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苏格拉底

许多雅典人误把苏格拉底看作智者,事实上苏格拉底是智者派最尖锐的批判者之一。苏格拉底之所以被人们混同于智者,部分是因为他对任何主题的不带感情的分析——智者们也运用了这一技术。然而在苏格拉底与智者派之间存在着一个根本的差异。智者派挖空心思钻牛角尖,以表明对于一个问题的任何一面都可以作出同样好的论证。他们是怀疑主义者,不相信有任何确定的或可靠的知识。此外,他们还得出结论说,既然所有知识都是相对的,那么道德标准也是相对的。相反,苏格拉底坚持不懈地进行论辩却是怀着不同的动机。他坚定地追求真理,认为自己的任务就是为确定的知识寻找基础。他也试图发现善的生活的基础。苏格拉底在履行自己的使命时,发明了一种达到真理的方法:他将知和行联系起来,所以认识善就是行善。在这个意义上,“知识就是美德”。所以,与智者派不同,苏格拉底致力于进行讨论,不是为了破坏真理,也不是要为律师和政客们提供实用技巧,而是为了获得对真理和善的实质性概念。

苏格拉底的生平

苏格拉底于公元前 470 年出生在雅典。历史上很少有某时某地像此时的雅典这样出现了如此众多的天才人物。这个时候,剧作家埃斯库罗斯已经完成了他的几部戏剧杰作。欧里庇得斯和索福克勒斯这两位剧作家此时还是小孩子,他们以后将要创作的伟大悲剧,苏格拉底很有可能到剧场看过。这时伯里克利还是个年轻小伙,他将会开创一个政治民主、艺术繁荣的伟大时代。苏格拉底有可能看过帕特农神庙和菲狄亚斯2.2 苏格拉底 - 图1的雕塑,它们就是完成于他生活的那个年代的。这个时候,波斯已经被打败,雅典已经成为海上霸主,基本上控制了爱琴海。雅典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大和辉煌。虽然苏格拉底成长于一个黄金时代,但在垂暮之年,他目睹了雅典在战争中的失败,而他自己的生命也在狱中结束。公元前 71 岁时,他遵从法庭对他的判决而喝下了毒药。

苏格拉底没有写下文字作品。我们所知道的关于他的绝大部分事情都是由他的三个著名的年轻的同代人记载下来的,他们是阿里斯托芬、色诺芬以及三人中最重要的一位——柏拉图。从这些资料里看,苏格拉底天资过人,不仅思维严谨超乎群伦,为人也热情友善,秉性幽默。他体格健壮,颇能吃苦耐劳。阿里斯托芬在他的喜剧《云》里把苏格拉底描绘得像一只自负的水鸟,取笑他转眼珠的习惯,俏皮地提到他的“学徒们”及“思想的作坊”。而色诺芬所描绘的则是一位忠诚的战士,他充满激情地探讨着道德的要求,对那些想在他这里得到指点的年轻人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柏拉图肯定了对苏格拉底的这个总的写照,并进一步把苏格拉底描绘为一个有着深沉的使命感和绝对的道德纯洁性的人。在《会饮篇》中,柏拉图讲述了一位美少年阿尔西比亚德斯是如何希望赢得苏格拉底的爱情的,他想方设法要和苏格拉底单独相处。但是,阿尔西比亚德斯说:“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他只愿意用他通常的方式和我交谈,和我待了一整个白天后,他就会离开我,自顾自走了。”苏格拉底在从军征战时比其他任何人都更能忍饥挨冻。其他人都“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用“毡子加羊毛”裹在鞋子外面,以抵御冬日的严寒。而苏格拉底,阿尔西比亚德斯说:“就穿着他平常穿的一件外套在那样的天气里出门,他光着脚在冰面上行走比我们穿着鞋走还要轻快。”

