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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来的半小时左右的时间里,他又回到了那种不祥的超现实主义的情绪中,正如庞波和两个州警察出现在他家门口要为他根本都不知晓的谋杀案逮捕他时,他所感受到的。没有受到人身威胁的感觉——没有受到人身直接威胁的感觉,至少——但这种感觉如同走过一个漆黑的布满蜘蛛网的房间,蛛丝拂过你的脸庞,先是有点痒,最终则让人发狂,蛛丝并不黏,你正要抓它们时,它们就会轻轻地飘开。

他试着再拨米里亚姆的电话,依然是占线,他又一次按下“挂断”键,犹豫了一瞬,不知道究竟是该打电话给庞波呢,还是打电话让纽约的接线员检查一下米里亚姆的电话。忙线、电话线被拔了和线路被人弄坏了,这三种情况他们有办法区分吗?他认为他们可以区分出来,但当然重要的是米里亚姆与他的通话突然中断了,而且不再找得到她。但他们能确定——丽姿能确定——他们是否有两条线路。他们为什么没有两条线路呢?没有两条线路是很愚蠢的,不是吗?

尽管这些念头闪过他的脑海大概只花了两秒钟,但却仿佛过了很长时间,他怪自己犹豫不决,此时米里亚姆可能正在她的公寓里流血而即将死去。书里的人物——至少在斯塔克的书里——人们从来不会像这样犹豫,也从来不会停下来想“为什么他们没有安装第二条电话线以防一个女人在另一个州失血而亡”这种无意义的问题。书里人从来不会浪费时间,也从来不会像这样紧张无措。

如果每个人都像通俗小说里的人物,那么这个世界将变得更有效率,他想。通俗小说里的人从一个章节顺利地走入下一个章节时总能保持思路清晰。

他拨通缅因州的查号台,当接线员说“请问哪个城市?”时,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罗克堡是一个镇,而非城市,只是一个小镇,也不知道是否是县城,然后他想:这是恐慌,赛德。纯粹恐慌。你必须冷静下来。你一定不能让米里亚姆由于你的恐慌而死掉。他似乎甚至有时间考虑为什么他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答案是:他是唯一一个他可以有所控制的真实人物,而恐慌显然不是他这个人物形象的一部分,至少他这么看。

在这儿我们把它叫做胡说八道,赛德。在这儿我们把它叫做无用的——

“先生?”接线员催促道,“请问哪个城市?”

好吧。稳住。

他深吸一口气,定定神,说:“卡索市。”天哪。他闭上眼睛。他闭着眼睛,缓慢且清晰地说:“对不起,接线员,是罗克堡。我想要县治安官办公室的电话。”

停了一下,然后一个机器的声音开始播放电话号码。赛德意识到自己手边既没钢笔也没铅笔。机器声又重复了一遍号码。赛德非常努力地想要记住它,数字穿过他的脑海掉进一片黑暗中,连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

机器声继续说道:“如果您需要进一步的帮助,请不要挂断,接线员——”

“丽姿?”他请求。“笔?有能写字的笔吗?”

她的通讯簿里插着一支笔,她把笔递给了他。接线员——真人接线员——又回到了线路上。赛德告诉她说自己没有记下号码。接线员又将电话转给机器,它用类似女性的声音又报了一遍数字。赛德将号码草草地写在一本书的封面上,刚要挂断,又决定再听一遍机器声核对一下。机器的第二遍报号声显示他颠倒了两个数字。噢,显而易见,他已经恐慌到了极点。

“别着急,赛德。”

“你没有听到她讲话。”他冷冷地说,并开始拨县治安官办公室的电话。

电话铃响了四次才传来一个很倦怠的声音:“卡索县治安官办公室,我是副治安官瑞治威克,有什么能帮您的吗?”

“我是赛德·波蒙特。我从拉德洛打电话来。”

“哦?”对方没有认出这个名字的意思,一点儿都没有。这意味着需要进行更多的解释,更多的说明。瑞治威克这个名字听起来倒有点耳熟,当然——他就是那个采访阿思诺特夫人和发现葛玛奇尸体的警官。天哪,他发现了被认为是赛德谋杀的老人,却怎么能不知道赛德是谁呢?

“庞波长官来我这里……跟我谈过霍默·葛玛奇的谋杀案。瑞治威克副长官,我有关于那件事的情报,我必须马上跟他通话。”

“长官不在这儿。”瑞治威克说,听起来一点儿也不为赛德急迫的语气所动。

“好,那么他在哪里?”

