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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波纹的比对报告与赛德预想的完全不同。
他原以为那会是一张印满了起伏的曲线图表的纸,艾伦将试图解释它们的意思。他和丽姿则会聪明地点头,就像大家在听人解释一件复杂到他们无法理解的事情时所做的那样,因为他们明白如果他们提问,那么随后的解释将变得更难理解。
可艾伦向他们展示的却是两张普通的白纸。每张纸的中间都画着一道线。这道线有一些突出点,它们总是两三个同时出现,但大部分时候,线都是平缓的正弦波(尽管有些缺乏规律)。你只要裸眼从一道线看到另一道线,就会发现它们不是完全一样,就是非常雷同。
“就是这样?”丽姿问。
“不仅如此。”艾伦说,“瞧。”他把一张纸拉到另一张纸的上面。这么做时,架势就像是一位魔术师在表演一个特别巧妙的魔术。他把两张纸举起来对着光线。赛德和丽姿盯着两张纸看。
“它们真的是,完全一样。”丽姿用一种敬畏的口气轻轻地说。
“嗯……不完全一样。”艾伦指着下面那层纸上的声波纹线条与上层纸略有差异的三个点。透出的一个差异点略高于上层纸上的声波纹线条,另两个点则略低。这三处不同点都在线条升高的地方。正弦波本身看起来完全吻合。“不同点是在赛德的声波纹上,而且只在重读处。”艾伦依次敲敲这三个点。“这里:‘你想要什么,狗娘养的?你他妈的到底想要什么?’还有这里:‘这是个该死的谎言,你知道的。’最后这个:‘不要再撒谎了,该死的!’现在每个人都在关注这三分钟的差异,因为他们想坚持他们的假设,即没有两个声波纹会完全一样。但事实却是,斯塔克讲话时没有任何重读。这畜生始终非常冷静、镇定和泰然自若。”
“是的。”赛德说,“他听起来就像是在喝柠檬汽水。”
艾伦把声波纹比对图放在茶几上。“州警察总部里没人真的相信这是两份声波纹,即使存在微小的差异。”他说,“我们很快就从华盛顿取回了声波纹报告。我这么晚才来的原因是,奥古斯塔的专家看过它们后,想要一份磁带拷贝。我们通过东方航空从班戈出发的一架定期往返班机把拷贝送了过去,他们用一种名为‘音频增强器’的装置播放它。他们利用这种装置来区分接受调查的人是真的说了那些话,还是他们听到的录在磁带上的声音。”
“是真实的声音还是录在磁带上的声音?”赛德说。他正坐在壁炉边,喝苏打水。
丽姿看过声波纹比对图后回到了游戏围栏旁。她双腿交叉坐在地板上,努力不让正在查看彼此脚趾的威廉和温迪的头撞到一起。“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
艾伦冲赛德竖起大拇指,后者咧着嘴苦笑。“你丈夫知道的。”
赛德问艾伦:“存在这些峰值的差别,他们至少能自欺地认为是两个声音在说话,即使他们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这是你的观点,是吗?”
“嗯。即使我从来没听说过类似这样的声波纹,当然,在声波纹、指纹、脚印和轮胎印方面,我的经验远不及FOLE里那些靠研究它们为生的人,甚至还不如奥古斯塔那边的人,他们或多或少什么都懂一点。但我确实读过相关文献,当结果传回来时,我就在那里,赛德。”他耸耸肩膀说,“他们在自欺,没错,但他们的态度也不是很坚持。”
“他们找到了三个小差异,但这并不够。问题在于我的声音里存在重读,而斯塔克的声音里则没有。于是他们用上了这个声音增强器,以期有所发现。事实上,他们是希望发现斯塔克那头的声音是事先录在磁带上的。或许是我录的。”他冲艾伦扬起一条眉毛。“我说得对吗?”
“不仅对,而且分析得非常透彻。”
“那是我听过的最不切实际的事情。”丽姿说。
赛德干笑一声。“整件事情就不切实际。他们认为我能改变自己的声音,就像理查德·卡鲁瑟斯[80]……或梅尔·布兰科。认为我以乔治·斯塔克的声音录制了一盘磁带,在磁带上故意留出能让我在目击者面前以自己的声音回答的停顿时间。当然,我必须购买一种能够将录音机与一部付费电话接通的设备。有这样的设备,是吗,艾伦?”
