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怀疑主义

我们今天所说的怀疑主义者指的是这样一些人,他们的基本态度是怀疑的态度。但是在古希腊的语词中,skeptics 是从 skeptikoi 派生出来的5.3 怀疑主义 - 图1,这词有很不同的意义,是指“探求者”或“研究者”。怀疑论学派也确实是一些怀疑者。他们不相信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已经成功地发现了世界的真理。他们也同样怀疑伊壁鸠鲁和斯多葛学派在这方面的成就,但是尽管怀疑这怀疑那,他们仍然是一些探求者,探求一种获得平静生活的方法。埃利斯的皮罗(Pyrrho of Elis,公元前 361 年-公元前 270 年)是怀疑派这个特殊学派的创始人,这个学派对后来的许多世纪的哲学都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以及深远的影响。他的这一特别的观点以他的名字命名为“皮罗主义”而流传于世。在皮罗引来他的追随者的同时,一个与之相竞争的怀疑主义学派产生于柏拉图的学园之中,此学派的崛起,要特别归功于阿凯西劳斯(Arcesilaus,公元前 316 年-公元前 241 年)的领导,他是学园的领袖,大概比柏拉图晚一两代。他们有“学园派”之名,但却拒绝柏拉图的形而上学,而且复活了苏格拉底的辩证的方法,他们用这种方法来悬置判断。皮罗没有写什么东西,其思想主要是通过第二手的历史资料和论述才得以存留下来。古希腊怀疑主义残存下来的主要的文本是通过塞克斯都·恩披里可( Sextus Empiricus,160-210 ),一个皮罗主义传统的追随者留下的。在他的《皮罗主义纲要》( Outlines of Pyrrhonism )的开篇中,塞克斯都对怀疑主义观点的目的和意义给出了一个富有启发性的说明。

寻求心灵的安宁

是什么导致怀疑主义?塞克斯都说,怀疑主义起源于对获得精神上的平和或宁静的期望。他说人们曾经被事物中的矛盾所纷扰,被他们到底应当相信对立观点中的哪一个所困扰。一个哲学家告诉我们一个东西,另一个哲学家则告诉我们正好与之相反的东西。那么,在怀疑派看来,如果他们能够通过研究排除错误确定真理,那么他们也就可以得到精神上的宁静。然而,怀疑派注意到,不同的哲学家提出的真理概念是不同的。他们还注意到,那些寻求真理的人们可被分为这样三种:( 1 )那些认为他们已经发现真理的人们(怀疑派称这些人为独断主义者),( 2 )那些承认他们没有发现真理且断言真理不可能被发现的人们(怀疑派认为这也是一种独断论的观点)以及( 3 )那些坚持不懈地寻求真理的人们。和前两种人不同,塞克斯都说,“怀疑派坚持不断的探索”,怀疑主义并不否认找到真理的可能性,也不否认人类经验的基本事实,它不如说是一种持续研究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对经验的每一种解释都要受到相反经验的检验。塞克斯都说,怀疑主义的基本原则是每个命题都有一个与之相当的相反命题。他说,这个原则的结果就是,“我们以消除独断而结束”。

怀疑派对这样的事实印象极为深刻,那就是,同样的“表象”在那些经验它们的人中产生出各种各样不同的解释。塞克斯都说,他们发现,相互反对的论证似乎同样有力。也就是说,不同的解释似乎有着不相上下的正确概率。因此,怀疑派被导向悬置判断,避免否定或肯定任何东西。他们希望由这种对判断的悬置而获得一种无干扰的、宁静的心理状态。

明显的事情和不明显的事情

显然,怀疑派并没有放弃富有活力的思考和辩论的事业,他们也没有否认明显的生活事实——例如,人们会有饥渴,如果走近悬崖,处境会很危险。怀疑派认为人们显然应该在行动中小心仔细。他们并不怀疑他们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之中,他们只是想知道这个世界是否已经得到了正确的描述。塞克斯都说,没有人会质疑对象有这种或那种表象,问题是“对象实际上是否像它们表现出来的那样”。所以,虽然怀疑论拒绝独断式的生活,但是他们也并不否认与经验有关的明显事实。塞克斯都说,“我们对现象给予了应有的尊重。”对怀疑派来说,日常生活似乎要求小心地认知四个方面的问题,塞克斯都称这四方面问题为:( 1 )本性的引导,( 2 )感觉的制约,( 3 )法和习惯的传统,( 4 )技艺的教育,这四个方面中的每一个都对成功而宁静的生活作出了贡献。而且对它们中的哪一个都无须作任何独断的解释或评价,只须加以接受就是。于是,正是通过本性的引导,我们才本能地具有感觉和思想的能力;也正是通过我们的感觉的力量,饥饿驱使我们去进食,干渴促使我们去饮水。而正是法和习惯的传统在日常生活中约束我们,使我们相信虔诚是善,不虔诚是恶。最后,塞克斯都说,正是借助于技艺的教育,我们从事那些我们选择参与其中的技艺。

