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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三日的《人物》杂志颇具代表性。

给封面增辉的是那周去世的名人,一位因持有可卡因和各类麻醉药品而被监禁的摇滚明星,他在监狱中上吊自杀了。杂志里面的内容是通常的大杂烩:九宗发生在内布拉斯加州荒凉的西半部的未破的性谋杀案;一位健康食品权威因儿童色情作品而身败名裂;马里兰州的一个家庭主妇种出了一只有点像基督半身像的南瓜——条件是你在昏暗的房间里半闭着眼睛看它;一名勇敢的截瘫女孩为参加纽约自行车比赛而刻苦训练;一起好莱坞的离婚事件;一宗纽约社交界的婚事;一名摔跤手在心脏病发作后逐渐康复;一个喜剧演员正在打的赡养费官司。

还有一个故事说的是,犹他州的一位企业家正在销售一种名叫“唷,妈妈!”的新式玩偶。“唷,妈妈!”设计得像“人见人爱的丈母娘或婆婆”(丈母娘或婆婆可能人见人爱吗?)。她有一个内置式的录音机,可以说些类似“亲爱的,他从小到大,我家的饭菜从来不会是冷的”,“当我来住几周时,你的兄弟从没有给我看脸色”。最可笑的是,要让她讲话,你不用拉“唷,妈妈!”背后的线,而是要用尽全力踢这个鬼东西!“‘唷,妈妈!’里塞满了衬垫,保证不会破裂,也保证不会磕坏墙壁和家具。”它的发明者盖斯帕德·威尔摩特先生骄傲地说。(这篇文章里还顺便提到,此人曾因逃避收入所得税而被起诉——不过后来指控又被取消了。)

在这本美国主要的娱乐资讯杂志发行的这期娱乐资讯刊物的第三十三页上,页面顶端的图例是典型的《人物》风格:有力、简练、尖锐。上面写着:传记。

赛德和他的妻子丽姿并排坐在厨房的桌前,一起第二遍阅读杂志时,赛德说,“《人物》杂志喜欢直截了当。传记。如果你不想看传记,那么就翻到‘不幸遭遇’栏目,读读几个女孩子在内布拉斯加州腹地被干掉的故事。”

“当你真得思考这件事情时,就不那么好玩了。”丽姿·波蒙特说,接着又自相矛盾地用拳头捂着嘴咯咯地笑起来。

“不好玩,哈哈,但确实古怪。”赛德说着又开始翻那篇文章。他一边看,一边心不在焉地摸着自己额头上的一块白色小疤。

和《人物》上的多数传记一样,这篇文章也是文字多于图片。

“你为此感到遗憾吗?”丽姿问。她一直留心听着双胞胎的动静,但目前他们情况良好,正像羔羊一样熟睡。

“首先,这事不是我做的。”赛德说,“它是我们做的。两人共同做的一件事,一件与我们两人都有关系的事情,记得吗?”他敲敲文章第二页上的一张照片,照片中赛德坐在滚筒上卷着纸的打字机前,他的妻子正把一盘果仁巧克力蛋糕递向他。看不清照片里纸上是否打了字。这也无关紧要,反正都是摆摆样子。写作对他而言始终是一项艰苦的工作,不是有人在一旁观看时他可以做的事情——如果看客中的一人恰巧是《人物》杂志的摄影师,那更是不行了。若是乔治,会容易许多,但对赛德而言,实在是他妈的困难。在他试着写东西时(间或他倒也能成功地写出点什么),丽姿不会靠近他,不会拿电报给他,更别说递果仁巧克力蛋糕给他吃了。

“没错,可是——”

“其次……”

他看看这张丽姿拿着果仁巧克力蛋糕、他抬头看她的照片。他俩都在咧着嘴笑。这种笑容在某些人脸上看起来相当古怪,因为这类人即使在开心的时候也很少会展露出微笑这样平常至极的表情。他想起自己过去在缅因州、新罕布什尔州及佛蒙特州做阿巴拉契亚山地向导的时光。在那些暗淡的日子里,他的宠物是一只名叫约翰·威斯利·哈丁的浣熊。倒不是他试图豢养约翰;而是这只浣熊不知怎么搞的就跟上了他。他喜欢在寒夜里喝点小酒,约翰·威斯利也喜欢,有时,当浣熊多喝几口时,它也会那样咧嘴笑。

“其次什么?”

其次,曾获一次国家图书奖提名的作家和他的妻子像两只喝醉酒的浣熊那样咧着嘴对笑,真是有点滑稽,他想,然后就再也无法忍住笑了:笑声从他体内喷涌而出。

“赛德,你会吵醒双胞胎的!”

他试着压住笑声,但没成功。

“其次,我们看上去像一对白痴,可我一点也不介意。”他说着紧紧地抱住她,亲吻她的脖颈。

在另一个房间,威廉和温迪先后开始哭起来。

丽姿想要责备地瞪他,却没办法做到。听到他笑真是太好了。或许是一件好事,因为他笑得不够多。他的笑声对她有一种陌生而奇异的魔力。赛德·波蒙特从来都不是一个爱笑的男人。

“我的错。”他说。“我去摆平他们。”

他起身,撞到了桌子,差点儿把它撞翻。他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可是却出奇的笨手笨脚;他身上依旧保留了一部分孩子气。

丽姿在桌子中央的花瓶滑到桌边、摔到地板上之前,及时抓住了它。

“哦,赛德!”她说,但接着她也开始笑起来。

他又坐了一会儿。他没有完全握住她的手,但他用自己的双手温柔地抚摩它。“听着,宝贝,你介意吗?”

