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贝克莱
贝克莱的生平
乔治·贝克莱 1685 年生于爱尔兰。他在 15 岁时进入都柏林的三一学院( Trinity College ),在那里他学习数学、逻辑、语言和哲学。他在取得文学学士学位后没几年就成为了这个学院的研究员,并且还被任命为英国教会的牧师,1734 年成为主教。20 岁出头他便开始了其负有盛名的著述生涯,他最重要的哲学著作包括他的《视觉新论》( Essay towards a New Theory of Vision,1709 )、《人类知识原理》( A Trealise concerning the Principles of Human Knowledge,1710 )和《西利斯和斐罗诺斯的三篇对话》( Three Dialogues between Hylasand Philonus,1713 )他到过法国和意大利去旅行,并且在伦敦成为斯梯尔、阿底松和斯威夫特的朋友。在伦敦时他曾试图说服国会支持他在百慕大创建一个学院的计划,这个计划旨在“改革英国人在我们的西半球种植园的作风,并在美洲野蛮人中传播福音。”1728 年,他带着新婚的妻子航行到美洲,并在纽伯特的罗德岛待了三年,为他的学院制订规划。由于他的学院的资金始终没有筹集到,贝克莱回到伦敦,通过与约拿丹·爱德华的频繁联系在美洲的哲学中留下了他的影响。在那以后不久,他回到爱尔兰,在那里当了 18 年的克莱因主教。在 65 岁时他偕妻子与全家定居牛津;一年后的 1753 年他去世了,被葬于牛津基督教教堂墓地。
存在的本质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洛克对哲学的常识立场竟然影响贝克莱去制定一种初看起来是如此违背常识的哲学主张。由于否认在每个人看来最明显的东西,他成了人们严厉批判和嘲笑的对象。贝克莱企图否定物质的存在。萨缪尔·约翰逊曾踢了一块大石头一脚,并且说到贝克莱:“我这就是反驳他。”这想必是表达了许多人对贝克莱的反应。
贝克莱的令人震惊和带有挑衅性的公式是“存在就是被感知”( esse est percipi )。显然,这将意味着如果有某物没有被感知,它将不存在。贝克莱完全意识到他这个公式中潜在包含着的荒谬之处,因为他说:“这并不能说成是我取消了存在。我只是宣示了我所理解到的这个词的意义。”但不管怎么说,当说到某物的存在依赖于它的被感知时,这的的确确就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即它在没有被感知时是否存在。在贝克莱那里这全部的问题都在于我们如何解释或理解存在这个词:“我说我写字的这张桌子存在,这就是说,我看见它并摸到它;而如果我走出我的书房,我还会说它存在,这话的意思是如果我在我的书房中我就会感知到它,或是某种另外的精神在现实地感知到它。”在这里贝克莱认为,存在这个词无非意味着包含在他的公式里的那个意思,再没有别的,因为我们找不到任何一个场合,在其中我们使用“存在”这个词而不同时设定有一个心灵在感知着某物。对于那些主张物质事物不与其被感知发生任何关系也有某种绝对存在的人,贝克莱答复说:“这在我看来是难以理解的。”他认为,的确,“和以前一样,马在马既里,书在书房中,甚至我不在那儿时也是如此。但既然我们不知道有任何不被感知而事物也存在的例子,则桌子、马和书,甚至当我没有感知它们时也存在,就是因为有某个感知者确实在感知它们。