“当然有。电器商店到处都有卖,或拨打那种随时有人接听的电视购物热线。”
“好。另外,我需要一个同谋——一个我信任的人,他要去佩恩车站,把录音机接到一部看起来正在做最后一笔生意的公用电话上,然后在合适的时间拨打我家的电话。然后——”他突然打住了。“通话费是怎么付的呢?我忘记这点。它不是由接电话的人付费的。”
“你的电话信用卡号被使用了。”艾伦说,“你显然是把卡号给了你的同谋。”
“对,显然是这样的。这出骗局一旦开始,我只需要做两件事。一是确保我自己接电话。二是记住我自己的台词,并将它们插入相应的停顿。我做得很好,你说呢,艾伦?”
“对,棒极了。”
“我的同谋按剧本,在他应该挂断电话时,挂了电话。他从公用电话上拔掉录音机,把它夹在胳膊下——”
“不,是把它放进口袋里。”艾伦说,“商店里卖的那玩意儿很高级,连中央情报局的人也是在那里买的。”
“好吧,他把它放进口袋里,就走开了。结果就是人们看到并听到我跟五百英里之外的一个男人进行了一场对话,那男人的声音听上去与我不同——事实上,他听起来有一点点南方口音——但他的声波纹却与我的一样。这是指纹事件的重演,不过是程度更甚而已。”他看着庞波,等他确认。
“仔细想想,折腾这一切都够去朴茨茅斯旅游一次了。”
“谢谢。”
“不客气。”
“那不仅是疯狂。”丽姿说,“完全难以置信。我想那些人都应该有点头脑——”
在她注意力分散时,双胞胎的脑袋终于撞到了一起,他们开始大哭。丽姿抱起威廉。赛德救起温迪。
当孩子们不再哭闹后,艾伦说:“这让人难以置信,是的。你明白,我明白,他们也明白。在侦破罪案方面,柯南·道尔笔下的夏洛克·福尔摩斯说的事情中至少有一件还是对的:当你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解释后,剩下的就是你的答案……无论它听上去是多么的不真实。”
“我想原句要更为文雅一点。”赛德说。
艾伦咧嘴一笑。“去你的。”
“你们俩可能觉得这很好笑,但我不这样认为。”丽姿说。“赛德要是干出这样的事情,他准是疯了。当然,警察或许认为我俩都疯了。”
“他们没这么想。”艾伦严肃地回答,“至少现在还没这么想,只要你们不把那些不可思议的故事说出去,他们就不会这么想。”
“你的看法是什么,艾伦?”赛德问。“我们已经把那些不可思议的故事全都告诉了你——你怎么想呢?”
“我不认为你们疯了。如果我相信你们是疯子,那么一切就会变得简单许多。我不知道现在是怎么回事。”
“你从休姆医生那儿听说了什么?”丽姿想要知道。
“小时候给赛德开刀的医生的名字。”艾伦说,“那个医生名叫休·普瑞查德——还记得这名字吗,赛德?”
赛德皱起眉头,认真地想了想。最后他说:“我想我记得……但我可能只是在自欺。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丽姿俯身向前,眼睛发亮。安然置身于他妈妈腿上的威廉瞪眼看着艾伦。“普瑞查德跟你说了什么?”她问。
“什么都没说。接我电话的是他的答录机——这让我推测这人还活着——仅此而已。我留了一条口信。”
丽姿靠回椅子上,显然很失望。
“我的检查结果呢?”赛德问,“休姆拿到结果了吗?难道他没告诉你?”
“他说,当他拿到结果后,你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人。”艾伦说着咧嘴笑笑,“休姆医生似乎很不情愿告诉一位县治安官任何事情。”
“乔治·休姆就是如此。”赛德笑笑说。“他很难搞。”
艾伦在位子上动了一下。
“你想喝点什么吗,艾伦?”丽姿问,“来罐啤酒或百事可乐?”
“不用了,谢谢。让我们回到州警察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的话题上。他们不相信你俩参与犯罪,但他们保留相信你们可能参与的权利。他们知道他们不能将昨晚和今天早晨的事情归到你头上,赛德。或许存在一名同谋——假设两件事情是同一个人干的,他用录音机设置了骗局——但不是你,因为当时你在这里。”
“达拉·盖茨怎么样了?”赛德平静地问,“就是那个在审计办公室工作的女孩?”
