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康德的批判哲学和他的哥白尼革命
康德思想发展的转折点是他和休谟怀疑主义的遭遇。他告诉我们:“我坦率地承认,是休谟的意见在许多年前首先打破了我独断论的迷梦,并且给我对思辨哲学的研究指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休谟认为,我们所有的知识都源于经验,因此,我们不能够拥有关于任何超出我们经验的实在的知识。这一论点正击中了理性主义的基础。理性主义者自信地认为,人类理性可以像人们在数学中所做的那样,仅仅通过从一个观念推进到另一个观念,就得出关于超出经验的实在的知识。理性主义者对上帝存在的证明就是一个能说明问题的例子,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对于实在的结构的解释则是另外一个这样的例子。康德最终抛弃了理性主义者的形而上学,他称之为“腐朽的独断论”,但是他也没有接受休谟的全部论点,他说:“我对他可远没有言听计从到同意他所达到的那些结论的地步。”
康德拒绝全盘遵循休谟的道路,这不仅仅是因为它将导致怀疑主义,而且还因为康德觉得,虽然休谟的思路是对的,但是他并没有完成解释我们如何获得知识这一任务。康德也不希望放弃与理性主义形而上学相关的一些主题,如自由、上帝,对于这些我们是不可能“漠不关心”的,虽然他会说,我们不能够拥有关于超出我们经验的对象的演证的知识。所以,康德就试图吸收他认为的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中有意义的东西,而拒斥这些系统中那些不能够得到辩护的东西。他并不是仅仅将他的前辈们的洞见结合起来,而是踏上了一条他称之为“批判哲学”的崭新道路。
批判哲学的方法
康德的批判哲学包括对人类理性构成要素的分析,他这个分析是指“根据所有独立于任何经验可以努力达到的知识而对理性能力进行的一个批判性的探究”。因此,批判哲学的方法就是追问这样一个问题:“独立于任何经验,知性和理性能够认识什么,又能够认识多少?”以前的形而上学家们不断地就最高存在者之本性以及其他带着他们超越直接经验领域的主题进行一场场争论。而康德追问的则是这样一个根本问题:人类理性是否具有从事这样一个探究的能力?站在这一立场上,康德认为,形而上学家们在还没有确定我们是否单凭纯粹理性就能够把握没有在经验中给予我们的东西之前,就想建立起知识的体系,这是非常愚蠢的。因此,对康德而言,批判哲学并非是对形而上学的否定,而是对它的预备。如果形而上学与理性独自建立起来的——即先于经验的,或先天的——知识有关,那么关键的问题就在于,这样的先天知识是如何可能的?
先天知识的本质
康德肯定我们拥有一种能够无须诉诸任何经验就可以获得知识的能力。在下面这一点上他赞同经验主义者,即我们的知识始于经验,但是他补充说,“虽然我们的一切知识都开始于经验,它却并不因此就都来源于经验。”而这一点正是休谟所忽略的,因为休谟说过,我们的一切知识都是由一系列的印象组成的,这些印象是我们通过我们的感官而获得的。然而我们显然拥有一种不来源于经验的知识,即便它也是开始于经验的。例如,我们并没有经验和感受到因果性,在这一点上休谟是正确的。但是康德不同意休谟把因果性仅仅解释为将我们称为原因和结果的两个事件联系起来的心理习惯。相反,康德相信我们拥有关于因果性的知识,而且我们不是从感性经验中而是直接从理性判断的能力中,因此是先天地获得这一知识的。
