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伊壁鸠鲁主义

伊壁鸠鲁大约于柏拉图去世后的五六年——当时亚里士多德 42 岁——即公元前 342 或 341 年出生在爱琴海上的萨摩斯岛上。十几岁时他接触到德谟克利特的著作后者有关自然的思想对他自己的哲学有着持久的影响。当雅典人被赶出萨摩斯时,他来到了小亚细亚。在小亚细亚他在几个学校任教。大约在公元前 306 年他迁到了雅典,并在那里建立起他自己的学园,学园集会的地方是他的院子。当时他的学园和柏拉图的学园、亚里士多德的吕克昂学园以及芝诺的柱廊齐名,成为古代有影响的学园之一。在那里伊壁鸠鲁吸引了一个由友人组成的关系密切的团体。这些人都因为对伊壁鸠鲁怀有深厚情感和敬意而追随他,互相之间也因为深爱有教养的谈话而倾心相与。尽管他的大量的富有创造力的著述佚失了,然而,从这个学园中仍然产生出一种明确的探讨哲学的方法,这方法并未因伊壁鸠鲁在公元前 270 年逝世而随之消亡。伊壁鸠鲁思想持久的影响力表现在这种影响力在雅典不断显示并向罗马传播。在罗马诗人卢克莱修(公元前 98 年-公元前 55 年)在他的名诗《物性论》( De Rerum Natura )中生动地表达了伊壁鸠鲁的主要思想,该书存留到现在。

伊壁鸠鲁是一位实践哲学家。他认为,观念对生活的控制作用理当与医药对于身体健康的作用一样大。实际上,他把哲学看成是灵魂的医药。他没有探讨像“世界是由什么构成的?”之类的那些问题,受德谟克利特影响,他认为万物都是由虚空中的叫作“原子”的微粒所构成的。伊壁鸠鲁所考虑的是:如果这些东西就是构成世界的东西,那么能由之引出些什么与人类行为有关的结论来呢?

对伊壁鸠鲁来说,人类生活的主要目的是快乐。但是,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直到现在人们还把他的名字与那种放纵吃喝的人联系在一起。因为没有什么比把快乐等同于吃、喝及作乐这个三一式的说法离伊壁鸠鲁的学说更远的了。相反,伊壁鸠鲁却煞费苦心地对快乐的各种类型作了区分。例如,有些快乐是强烈而不持久的,有些快乐虽然不那么强烈但却是天长日久的,有一些快乐带来痛苦的后果,而另一些快乐则给人一种宁静而安详的感觉。他试图把快乐原则提升为行为的基础。

物理学与伦理学

使伊壁鸠鲁转向快乐原则的是来自德谟克利特的“科学”或物理学。这种科学对于神创万物以及人的行为应当遵守源自神的原则等思想具有消解作用。基于这种“原子论”,伊壁鸠鲁断定,存在着的万物必定是由永恒不变的原子所构成,而原子是一些细小的、不可毁坏的、坚硬的物质微粒。除了这些原子团外,没有别的东西存在。这就意味着如果上帝或诸神存在,他们也必定是一些物质的存在物。最为重要的是,神不是任何事物的来源或创造者,自身反而倒是一种无目的的随机事件的结果。

伊壁鸠鲁用原子没有开端这种思想来解释万物的起源。原子永远存在于空间之中,像雨滴一样,它们同一时间分别从空间中下落,而且由于它们没有遭遇到阻碍,所以它们相互之间总是保持着相同的距离。在这种垂直的下落中,伊壁鸠鲁认为,有一个原子离开了完全直线的下降路径而产生些微的朝向一边的松动——也被是某种侧向的“偏斜”。于是,这个原子运动到了迎面而来的原子的轨道上与之发生碰撞,结果这种碰撞迫使这些原子都进入别的原子的轨道之中,因而在运动中造成了整个一连串的碰撞,直到这些原子形成许多个原子团。而这些原子团或原子的排列就是我们一直到现在所看到的事物,包括岩石、花朵、动物、人类。简言之,整个世界,由于有无限多的原子,所以必定有无限多的世界。无论如何,人类不是由神来产生或支配的、被创造出的有目的的秩序的一个环节,而是原子碰撞的偶然产物。

神和死亡

根据对人类起源的这种解释——以及他对包括“神圣的存在者”在内的所有存在者构成的物质的解释——伊壁鸠鲁认为:他把人们从对神和死亡的恐惧中解放了出来。我们不再被迫害怕神了,因为神并不控制自然或人类的命运,而且也无力于预人们的生活。至于说到死亡,伊壁鸠鲁说,它不会使任何人感到烦恼,因为只有活着的人才有痛苦或快乐的感觉,人死了之后,就没有感觉了。这是因为构成我们的身体和心灵的原子散开了。于是,不再有具体的身体和心灵,有的只是一些不同的原子,复归到原初的物质库中,以继续新的形成的循环。只有物质存在,而且,在人的生命中,我们所知的一切只不过是这种肉体以及这种经验的当下一刻。人的本质的成分包括各种大小和形状的原子。那些较大的原子构成了我们的身体,而那些较小的、较光滑的和较敏捷的原子则解释了感觉和思想的存在。要解释人的本性,无需任何别的本原,也无需神,当然也就无需来世。把人从对神和死亡的恐惧中解放出来,这为那种完全处于个人自己控制之下的生活方式铺平了道路。

