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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德·波蒙特不会系统地写日记之类的东西,但他有时确实会把生活中让自己感到有趣、开心或害怕的事情写下来。他把这些事记在一本分类记事册里,他的妻子对它们不太感兴趣。事实上,它们使她毛骨悚然,虽然她从未告诉赛德。他记录的大部分事情都出奇的缺乏感情,几乎像是他的一部分站在旁边,以他自己置身度外、几乎漠不关心的眼睛报道他的生活。六月四日早晨警察来访后,他一反常态,写了一篇暗含着强烈感情的长文。

“现在我对卡夫卡的《审判》和乔治·奥威尔的《1984》有更为深刻的理解(赛德写道)。把它们仅仅当政治小说阅读是一个严重的错误。我认为,写完《突然起舞的人》之后的抑郁,以及那种无所适从的茫然感——再加上丽姿的流产——依旧是我们婚姻生活中最痛苦的一段情感历程,可今天发生的事情似乎还要糟糕。我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今天的经历依然在眼前,但我怀疑情况并非如此简单。我认为假如我的低潮期和失去第一对双胞胎是伤口的话,它们都已经愈合了,只留下表明它们曾经发生过的疤痕,我想这次的新伤口也会愈合……但我不相信时间能彻底抚平它。它也会留下疤痕,比过去更短却更深的疤痕——就像猛砍一刀后逐渐褪色的伤痕。”

“我确定警察是在按他们的誓约行事(如果他们依然遵守就职时的誓约的话,我猜他们是遵守的)。然而,当时以及现在我依然觉得自己处在被拉进某个不知名的官僚机器的危险中,不是人,而是一台会有条不紊地执行任务直到将我搅碎的机器……因为将人搅碎是这台机器的任务。我的尖叫声既不会加快也不会减慢这台机器的运行速度。”

“当丽姿上楼告诉我说警察要见我,却不肯跟她说是什么事时,我能看出她的紧张。她说他们中的一人是艾伦·庞波,卡索县的治安官。我以前可能见过他一两次,但我真正能认出他,还是因为他的照片时常出现在罗克堡的《呼声》上。”

“过去的一周里,我笔下的人物总要做我不想让他们做的事情,我很好奇,也很高兴能离开打字机一会儿。要说我想到了什么的话,我只是以为可能与弗雷德里克·克劳森有关,或是与《人物》杂志上的那篇文章有点联系。”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准确地描述出这次会面的气氛。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否有意义,只是觉得有必要一试。他们站在客厅里,靠近楼梯底部,三个身材魁梧的男人(难怪人们叫他们公牛[44]),地毯上有一些从他们身上滴下的雨水。”

“‘你是赛迪亚斯·波蒙特吗?’他们中的一人——即县治安官庞波——问道,正是这时,我想要描述(或至少说明)的情绪变化开始了。好奇和摆脱打字机的喜悦(无论这种摆脱是多么短暂)之中掺杂着迷惑不解,还有一点点的担忧。警察用的是我的全名,而非‘先生’,犹如法官称呼一个他准备宣判的被告。”

“‘是的,没错。’我说,‘您是庞波长官吧,我知道,因为我们在卡索湖上有一栋别墅。’接着我伸出手,这是每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美国男人都会自动做的老动作。”

“他只是看着我,脸上闪过一个表情——仿佛他打开冰箱,却发现他买来当晚饭的鱼坏掉了。‘我没打算和你握手。’他说,‘所以你最好把手放下,免得我们都尴尬。’这么说话真是太奇怪了,实在太粗鲁,可他说话的方式比他说的话更让我不爽。他好像觉得我脑子不正常。”

“正是如此,我被吓到了。甚至现在,我还是觉得很难相信自己的情绪能如此迅速、快得惊人地从普通的好奇和休息时惯有的愉快转变成赤裸裸的恐惧。在那一瞬,我明白他们来这儿不仅是要和我谈一些事,而且他们相信我做了一些事,最初感到恐惧的那一刻——‘我没打算和你握手’——我都肯定自己犯事了。”

“这是我需要说明的。庞波拒绝和我握手后的死寂瞬间,事实上我认为自己干了一切……并且觉得无法不坦白自己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