苏格拉底的注意力能长时间地高度集中。在一次战役中,他曾经站着沉思了一天一夜,“直到黎明来临,太阳升起,在向着太阳做了一次祷告之后,他才走开”。他经常从一个神秘的“声音”那里获得信息或警告他称这个声音为自己的灵异( daimon )。虽然这种“超自然的”征兆从小就侵扰着他的思想,但对此最合理的解释应该是苏格拉底具有“宗教梦幻式”的气质,尤其是具有对人类行为的道德品质的敏感,正是这些道德品质赋予生活以价值。他对早期希腊哲学家们的自然科学必定是非常熟悉的,虽然在柏拉图的《申辩篇》中,他说过:“事情的真相就是如此,雅典人、我与对自然的思索没有任何关系。”对他而言,这样的思索已经让位于那些更紧迫的问题,即人的本性、真理和善。一个决定性的事件确定了苏格拉底的使命是做一个道德哲学家,这就是德尔斐神庙的神谕。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名叫凯勒丰的虔信宗教的青年到德尔斐附近的阿波罗神庙去问,这世上是否还有人比苏格拉底更聪明;女祭司回答说没有。苏格拉底认为这个回答的意思是,他之所以是最聪明的,是因为他意识到并且承认自己的无知。苏格拉底就是以这样的态度开始了他对不可动摇的真理和智慧的探求。

作为哲学家的苏格拉底

由于苏格拉底自己没有留下文字作品,究竟哪些哲学思想可以确认是他的,现在还是有争议的。关于他的思想,我们所拥有的最全面丰富的资料来源是柏拉图的《对话集》,他是这些对话中的主角。但是长期以来一直存在的一个问题是,这里柏拉图所描绘的是苏格拉底确实教导过的东西,还是在假托苏格拉底的形象来表达他自己的思想。有些人认为柏拉图《对话集》中的苏格拉底就是历史上的那个苏格拉底。这将意味着这些对话中包含的创造性的哲学工作全都要归功于苏格拉底。要是这样看的话,柏拉图就不过是发明了一种文学体裁,使苏格拉底的思想能够保存下来并得到详尽阐述、准确表达和文字上的润色。可是,亚里士多德对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哲学贡献作出了区分。亚里士多德将“归纳论证和普遍定义”归功于苏格拉底,而将理念论——普遍的原型独立于特殊事物而存在,特殊事物只是它们的具体化——的提出归功于柏拉图。其实,争论就在于是苏格拉底还是柏拉图提出了理念论。因为亚里士多德自己对这个问题特别感兴趣,在学园里已经和柏拉图对之进行过详尽的讨论,因此,似乎有理由认为,他对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思想的区分是准确的。同时,柏拉图的一些早期对话似乎体现了苏格拉底自己的思想,比如《申辩篇》《欧绪弗洛篇》。因此,对此问题最合理的解决方法就是把两种观点各采纳一部分。这样我们就可以认为,柏拉图早期的很多对话都是对苏格拉底哲学活动的描述,而柏拉图后期的对话则主要代表了他自己的哲学发展,包括系统地提出具有形而上意义的理念论。以此为基础,我们就应当把苏格拉底视为一个原创性的哲学家,他提出了一种新方法来进行理智的探究。

要想成功地克服智者派的相对主义和怀疑主义,苏格拉底就必须为知识的大厦找到一个稳固的基础。苏格拉底在人之中,而不是在外部世界的种种事实中,发现了这个稳固的基础。苏格拉底说,内在生活是一种独特活动即认知活动发生的场所,这一活动导致实践活动,也就是行为。为了描述这一活动苏格拉底提出了灵魂或心灵( psyche )的概念。对他而言,灵魂不是任何特殊的官能,也不是任何一种特别的实体。相反,它是理智和性格的能力;它是一个人有意识的人格。苏格拉底进一步表述了他的灵魂概念的意义,灵魂是在“我们之中的,我们由于它而被断定是聪明的还是愚蠢的,是好的还是坏的”。通过这样的描述,苏格拉底是把灵魂等同于理智和性格的正常能力,而不是什么幽灵般的实体。灵魂是人格的结构。虽然苏格拉底很难确切地描述灵魂究竟是什么,但他还是确信灵魂的活动乃是去认识和影响甚至指引和支配一个人的日常行为。虽然对苏格拉底而言灵魂不是一个事物( thing )他还是可以说,我们最应该关心的就是去照料我们的灵魂,“使灵魂尽可能地善”。当我们理解了事实与幻想的区别从而将我们的思想建基于人类生活的真实状况的知识时,我们就最好地照料了我们的灵魂。由于获得了这样的知识,那些在思想中照料好了自己灵魂的人也将根据他们真实的道德价值的知识而采取相应的行动。简而言之,苏格拉底主要关注的是善的生活,而不是纯粹的沉思。

