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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第二天凌晨回到罗克堡,到家时快两点钟了。他尽量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子,发现安妮又没有激活防盗警报。他不想为此与她争执——她的偏头痛最近发作得更频繁了——但他认为自己迟早会不得不跟她说一下。
他开始上楼,一手拿着鞋子,移动流畅得仿佛在飘。他的姿态非常优雅,与赛德·波蒙特的笨拙正好相反,但他很少展示这种优雅。他的身体似乎知晓一些他觉得尴尬的动作的奥秘。现在,在这样的寂静中,没必要隐藏它,于是他如幽灵一般轻巧地走着。
上楼上到一半,他停了下来……又走下楼梯。他在客厅边有一间小私室,不过是一个装修过的杂物间,里面放着一张写字台和一些书架,但足以满足他的需要。他努力不把工作带回家,有时做不到,但他总是尽量。
他关上门,打开灯,看着电话机。
你不是真的要这么做,是吗?他问自己。我的意思是,洛基山脉时间现在已经差不多是半夜了,而且这人不仅是一位退休医生,他是一位退休的神经外科医生。你把他吵醒,他很可能会骂你。
接着艾伦想到了丽姿·波蒙特的眼睛——她那双充满惊恐的黑眼睛——他决定还是要这么做。这或许还能有点好处。深更半夜的一个电话会让普瑞查德医生意识到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从而认真思考。然后艾伦就能在一个更合适的时间再给他电话。
谁知道呢,他没抱很多希望(却带着点幽默)地想,或许他怀念半夜接到电话的经历。
艾伦从制服上衣的口袋里拿出那张纸片,拨打了休·普瑞查德在福特罗拉米的电话。
他本不需要担心。与之前一样,铃响后答录机切进来,播放了同一段话。
他沉思着挂上电话,在书桌后坐下。鹅颈式台灯在桌上投下一片圆形的光影,艾伦开始在灯光下用手做出各种动物的影子——兔子、小狗、老鹰,还有一只挺像的袋鼠。和他身体的其余部分一样,当他独自一人放松时,他的手也会展现出那种深刻的优雅;在那些异常灵活的手指下面,动物们似乎列队般地走过台灯投射下的聚光圈,一个紧接着另一个。这套小把戏一直让他的孩子们着迷,逗得他们发笑,也常常能让他焦虑的心情平静下来。
此刻它却不管用。
普瑞查德医生死了。斯塔克也干掉了他。
当然,这不可能。如果有人拿枪指着他的脑袋,他想他会承认有鬼存在,但也无法相信一个鬼魂般的致命超人能一跃穿过整片大陆。他能想出好几个某人为什么可能在夜间打开电话答录机的理由。没有一个理由是为了避免缅因州罗克堡县治安官艾伦·庞波这样的陌生人半夜来电打扰。
对,但他死了。他和他的妻子都死了。她叫什么?海尔格。“我大概在打高尔夫;天知道海尔格在忙什么。”但我知道海尔格在忙什么;我知道你们两个在忙什么。你俩都被割断喉咙躺在血泊中,我是这样想的,你们位于怀俄明州的家的客厅墙壁上写着一行字:麻雀又在飞了。
艾伦·庞波打了一个寒颤。这种想法太疯狂了,但他还是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仿佛有一股电流穿过他的身体。
他拨通怀俄明州的查号服务,取得了福特罗拉米县治安官办公室的电话,又打过去。接他电话的是一个听上去睡意蒙眬的调度员。艾伦说明自己的身份后,告诉调度员他一直在试图联系谁,以及他住在哪里,接着他询问他们是否把普瑞查德医生和他的妻子记录在度假人员名单上了。如果医生和他的妻子出去度假——快到度假季节了——他们很可能会通知当地警局,让他们帮忙留意一下空着的房子。
“嗯。”调度员说,“你为什么不给我你的电话呢?我有了消息就给你回电。”
艾伦叹了一口气。这不过是更为标准的办事流程而已。更是浪费时间,坦白说。这家伙在核实艾伦的身份之前,不愿透露任何信息。
“不。”他说,“我是从家里打来的,现在已是半夜——”
“这儿也不是大中午,庞波长官。”调度员简洁地回答。
艾伦又叹气。“我确定是这样的。”他说,“我也确定你的妻子和孩子们并没有睡在你楼上。这么做,我的朋友:给缅因州牛津县的州警察局打电话——我会给你号码——核实我的名字。他们会给你我的工作证号码。我大约十分钟后再打回来,届时我们就能交换信息了。”
“告诉我号码。”调度员说,但他听上去不是太高兴。艾伦猜想他可能打断这人看夜间节目或这个月的《阁楼》杂志了。
“是关于什么事情?”调度员与艾伦核对完缅因州警察局电话后问道。
“谋杀调查。”艾伦说,“而且事情紧迫。我不是为了自己的健康而打电话给你的,伙计。”挂上电话。
他坐在书桌后面,边用手指做出各种动物造型的阴影,边等待时钟上的秒针绕完十圈。时间似乎过得很慢。五分钟后,书房门开了,安妮走进来。她穿着粉色的睡袍,在他看来显得有点鬼气。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又想发抖了,仿佛他遥望未来,看到了一些让人不快的东西。甚至是令人作呕。
如果他的目标是我,我会有什么感觉?他突然想知道。我和安妮、托比和托德?我会感觉怎么样,如果我知道他……并且没有人相信我?
