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宇宙观

虽然柏拉图最一贯的思想集中在道德哲学与政治哲学,但他也将他的注意力转向科学。他的自然理论或物理学主要见于他的《蒂迈欧篇》。根据一些学者的研究,这篇对话是柏拉图在大约 70 岁时写的。柏拉图并非故意把这个专题的研究压后,也不是刻意置促进科学发展于不顾而专事于道德问题。相反,他那个时代的科学已经步入迷途,科学领域中似乎看不出有什么有研究前途的方向。根据柏拉图的说法,早先苏格拉底曾经“抱有宏愿,想弄懂被称为自然研究的哲学分支,想知道事物的原因”。然而,阿那克西曼德、阿那克西米尼、留基波和德谟克利特,以及其他人提出的相互冲突的回答和理论使苏格拉底的幻想破灭了。此外,随着他自己的哲学的形成,他的某些关于实在的理论也对一种严格精确的科学知识的可能性提出了怀疑。他认为物理学永远都只是“姑妄言之”。尤其是他的理念论使得科学作为一种确切的知识成为不可能。他说,实在的世界是诸理念的世界。而可见世界充满了变化和不完善。但科学正是要努力围绕着可见世界的事物来建立其理论。如果一个研究对象自身是不完善的、充满了变化,我们如何能形成对它的精确的、可信的、永恒的知识?同时,柏拉图清楚地意识到,他的理念论——以及关于道德、恶和真理的观点——要求有一种能把他的思想的所有要素连贯地结合起来的宇宙观。这样,虽然柏拉图承认他对物质世界的解释只是“姑妄言之的说法”,或者最多只是可能的知识,但他还是确信,他关于世界不得不说的东西的精确性已经达到了这个话题本身所能允许的极限。

柏拉图关于世界的第一个思想是,虽然世界充满了变化和不完善,它依然展现出秩序和目的。他拒绝德谟克利特给出的万物产生于原子间的偶然碰撞的解释。例如,当柏拉图考虑行星的运行轨道时,他观察到,它们是精确地按照几何级数的间隔排列的,通过适当的计算,可以发现这种间隔就是和谐音阶的基础。柏拉图大量运用了毕达哥拉斯派的数学知识来描述世界。但是,他不像毕达哥拉斯那样说事物是数,他说的是,事物分有数,并且对它们可以给出一个数学的解释。事物的这一数学特性令柏拉图想到在事物背后必定存在着思想和目的,而不仅仅是偶然性和随之而来的机械结构。因此,宇宙必定是理智的作品,因为安排万物的正是心灵。人性和世界之间有着某种相似性,首先,它们都包含一个理智的永恒要素;其次,它们都包含一个可感的可毁灭的要素。这种二元结构在人之中是通过灵魂和身体的结合表现出来的。与此类似,世界是一个灵魂,在其中事物被安置为我们所知道的那个样子。

虽然柏拉图说心灵安排了每一个事物,但他并没有提出一种创世论。创世论认为事物是从无中被创造出来的。但是柏拉图对可见世界之起源的解释并不会导致创世论。无疑问,柏拉图的确说过“生成的东西必定是通过某个原因的作用而生成的”。但是,他称为天工或德穆革的那个行动主体,并没有产生什么新的东西,而只是碰到了已经在混沌状态中存在的东西并对之加以安排而已。这样一来,我们所想到的就是一个手头有着要加工的材料的工匠的形象。因此为了解释如我们所知的可见世界中的事物的起源,柏拉图预设了事物所有要素的存在,即:那些构成事物的原料的存在,作为工匠的德穆革的存在,和事物依其来创造的诸理念或类型的存在。