贝克莱怎么会提出这个新观点来呢?在《视觉新论》中他论证说,我们的一切知识实际上都依赖于视觉和其他的感官经验。贝克莱具体论证道:我们从来也没有感到空间和体积;当我们从不同的视角来看事物时,我们所有的不过是对事物的不同视觉或感知。我们也没有看到距离,对象的距离是由我们的经验所暗示的。所有我们看到的东西都是我们的视觉机能能够感觉到的对象的性质。我们没有看到一个对象的“近”,我们只是在向它移动或者远离它时,对它具有不同的视觉。贝克莱越是考虑我们自己心灵的活动并对他的观念如何与他心灵之外的对象发生关系感到不解,就越是肯定,他绝不可能发现任何不依赖于他的观念的对象。他说:“当我们尽全力去想象外部物体的存在时,其实一直都在沉思我们自己的观念。”想象公园里有树,书橱里有书而并没有人看见它们,这对我们来说好象是再容易不过的了。但贝克莱说,这一切其实不过就是“在你的心灵中制定出某些你称之为书和树的观念。…… 但这时不正是你自己一直都在感知它们或思考它们吗?”他下结论说,除非想象它们与某个心灵发生关系,否则对任何事物的思考都是不可能的。我们从来也没有经验过像我们的“近”或“远”的观念所可能暗示的存在于我们之外并与我们分离的某物。在“外面“没有什么我们并不对之有所感知的东西。
物质和实体
正是洛克的哲学导致贝克莱对事物的独立存在——对物质的实在性——提出了怀疑。洛克并没有能够把他自己的知识理论推进到贝克莱视为不可避免的结论。当洛克说实体是“我们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的时候,他离贝克莱明确说出的“实体是无”就只有一步之遥了。洛克在处理观念和事物之间的关系时,是认为在第一性的质和第二性的质——对象的体积、形状等为一方面,颜色、味道和气味等为另一方面——这两方面之间有着实在的差别。他认为一方面颜色只作为观念存在于心灵之中,另一方面体积却与对象的实体有关。而“实体”在洛克看来就是在像颜色这样的第二性的质的“后面”或“底下“存在着的实在,因而是独立于心灵的。
然而,贝克莱论证说,“从一切性质中抽象出来的”体积、形状和运动“是不可设想的”。例如,什么是樱桃?它是软的、红的、圆的、甜的和香的。所有这些性质就是樱桃有能力通过感官在心灵中所产生的观念。这样,我们就摸到了它的软性,看到了它的颜色,既摸到又看到了它的圆性,尝到了它的甜味,并闻到了它的芳香。而这一切性质的存在都在于它们被感知。而除去这些性质,则没有被感到的实在——简言之,再没有任何东西。因此,樱桃就是由我们所感知的所有性质所组成的;樱桃(以及一切事物)代表了诸感觉的一种复合。假设我坚持有某些第一性的质不能被感官所感知到,如体积和形状之类,贝克莱就会回答,甚至把形状和体积设想为不依赖于感知因而不依赖于第二性的质的,这也是不可能的。他问道难道“哪怕是在思想中”可以把第一性的质和第二性的质分开吗?他又说,“那我就可以同样容易地把一个事物和这个事物自己分离开来,……实际上,对象和感觉就是同一个事物,因而是不可能把一个从另一个中抽出来的。”所以,一个事物就是它的被感知的性质的总和,正是因为这个理由,贝克莱才认为,存在就是被感知。既然实体或物质是永远也不被感知或感觉到的,所以不能说它们存在。如果实体不存在,如果只有被感觉到的性质是实在的,那么就只有思想或如贝克莱所说的精神性的存在者存在。
除了把洛克的经验论哲学引向他认为是显而易见的结论之外,贝克莱还不得不处理一系列的疑难问题。在他的《人类知识原理》中,他把这些作为“在科学中的错误和困难的主要原因,连同怀疑论、无神论和反宗教的根据…… 来展开考察。”引起一切困难的正是那个物质概念。因为如果一种惰性的物质实体被承认为实在地存在的,那么在这样一个宇宙中哪里会有精神性的或非物质的实体的存在余地呢?而且,一种基于从事物的活动中引出的一般观念的科学知识,不是会给我们提供一种不需要上帝观念的完备哲学并导致那“可恶的无神论学说”吗?这并不是要说,贝克莱因为这些神学上的后果而武断地谴责物质观念。相反,他提供了附加的理由来坚待他相信本身就是正确的观点。
物质是一个无意义的术语 洛克曾说实体或物质支撑着我们所感到的性质,或者说是它们之下的一种“基质”。在贝克莱的《西利斯和斐罗诺斯的第一篇对话》中,西利斯表达了洛克的观点:“我发现必须假设一个物质的基质,没有它就不能设想(性质)是存在的。”斐罗诺斯回答说,“基质”这个词的含义对他来说是不清楚地,他想知道“你在这个词中所指的是什么意思,不论是字面上的意思还是非字面的意思。”但西利斯承认他不可能对“基质”这个词指定任何确切的意义,他说:“我承认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由此引出的结论是:“无思想的(物质的)事物的绝对存在是无意义的说法。”这并不是说感性事物不具有实在性,而只是说感性事物只有当它们被感知时才存在。这其中的应有之义是只有观念存在,但贝克莱又说:“我希望把一个事物称作‘观念’不会减少其实在性。”
