以及五官的精巧装置。但是,由于神是理性的逻各斯,而人的灵魂植根在理性之中,因而人的人格(个性)在它的理性中找到它的唯一的表达。然而,对斯多葛学派而言,人的理性并非仅仅意味着人能够对事物加以思想或者进行推理。正相反,人的理性意味着人的本性参与到理性的结构和整个自然的秩序之中。人的理性代表了我们对事物的实际秩序以及我们在这种秩序中的地位的意识,它使我们意识到,万物都遵循法则。斯多葛学派的道德哲学主要关心的就是把人的行为和法的秩序联系起来。
伦理学和人的戏剧
根据爱比克泰德的说法,道德哲学以一种简单的洞见为基础,按这种见解,每个人都是一出戏剧中的一位演员。当爱比克泰德运用这样一个比喻时,他的意思是说:一个演员不能选择某个角色,相反,是戏剧的作者或导演选人去扮演各种角色。在世界这出戏剧中,正是神,或者理性的原则,决定每个人将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以及他或者她将在历史中处于何种地位。斯多葛学派说,人的智慧在于认识到在这部戏剧中我们的角色是什么,并把这个角色扮演好。有些人只是“跑跑龙套”,而另一些人则被分派演主角。“不论神高兴你扮演一个穷人,或扮演一个残疾人、一个统治者还是一个普通公民,你都一定要演好。因为扮演好给你的角色是你的本分。”演员要学会不去操心他或者她不能控制的那些事,例如,舞台布景的样子和形式,别的演员将会如何,等等。演员尤其无法控制戏剧故事或者说它的情节。但是,有一样东西演员可以控制,那就是他们的态度和情绪。我们可以因为扮演一个小角色而闷闷不乐,或者当别人被挑选扮演主角时因嫉妒而耗精劳神,或者因为化妆师给你一个特别丑陋的鼻子而感觉蒙受奇耻大辱。但是,生气、嫉妒以及自感受辱都绝不可能改变我们是演小角色,而不是演主角,并且必须戴上那个丑陋的鼻子这一事实。这些感情只不过是剥夺了演员的幸福而已。如果我们能不受这些感情的困扰,或者能够达到斯多葛学派称之为“不动心”的那种状态,那么我们将会得到作为一个聪明人的标志的宁静和幸福,聪明的人是知道他或她的角色是什么并欣然接受的人。
自由的问题
在斯多葛学派的道德哲学中,还存留着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关系到人的自由的本性。我们可以很容易地理解斯多葛学派关于自然被上帝的理性所固定和安排的看法,特别是当我们把这宏大的设计想象为一出宇宙戏剧时。演员可能确实不能挑选他们的角色,但是挑选你在戏剧中的角色是一个方面,而选择你的态度则是另一个方面,在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呢?如果你在选择其一时是不自由的,那么你在作别样选择时又怎么可能是自由的呢?神很可能不仅选择让你做一个穷人,而且还分派你当一个特别不满意的穷人。难道态度会自由地漂浮在四周等着鱼贯而过的人们去加以选择吗?或者它们像眼睛的颜色一样是人的一部分吗?
斯多葛学派顽强地坚持他们的看法,认为态度是我们可以控制的,而且坚持认为,通过意志的活动我们可以决定我们将如何对事件作出反应。但是他们从未对这样的事实提出一个令人满意的解释,即既然天意支配一切,那么为什么天意却并不同时支配我们的态度呢?他们最接近一种解释的说法,是暗示虽然在整个世界中一切事物都是遵照神的法则而行动,但根据他们对法则的认知而行动却是人类的一大特点。例如,水由于太阳的加热而蒸发,后来又以雨的形式凝结并落了下来。但是一滴水决不会对另一滴水说:“我们又回到这里来了”,就好像对自已被迫与大海脱离流露出抱怨一样。当我们开始衰老并面对死亡时,我们经历了一个同样的变化过程。然而,除了衰老这个机械过程,我们还知道我们正在发生着什么变化。增加再多的知识也改变不了这样的事实,即人总是要死的。不过,斯多葛学派把他们的整个道德哲学建立在这样一种确信上:如果我们懂得了严格的律法而且理解到我们不可避免要担任我们的角色,我们就不会拼命去反对这种必然性,而是会欣然跟随着历史的步伐前进。幸福与其说是选择的产物,不如说是存在的一种性质,幸福产生于对不得不如此的事情的接受。所以自由不是改变我们命运的力量,它只不过是没有情绪上的纷扰而已。
世界主义和正义
斯多葛学派还发展了一种强有力的世界主义的思想——也就是所有人都是同一个人类共同体的公民。把世界的进程看成是一部戏剧,也就是允许每一个人在其中都扮演一个角色。斯多葛学派把人的相互关系看成是具有最大意义的事,因为人都带有一点神性。使人们相互联系起来的东西是每一个人都有一种共同的成分这一事实。这就好比说,逻各斯是一根主要的电话线路,而所有的人都在开一个电话会议,这样就把神和所有的人连贯起来而所有的人之间又相互联系,或者像西塞罗所说的:
因为理性既存在于人之中也存在于神之中,人和神共同具有的第一个东西就是理性。但是那些具有共同理性的人也必定具有共同的正当理性。而且由于正当理性就是法,所以我们必须相信,人和神一起共同具有法。进而,那些分有法的人还必定分有正义,而且那些分有这些东西的人应当被视为同一个共同体的成员。
四海之内皆兄弟和关于正义的普遍的自然法的理论是斯多葛学派对西方思想所作出的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贡献之一。他们把这些基本的论题注入到思想的河流中去,以至于它们在即将到来的世纪,特别是在中世纪的哲学中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虽然斯多葛主义与伊壁鸠鲁哲学有着许多共同的特点,但是它也作出了某些重要的创新。和伊壁鸠鲁派一样,斯多葛学派把他们的主要重点放在了属于伦理学的实践问题上,把自我控制看成是伦理学的中心;以唯物论的观点来看待自然中的一切,并且把追求幸福作为目的。斯多葛学派注入的最有意义的变化是:他们不是把世界看作偶然事件的产物,而是看作建立秩序的心灵的产物,或者说是理性的产物。这种观点使斯多葛学派对人类智慧能达到的可能性持高度乐观的态度。然而,正是对关于智慧的这种论断——即认为我们能够详尽认知世界运行的诸多细节的论断——的反对,产生出了怀疑论派的批判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