更明确地说,什么是先天知识?康德回答道,“如果我们想要从科学中举出一个例子,那么我们只要看看数学中的任何一个命题,如果我们想要从知性最普通的运作中举一个例子,那么‘每一个变化都必须有一个原因’这一命题就可以满足我们的目的”。是什么使得一个数学命题,或者”一切变化皆有原因“这个命题成为先天知识的?康德说,这是由于这种知识不能够由经验推导出来。经验不能够向我们表明每一个变化都必有一个原因,因为我们还没有经验到每一个变化,经验也不能够向我们表明事件之间的关联是必然的;经验唯一能告诉我们的是“一个事件是这样的,但是不能够告诉我们它不能是别样的”。因此,经验不能够给予我们关于必然性关联或命题之普遍性的知识。但是,事实上我们拥有这种因果性和普遍性的知识,因为这些正是刻画数学和科学知识之特性的概念。我们自信地说,所有有重量的东西在空间中都会下落,或者 5 加 7 在所有情况下都等于 12。存在着这样的先天知识,这是很明显的,不过康德所关心的是这样的知识如何能够得到解释。简言之,我们如何回应休谟的怀疑主义?不过这不仅仅是一个先天知识如何可能的问题,而是一个“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的问题。要回答这一问题,康德得先搞清楚是什么构成了一个先天综合判断。
先天综合判断
康德区分了两种判断:分析的判断和综合的判断。他说,一个判断是我们借以将主词和谓词联结起来的思想活动,在这里,谓词以某种方式规定了主词。当我们说“那座建筑物很高”时,我们就作出了一个判断,因为心灵能够理解主词和谓词之间的一个联结。主词和谓词的联结方式有两种,因此我们作出的判断也有两种。
在分析判断中,谓词已经被包含在主词的概念之中了。”所有三角形都有三个角”这一判断就是一个分析判断。因为谓词已经被暗含在一个分析判断的主词中了,所以这个谓词并没有给予我们关于这个主词的任何新知识。再举一个例子,“所有物体都是有广延的“这个判断是分析的,因为“广延”的概念已经被包含在“物体”这一概念中。一个分析判断之所以是真的,仅仅是由于主词和谓词的逻辑关系。否认一个分析判断将陷入逻辑矛盾。
一个综合判断不同于分析判断之处在于,它的谓词并没有被包含在主词之中。因此在一个综合判断中谓词对主词的概念增加了一些新的东西。说“苹果是红的”,就将两个独立的概念联结了起来,因为"苹果”这一概念并没有包含“红”这一概念。同样,康德认为,“所有物体都是有重量的”也是一个综合判断的例子,因为重量这一概念并没有被包含在物体这一概念中,就是说,谓词并没有被包含在主词之中。
在此康德进行了进一步的区分,这一次是在先天判断与后天判断之间作出的区分。所有的分析判断都是先天的:它们的意义并不依赖于我们对任何特定情况或事件的经验,因为它们就像在数学中那样,不依赖于任何观察。由于“必然性和严格的普遍性是先天知识的可靠标志”,康德毫无困难地指明分析判断表述了先天知识。另一方面,综合判断绝大部分都是后天的;就是说它们是在一个经验观察之后产生的。例如,说 X 校所有的男生都是 6 英尺高,这就是一个后天综合判断,因为这个关于他们身高的命题是偶然的,它对于所有当前或未来那个学校的成员来说并不必然是真的。没有关于这个学校特定细节的经验是不能作出这一判断的。因此,所有的分析判断都是先天的,而绝大多数综合判断则是后天的。
然而,在先天分析判断和后天综合判断之外,还存在着另外一种判断,这就是先天综合判断。这是康德最关心的一种判断,因为他确信我们进行着这种判断,然而始终存在一个问题:这样的判断是如何可能的?这一问题之所以产生,是因为综合判断被定义为是建基于经验的,如果情况是这样的话,它们又如何能被称为先天的呢——因为先天暗示了它不依赖于经验?不过康德指出,在数学、物理学、伦理学和形而上学中,我们的确在进行着一些不仅是先天的而且是综合的判断。例如,7 加 5 等于 12 这一判断,当然是先天的,因为它包含着必然性和普遍性的标志;就是说,7 加 5 必定等于 12,而且总是等于 12。同时,这一判断又是综合的而非分析的,因为通过对 7 和 5 这两个数字的单纯分析并不能够得出 12.为了达到 7、5 和“加“这些概念的综合,直观行为是必须的。