对苏格拉底而言,这种灵魂构想的要点涉及我们对一些词语的意义的清醒意识。认识到一些事物与另一些事物相矛盾——比如,正义不能意味着伤害别人——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灵魂仅仅通过运用自己的认知能力就可以发现它。因而当我们在行动中违抗这种知识的时候——例如当我们伤害一个人而同时又十分清楚这一行为违背了我们关于正义的知识的时候——就会破坏我们自己作为人的本性。苏格拉底确信人可以获得可靠的知识,而且只有这样的知识才能成为道德的正当基础。因而他的首要任务就是为他自己和他的追随者澄清一个人是如何得到可靠的知识的。

苏格拉底的知识理论:思想的助产术

苏格拉底确信,得到可靠知识最可靠的方法就是通过受到规训的对话,这种对话所起的作用就像一名思想的助产士。他称这个方法为辩证法( dialectic ),它看来非常简单,实则不然。不管面对什么问题,这方法总是先讨论它最显而易见的方面。在对话的过程中,交谈的各方将不得不澄清他们的观点,最终的结论将是一个意义清晰的陈述。虽然这套方法表面上看很简单,但当苏格拉底将之运用到别人身上时,不管是谁,不久都会感受到它那极其严密的力量,也会因苏格拉底的讽刺而感到难堪。柏拉图的早期对话就展示了这种方法,苏格拉底假装对某个主题一无所知,然后设法从其他人的言谈中抽引出他们关于这一主题所能有的最完满的知识。他认为通过对不全面或不确切的思想进行一步步的修正,就可以诱导任何人得出真理。他常常揭示出潜藏在对方观点之下的矛盾——这种技术被称作“问答法”( elenchus )——从而迫使那人放弃自己误入歧途的观点。如果有些东西是人类的心灵所认识不了的,苏格拉底也要把这点论证出来。因此他相信,没有经过仔细审视的观念是不值得拥有的,正如没有经过仔细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一样。有些对话的结尾没有结论,因为苏格拉底关心的不是提出一套教条式的思想强加给他的听众,而是引导他们去经历一个有条不紊的思想过程。

我们在柏拉图写的对话《欧绪弗洛篇》中发现了苏格拉底方法的一个很好的例子。对话发生在阿卡翁国王的宫邸前,苏格拉底等在那里想看看是谁指控他不虔敬,这可是一项死罪。年轻的欧绪弗洛赶到那里向他解释说,他想指控自己的父亲不虔敬。苏格拉底带着强烈的讽刺口吻说,有幸碰见欧绪弗洛真是让他不胜欣慰,因为欧绪弗洛指控他父亲的罪名和苏格拉底面临的指控是一样的。苏格拉底语带讥诮地对欧绪弗洛说:“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充分的理由像你现在这样行事;只有拥有极高智慧的人才能。”2.2 苏格拉底 - 图2一个人只有确切地知道不虔敬是什么意思,才能指控别人犯有这么严重的一宗罪。而指控自己的父亲犯有这项罪行将只能确证指控者知道他在谈论什么。苏格拉底表示,他对不虔敬的含义一无所知,他要欧绪弗洛解释它的意思,因为欧绪弗洛就是以这个罪名指控他的父亲的。

欧绪弗洛作出了回答,他将虔敬定义为“起诉犯罪的人”,而不虔敬就是不起诉他。苏格拉底对此回答说:“我没有要你从无数虔敬的行为中举出一两样来;我是要你告诉我虔敬的概念是什么,正是它使得一切虔敬的行为成为虔敬的。”由于他的第一个定义并不令人满意,欧绪弗洛再次尝试说:“凡是令诸神喜悦的就是虔敬的。”但是苏格拉底指出,诸神也相互争吵,这表明诸神之间对于什么是更好的和什么是更糟的意见不一。因而,同一个行动可能令一些神感到喜悦却并不令另一些神喜悦。所以欧绪弗洛的第二个定义也不充分。欧绪弗洛试图修正,他提出了一个新的定义:“虔敬就是诸神全都喜爱的,而不虔敬就是诸神全都痛恨的。”但是苏格拉底问:“诸神是因为一个行动是虔敬的而喜爱它,还是因为诸神喜欢这个行动它才是虔敬的?“简而言之,虔敬的本质是什么?欧绪弗洛再次尝试说,虔敬乃是“正义的一部分,它与对诸神给予其应得的事奉有关”。苏格拉底再次问,诸神应得的事奉是怎样的,以迫使欧绪弗洛作出一个更加清晰的定义。这个时候,欧绪弗洛已经陷入了无法摆脱的犹疑不定之中,苏格拉底告诉他:“你不能起诉你年迈的父亲……除非你确切地知道什么是虔敬和不虔敬。”当苏格拉底迫使他再一次作出一个更清晰的定义时,欧绪弗洛回答说:“下次吧……苏格拉底。我现在很忙,我得走了。”