“不。”她说。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说:但它让我感觉不安。不是因为我们看上去有点傻,而是因为……唔,我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总之,它就是让我有点不舒服。

她想这么说,却没有说出口。听到他笑真是太好了。她抓住他的一只手,用力捏了一下。“不。”她说,“我不介意。我认为它很有趣。并且,当你终于决定好好写完那本该死的《金毛狗》时,如果宣传有利于它的出版销售,那就更好了。”

她站起来,当他也想起身加入她时,她按着他的肩膀要他坐下。“你下次再去照顾他们吧。”她说,“我要你就坐在这儿,直到你想要摧毁我的花瓶的潜意识冲动最终消失。”

“好吧。”他微笑着说,“我爱你,丽姿。”

“我也爱你。”她跑去照料双胞胎,赛德·波蒙特则又开始翻阅他的传记。

与多数《人物》杂志上的文章不同,赛迪亚斯[4]·波蒙特的传记并没有以一张占据整页的照片开头,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大小不到四分之一页面的照片。尽管如此,这张赛德和丽姿在墓地拍的照片还是很抓人眼球,因为某个品位独特的版面设计师给它镶了黑色的饰边。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照片下面的几行铅字顿时被突显了出来。

照片里,赛德拿着一个铲子,丽姿拿着一把锄头。他俩旁边有一辆手推车,上面放着其他一些墓地上使用的工具。坟墓上,摆着几束花,墓碑上的文字清晰可见。

乔治·斯塔克

1975—1988

不是一个很好的人

与这个地点和显而易见的行为(根据碑文上的日期,刚被安葬的是一个才十几岁的小男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两名假教堂司事正隔着新铺的草皮握手——还笑得很开心。

当然,整件事情都是摆摆样子。配合这篇文章的所有照片——埋葬遗体、展示果仁巧克力蛋糕,以及赛德在拉德洛[5]树林中的一条废弃道路上独自漫步“找寻灵感”——都是拗造型给人看。这很滑稽。丽姿和赛德在超市买《人物》杂志差不多有五年了,他俩都取笑它,但如果手边没有好书,他们又都会在吃晚饭或上厕所时翻阅它。赛德时常会思考这本杂志的成功,它是如此有趣,究竟是因为它一直热衷于报道名人的花边新闻,还是因为它的编辑风格:大幅的黑白照片,主要由宣言式的简单句构成的黑体字正文。但他从未怀疑过这些照片是不是摆拍的。

给他们夫妇拍照的摄影师是一个名叫菲利斯·麦尔兹的女人。她跟赛德和丽姿说她拍了许多躺在儿童尺寸的棺材里的泰迪熊,所有的泰迪熊都穿着童装。她希望能将这些照片集结成书,卖给纽约主要的一家出版社。拍照和采访进行到第二天的晚上,赛德才意识到这个女人是在试探他是否愿意为她的影集撰写文字。她说,《死亡和泰迪熊》将是“对美国式死亡的终极完美注释,你不这样认为吗,赛德?”

从她那相当令人毛骨悚然的兴趣来看,赛德觉得这个姓麦尔兹的女人定制乔治·斯塔克的墓碑,并将它从纽约带来一事就没什么好惊讶的了。墓碑是混凝纸做的。

“你们俩不介意在这东西前面握手,是吧?”她微笑着问他们,态度殷情讨好,“这会是一张极棒的照片。”

丽姿看看赛德,神情中带着询问以及一点惊骇。然后他俩一起注视着这块从纽约市来到缅因州的罗克堡(赛德和丽姿·波蒙特的消夏地)的假墓碑,感觉既惊讶又困惑。赛德的目光反复停留在碑文上:

不是一个很好的人

说白了,《人物》想要告诉屏息凝神关注名流的美国民众的故事十分简单。赛德·波蒙特是一位很受尊敬的作家,他的第一本小说《突然起舞的人》荣获一九七二年国家图书奖的提名。这类事在文学评论家看来还有点分量,但屏息凝神关注名流的美国民众根本不把赛德·波蒙特放在眼里,一九七二年后他用自己的名字只出过一本书。大众关心的那个人压根就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赛德用另一个名字出过四本书,第一本极其畅销,后续的三本也非常成功。这另一个名字,当然就是乔治·斯塔克。

赛德的经纪人瑞克·考利在征得他本人同意之后,向《出版人周刊》的路易丝·布克透露了乔治·斯塔克的秘密,美联社沃特维尔分社的全职员工杰瑞·哈卡维则是在瑞克之后第一个将乔治·斯塔克的故事广而告之的人。无论哈卡维还是布克,都不知道故事的全部——一方面,赛德绝对不会提到那个自负的小眼中钉弗雷德里克·克劳森——但另一方面他认为,除美联社和出版行业周刊外,多一些人知道乔治·斯塔克的事情也挺好的。他告诉丽姿和瑞克,克劳森不是故事的一部分——他只是一个迫使他们将故事公开的卑鄙小人。

在第一次访谈的过程中,杰瑞问他乔治·斯塔克是什么样的人。赛德回答:“乔治,不是一个很好的人。”杰瑞把这句话放在自己文章的开头,为那个姓麦尔斯的女人提供了灵感,她真去定制了一块刻有这句话的假墓碑。奇怪的世界。好一个奇怪的世界。

突然,赛德再次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