康德表明,在几何学的命题中,虽然主词和谓词间有着一个必然的、普遍的关联,但是谓词也没有被包含在主词中。因此几何命题就既是先天的又是综合的。例如,康德说:“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就是一个综合命题。因为直线的概念并没有包含任何量的概念,而仅仅是质的概念,最短这个概念因此完全是加上去的一个东西,它不能够通过对直线概念的任何分析得出。因此在这里必须借助于直观,只有凭借直观的辅助,综合才是可能的。”在物理学中我们也发现了先天综合判断;康德说:“自然科学在其自身中包含了先天综合判断作为原则。”“在物质世界的所有变化中,物质的总量保持不变”这一命题是先天的,因为我们在经验所有变化之前就作出了这一判断,它也是综合的,因为永恒这一概念在物质概念中是发现不了的。在形而上学中,我们认为我们扩展或增加了自己的知识。如果情况是这样的话,那么诸如“人类可以自由作出选择”这样一些形而上学的命题,就必定是综合的,因为这里谓词给主词概念增加了新的知识。同时这一形而上学判断也是先天的,因为自由这一谓词甚至在我们经验到所有人之前就和所有人的概念相关联。
康德通过这些例子想要指出的是,我们不仅在形而上学中,而且在数学和物理学中都作着先天综合判断。如果这些判断在形而上学中产生了困难,它们在数学和物理学中也会产生同样的困难。因此康德相信,如果先天综合判断可以在数学和物理学中得到解释和证明,那么它们也会在形而上学中得到证明。
康德的哥白尼革命
通过在心灵与其对象的关系上采用一个新假说取代以往的假说,康德解决了先天综合判断的问题。在他看来,很显然,如果我们如同休谟那样假设心灵在形成它的概念时必定符合它的对象,那么这一问题就是无法解决的。休谟的理论仅仅对我们实际经验到的事物的观念有效,但是这些都是后天的判断。如果我问:“我是如何知道椅子是棕色的呢?”我的回答是我能够看到它;如果我的断言受到了质疑,我将诉诸我的经验。因此,当我诉诸我的经验时,就解决了这个问题,因为我们都同意经验给予了我们一种符合事物的本性的知识。但是一个先天综合判断不能够通过经验被确证;例如,如果我说,两点之间直线最短,我当然不能够说我已经经验到了每一条可能的直线。是什么使我在事件发生之前,就能够作出普遍真的、总是可以被证实的判断?如果心灵如同休谟所相信的那样是被动的,仅仅从对象接受信息,那么心灵将只会拥有关于那个特定对象的信息。但是心灵作出的判断是关于所有对象的,甚至是那些它还没有经验到的对象,而且对象事实上在未来的活动的确是与这些判断一致的。这种科学知识为我们提供了关于事物之本性的可靠信息。但是,由于这一知识既是综合的又是先天的,它不能够由心灵符合对象这一假设得到解释。康德不得不尝试在心灵和对象关系上提出一个新假说。
根据康德的新假说,是对象符合心灵的运作,而不是相反。他有意识地仿照哥白尼的例子,以一种实验的精神达到这一假设。哥白尼在“假定全部星体围绕观测者旋转时,对天体运动的解释无法令人满意地进行下去,于是他试着让观测者自己旋转,而让星体停留在静止中,看这样是否有可能取得更好的成绩”。康德看到了哥白尼和他自己的问题有某种相似性,他说:
向来人们都认为,我们的一切知识都必须符合对象;但是在这个假定下,想要通过概念先天地构成有关这些对象的东西以扩展我们的知识的一切尝试都失败了。因此我们不妨试试,当我们假定我们的对象必须符合我们的知识时,我们在形而上学的任务中是否会有更好的进展……如果直观必须依照对象的性状,那么我就看不出来,我们如何能先天地对对象有所认识;但是如果对象(作为感官的客体)必须依照我们直观能力的性状,那么我倒是完全可以想象这种可能性。
康德的意思并不是说心灵创造对象,也不是说心灵拥有天赋的观念,他的哥白尼革命毋宁说在于心灵给其所经验的对象带去一些东西。康德在如下一点上是同意休谟的,即我们的知识开始于经验,但不同于休谟的是,康德将心灵看作一种主动的力量,对它所经验到的对象有着作用。康德说,心灵构造就是如此,它将自己认知对象的方式加于它的对象之上。心灵由于其本质,主动地整理我们的经验。这就是说,思维不仅包括通过我们的感官接受印象,而且也包括对我们所经验到的东西作出判断。如同一个戴着有色眼镜的人看到的每一个东西都具有这种颜色,每一个有着思维机能的人,都不可避免地按照心灵的自然构造来思考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