因此,毫无疑义,怀疑论者决不否认感性知觉到的明显事实。塞克斯都说,确实,那些说怀疑派否定表象的人们“似乎并不熟悉我们学派的说法”。他们质疑的不是表象而只是“对表象的解释”。塞克斯都举例说,蜂蜜表面上似乎是甜的,而且“我们同意这一点,是因为我们通过感官知觉到它是甜的”,但问题是它是否真的在本质上是甜的。因此,怀疑派阐述自己关于现象的论证,不是要否定现象的实在性,而是为了指出“独断论者”的轻率。塞克斯都从这种关于感官对象的论述中得到的教训是:如果人的理性可以如此容易地被表象所欺骗的话,“如果理性是这样的一个骗子,以至于他几乎能从我们眼皮底下攫走表象”,那么在那些并不明显的事情上,为了不草率行事,我们遵循起理性来岂不更是要特别小心吗?

那些并不明显的事情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斯多葛派的宏大哲学体系中占有中心地位。怀疑派在此发现了许多精心建构的理论,特别是关于自然事物之本性的理论。然而物理学理论——它是对不明显的事情的一种研究——又何以能够给我们可靠的真理呢?怀疑派对物理学研究采取了一种双重态度。一方面他们拒绝对物理学加以这样的理论化:仿佛要这样来发现“对物理理论中任何事物的牢固而坚定的观点,以支撑起坚定不移的理论”似的。然而,他们“为了让每一种论证都有一个与之相反的同等论证,也为了精神宁静的目的”,又确确实实谈及了物理学。他们对关于伦理学和逻辑学的问题的看法是与此相似的。无论在哪种情况下,他们对精神宁静的追求都不是一种消极的方法,也不是一种拒绝思考的做法,而是一种积极的方法。他们的“悬置判断”的方法要求在对立面中设定事物的积极性。正如塞克斯都说的,“我们用表象反对表象,或者用思想反对思想,或者用表象反对思想。”

因而,塞克斯都区分了两种类型的研究,也就是涉及明显事情的研究和涉及不明显事情的研究。那些明显的事情,比如现在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是不会产生知识方面的严重问题的。为达到社会和个人安宁的那些明显的要求,也是属于这个范畴的,因为我们知道,是习俗和法维持着社会的团结统一。而不明显的事情,例如,自然的元素是否由原子或某种火的实体所构成这类事情,则会产生理智上的争论。只要我们一走出那些人的经验中显而易见的东西的范围之外,我们对知识的探寻就只能在创造性怀疑的影响下继续。因此,如果我们问我们是何以知道世界是什么样的,怀疑派就会回答说:我们尚不知道。他们说,人们或许可以获得真理,但是他们也可能陷入错误,而我们不能确定他们到底是得到了真理还是处在错误之中,因为我们没有一个可靠的标准去确定不明显事情中的真相。

感官是欺惑的 塞克斯都论证说,如果我们的知识来自经验或感觉印象,那么就更有理由怀疑所有知识的恰当性。因为事实是:在不同的时间和不同的环境之下,对同一对象我们的感觉给我们不同的信息。例如,隔着某个距离看过去,一座方形的建筑物好像是圆的,一处风景在一天中不同的时间去看也显得不同,蜂蜜让某些人觉得是苦的,剧场上的绘景让人觉得真的有门窗在那儿,其实那只不过是画在平面上的一些线条。我们拥有印象,这是确确实实的,例如,我们确实是“看到”了水中的一支弯曲的桨,但是我们永远不能确定的是:事实上这桨是否是弯的。虽然我们可以把桨拿出水面,而且发现知觉的错误,但是,并非每一种知觉都有这样一种简单易行的办法来检验其精确性和真实性。我们大部分知识都是基于知觉的,但是我们对这些知觉却没有判断真假的标准,怀疑论的结论是:我们不可能确定我们关于事物本性的知识是真的还是假的。

道德法则产生怀疑 和物理对象一样,道德观念也是怀疑的主题。不同社会的民众有着不同的关于什么是善和正当的观念。每个社会的习惯和法都不同。就是同一个社会,时代不同习惯和法也不同。斯多葛学派说,有某种为所有人共同具备的普遍理性,它引导所有人达成关于人的权利的普遍共识。怀疑派在理论和事实上都对此加以质疑,他们说,没有证据证明所有人都能够赞同普遍道德原则之真理。进而,他们论证说,也没有证据说明民众在实际上显示过这种普遍同意。事实是:民众的意见是各不相同的。再说,那些看法不同的人们全都可以用同样强有力的论证来支持他们自己的观点。在道德问题上,没有绝对的知识,只有意见。斯多葛学派曾论证说,在某些问题上,检验真理的标准是“不可抗拒的知觉”。怀疑派则答复说,可悲的是,一种意见无论多么强硬地坚持,它毕竟还只不过是一种意见。而且我们也可以用与它同样多的证据去支持一个与它正好相反的意见。当人们采取了独断论的立场时,他们的结论在他们自己看来总是不可抗拒的。但是这并不能保证他们的认识是真实的。

