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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庞波与亨利·佩顿打电话时,赛德·波蒙特正在把车停入英语—数学楼后面的一个教师停车位中。他走出汽车,小心翼翼地注意不碰到自己的左手。有一会儿,他就站在那儿,欣赏校园里的白天和难得的静谧。
棕色的普利茅斯停在他的“巨无霸”旁边,两个彪形大汉走下车,驱散了一切他可能正在构想的平静之梦。
“我只是到楼上的办公室去一下。”赛德说,“如果你们想的话,可以留在这儿。”他看到两个女孩走过,大概是去东辅楼选暑期课程的。一个姑娘穿着系带背心和牛仔短裤,另一个套着一件全露背的小T恤和一条男人最爱看的迷你裙,屁股很翘。“好好欣赏美景。”
两个州警察的目光追随着女孩,仿佛他们的脑袋是按在一个隐形的旋转座架上。现在负责的那个——名叫雷·盖瑞森或罗伊·哈瑞曼,赛德不确定到底是哪个名字——把头转回来,遗憾地说:“倒是想留在这儿,先生,但我们最好还是跟你上去。”
“真的不用,就在二楼——”
“我们会在外面的走廊里等你。”
“你们不知道所有这一切让我多么抑郁。”赛德说。
“它们都是命令。”盖瑞森或者是哈瑞曼说。显然他才不在乎赛德对此是沮丧还是开心。
“好吧。”赛德让步了。“都是命令。”
他朝边门走去。两名警察隔开一段距离,跟在他后面,赛德觉得他们穿便衣比穿制服更像警察。
经过户外的闷热后,室内的空调猛然袭向赛德。他的衬衫仿佛立刻冻在皮肤上了。九月到五月的学年中总是热闹喧嚣的大楼,在这个春末的周末下午冷清得让人感觉有点毛骨悚然。下周一,当为期三周的暑期课程率先开始后,大楼可能会恢复到平日忙碌程度的三分之一,但今天赛德发现有警察保护自己还是不错的。他猜想他办公室所在的二楼大概会空无一人,这至少省得他跟别人解释为什么要有两个彪形大汉跟着他了。
结果二楼并非空无一人,但他还是轻易混过去了。罗利·德莱塞普正在走廊里,从系公共休息室出来,朝他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他总是这么晃来晃去……这意味着他看上去像是脑袋刚受过重击,记忆和运动控制力都被破坏了。他梦游般的打着圈从走廊的一边晃到另一边,眼睛盯着他同事锁着的办公室门上公告板内钉着的卡通、诗歌和通知。他可能是在朝他自己的办公室走去——看上去是这样的——但即使是认识他的人也没办法确定。他的假牙间咬着一只巨大的黄色烟斗。假牙本身虽然没有烟斗那么黄,但也差不多了。烟斗没有点着,从一九八五年末开始就是如此,当时他心脏病轻微发作,他的医生禁止他再抽烟。我其实一直也不怎么喜欢抽烟,每当有人问起他的烟斗,罗利就会用他心不在焉的温和口气如此解释道。但若牙齿间不咬着点什么……先生们,我会不知道要去哪里,即使我幸运地到了我要去的地方,我也会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像他现在的表现。一些人认识罗利多年后发现,他根本不像看起来那样是一个心不在焉的书呆子。一些人则从来没发现这点。
“嗨,罗利。”赛德边找钥匙边说。
罗利冲他眨眨眼,把目光移到赛德身后的两个人身上,扫了一眼,又把目光移回到赛德身上。
“嗨,赛迪亚斯。”他说,“我想你今年不教暑期课程吧。”
“不教。”
“那么在夏季最热的一天,究竟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
“只是为了看看选课学生的档案。”赛德说,“我一秒钟也不会多待的,看完就走。”
“你的手怎么了?手腕下面一片青紫。”
“嗯。”赛德显得很尴尬地说。这故事会让他听起来像是一个醉酒的人或白痴,甚至两者皆是……但它依然比事实要容易被人接受许多。赛德开心地发现罗利和警察一样,也很容易接受这个故事——对于他的手是怎么会被他自己卧室的壁橱门夹伤的,没有一点疑问。
他本能地知道该编什么样的故事——即使身处极大的痛苦之中,他还是很清楚这点。人们知道他笨手笨脚——这是他的特点之一。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就像告诉《人物》杂志的采访者,乔治·斯塔克是在拉德洛而非罗克堡被创造出来的,斯塔克手写小说的原因是他从来没学过打字。
他从未试过对丽姿说谎……但他坚决要求丽姿对真正发生的一切保持沉默,她同意了。她唯一关心的是要他保证不再试图与斯塔克联系。他心甘情愿地作出了承诺,尽管他知道他可能无法遵守这一诺言。他怀疑丽姿在内心深处也明白这点。
现在,罗利非常感兴趣地看着他。“被壁橱门夹伤?”他说,“了不起。你在玩捉迷藏游戏?还是某种古怪的性仪式?”
赛德咧嘴一笑。“我大约在一九八一年就放弃性仪式了。”他说,“医生的建议。实际上,我就是不小心。整件事情让人有点难为情。”
“我想是的。”罗利说……然后眨了一下眼睛。这是非常微妙的一个眨眼动作,浮肿、皱巴巴的衰老眼睑极其轻微地扇动了一下……但它肯定是动了一下。他以为自己骗过了罗利?完全没可能。
突然赛德灵机一动。“罗利,你还在教民间传说课吗?”