柏拉图不同于唯物主义者,唯物主义者认为所有事物都来源于某种原初的物质,不论物质的形态是土、气、火,还是水。柏拉图没有接受物质是基本实在这一思想。柏拉图说,应该对物质自身加以更精致的解释,不能说物质又是某种更精细的物质构成的,而应该说物质是由不同于物质的东西构成的。我们称之为物质的东西,不论其形态是土还是水,都是一种理念的反映,这些理念是通过一种介质表现出来的。事物产生于柏拉图称作容受者( receptacle )的东西,柏拉图认为它是“所有生成的东西的培养基”。这个容受者是一种“基体”,或者说,是一种没有任何结构但能够接受德穆革加之于它的结构的介质。柏拉图用来形容容受者的另外一个词是空间,他说,空间是“永恒存在的、不可毁坏的,为所有生成的事物提供了一个位置,但我们对它自身的把握却不是通过感官,而是通过一种非法的推理,它很难成为信念的一个对象”。对这个容受者的来源没有任何解释,因为按柏拉图的想法,它并不是由别的东西产生的,正如理念和德穆革也不是由别的东西产生的一样。容受者就是事物出现和消亡的地方。

在一个不反思的人看来,土和水或许就是固定不变的物质形态。但是柏拉图说它们在不断地变化着,因而并没有足够长时间的稳定性,它们不能“被描述为‘这个’或‘那个’,也不能用任何将它们说成具有永恒存在的语词来描述”。当诸感官对土和水这些元素加以把握时,它们所认作“质料”或“物质”的只是一些性质。而这些性质是通过容受者的媒介而表现出来的,“所有这些性质都是在这个容受者中形成、出现,然后又消失的”。物质的东西是由非物质的东西复合而成的。当柏拉图在此论证说有形物体可以根据它们的各个面而用几何关系来加以规定时,他又是受毕达哥拉斯派观点的影响。他说,任何一个面都可以分解成三角形,而任何一个三角形又可以分解成直角三角形。这些形状、这些三角形是不可还原的,因而必定是合成所谓物质的基本要素。例如,最简单的立体将是由四个三角形构成的锥体。类似地,一个立方体是由六个正方形构成的,每个正方形都是由两个“半正方形”即两个三角形构成的。我们通常所谓的有形物体所包含的仅仅是“面”,因此,我们可以说“物体”或者“微粒”都是几何形体。事实上,整个宇宙都可以根据它的几何图解来思考——宇宙可以被简单地定义为在空间中发生的一切,或者反映了各种形式的空间。柏拉图特别想确立这样的思想:物质只是体现某种更基本的东西的表象。

如果各种不同的三角形代表了所有事物的基本要素,那么我们怎样才能既解释清事物的稳定性又解释清事物的变化呢?简言之,是什么使如我们所知这般的世界和宇宙成为可能呢?这里柏拉图不得不又一次假定,一切事物都由心灵安排,宇宙就是世界灵魂——也就是有生命的宇宙的灵魂——的活动。具体事物的世界是现象( phenomena,就是希腊文的“表象”一词 )的世界。呈现于我们的知觉的是多种多样的现象事物,一分析就可以发现,这些现象事物是由几何组成的。再说一遍,这些面是基本的、不可还原的,它们在容受者中作为“原材料”要求某种组织者将它们先排列成三角形再排列成现象。这所有的活动都是由世界灵魂完成的。世界灵魂是永恒的,虽然有时柏拉图说它是德穆革的创造。虽然世界灵魂是永恒的,但是现象世界却充满了变化,这就像在人类这里灵魂体现了永恒的要素,而身体却包含了变化的原则一样。物质和身体世界的变化是因为它是合成的,总是趋向于回复到它的那些基本构成要素,在空间中“进进出出”。但世界灵魂是永恒的,因此尽管我们的经验世界有着种种变化,还是可以说世界有着稳定而永恒的要素,有着一个结构,而宇宙也是可以理解的。