塞克斯都以一种格外系统化的方式来坚持他关于道德的怀疑论。他收集了人和社会对于最基本的道德价值抱有相互冲突态度的一个又一个例子。由于这些冲突,我们应当意识到,没有什么东西就其本质而言是好的或者坏的,并因此悬置在给定的社会价值下对自然道德特征的判断。他将这些例子分为五类。第一是人们采取的个人的行为准则,比如古希腊犬儒哲学家所采取的狄俄尼索斯的那种生活方式。第二是法律,即违反者会受到惩罚的成文法,比如关于通奸的法律。第三,包含得到了普遍接受的惯例的社会习俗,对此,违反者不会必然受到惩罚,比如同性之间的性行为。第四,关于那些从未发生过的事情的神秘信念,比如诸神之间的矛盾。第五是得到哲学家的论证支持的、由教条式的意见组成的理论,比如灵魂不死的观点。根据塞克斯都,在每个类别中,我们的道德价值都相互冲突。就法律而言,他写道:“在斯基泰的陶利卡人中,拿陌生人献祭给阿尔忒弥斯是一条法律,可对于我们,在靠近神殿的地方杀人是非法的。”就社会习俗而言,“来自印度的人们公开与女人交嫦,可其他大多国度的人都会觉得可耻”。就宗教神话而言,“有人说灵魂永生,有的说它终有一死”。进而,他主张,这些类别中任何一个的价值都会与其他类别中的价值相龃龉:“在波斯人中,同性之间的性行为是习俗,但在罗马人中,这样做是被法律禁止的。”类似地,我们关于众神触犯通奸的神秘信念与我们禁止通奸的法律是不一致的。同时,有些哲学家抱持这样的教条观点,乱伦是道德上被许可的,但遭到多个国家法律的禁止。因此,无论我们怎样想象道德价值——作为个人的生活方式,或者法律,或者习俗,或者宗教神话,或者哲学教条——我们都会发现我们的价值之间冲突不断。这表明我们不能说一个给定的道德价值是“天然地具有这样或那样的特点,而是约定俗成和相对而言的问题”。最终,我们必须悬置我们关于道德价值的客观本性的信念:“因此,看到实践的极大多样性,怀疑论者对于任何或好或坏或一般而言要去做的事情的天然存在悬置判断。”

这种对我们关于事物本性的知识以及我们关于道德真理的知识的怀疑态度,其结果就是我们有权怀疑这种知识的有效性。由于我们没有确定的知识,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对道德的真实本性作出判断。然而伦理学实在是一个人们很难对之不下判断的领域。当一个关系到行为的问题摆在我们面前时,我们总会想知道做什么样的事情才是正当的,而这就需要关于“正当”的知识。所以,批判怀疑派的人会认为:怀疑论者已经使伦理学成为不可能,而且使人们的行为失去了指导。

没有理智确定性道德是可能的 然而怀疑派认为,要明智地行动,无须具有知识。他们说,只要有合乎理性的自信就足够了,或者只要有他们所说的诚然性也就足够了。从来没有什么绝对的确定性,但只要我们的观念有极大可能把我们引向一种幸福而宁静的生活,那么我们信从这些观念就是合理的。我们从日常的经验出发就能够区分出不清晰的观念和具有高度清晰性的观念。当有关正当的观念有某种高度的清晰性时,它们就在我们之中产生出一种强大的信念,相信它们是对的,而要引导我们去行动,这就足矣。由于这个原因,习惯、国家的法律以及我们基本的欲望,大体来说就是可靠的指导。然而就是在此怀疑派也还是要求保留一种谨慎态度,这样我们才不会错把现象当成实在,尤其是能避免狂信和独断论。虽然我们即便没有一个真理的标准也可以满怀热情去行动,但是我们心理上的安全要求我们让研究的渠道保持敞开。应当采取的唯一安全的态度是,怀疑包括道德信念在内的任何观念的绝对真理性。一个能够在这种怀疑态度下保持冷静的人,才最有可能获得幸福的生活。

如果我们问怀疑派是否有一个“体系”,塞克斯都会回答说,如果我们所说的“体系”指的是“对一定数量的既相互依赖又依赖于现象的教条的坚持“——这里我们用“教条”一词指“对一个没有证据的命题的同意”——的话,那么怀疑派“没有体系”。但是,如果我们说的体系指的是“某种程序,它和现象相一致,遵循一定的推理路线,并指出如何可能过上看起来正当的生活”,那么怀疑论也确实有一个体系。因为塞克斯都说:“我们遵循一条推理的路线,这条路线为我们指出一种生活,这种生活和我们国家的习惯,它的法律和制度,以及我们自己本能的感觉相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