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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回到“巨无霸”里时,曼彻斯特摇下普利茅斯副驾驶那侧的窗户,问他家里是否一切都好。赛德从他的眼神里看出这并非是随便一问。毕竟他从赛德的脸上读出点什么了。但没关系;他认为自己能处理好。不管怎么说,他是一个有创意的家伙,现在他的脑子似乎正以它自己惊人的速度默默运转,快得就像日本的子弹头列车。问题再次出现:撒谎还是说实话?跟以前一样,这没什么好争论的。
“一切都好。”他说。他的语调自然且随意。“孩子们很难搞,仅此而已。丽姿也因此变得脾气不好。”他的声音提高了一点,“你们俩自我们离家以来就有点坐立不安。发生了什么我应该了解的事情吗?”
即使在这样的绝境中,他的良心足以让他对此感到强烈的内疚。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但他这个知情人却没有说实话。
“没有。”哈里森身体前倾,越过他的搭档,在方向盘后面说。“我们联系不上看守房子的查特顿和埃丁斯,就这么点事儿。他们可能进屋了。”
“丽姿说她刚做了一点新鲜的冰茶。”赛德随口撒谎道。
“那就对了。”哈里森说。他对赛德笑笑,赛德又感到一阵更为强烈的内疚。“或许我们到那儿时还会剩下一点,对吗?”
“一切皆有可能。”赛德猛地关上车门,用麻木犹如木头的手把车钥匙插进锁孔中。问题在他的头脑中飞速打转,跳着它们自己复杂却不怎么优美的加伏特舞[87]。斯塔克和他的家人已经朝罗克堡进发了吗?他希望是这样的——他希望在他们被绑架的消息传遍整个警察局联络网之前,他们已经离开一段时间了。如果他们在丽姿的车里被人看到,或者他们刚离开或仍在拉德洛,那可能就麻烦大了。极其严重的麻烦。他竟然希望斯塔克能不留痕迹地逃跑,这真是太讽刺了,但他目前的处境决定了他只能这样想。
说到逃跑,他要怎么才能甩掉哈里森和曼彻斯特呢?这是另一个麻烦的问题。肯定不可能靠把“巨无霸”开得飞快甩掉他们。他们驾驶的普利茅斯看上去满是灰尘,轮胎也磨损得厉害,但它强有力的发动机声显示它的速度不可小觑。他想他可以甩掉他们——他已经想好了以什么方式和在哪里甩掉他们——但之后他怎么才能以一百六十英里的时速朝罗克堡飞驰而不被发现呢?
他一点儿都没头绪……他只知道他必须做到。
记得玛莎姨妈吗?
他对斯塔克所做的解释纯属胡说八道,但斯塔克相信了。由此看来这狗杂种并不能完全了解他的想法。玛莎·泰尔福特是丽姿的姨妈,没错,他们也经常在床上开玩笑说要躲开她,但他们说的是逃到像阿鲁巴岛[88]或塔希提岛[89]这样充满异国情调的地方……因为玛莎姨妈非常了解位于罗克堡的夏季别墅。她到那里去拜访他们的次数远多于她去拉德洛。而且玛莎姨妈在罗克堡最喜欢的地方是垃圾场。她是全国步枪射击运动协会的付费会员,她喜欢在垃圾场射杀老鼠。
“如果你想让她走。”赛德记得自己有次跟丽姿说,“那只有你自己去告诉她。”这种对话也曾发生在床上,某年夏天玛莎姨妈对他们的拜访似乎永无休止——那是一九七九年还是一九八〇年来着?到底是哪一年无关紧要,他想。“她是你的姨妈。此外,要是我去跟她说,我害怕她会用她那把温切斯特连发步枪对准我。”
丽姿说:“我不确定血缘关系会起多少作用。她的那种眼神……”他记得她在旁边假装哆嗦了一下,然后咯咯笑起来,戳戳他的肋骨。“你去说。上帝讨厌胆小鬼。告诉她我们是自然资源保护主义者,连对老鼠也一样。直接走到她面前,赛德,对她说:‘走吧,玛莎姨妈!你已经射杀了垃圾场里的最后一只老鼠!整理好你的行李,快走吧!’”
当然,他俩谁也没开口叫玛莎姨妈离开。她继续每天去垃圾场射杀几打老鼠(当老鼠们都躲起来时,她就射杀一些海鸥,赛德怀疑)。最后,幸福的一天终于到来了,赛德开车把她送到波特兰机场,送上一架回奥尔巴尼的飞机。在门口,她像男人般与他古怪地用力握手——仿佛她不是在说再见,而是在结束一场商业谈判——她告诉赛德她可能明年再来拜访。“真是射得爽快。”她说,“一定是干掉了六七打那些传染细菌的小东西。”
她再也没回来过,尽管有一次她差点就来了(谢天谢地,几近成行的拜访在最后一刻被取消,玛莎姨妈打电话给他们说,她受邀去依然有大量丛林狼的亚利桑那州)。
自她最后一次拜访后的多年里,“记得玛莎姨妈吗?”成了一句暗语,类似于“记得缅因州吗?”。它的意思是他俩中的一个应该从储藏室里拿出点二二口径的手枪,像玛莎姨妈在垃圾场射杀老鼠一样,干掉某个讨厌的客人。赛德回想起来,丽姿曾在《人物》杂志拍照访问的过程中用过这句话。当时她转身对他轻轻地说:“我怀疑那个麦尔兹是否还记得玛莎姨妈,赛德?”
然后她捂住嘴,开始吃吃地笑。
相当有趣。
只是现在它不是一个笑话了。
也不是在垃圾场射杀老鼠。
除非他理解错了,否则丽姿的意思就是叫他跟在他们后面,干掉乔治·斯塔克。丽姿,一个在德瑞动物收容所听到无家可归的动物要被安乐死时都要哭的人,如果她想让他杀人,那么她肯定是认为没有其他办法了。她一定是认为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斯塔克死……要么她和双胞胎死。
哈里森和曼彻斯特正好奇地注视着他,赛德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怠速的“巨无霸”里,坐在方向盘后沉思了差不多整整一分钟。他抬手示意,然后把车倒出来,驶向缅因大街,离开学校。他努力想要开始思考,如何赶在他们从警局电台里得知两名同事已经死掉的消息之前,把他们甩掉。他试图思考,却不断听到斯塔克对他说,如果他搞砸了,当他抵达罗克堡的夏季别墅时,他只能发现他们的尸体和一盘丽姿死前咒骂他的磁带。
而且他不断看到玛莎·泰尔福特,看到她举着那管温切斯特连发步枪,瞄准在垃圾堆和焚烧垃圾的橘黄色火苗间跑来跑去的老鼠们,温切斯特连发步枪可比他放在夏季别墅上锁的储藏室里的点二二口径手枪大多了。他突然意识到他想要射杀斯塔克,但不是用点二二口径手枪。
对付狡猾的乔治应该要用更大的枪。
一门榴弹炮可能大小正合适。
在闪着银光的碎瓶子和被压扁的罐头间窜来跳去的老鼠们,它们被射中后先是身体一扭,接着内脏和皮毛炸开来,飞溅得到处都是。
没错,看着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乔治·斯塔克身上,会相当过瘾。
他把方向盘握得太紧,导致他的左手都痛了。实际上,它的骨头和关节似乎都在呻吟。
无论如何,他试图放松一点——他在胸前的口袋里摸索他带的止痛片,找到后就干吞了一片。
他开始思考校区的位于维齐的十字路口。四面都有停车标志的那个。
他还开始思考罗利·德莱塞普所说的话。罗利把它们叫做“灵魂的摆渡者”。
活死人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