柏拉图说,世界中存在着恶是因为在德穆革的创造之途中有障碍。虽然德穆革力求尽可能地将世界造得像它的原型那么好,但这个世界依然是不完善的。虽然德穆革代表了塑造宇宙秩序的神圣理性和力量,但“这个宇宙的创生,”柏拉图说,“是必然性与理性相互结合、共同作用的结果”。在这里,必然性的意思是不愿意变化,而在容受者中的“原材料”上,它表现为一种对拒不接受心灵命令的固执。在这个意义上,必然性是世界中的恶的条件之一,因为恶是目的的失效,而目的则是心灵的特性。这样,让心灵作用失效的那一切因素就造成了秩序的缺失,而这正是恶的含义。这就暗示了,在人类生活中,一旦不受心灵的控制,桀骜不驯的身体和灵魂较低部分也会成为产生恶的条件。必然性表现为各种形态,例如惰性、不可逆性,而理性,甚至神的理性,在试图根据某种明确的目的来安排世界时,都必须妥善处理这些阻碍。

最后,还有一个关于时间的问题。在柏拉图看来,只有现象产生之后,时间才存在。直到有了如我们所知的那些东西、那些不完善的和变化的东西之后,才能有时间。在此之前,根据定义来说,存在的东西都是永恒的。时间的意思恰恰就是变化,因而没有变化就没有时间。尽管理念是永恒的,但它们的各种摹本不断地在容受者中“进进出出”,这种“进进出出”就是变化的过程,而变化就是时间的原因。然而,时间代表了时间和永恒性在宇宙中的双重显现:宇宙的秩序既然得自心灵,则宇宙就包含有永恒的要素;而宇宙是由各个面的暂时结合而构成的,它也就包含了变化和时间的要素。而既然变化不是杂乱无章的而是有规律的,那么变化的过程本身就正好昭示了永恒心灵的存在。变化的这种规律性,如同恒星和行星有条不紊的变化和运行所展示的那样,使得对变化的度量成为可能,也使得“对时间的言说”成为可能。

所以,柏拉图关于宇宙的“姑妄言之”就是对德穆革如何以理念为原型,从容受者中塑造出事物的解说。世界灵魂是由德穆革产生的,是容受者中能动的活动,它创造了在我们看来是物质实体或有形事物的东西——虽然实际上它只是由几何面的排列而产生的诸多性质。这样一来,恶和时间是不完善性和变化的产物。我们所知的世界有赖于一个能动性和在我们所知的物理世界中找不到的“原材料”,这个能动者就是心灵,而这种原材料则主要得用数学来解释。

此时,我们或许会想要对柏拉图庞大的哲学体系进行一种经得起推敲的批判性评价。但是在某种意义上,哲学史恰好就表现为这样一场大规模的对话,在这场对话中思想家们起来赞同或反对柏拉图的思想。他为哲学事业所铸造的模式具有强大的影响力,以至于后来许多世纪里,他的观点在思想界占据了支配地位。事实上,阿尔弗雷德·诺思·怀特海曾经评论说:“对欧洲哲学传统特点的最可靠的总概括就是,它是由一系列对柏拉图的注释所构成的。”我们可以加上一句,这些注释的许多部分是由柏拉图的杰出继承者亚里士多德写就的。我们接下来就要谈他。

总结

柏拉图在他的洞穴寓言中生动地提出了他的实在观,在洞穴比喻中,他描述了我们之中有多少人生活在一个虚假信念的世界之中,以及获得真知的痛苦过程。一群人被锁在一个洞穴中,看见的只是墙壁上的影子,并相信它们就是实在。一个人挣脱束缚、爬出洞外,并在阳光的照耀下看见了真实的世界。当他回到洞穴并告诉其他人时,他们拒绝相信他,甚至还想杀了他。在另一个知名的类比——线段比喻中,柏拉图描述了宇宙是如何分为理智领域和可见世界的,前者由非物理的理念构成,是真知识的来源;后者由物理对象构成,只能让人们产生各种意见。在这两个类比中,柏拉图都告诉我们,为了获得真知识,我们必须超越我们周围的表象世界,并在一个更高的理念的精神领域去寻求真理。理念本身是不变、永恒和非物质的样式,我们看到的实际的可见对象只是理念的拙劣摹本。我们在物理世界中看到的事物通过分有理念而获得其本性:一张桌子分有了桌性的理念,一条狗分有了狗性的理念。借由辩证法的过程,我们通过回忆在出生前我们存在于精神领域时对于理念的经验而获得关于理念的知识。