这篇对话对于有关虔敬的话题没有得出结论。但它是苏格拉底辩证方法的一个生动例子,是他关于哲学生活的概念的一个写照。特别是它表现出了苏格拉底对定义的独特关注,定义乃是清晰思想的工具。

定义的重要性 苏格拉底求知方法的再清楚不过的体现是在他寻求定义的过程中。也正是通过对定义的强调,他对智者派进行了最有决定意义的反驳:名词术语都有确定的意义,这就从根本上动摇了相对主义。对他来说,一个定义是一个清晰而确定的概念。苏格拉底深刻地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虽然特殊的事件或事物在某些方面变化或消逝着,它们里面却有某种东西是同一的,从不变化,从不消逝。这就是它们的定义、它们的本性。当苏格拉底追问“那使得一切虔敬的行为成为虔敬的虔敬概念”时,他想要欧绪弗洛给出的就是这个永恒的意义。苏格拉底以一种相似的方法寻求正义的概念,由于它,一个行为才成为正义的;寻求美的概念,由于它,特殊的事物才可以被称作美的;寻求善的概念,由于它,我们才认为一个人的行动是善的。例如,没有什么特殊的事物是完全的美的;它之所以美只是因为它分有了更大的美的概念。此外,当一个美的事物消逝了,美的概念却依然存在。苏格拉底所看重的是我们对一般观念而不仅仅是特殊事物的思考能力。

他认为无论我们思考什么东西,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在思考着两种不同的对象。一朵美的花首先是这一朵特殊的花,同时它又是美的一般或普遍意义的一个例子或分有者。对苏格拉底而言,定义包含一个过程,通过这一过程我们的心灵能够区分思想的这两种对象,即特殊(这一个特殊的花朵)和一般或普遍(美的概念,这朵花由于分有了它才是美的)。如果苏格拉底问,“什么是一朵美的花?”或者“什么是一个虔诚的行动?”他一定不会满足于你向他指出这朵花或这个行动。因为虽然美以某种方式与一个特定的事物相关联,但这个事物既不等于也没有穷尽美的概念。此外,虽然各种美的事物互不相同,但不论它们是花还是人,它们都被称作美的,这是因为它们不管彼此有何差别,都一样分有使它们被称为美的那种要素。只有通过严格的定义过程,我们才能最终把握一个特殊的事物(这一朵美的花)和一个普遍的观念(美或美的)之间的区别。定义的过程,正如苏格拉底所展示的,是一个形成清晰确定的概念的过程

运用这种定义的方法,苏格拉底表明了真知识不仅仅是简单地考察事实,知识与我们在事实中发现那些永恒要素的能力相关,这些要素在这些事实消逝之后也依然存在。玫瑰花凋谢了,美依然存在。对心灵来说,一个不完美的三角形暗示了那个三角形(的概念)2.2 苏格拉底 - 图3,不完美的圆则被看作近似于那个完美的圆(的概念),完美的圆的定义产生了清晰确定的圆的概念。事实可以产生许多不同的观念,因为没有两朵花是相同的。同样也没有两个人或两种文化是相同的。如果我们将我们的知识仅仅限于罗列未经解释的事实,我们的结论将是所有的事物都各不相同,不存在普遍的相似之处。智者派就是这么做的,他们搜集其他文化的一些事实,然后论证说,有关正义和善的所有观念都是相对的。但是苏格拉底不愿接受这个结论。在他看来,人们之间事实上的差异——例如他们的身高、体力和智力的差异——并没有抹杀他们都是人这个同样确定的事实。他通过定义的过程,透过具体的人显而易见的实际差异,发现了是什么东西使每个人尽管有这些差异,却仍然是一个人。他的清晰的人的概念为他对人的思考提供了一个牢靠的基础。与此相似,虽然存在着文化上的差异,存在着实际的法律和道德规则上的差异,苏格拉底认为,法律、正义和善的概念依然可以像人的概念一样被严格地定义。面对我们周围变异的事实,苏格拉底并不认为我们周围的多样性的事实一定会导向怀疑主义和相对主义,相反,他相信,只要我们运用分析和定义的方法,这些事实就能够产生出清晰而确定的概念。