“家里。”

“请给我电话号码。”

对方令人难以置信地回答说:“哦,我想我不该给你号码,波曼先生。长官——我指艾伦——最近很少休息,他的老婆身体不太好。她头痛。”

“我必须跟他通话!”

“好吧。”瑞治威克从容地说,“不管怎么说,显然你认为你必须跟他通话。也许的确如此。我的意思是,也许你真的必须跟他通话。跟你说吧,波曼先生,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说情况,让我来看看——”

“他来我这儿是要因谋杀霍默·葛玛奇而逮捕我,副长官,有些其他的事情发生了,如果你不立刻给我他的电话号码——”

“噢,天哪!”瑞治威克喊道。赛德听到一个轻轻的撞击声,可以想象瑞治威克的脚已经从他的办公桌上放下来——或许更可能是从庞波的办公桌上放下来——落到了地上,他在椅子上坐直了。“波蒙特,不是波曼!”

“没错,而且——”

“噢,天哪!上帝啊!长官——艾伦——说如果你打电话来,我应该立刻把电话转给他!”

“很好。那么——”

“天哪!我真是个该死的大笨蛋!”

赛德对此太同意了,他说:“请给我他的号码。”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能忍住不吼起来。

“当然。稍等。呃……”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停顿。当然,只有几秒钟,但对赛德而言,这个停顿却长得足以建起金字塔。长得足以建完后,又把它推倒。与此同时,五百英里之外,米里亚姆可能正躺在起居室的地毯上慢慢死去。我可能害了她,他想,我没有先打电话给纽约警察局,而是决定打电话给庞波,于是便碰到了这个天生的白痴。或许我应该打911的。可能那才是我本应该做的,拨911,把事情交给他们处理。

不过这个想法即使在此时也显得不那么真实。他认为一切都是恍惚中的幻觉,他在恍惚中写的那些话并不真实。他不认为他预见到了米里亚姆遭袭……但他隐约地目睹了斯塔克为袭击米里亚姆所做的准备。几千只麻雀如幽灵般的叫声似乎让这个疯狂事件变成了他的责任。

不过,假如米里亚姆的死亡纯粹是由于他太过恐慌没有拨打911造成的,那他以后怎么有脸面对瑞克呢?

他妈的。他以后怎么有脸面对镜子里的自己呢?

彻头彻尾的白痴瑞治威克回来了,他给了赛德县治安官的号码,他报每个数字时语速慢得足以让一个智障人士记录下来……但赛德还是让他重复了一遍,尽管他火急火燎地想要快点。他依然对自己刚才轻易弄错县治安官办公室电话号码的事情感到震惊,犯过的错误很可能再犯,所以还是有必要进行核对。

“好。”他说,“谢谢。”

“呃,波蒙特先生?我将万分感谢,如果你不跟长官提及我——”

赛德毫不怜悯地挂断电话,开始拨打瑞治威克给他的号码。当然,庞波不会接电话。在这样的夜晚期待他亲自接电话纯粹是一种奢望。最终接起电话的人(肯定先要啰嗦个几分钟)会告诉他说长官出去买面包和牛奶了。大概会是在新罕布什尔州的拉哥尼亚,虽然凤凰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他猛地狂笑一声,丽姿震惊地看着他。“赛德?你没事吧?”

他刚要回答,电话就被接通了,于是他只是冲她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接电话的不是庞波。无论如何,这点他还是猜对了。接电话的听起来像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你好,这是庞波家。”他尖声尖气地说,“我是托德·庞波。”

“嗨。”赛德说。他隐约意识到自己把话筒抓得太紧了,想要放松手指。它们发出一些咯吱声,却并没有真的松动。“我叫赛德——”他差点说成庞波,天哪,连自己的名字都差点讲错,赛德,你真是太行了,“波蒙特。”他连忙改正过来。“长官在家吗?”

不,他一定是去了加利福尼亚的洛蒂[63]买啤酒或香烟。

与赛德的猜测相反,男孩的声音离开话筒大喊道:“爸爸!电话!”接着传来了一阵沉闷的脚步声,赛德的耳朵都被震疼了。

片刻之后,谢天谢地,艾伦·庞波的声音响了起来:“嗨?”

