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 海德格尔

海德格尔的生平

甚至在海德格尔出版任何作品之前,他作为一个杰出思想家的名声就已在德国大学生中传颂开了。作为一名教师,海德格尔的非同寻常之处就在于他并没有建立“一套哲学观念”或一个哲学“体系”,他没有用那种学生易懂易记的一板一眼的学院思想方式创作过任何东西。他更感兴趣的不是学者的那些目标,而是思想的种种问题。他将注意力从传统的对理论和著作的关注转向对思想着的个人的关注。我们生于这个世界,并通过思想来对我们的一切经验作出反应。海德格尔所要探讨的是当我们作为生存的人而思想时,我们所思想的是最深刻的本性。

1889 年,海德格尔出生于德国黑森林地区,在康士坦茨湖和弗赖堡上了预科。他被引向哲学是在 17 岁的时候,那时他的教区牧师送了他一本布伦塔诺的名为《论亚里士多德的存在的多义性》的著作。这本书虽然很难懂,但给青年海德格尔留下了深刻印象,促使他终生追问存在的意义,或“那支配着万物存在的意义”。沿着这条道路,海德格尔还受过克尔凯郭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采的影响。在他们那里,他发现哲学所关注的一些问题通过注意具体的、与历史有关的问题而得到了极富创意的澄清。他在弗赖堡大学一开始是学习神学,但是四个学期后,由于受胡塞尔的影响,他转攻哲学专业。在完成论文和一些更深入的研究时,海德格尔成了胡塞尔的助手,直到他 1923 年被聘任为马堡大学副教授。在马堡,他研究亚里士多德,对现象学作出了一种新的解释,并努力撰写一部手稿,这部手稿后来成为他最著名的著作。为了帮助他晋升,他的系主任敦促他将这部手稿完成,并且在 1927 年,海德格尔匆忙地出版了他的这本书,题为《存在与时间》,但他有意使该书并未完成。一年后,即 1928 年,海德格尔被选为胡塞尔在弗赖堡大学的哲学教席的继承人。

1933 年,他被推为弗赖堡大学的校长。在不到一年以后,即 1934 年,他辞去校长一职,而在接下来的 10 年,他所授的课程对纳粹的哲学解释持批判立场。1944 年他被宣布为弗赖堡大学中“最可牺牲”( mos texpendable )的教职员,被征召进了“人民冲锋队”。法国占领军禁止他重返教学岗位,直到 1951 年,即他退休的前一年。在他退休后,他发表了几篇论文和对哲学史的阐释,包括两卷本论尼采的著作( 1961 )和他最后的著作《思想的事情》( The Matter of Thinking,1969 )。1976 年,海德格尔逝世于弗赖堡,终年 86 岁。

作为在世的此在

我们已经看到,胡塞尔论证了我们所理解的世界现象只不过是它们对我们的意识的自我显现其自身的那个样子。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采取了一种类似的方法,试图通过首先理解人来理解一般的存在。“人”的观念有可能产生误导作用,这尤其是因为整个哲学史上,对“人”的定义往往类似于对物的定义。在胡塞尔现象学的启发下,海德格尔避免根据那些把人与世界分开的性质或属性来定义人。现象学关注整个经验现象的领域,而不是将它分裂为不同的部分。海德格尔严格将古希腊词“phenomenon”(现象)作为“显示出自身的那种东西”来理解。而正是我们人的生存显示出它自身,这和我们在传统哲学中所看到的“人”的概念是大不相同的。为了把他关于人的概念和传统的理论区分清楚,他造出了意思直接就是“此在”( being there )的德文词“Dasein”。最好是把人——此在——描述为一种独特类型的存在,而不要将其定义为一个对象(客体)。正如海德格尔所指出的那样:“因为我们不能通过引用属于(一个对象)的‘什么’种类去定义此在的本质……我们选择把这个实体(个人)叫作‘此在’,‘此’这个术语纯粹是个人的存在的表达。”所以如果我们追问人性的本质是什么,那么回答并不在于一些属性或性质,而是人如何生存。这就是说,关于“我们是谁?”这个问题,我们的人性的基本经验究竞告诉了我们些什么?

我们基本的人生状态就是我们的“在世界中存在”19.2 海德格尔 - 图1( being-in- the-world )。首先,考虑一下我们一般的日常生活经验,海德格尔称之为“一般的日常性”。作为此在的在世并不同于一个东西在另一个东西之内,如水在玻璃杯之内或衣服在壁橱之内,此在以“居住”的意义在世,以“熟悉”或“我照看某物”的意义在世。这里强调的不是一个客体与另一个客体在空间中的关系,而是一种理解。例如,说“她‘在’爱中”并不是指她所处的地点,而是指她的存在的类型,同样,说人在世界中不仅是将他们置于一个空间中,也是描述他们的生存结构,这种生存结构使他们有可能对世界进行有意义的思考。