“艾伦,你在干什么?这么晚了还坐在这里?”
他微笑地站起来,轻松地吻她。“只是在等药劲消退。”他说。
“别瞎扯,说真的——是因为波蒙特的事情吗?”
“是的。我在试图联系一位可能知情的医生。接听的一直是答录机,于是我打电话给那儿的县治安官办公室,看看他是否在他们的度假人员名单上。那边接我电话的人大概正在查验我的身份。”他关切地看着安妮。“你怎么样了,亲爱的?今晚头疼吗?”
“不疼。”她说,“但我听到你进来的。”她微微一笑。“只要你想,你就是世界上最轻手轻脚的男人,但你拿你的汽车没办法。”
他抱抱她。
“你想喝杯茶吗?”她问。
“天哪,不。如果你想喝的话,就来杯牛奶吧。”
她走开一分钟后,拿着牛奶回来了。“波蒙特先生是怎样一个人?”她问,“我在镇上见过他,他的妻子有时来商店,但我从来没跟他讲过话。”她指的是一位名叫波利·查尔姆斯的妇女经营的缝纫店。安妮·庞波曾在那儿干过四年兼职。
艾伦想了想。“我喜欢他。”他最后说。“起初我不喜欢他——我觉得他是一个冷冰冰的人。但我看到他处在困难的情况下,他就是……有点冷淡。这可能与他谋生的职业有关。”
“他写的两本书,我都非常喜欢。”安妮说。
他抬起眉毛。“我不知道你看过他的书。”
“你从来没问过,艾伦。后来,当关于他的笔名的故事曝光时,我还去看了他用笔名写的一本书。”
“不好吗?”
“很可怕。非常吓人。我没有读完。我无法相信它们是同一个人写的。”
你知道吗,宝贝?艾伦想。他也无法相信。
“你应该重新回到床上去。”他说,“否则你醒来又会头痛的。”
她摇摇头。“我想头痛怪已经走了,至少暂时如此。”她从低垂的睫毛下看了他一眼。“你上来时,我还会醒着……如果你不是太晚上来的话。”
他握住她粉色丝质睡袍下的一个乳房,亲了亲她张开的嘴唇。“我尽快上来。”
她走开了,艾伦发现已经过了十多分钟。他又打电话到怀俄明,接电话的还是那个睡意蒙眬的调度员。
“我以为你忘记我了,我的朋友。”
“一点也没有。”艾伦说。
“介意把你的工作证号码报给我吗,长官?”
“109-44-205-ME。”
“我想你的身份是真的,好吧。抱歉这么晚还让你听了那些废话,庞波长官,但我想你能理解。”
“是的。关于普瑞查德医生,你能告诉我些什么?”
“哦,他和他的妻子被列入了度假人员名单,没错。”调度员说,“他们在黄石公园露营,直到这个月底。”
在那儿,艾伦想。你看到了吧?你半夜在这儿疑神疑鬼。他们没被割断喉咙。墙壁上也没写字。只是两个老家伙去露营了。
但他并没有感觉轻松,至少在未来的几周内,很难找到普瑞查德医生。
“如果我需要给他留个话,你认为我能做到吗?”艾伦问。
“我想可以。”调度员说,“你可以给黄石的公园管理局打电话。他们会知道他在哪里,或是应该在哪里。也许要花点时间,但他们大概能替你找到他。我见过他一两次。他看上去是一个很和蔼的老人。”
“嗯,很好。”艾伦说,“谢谢你。”
“不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艾伦听到隐约的翻书声,他能想象这个普通的调度员又在十万八千里之外拿起了《阁楼》。
“晚安。”他说。
“晚安,长官。”
艾伦挂上电话,望着黑乎乎的窗外,在原位坐了一会儿。
他就在那儿。某个地方。他还会来的。
艾伦再次想到,如果是他自己的生命以及安妮和他的孩子们的生命受到威胁,他会是什么感觉。他想,如果他知道一切,却没人相信他所知道的,他会是什么感觉。
你又把工作带回家了,亲爱的,他在脑海里听到安妮说。
没错。十五分钟前,他确信——即使不是头脑的判断,也是神经末梢传递给他的感觉——休和海尔格·普瑞查德倒在血泊中。这不是真的,今晚他们正平静地睡在黄石国家公园的星空下。直觉就是如此,它们有时会弃你而去。
当我们发现事情的真相时,赛德就会是这样的感觉吧,他想。当我们找到解释时,可能会发现它很奇怪、违反了所有的自然规律。
他真的这么认为吗?
是的,他想——他真的这么认为。至少他的头脑如此认为。他的神经末梢却不是那么肯定。
艾伦喝完牛奶,关掉台灯,走到楼上。安妮还醒着,脱得一丝不挂。她抱住他,于是艾伦高兴地让自己忘掉其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