贝克莱意识到他的唯心主义可能会遭到嘲笑。他写道:“那么太阳、月亮和星辰会变成什么呢?我们必须怎样思考房屋、河流、山脉、树木、石头,甚至我们自己的身体呢?所有这些难道是些幻想出来的怪物或假象么?”他说,根据他的那些原理,“我们并没有因此而失去自然中的任何一个事物。我们看到、摸到、听到,或是以任何方式的想到和理解到的一切,都与以往一样可靠、 一样实在。这里有的是一种‘自然事实’( rerum natura )
而实在的东西和怪物的区别仍保留着它的全部效力。“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又说只有观念存在而不是事物存在呢?贝克莱说,为了消除物质这个无用的概念,“我并没有要反对任何一个我们能够加以领悟的事物的存在,无论是通过感觉还是通过反省来领悟,……我否定其存在的惟一事物是哲学家称之为物质或有形实体的事物。而这么做对其他人并没有造成任何损失,而我敢说,人们是决不会不理解这一点的。”
科学和抽象观念 因为当时的科学,特别是物理学的情况是如此的倚重物质概念,贝克莱不得不与科学的那些假设和方法打交道。科学假定我们能够也必须把现象与实在区别开来。大海看上去是蓝的但实际上不是。贝克莱对科学家提出质疑,要求他们看看是否有任何不同于可感世界的实在。在这一分析中贝克莱遵循的是经验主义的原则并试图使这一原则精致化。他说,物理学家由于在他们的理论中容纳了形而上学,结果把科学的面貌弄得模糊不清了。他们使用这样一些词如“力”、“吸引力”、“重力”,并且认为它们指向某些实在的物理实体。甚至谈论那些以其运动引起了颜色性质的微粒,这就必须进行理性分析而不是经验分析。最使贝克莱不满的是科学家们使用那些一般的或抽象的术语,仿佛这些术语确实归于实在的实体,特别是归于一个作为基础的物质实体一样。贝克莱坚待认为,我们任何地方都不会遇到这样的实体,因为实体是一种抽象的观念。只有被感觉到的性质是真实存在的,实体的概念则是从被观察到的性质中误推出来的:“由于观察到好几个这种性质彼此相随,它们就被用一个名称来标记,于是就被称为一个‘事物’ 。这样,例如一定的颜色、味道、气味、形状和坚硬性就被一起观察到了,这就被认为是一个独特的事物,用‘苹果’这个名称来表示;另外一些观念的集合构成了一块石头、一棵树、一本书和诸如此类的可感事物。”同样,当科学家们观察到事物的活动时,他们运用“力”或“重力”这样一些术语,就好像它们就是事物或在事物中有某种实在的存在似的。但“力”只不过是描述我们对事物的活动的感觉的一个词,给我们的知识并不超出感觉和反省所给予我们的。
贝克莱的意思并不是要摧毁科学,同样,他也不想否认“事物本性”的存在。他真正所想要做的就是澄清科学语言是怎么回事。像“力”、“重力”和“原因”这样一些术语所涉及的只不过是我们的心灵从感觉中所获得的一束束观念。我们经验到热使蜡融化了,但我们从这一经验中所知道的一切只是:我们称之为“在融化的蜡”的东西总是与我们称之为“热”的东西相伴随。我们并没有关于“原因”这个词所代表的任何单个事物的知识。其实,我们惟一拥有的知识就是关于个别经验的知识。但尽管我们不具有关于一切事物的原因的第一手知识,我们的确还是知道这些事物的秩序。我们经验到 A 由 B 所跟随着这一秩序,虽然我们并没有经验到这为什么会发生。科学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关于物理作用的描述,而许多力学的原理都可以从我们的观察中精确地形成,这对于作出预测是有用的。于是贝克莱愿意让科学原封不动,但他却要澄清科学的语言,这样就没有人会认为科学给了我们比我们从可感世界中所能获得的还要多的知识了。而这个可感世界展示给我们的既没有实体也没有因果性。