于是苏格拉底相信,在事实世界的后面,在事物之中,存在着一个我们可以发现的秩序。这使得他在哲学中引入了一种考察宇宙万物的方法,即对事物的一种目的论的构想——它认为每个事物都有一个功能或目标,都朝向善。例如,说一个人有一个可定义的本质,也就是说有某种行为是适合于他或她的本质的。如果人是理性的存在者,那么理性地行动就是适合于他的本质的行为。这差不多也就等于说人们应该理性地行动。通过发现每个事物的本性,苏格拉底相信他也可以在事物中发现可理解的秩序。从这个观点看,事物不仅有它自己特殊的本质和功能,而且这些功能在所有事物的整体安排中还有某种另外的目的。宇宙中存在着许多种事物,这不是由于偶然的混合,而是每个事物都各尽其职,所有的事物共同构成了有序的宇宙。很明显,苏格拉底可以区分出两个层次的知识,一个层次是基于对事实的观察( inspection )另一个层次则是基于对事实的解释( interpretation )。换言之一个是基于特殊的事物一个是基于一般的或普遍的概念。

在话语中总是使用诸如美、直线、三角形、人等普遍概念,这个事实表明,它们的使用实际上存在着某种实在的基础。重要的是,这些普遍的概念是否以像个别的语词一样的方式指称某种存在着的实在?如果约翰这个词是指存在于一个特定地方的一个人,那么人这个概念是否也指存在于某处的实在?苏格拉底是否处理了这个普遍意义上的形而上学问题,这得看我们认为柏拉图还是苏格拉底是理念论的创立者。柏拉图确实教导说,这些概念化的理念是最实在的存在者,它们独立于我们所看到的特殊事物而存在,特殊事物只是分有了这些理念。亚里士多德则拒斥主张理念单独存在的理论,他论证说,某种意义上普遍的形式只存在于我们经验到的实际事物之中。他也表明,苏格拉底并没有把这些理念和事物“分离开来”。即使苏格拉底不是见于柏拉图对话中的理念论的创立者,隐藏于可见世界背后的可理解秩序的观念,却依然是由他建立的。

苏格拉底的道德思想

对苏格拉底而言,知识和德性是同一个东西。如果德性与“使灵魂尽可能地善”有关,那么我们首先就有必要知道什么使灵魂善。因此善和知识密切相关。但是苏格拉底对于道德所说的不止于此。他实际上将善与知识等同起来,他说,认识善就是行善,知识就是德性。通过将知识和德性等同起来,苏格拉底也就认为恶行或恶乃是知识的缺乏。正如知识就是德性,恶行也就是无知。这个推理的结论使苏格拉底确信,没有人会作恶无度或者明知故犯地行恶。他说,做错事总是不自觉的,是无知的结果。

把德性与知识、恶行与无知分别画上等号,这似乎有悖于我们关于人的最基本的经验。常识告诉我们,经常有这样的情况:即使我们知道一个行为错了,我们还是会拼命去做,因此我们是故意而自愿地做错事的。苏格拉底承认我们会做坏事。但是他不认为人们是明知故犯。苏格拉底说,当人们做坏事时,他们总是以为这些事在某种意义上是好事。

当苏格拉底把德性和知识等同起来时,他心目中有一个对德性的特殊构想。对他而言,德性意味着实现一个人的功能。作为一个理性的存在者,一个人的功能就是理性地行事。同时,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为其灵魂追求幸福或好的生活。这一内在的好的生活,“使灵魂尽可能地善”,只有通过某种合适的行为方式才能达到。因为我们有着对幸福的渴求,我们就会对我们的行动有所选择,希望它们能带来幸福。哪种行动或者什么行为可以带来幸福?苏格拉底认识到,有些行动表面上带来了幸福,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因此我们常常选择那些本身很成问题的行动,却以为它们可以带来幸福。小偷或许知道偷窃本身是错误的,但是他们依然行窃,希望以此获得幸福。与之类似,我们追求权力、肉体愉悦和财富,以为它们是成功和幸福的标志,却混淆了这些东西的真正基础。