根据柏拉图,灵魂有三个不同的部分——理性、精神和欲望——而这个区分对于他哲学的若干面向至关重要。理性涉及理解最高目标的心理能力,精神是高尚行动的驱动力,而欲望则是一个人对身体欲望的渴求。用双驾马车的类比来说,精神是白马,欲望是黑马,两匹马经常彼此争斗。由此,理性则是为两匹竞争的马设定合适路线和驾驭它们以达到目的地的车夫。三种成分中的每一种必须正常运转,而当其如此时,这个人就会展现出四种“枢要”的德性。当精神调节正常时,勇敢的德性就会出现;欲望对应着节制;而理性对应着智慧。当所有三部分和谐运转时,整个人就会表现出正义的德性。

根据柏拉图的观点,这就是个体人在设定目标并朝向它行动时会如何运转。不过,他主张,人类的大型社会运转起来也和一个巨型的人类相似,并因此同样具有这三种分明的部分。商人的社会阶层由身体欲望(黑马)所驱使,而当其正确履行其职能时,他们展现出节制。保卫者由高尚的精神(白马)所驱使,并展现出勇气。统治者,在哲学王的带领下,受理性(车夫)驱使并展现出智慧。当每个社会阶层各司其职时,社会就表现出正义。社会内部有五种政体,分别是贵族制、荣誉制、寡头制、民主制和专制政体,其中贵族制是最完美的,其后每况愈下,以专制政体最为堕落。

研究问题
  • 描述柏拉图的洞穴寓言,并解释每部分代表什么。
柏拉图的洞穴寓言和他的线段隐喻之间有着概念上的相似性。解释洞穴故事的每部分都对应了线段的哪部分。
  • 本章提出了五个问题来帮助理解柏拉图的理念论。举一个例子来说明五个问题中每一个的关键点。
普罗泰戈拉捍卫了相对主义,就像他的陈述“人是万物的尺度”反映出的那样。柏拉图会如何用他的理念论来回应普罗泰戈拉的相对主义立场?
  • 亚里士多德在他的《形而上学》(第一卷,第九章)中基于几个不同的理由批评了柏拉图的理念论,在下述引文中,他攻击了柏拉图的分有概念:“所有其他事物不可能从‘形式’的任何一种一般意义上来说来自理念。说它们是范型而其他事物分有了它们,是在使用空洞的话语和诗意的隐喻。”亚里士多德的观点是什么?柏拉图会说什么来为自己辩护?
柏拉图用一个男子追求女子的例子来阐述他的灵魂的三个部分。欲望(黑马)想尽快发生身体接触,而精神的部分(白马)则只想与她礼貌庄重地谈话。理性(车夫)必须决定使用这两种求偶技巧的最佳时机。想一个你自己的例子来说明灵魂三部分之间的张力。
  • 为了让社会的三大阶层各安其位,社会必须讲述一个有关造就每个人的金属的“高贵谎言”。解释这个谎言,并讨论这样一个欺骗是否颠覆了柏拉图政治系统的道德完整性。
根据柏拉图,哲学王具有独一无二的能力来理解理念的永恒真理,并用这种知识来塑造社会和政治景观。描述可能有助于哲学王执行这一任务的具体理念。
  • 在之前的章节中,色拉叙马霍斯主张不正义的人要胜过正义的人,而正义只意味着更强者的利益。色拉叙马霍斯会如何回应柏拉图对正义的构想和哲学王的作用?
柏拉图论述了理想国随着从贵族制到专制政体的退化而衰败。从当今的视角来看,柏拉图的观点可能错在哪里?
  • 伊索克拉底( Isocrates )是柏拉图的朋友,曾先于柏拉图创办过一所学校,主要讲授雄辩术和修辞学,该学校存在的时间很短。——译者注
spirit,或译“激情”,下同。——译者注
  • 统治者。——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