我们在世的核心特征是我们把物作为“工具”( gear ),作为它们所为的目的来打交道。这也就是说,我是把物当作器具来看待的。以一把锤子为例,与一把锤子打交道,我们首先是考虑如何使用它。我们将它作为一个器具来使用,以实现某个目的。我愈使用它,就愈不会意识到它是一个客体(对象)。这时似乎在我和锤子之间没有任何距离。我也将物像锤子一样视为某个筹划的一部分,在这一筹划所包含的由各种不同目的所组成的关联( context )中实现它的目的。如果锤子损坏了,我们就会以不同的方式去看待它,也就是把它当作一个物或一个对象。根据海德格尔的看法,我们具有一种特殊的洞察,叫作“审慎”( circumspection ),它显示了这个东西的目的。我们选择一个工具或器具,并不是首先观察它的属性,然后从这些属性中推出它的目的,相反,我们首先看到它的目的。这意味着决定某物是一个器具还是一个纯粹对象的,并不是物的属性。毋宁说,我们筹划这样一个关联,其中的每样东西都有其独一无二的作用,这种作用就解释了我们对那个东西的不同看法。而且,一个东西,比如一把锤子,只有在与某个包含一些其他目的的任务的关系中,才有一个目的。在完成这一任务的过程中,没有任何东西具有揭示其他目的的属性;例如,在这把锤子中没有任何性质表明,要用它将钉子钉在屋顶上还需要一架梯子。任何特殊的东西,只有当它与其他目的相联系时,才有意义。正是这种目的之间的网络关系,在我们同作为器具的事物打交道之前被揭示出来,并使我们能理解作为器具而存在的东西。发展这种目的网络或关联属于我们的本性。由于个人筹划“他们的”世界的方式不同,甚至可以由相同事物组成不同的世界。

此在拥有三重结构,它使我们筹划这个世界的方式成为可能。第一是我们的“理解”,凭借这种理解,我们筹划对物的关系和目的。事物正是通过这些被筹划出的交互关系而具有意义的。第二是我们的“情绪”( mood )或“态度”( approach ),这影响我们如何与我们的环境相遇,在失望或高兴的心境中,我们的任务将会作为失望或高兴敞开,这些并不仅仅是态度,它们描述了我们的存在方式和世界对我们的存在方式。第三是我们的话语( discourse )。只有能在语言中表达出来的东西,才能被理解,才能被我们的情绪所左右。

作为操心的此在

对于海德格尔来说,此在的“在世”是我们对事物的最原始、最基本的观点。但是这并非事情的全部。更重要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即我们要思虑我们与之打交道的事物。可以说,我们总是为各种事情、任务和关系所吸引。我们对我们环境中的工具和任务有一种实践的操心。我们对我们周围的人的共同体有一种个人的操心。这一点对于我们的自身认同( identities )是重要的,以至于“操心”( concern )就是我们的根本属性。所以,为了理解此在,我们必须理解这种操心的基本性质。海德格尔认为,有三种操心的成分,每一种都在我们内心产生相当程度的焦虑。第一,我们完全是被抛入世界中来的。我并没有要求出生,但我却在此了。我们过去的这种特点他称之为“实际性”( facticity )。第二,我们有选择的自由。我们对我们生活的改变负责,并且我们必须作出恰当的决断来不断成为真实的自我。这涉及我们的未来,而且这也是他称之为“生存性”( existentiality )的一个特点。第三,在丧失我们的“真实”性这一意义上,我们沉沦了。我的真实的存在要求我意识到并肯定我的独一无二的自我,并对我的每一行为负责。实际性和生存性分别设计我的过去和未来,而“沉沦”( fallenness )则涉及我的当下处境。

我陷入一种非本真的生存,这是件很微妙的事情,但不管怎样,这都必然意味着一种托庇于某个共我( public self )和某种非个人的身份以逃避自我的倾向,我成了一个非个人的“常人”,人们期望常人如何行动,我就如何行动,而不是成为一个具体的“我”,即我该如何做就如何做。我压下任何想成为独一无二和胜过他人的冲动,从而将我自己降低到平常的人的水平。我闲谈( gossip ),这反映了我对他人的肤浅解释。我为了消遣而猎奇求新,我不知道自己的目的何在,结果陷入了完全的模棱两可。然而,我不能永远回避我的真实自我,“畏”( anxiety )19.2 海德格尔 - 图2 会闯入我的内心。在海德格尔看来,“畏”并不只是一种心理状态,而是人的一种生存。“畏”并不像“怕”,“怕“有一个对象,如一条蛇或一个敌人,这些是我们能够加以提防的;但“畏”指向虚无,确切地说,是指向“什么也没有”( nothing )。“畏”显示了在我们的存在中“无”( nothingness )的在场,没有任何办法能改变无——我的死亡的不可避免性——在我们的存在中的核心地位。时间本身,对我们来说,成了一个“畏”的因素。我知道时间,主要是因为我知道我在走向死亡,我的生命的每一瞬间都与这样一个事实息息相关:我将要死亡,而将我的生命和我的死亡分开是不可能的。我想否认我的暂时性,逃避我的有限生存的不可避免性,但最终我必须肯定我的真实的自我,从而豁然开朗地领悟到我是什么、我是谁。然后我将发现,在我的非本真的生存中,我一直在试图做不可能的事,即试图掩盖我的有限性和暂时性这一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