不管怎么说,把恶行和无知等同其实并不是那么违背常识的,因为苏格拉底所说的无知是对一个行动产生幸福的能力的无知,而不是对行动自身的无知。这是对一个人的灵魂的无知,即不知道怎么办才可以“使灵魂尽可能地善”。因此过错就是对某些行为不确切的估计造成的后果。这种不确切的预期以为某些事物或愉悦能带来幸福。因而,过错之所以是无知的产物,就是因为人们在做错事的时候指望它会产生其产生不了的结果。无知即在于看不到某些行为并不能产生幸福。要有对人类本性的真知识,才能知道什么才是幸福所必需的。还要有对事物和行为类型的真知识,才能知道它们是否能实现人们对幸福的要求。这就要求我们的知识能够区分:什么东西表面看上去能带来幸福,什么东西确实能带来幸福。

所以,说恶行是无知,是不自愿的,就是说没有人会故意选择损害、破坏或者毁灭自己的人性。甚至当我们选择痛苦时,我们也是希望这种痛苦能够带来德性,实现我们人的本性——这个本性追求着它自己的好的生活。我们总是认为我们的所作所为是正当的。但是我们的行为是否正当则依赖于它们是否与真的人性相和谐,而这是一个真知的问题。此外,因为苏格拉底相信人性的基本结构是恒常的,所以他相信有德性的行为也是恒常的。这就是他得以克服智者派的怀疑主义和相对主义的基础。苏格拉底为道德哲学所设定的方向,是道德哲学在整个西方文明史中一直遵循的。他的思想得到了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基督教神学家们的修正,但它依然是理智和道德方面万变不离其宗的主导性传统。

苏格拉底的审判和死亡

苏格拉底确信,我们最该关心的就是照料我们的灵魂,所以,他把一生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审视他自己的生活和其他雅典人的生活和思想上。当雅典在伯里克利统治下是一个稳定而强大的民主社会时,苏格拉底可以履行他作为一只“牛虻的使命而没有招致严重的反对。他不留情面地在人们无序的行为之下追寻稳定恒常的道德秩序。这一追寻要么令人愤怒,要么令人愉快,这也为他带来“从事于悖论的智者”这个名声。更糟糕的是,人们认为他的思想太没有拘束,对于那些雅典人认为不容置疑的敏感问题也进行追问。然而,在雅典经济和军事上还强大的时候,苏格拉底可以随其所好去进行追问而不受惩罚。但是,随着雅典的社会大势走向危机和挫折,苏格拉底再也不能免于受到追究了。他在上层社会的年轻人中发展辩证技能的努力——尤其是对道德习俗、宗教和政治行为的创根问底的技巧——已经引起了人们的疑虑。但是直到雅典与斯巴达交战期间,他的行为终于被认为是具有明显的、迫在眉睫的危险性的。