听到这个声音,赛德的紧张感一下子就消失了。

“我是赛德·波蒙特,庞波长官。纽约有一位女士现在可能急需帮助。这和我们星期六晚上所谈的事情有关。”

“说吧。”艾伦干脆地说,就那么一句话,哎呀,赛德感觉自己心中的一块石头立刻落地了。

“那位女士叫米里亚姆·考利,她是我的代理人的前妻。”要不是刚刚想了一下,赛德差点说成“她是我前妻的代理人”。

“她打电话到我这里,发狂似的喊叫。我开始甚至不知道她是谁。然后我在背景中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叫她告诉我她是谁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她说有个男人在她的公寓里,威胁要伤害她。要……”赛德咽了一下口水,“要割她。我那时已经听出了她的声音,但那个男人冲她大吼,跟她说要是她不报出自己的姓名,他就要把她的脑袋切下来。他的原话是,‘照我说的做,否则我用这玩意儿割下你的脑袋!’接着她说她是米里亚姆,并恳求我……”他又咽了一下口水。他的喉咙里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在那里上下活动,发出的声响就像是摩尔斯电码发送的字母E。“她恳求我不要让那个坏蛋这么做。不要让他再割她。”

坐在他对面的丽姿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不要让她晕倒,赛德请求,抑或是祈祷。请不要让她现在晕倒。

“她在尖叫。接着电话线路就断了。我认为是他割断的,或是将电话线从墙上拔掉了。”这些是废话,但除此之外,他没想过任何事情。他心里明白。没错,电话线是被他割断的。用一把折叠剃刀。“我试图再联系她,但——”

“她的地址是哪里?”

庞波的声音依旧干脆,依旧悦耳,依旧很镇静。除了一种急迫和指挥的语气外,他听上去就像是在跟老朋友聊天。打电话给他是对的,赛德想。感谢上帝,总算有人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或者至少认为他们知道。感谢上帝,总算有人能像通俗小说中的人物一样行事。要是我现在不得不与一个索尔·贝娄[64]笔下的人物打交道,我想我会发疯的。

赛德看看丽姿通讯录上米里亚姆名字下面的记录。“亲爱的,这是3还是8?”

“8。”她冷冷地说。

“很好。重新坐回椅子上。把你的脑袋放在腿上。”

“波蒙特先生?赛德?”

“不好意思。我的妻子感觉很不舒服。她看上去像是快要晕倒了。”

“我并不感到惊讶。你俩都很心烦。这是一种让人心烦的情况。但你表现得很好。坚持住,赛德。”

“好的。”他沮丧地意识到如果丽姿晕倒了,他也将不得不让她躺在地板上,先跟庞波汇报直到庞波收集到了足够采取行动的信息。请不要晕倒,赛德又这样想了一遍,再次去看丽姿的通讯录。“她的地址是西84大街109号。”

“电话号码呢?”

“我跟你说了——她的电话不——”

“我还是需要她的电话号码,赛德。”

“好。当然,你需要。”尽管他根本不明白为什么。“抱歉。”他报了一遍电话号码。

“求救电话打来有多久了?”

几个小时了,他想,他看看壁炉架上面的钟。他的第一个念头是钟停掉了。钟一定是停了。

“赛德?”

“我就在这儿。”他以一种像是来自别人的冷静声音说。“大约六分钟前。我和她的谈话是在那时结束的。线路被切断了。”

“好,没耽误多少时间。要是你打电话给纽约警察局,他们或许会耽误你三倍的时间。我会尽快回电给你的,赛德。”

“瑞克是她的前夫。”他说,“当你和警察谈的时候,告诉他们瑞克还不知道此事。如果那家伙……你明白的,如果那家伙对米里亚姆干了什么,那么瑞克将是他名单上的下一个人。”

“你相当肯定就是干掉霍默和克劳森的那个人吗?”

“我肯定。”接着,他甚至还没想好是否要说,便对着电话脱口而出道,“我想我知道他是谁。”

庞波在片刻迟疑后说:“好。留在电话旁。我一有时间便会跟你谈谈此事。”然后他就挂了。

赛德朝对面的丽姿望去,看到她斜躺在椅子上,两只大眼睛毫无神采。他站起来,快步走向她,把她扶正,轻轻地拍拍她的脸颊。

“是哪一个?”她迷迷糊糊地问,“是斯塔克,还是亚历克西斯·马辛?是哪一个,赛德?”

他过了很久才说:“我不觉得这两者间有什么分别。我去泡茶,丽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