“每年秋季学期都教。”罗利回答,“你难道不看你自己系的课程目录吗,赛迪亚斯?风水占卜,女巫,定数疗法,富人和名人的诅咒,这些内容一直很受欢迎。你为什么问这个?”
赛德发现,这个问题有一个通用的答案;当作家的好处之一就是,你总能回答‘你为什么问这个’这样的问题。“嗯,我有一个故事构想。”他说,“尚处于探索阶段,但我认为它可能被写成故事。”
“你想知道什么。”
“就你所知,麻雀在美国迷信或民间传说中有什么重要意义吗?”
罗利紧皱的眉头开始变得像一幅对人类明显充满敌意的外星球地图。他咬着烟斗。“我现在想不起什么,赛迪亚斯,虽然……我想知道这是否是你感兴趣的真正原因。”
完全没可能骗过他,赛德又一次想道:“嗯……或许不是,罗利。或许不是。或许我这么说是因为我没办法一下子解释清楚我的兴趣所在。”他瞥了一眼监督他的两个警察,然后又把目光转回到罗利的脸上。“我现在有点赶时间。”
罗利的嘴唇轻颤了一下,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我想我明白了。麻雀……如此普通的鸟,太普通了,没有什么深刻的迷信含义,我想。但是……既然我想到了它……或许它确有些什么含义。除了我可以把它和北美夜鹰联系在一起,让我查一下。你会在这里待一会儿吗?”
“恐怕不会超过半小时。”
“嗯,我可能马上就能在巴林格的书里查到些什么。《美国民间传说》。它不过是一本迷信食谱,但用起来很方便。我查到的话可以给你打电话。”
“是的。你什么时候打给我都可以。”
“你和丽姿为汤姆·卡洛尔举办的派对很棒。”罗利说,“当然,你和丽姿举办的派对总是最好的。你的老婆太迷人了,迷人得简直都不像老婆,赛迪亚斯。她应该做你的情人。”
“谢谢。我想是的。”
“古怪的汤姆。”罗利继续亲切地说道,“难以相信古怪的汤姆·卡洛尔竟然开始过黯淡的退休生活了。我听他在隔壁办公室吹号似的放屁超过二十年。我猜下一个家伙会安静些,或者至少谨慎一点。”
赛德笑了。
“维尔汉米娜也玩得很开心。”罗利说。他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睛。他完全清楚赛德和丽姿对比丽的看法。
“那就好。”赛德说。他发现自己没办法把比丽·伯克斯和快乐这个概念联系在一起……但既然她和罗利是他不在场的证明人,他想他应该高兴她来参加派对了。“如果你想起什么关于鸟的事情……”
“麻雀和它们在隐形世界中的意义。好的,我知道了。”罗利朝赛德身后的两名警察点点头。“下午好,先生们。”他绕过他们,继续朝他的办公室走去,这次显得目的明确一点了。不是太明确,但稍微明确一点了。
赛德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
“这家伙是谁?”盖瑞森或哈瑞曼问。
“德莱塞普。”赛德轻轻地说,“有影响力的语法专家,业余民俗学者。”
“看着像一个可能需要一份地图才能找到自己家的人。”另一个警察说。
赛德朝自己办公室的门走去,打开门锁。“他比看上去要警惕得多。”他说着打开门。
他直到打开吸顶灯,才意识到盖瑞森或哈瑞曼正站在他身边,一手插在为高个子定制的运动外套中。赛德感到一阵后怕,但办公室当然是空的——空旷且整洁,经过了一整年的喧嚣后,现在它看上去死气沉沉的。
不知道怎么搞的,他忽然产生出一股强烈的思乡感、空虚感和失落感——一种不期而至的深刻悲痛所带来的复杂情绪。它就像是一场梦。仿佛他来这里是为了说再见。
别犯傻了,他告诉自己,接着他的另一部分思维平静地回答:超过最后期限了,赛德。你超过最后期限了,我认为你可能犯下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你连试都没试过那个男人要你做的事情。短暂的解脱总比根本没有解脱要好。
“如果你们想喝咖啡,可以去公共休息室喝一杯。”他说,“就我对罗利的了解,那儿的咖啡壶会是满的。”
“公共休息室在哪里?”盖瑞森或哈瑞曼的搭档问。
“走廊的另一边,往前走两扇门。”赛德一边说,一边打开文件夹。他转过头,狡黠地朝他们咧嘴一笑。“要是我尖叫,我想你们会听到的。”
“若真有事发生,你可千万要大叫。”盖瑞森或哈瑞曼说。
“我会的。”
“我可以派曼彻斯特去把咖啡端来。”盖瑞森或哈瑞曼说,“但我感觉你是在要求获得一点独处时间。”
“嗯,是的。既然你提到了。”
“没问题,波蒙特先生。”他说完很严肃地看着赛德,赛德突然记起他的名字是哈里森。和甲壳虫乐队的前成员同名。忘记这个名字真是太蠢了。“只是你要记得纽约的那些人正是由于独处时间过长而丧命的。”
哦?我记得菲利斯·麦尔兹和瑞克·考利都是在警察的陪伴下死掉的。他想大声说出这句话,但忍住了。毕竟这些人只是在努力履行他们的职责。
“放松点,哈里森警官。”他说,“今天这栋楼极其安静,光脚的人走过也会发出回声。”
“好吧。我们会在走廊那边等你,那个房间叫什么来着?”
“公共休息室。”
“对。”
他们走开了,赛德打开文件夹。在他的想象中,他反复看到罗利·德莱塞普迅速地轻轻眨眼。仿佛听到那个声音告诉他说,他超过了最后期限,他已经跨过边界进入了黑暗的另一边。那是恶魔所在的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