与这场战争有关的一系列事件最终导致了对苏格拉底的审判和处死。其中之一是阿尔西比亚德斯的叛国行为,他是苏格拉底的学生。阿尔西比亚德斯的确去了斯巴达并为斯巴达人在与雅典的作战中提出了颇有价值的建议。这就难免让许多雅典人认为苏格拉底在某种程度上应该为阿尔西比亚德斯的行为负责。此外,苏格拉底发现自己与五百人会议分歧严重,他是其中的成员之一。他们面临的问题是,有 8 位军事指挥官被指控在亚吉努撒群岛附近的一次海战中玩忽职守。雅典军队虽然最终赢得了这场战争,但是他们也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损失了 25 艘战舰和 4000 名士兵。8 位卷入这场损失惨重的战役的将领被要求受审。但是,五百人会议不是一个一个地确定每一位将军的罪责,而是被命令一次性投票表决这 8 个人全体是否有罪。起先会议抵制这一动议,认为它违反了正常的法律程序。但是当检举人威胁说除了将军们还要起诉会议成员时,就只有苏格拉底还坚持原来的意见,其他会议成员都屈服了。将军们后来被认定有罪,其中已经被监禁起来的 6 人被立即执行了死刑。这些事件发生在公元前 406 年,在公元前 404 年,随着雅典的衰落,苏格拉底再一次发现他面临着强大的反对势力。在斯巴达胜利者的施压下雅典成立了一个 30 人团为雅典的新政府起草法律。但是这个 30 人团很快蜕变成一个横暴的寡头统治集团,他们专断地迫害以前拥护伯里克利民主秩序的人,为自己聚敛财富。仅仅过了一年,这个寡头集团就被暴力推翻了,雅典重新建立起了民主秩序。但是很不幸,被推翻的寡头集团里有一些人是苏格拉底的好友,尤其是克里提亚斯和查米德斯。这是他又一次因株连而获罪,如同在先前阿尔西比亚德斯的案件中他因为是叛徒的老师而被判入狱一样。到这个时候,人们对苏格拉底的愤怒已经发展到对他的不信任。大概在公元前 399 年,苏格拉底被控受审,据第欧根尼·拉尔修记载,他被指控的罪名是“( 1 )对于城邦所崇拜的神不虔敬,而是引入新的陌生的宗教惯例;( 2 )更有甚者腐蚀青年。指控者要求判处苏格拉底死刑”。

苏格拉底听到对他的指控后本来可以选择自愿流放。但是他依然留在雅典,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法庭的陪审团由大约 500 人组成。柏拉图的《申辩篇》记载了苏格拉底为自己做的辩护,这是对他理智能力的光辉证明。它有力地揭露了原告们的动机和他们指控根据的不充分。他强调自己对雅典的毕生忠诚,他提到了他的军旅生涯和在审判将领们的事件中对法律程序的维护。他的辩护是强有力论证的典范,完全建立在引用事实和要求讲理的基础上。当他被判有罪时,他还有机会提议给自己定什么刑。苏格拉底不但坚信自已无罪,而且坚信他这样的生活和教导对雅典是有价值的,他提议雅典人应该让他得到应得的奖赏。苏格拉底把他自己和“在奥林匹克比赛中赛马、赛车夺冠的人”作了比较,他说:“这样的人只是让你们表面上快乐,而我是令你们真正地快乐。”因此,他说,他的奖赏应该是“由城邦出钱在名人院里奉养他”,这个礼遇是只有声名显赫的雅典人、将军、奥林匹克冠军和其他杰出人士才能荣享的。陪审团在他的傲慢面前颜面扫地,最后判处他死刑。

最后,他的朋友们试图提供机会让他越狱逃跑,但是苏格拉底坚决不从。正如他拒绝在陪审团面前提及他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们来打动他们一样,现在他也没有为他的学生克里托的恳求所动,克里托曾说,他不想想自己也得想想他的孩子们。他如何能够收回他曾经教导别人的东西,抛弃自己对真理永远忠贞不渝的信念?苏格拉底相信,逃跑就是违抗并损害雅典和雅典的法制,那将是在追求一个错误的目标。法律对他的审判和死刑并无责任;有责任的是那些误入歧途的原告们,是阿尼图斯和美勒托,是他们犯了错误。因此,他服从法庭对他的判决,以此证明他对法制的尊重。

柏拉图在他的《斐多篇》中描绘了苏格拉底喝下毒药后的最后时刻:“苏格拉底摸了一下自己,说等药力抵达心脏,他就完了。他已经开始变冷……说出了最后的话,‘克里托,我还欠阿斯克勒比俄斯2.2 苏格拉底 - 图4一只公鸡;千万别忘了替我还上’……这就是我们这位朋友的结局,我认为他是他的时代所有人中最优秀、最睿智、最公正的人。”

总 结

随着智者和苏格拉底的出现,哲学的中心问题发生了变化。关注点不再是自然根本上是由什么构成的,而是转到了人们可以认识何种事物,甚至人们是否有能力认识任何事物这些更一般的问题上。知识是可以达致的吗?关于众神,我们有可能知道任何东西吗?存在一个普遍的道德标准吗?智者对这些问题的回答通常持怀疑主义态度,对于普罗泰戈拉而言尤为如此。他在“人是万物的尺度”的著名表述中提出了相对主义的观点,真理以个体人的视角而非某种外在的普遍标准作为其基础。通过论证无物存在,高尔吉亚进一步推进了一种关于知识的怀疑论观点:如果有物存在,那么它就是不可理解的;而即便它是可理解的,它也不可被交流。色拉叙马霍斯挑战了正义的普遍标准的观点,他的观点是,不正义比正义更适宜于人,而强力造就正当。