上帝及事物的存在 既然贝克莱没有否定事物的存在或它们在自然中的秩序,那么对他来说就必须解释事物怎样在我们的心灵之外存在——甚至在我们没有知觉到它们时也如此,以及它们是怎样得到它们的秩序的。于是,通过详尽地阐述他的“存在就是被感知”这一主题,贝克莱认为“当我否定可感事物在心灵之外的存在时,我指的并不是我这个特殊的心灵,而是一切心灵。现在很清楚,它们有一个在我的心灵之外的存在,因为我通过经验发现它们是独立于我的心灵的。因此在我没有感知它们的这段时间中,就有它们存在于其中的另外的心灵。”而因为一切人类的心灵都会间歇性地离开事物,所以“就有一个无所不在的永恒的心灵,他知道和理解一切事物,并以这样一种方式,即按照他自己制定的这样一些规律把它们显示在我们的眼前,这些规律被我们称之为自然法则。”因此事物的存在就依赖于上帝的存在,上帝是自然中的事物的有序性的原因。
再说一遍,贝克莱并不想否认,例如甚至当他离开房间时,蜡烛仍然会在那里,而当他经过一段时间转回来时,蜡烛可能已经烧完了。但这在贝克莱只不过意味着经验有一定的规则性,使得我们有可能预测我们将来的经验会是什么样子。说蜡烛甚至当我不在房间里时还在燃烧,这并不证明物质实体独立于一个心灵而存在。对贝克莱而言,说我能够知道蜡烛的情况只是因为我现实地经验到对蜡烛的感知,这似乎是一个常识问题。同样我知道我自已存在,因为我意识到我自己的心灵活动。
那么,如果我试图以我的经验来描述和解释实在,我首先就会达到这样一个结论,即存在着像我一样具有心灵的其他人。由此就可以设想,就像我拥有观念一样,另外的人同样也拥有观念。除了我的有限的心灵和别人的有限的心灵,还有一个类似于我的更伟大的心灵,这就是上帝的心灵。上帝的观念构成了自然的有规则的秩序。存在于我们心灵中的那些观念就是上帝的观念,是上帝传达给我们这些观念,所以我们在日常经验中所感知到的对象或事物并不是由物质或实体引起的,而是由上帝引起的。上帝也使一切有限心灵的经验协调起来,保证经验中的规则性和可靠性,这种规则性和可靠性又使我们能够以“自然法则”的形式来思考。于是,观念在上帝的心灵中的这种有序安排就被传达给了人的有限心灵或精神——当然,还得考虑到神的心灵和有限的心灵之间在能力上的差别。所以,那种终极的实在就是精神的(上帝),而不是物质的,而对象在我们没有感知它们时的继续存在,是由上帝对它们的持续感知来解释的。
如同贝克莱那样说人的观念来自上帝,这暗含着对因果关系的一种特殊的解释。强调一下,贝克莱并没有否认我们对因果关系有某种洞察;他只是坚待说,我们的感觉材料并没有向我们揭示一种独特的因果力量。例如,当考虑水如何并且为什么会结冰时,我们并没有在寒冷中发现任何迫使水成为固体的力量。然而,我们的的确确通过我们的心理活动来理解因果关系。例如,我们意识到我们的意志力;我们可以有意移动我们的手臂,或者,这一点在此更为重要,我们可以在我们心中产生想象的观念。我们产生这种观念的能力暗示被感知的那些观念也是由精神的力量所导致的。但想象出来的观念是由有限的心灵所产生的,而被感知的观念却是由无限的心灵创造出来并使之存在于我们心中的。
贝克莱确信,通过他对“存在就是被感知( esse est percipi )”这一公式的讨论,他已经有效地打击了哲学唯物主义和宗教怀疑主义的立足点。洛克的经验主义,就他坚持知识建立在感性经验之上而隐藏在现象之后的实体或实在永远不可知而言,不可避免地包含着怀疑主义。贝克莱为上帝的和精神存在者的实在性所作出的论证是否成功地反驳了唯物主义和怀疑主义,仍然是成问题的,因为他的论证包含有与他在唯物主义者身上所抓到的一样的破绽。但他的影响仍然是意义深远的,只不过对后世产生持久影响的是他的经验主义而不是他的唯心主义。贝克莱在洛克经验论的基础上阐明了这样一个关键论点,即人的心灵仅仅是并且永远是就特殊的感性经验进行推理——抽象的观念并不指向与之对等的实在。休谟这位将让经验主义得到最充分表达的人,曾说贝克莱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他)质疑了被接受到这种个别性中来的意见,并断言一切普遍观念都无非是个别观念。……我把这看作是近年来在学术界中作出的最伟大和最有价值的发现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