这是道德哲学中的一种新取向,因为它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个人及其对肉体的和精神的快乐的直接渴望上,而不是集中在正当行为的抽象原则上,或者是对神的命令的思考上。正如他的物理学理论使个体的原子成为一切存在的终极基础一样,伊壁鸠鲁也拣选出个体的人作为道德事业的活动场所。

快乐原则

伊壁鸠鲁以一种机械论的方式描述了万物的起源,而且他把人安排到万物的体系中,使人就好像是另一台其本性引导我们去追求快乐的小机器一样。然而,伊壁鸠鲁为人们保留了调整我们的欲望的大小和方向的能力和责任。虽然伊壁鸠鲁把人们从对神的天命的恐惧中解放出来,但他却无意借此打开情欲和放纵的闸门,他确信快乐是善的标准,然而他同样确信并非一切快乐都具有同等的价值。

如果我们问伊壁鸠鲁,他怎么知道快乐是善的标准,他将简单地回答说:所有人都能直接感受到快乐与痛苦之间的区别,也都能直接感受到,快乐是令人称心如意的。他写道:“我们认识到快乐是我们之中与生俱来的第一位的善。我们对行为的取舍,其出发点和归宿都是快乐。”伊壁鸠鲁说,感受( feeling )是善与恶的直截了当的试金石,正如感觉( sensation )是真理的判断标准一样。对于我们的感官来说痛苦总是坏的快乐总是好的,正如观察告知我们某个东西是否在我们跟前一样。

进而,为了把人们引向最幸福的生活,伊壁鸠鲁强调各种快乐之间的区别。很显然,有一些欲望既是自然的,又是必要的,比如对食物的欲望;有一些欲望是自然的,但是不必要的,就像在某些类型的性快感的情况中那样;还有一些欲望既非自然得到的,又非必要的,例如,无论何种奢侈或名望。正是因为他可以对这些作出明确的区分,所以他得出结论说:

当我们坚持认为快乐是目的时,我们并不是指挥霍浪费的快乐,或肉体享受的快乐,像那些无知或不赞成或不理解我们的人所设想的那样,我们所说的快乐指的是身体的无痛苦和心灵的无纷扰。快乐不是连续不断地饮酒作乐,也不是淫欲的满足,更不是盛宴中的鱼和别的美食佳馔的享用。快乐源自冷静地推理,这种推理会寻求取舍的动机,并且排除那些导致精神纷扰的意见。

伊壁鸠鲁并非要谴责肉体快乐,相反,他的意思只不过是强调,对这些快乐的过度关心既是不自然的,也毫无疑问会导致不幸和痛苦。某些种类的肉体快乐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充分满足。而且,如果这种快乐要求连续不断的放纵的生活,那么就会导致追求这些快乐的人必定永远得不到满足,也就会不断地遭受某种痛苦。例如,如果他们想要更多的金钱,或者是更多的公众的喝彩,或者是更难吃到的食物,或者是更高的地位,他们就会永远不满足于他们现有的状况,就会遭受某种内心的痛苦。但与此相反,一个聪明的人,是能够确定什么是他或她的本性所需要的最低限度的东西,而且能够轻而易举地很快满足这些需要的。当这些需要得到满足时,一个人的体质就处于均衡状态之中。聪明人的粗茶淡饭的饮食,比起讲究吃喝的人的过量的高档食品,似乎可以带来多得多的幸福。因为聪明人不仅学会了消费少而且需要得少——后者是关键所在。

人的本性所寻求的终极的快乐是宁静( repose )。伊壁鸠鲁所说的宁静指的是身体的无痛苦和心灵的淡泊松弛。这种意义上的宁静可以通过减少我们的欲望,克服无用的恐惧,尤其重要的是通过转向精神上的快乐——因为这种快乐具有最高等级的持久性——最为成功地得到。在某种意义上,这些心灵上的快乐也是身体的快乐,因为它们具有防止在肉体的事情上的放纵从而防止随之而来的痛苦的作用。

快乐与社会正义

伊壁鸠鲁以对个人快乐的考虑为出发点,并将其推而广之来解释社会交往和社会正义。伊壁鸠鲁尽力想让自己摆脱和别人的牵连,特别是和那些缺这缺那、困境重重的穷人的牵连,正如他力图摆脱和那些享用山珍海味的僭主的牵连一样。然而,我们不可避免地要和别人打交道,这也会对我们的幸福产生实实在在的不可忽视的影响。首先,友谊的建立是我们的幸福的一个关键要素,尤其是当我们的朋友与我们趣味相投且富于思想魅力的时候。其次,文明社会的一个主要功能就是制止那些要把痛苦施加给个人的人。伊壁鸠鲁的物理学理论排除了像我们在柏拉图的理念论里发现的那种支配事物的更高的理性秩序。但是,他的趋乐避苦的思想还是蕴含着建立自然正义的一个牢固基础:人们同意不彼此伤害。他写道:“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对正义之类的东西,只有人们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经过互相协商达成的约定,其中规定禁止折磨和伤害。”这种社会约定的具体细目是因地制宜,各不相同的,但伊壁鸠鲁认为这种社会约定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因此各种社会无一例外地都会加以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