尽管苏格拉底受教于智者,并运用了许多来自他们的论证技巧,但他拒斥他们怀疑主义和相对主义的立场。相反,他主张人们可以获得真正的知识,并且这种知识是道德,以及使我们过上善的生活之能力的基础。苏格拉底获得知识的途径是辩证法。通过对话,他会质疑一个人的观点,尤其是涉及虔敬、正义和美等重要概念定义的那些。在对话的过程中,他会迫使他的对手陷入自相矛盾,由此使他们将其最初可能拒斥了的观点和立场重新纳入考虑。苏格拉底将道德善与知识等同起来,并认为从来没有人明知而犯下恶行,这样做只是出于无知。

苏格拉底的大部分人生都花在了在雅典与人论辩,以及教授雅典的富家子弟上。他刻意采取了一种对抗式的方法,他也知道人们都认为他是一个讨厌的人。他善于激起争议的名声最终将他击倒了,71 岁时,他因无神论和败坏年轻人的指控而受审并被处死。在他的审判中,他捍卫了他人生的使命,说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

研究问题
  • 智者教授一门叫作“背反论”的论辩技巧,学生从中学会以相同的力度论证同一件事的两面。在某些情形,例如法律训练中,这种技巧是有价值的。可在另外一些情形中,背反论的训练会是对社会有害的吗?为什么?
普罗泰戈拉作出过这个有名的陈述:“人是万物的尺度。解释这句话的意思并描述一些在其中这一陈述貌似为真的情形,以及另外一些为假的情形。
  • 普罗泰戈拉还作出了这一著名陈述:“关于神我既不能认识到他们是否存在,也不能认识到他们是什么样子的;因为阻碍我的认识的因素有很多:主题的晦涩,人生的短暂。”解释他的论点,并讨论你是否赞同。
高尔吉亚撰写了一部作品,他在其中论证了( 1 )无物存在;( 2 )如果有物存在,那么它是不可理解的;( 3 )即便它是可理解的它也不可被交流。有些学者认为他仅仅是作为一个逻辑演练而写下了这些。暂且不论他是否发自内心地赞同这个论证,他的写作对于早期哲学的走向可能产生什么影响?
  • 色拉叙马霍斯主张,不正义的人要胜过正义的人而正义仅仅是更强者的利益。这些说法是什么意思,他说得对吗?
苏格拉底声称他与智者们不同。他们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和不同?
  • 描述苏格拉底的辩证法提供一个例证并讨论其是否是获得知识的有效方式。
苏格拉底时常通过为重要的词项,诸如善、正义、美以及虔敬等等寻找适当的定义来着手讨论哲学主题。这些都是表达道德价值的词项。选择其中一个概念,并解释定义是否是探索这个观念的有效方式。
  • 苏格拉底认为,道德善与知识紧密相联,并且从来没有人明知而犯下恶行,而只是出于无知才会这样做。用一个例子来解释他是否正确。
苏格拉底通过“坚称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来辩护他对抗式的生活方式。解释这句簸言的意思,以及它是否成立,即便让某人的生活陷入苏格拉底那样的危险境地是否也仍旧如此。
  • 三人中高尔吉亚曾作为林地尼的使节在雅典发表演说,说服了雅典与林地尼结盟反对叙拉古,其余两人为游历四方的教师;希庇亚则常代表埃利斯城邦出使雅典和其他城市,也是一个智者。——译者注
菲狄亚斯(Phidias,约公元前 490 年-公元前 432 年),古希腊伟大的雕塑家。——译者注
  • 到此为止,苏格拉底在与欧绪弗洛的谈话中尚无讽刺意味,只是当欧绪弗洛提出他是出于对诸神的“虔敬”以后,苏格拉底才采用了讽刺手法追问什么是真正的虔敬。作者在此的理解似有偏差。——译者注
原文是“the Triange”,英文可以把一个具体名词字首大写,表示抽象的普遍概念。这里就是指三角形的概念。后面原文的“the perfect Circle”同理。——译者注
  • 希腊神话中的医神。——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