“死了。正如他所提示的,女孩被肢解得很厉害,但她先被一枪击中了头部,所以没有受罪。”
“这是瞎说。”
艾伦朝他眨眨眼。
“他不会那么便宜她的。以他对克劳森的所作所为,他不会便宜达拉的。毕竟她是最初的泄密者,不是吗?克劳森拿钱引诱她——从克劳森的经济状况判断,不会是很多钱——她回报以内幕。所以别跟我说他在肢解她前,先给了她一枪,以及她没有受罪。”
“好吧。”艾伦说,“实际不是那样的。你真的想知道实际情况吗?”
“不想。”丽姿马上说道。
屋里陷入一阵令人压抑的沉默。连双胞胎都似乎感觉到了,他们非常严肃地看着对方。最后,赛德说:“让我再问你一遍:你是怎么想的?现在你是什么看法?”
“我没有看法。我知道你没有录下斯塔克那头的讲话,因为声音增强器没有发现任何磁带的嘶嘶声,当你调高音量时,你还能听见佩恩车站里的喇叭播报前往波士顿的‘朝圣者’号在第三轨道上准备就绪,乘客们可以登车。今天下午,‘朝圣者’号确实停在第三轨道上。乘客们下午两点三十六分开始登车,正好与你们的谈话时间相符。但我甚至不需要那个证明。如果斯塔克那端的讲话是录在磁带上的,那么我一提到声音增强器,你或丽姿就会问我结果。但你俩都没这么做。”
“尽管如此,你依然不相信,是吗?”赛德说,“我的意思是,你有所动摇——它足以让你真的努力去寻找普瑞查德医生——但你真的无法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吗?”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话听起来很沮丧,让人烦恼。
“那家伙自己都承认他不是斯塔克。”
“哦,是的。他也很真诚的。”赛德笑了。
“你的举动仿佛是在说这没有让你感到惊讶。”
“没有。让你感到惊讶了?”
“坦白说,是的。确实是。历经千辛万苦确定的案情,即你和他有着相同的指纹、相同的声波纹——”
“艾伦,停一下。”赛德说。
艾伦停下来,探询地看着赛德。
“今天早晨我告诉你说,我认为乔治·斯塔克在干这些事。他不是我的同谋,也不是一个想出办法套用他人指纹的精神病患者——他时而疯狂杀人、时而忘记自己的身份——当时你不相信我的话,那么现在你相信吗?”
“不,赛德。我希望我能给你不同的答案,但我所能做到的就是:我相信你们是这么认为的。”他将丽姿也纳入凝视范围。“你俩都是如此。”
“我不得不接受事实,因为任何一点不警惕都可能让我遭受杀身之祸。”赛德说,“我和我的家人都很危险。此刻,听到你说你没有看法让我心里舒服了一点。不算很大的安慰,但至少是向前迈进了一步。我想跟你说明的是:指纹和声波纹其实无关紧要,斯塔克知道的。你可以说,你只是想排除不可能的,接受所剩下的,无论剩下的是多么不可能,但这样行不通。你不接受斯塔克,而他正是你排除不可能后所剩下的。让我这样说吧,艾伦:如果你有这么多证据表明你的脑子里长了一个肿瘤,你会去医院接受手术,即使你很有可能无法活着出来。”
艾伦张开嘴,摇摇头,又猛地闭上了嘴巴。除了钟的滴答声以及双胞胎所发出的轻柔咿呀声,客厅里没有其他动静,赛德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度过了全部的成人时光。
“一方面,你有足够的确凿证据去打一场有说服力的详尽官司。”赛德轻轻地继续说道,“另一方面,你听到他在电话上缺乏根据地宣称他已经‘恢复了理智’,并且‘现在知道他是谁了’。你将忽略证据,而去相信他的断言?”
“不,赛德。那不是真的。我不会立刻接受任何断言——无论是你的,还是你妻子的,更不会接受一个打电话来的男人的断言。我的全部选择依然都是开放的。”
赛德突然把大拇指举过肩膀,指指身后的窗户。透过轻轻飘动的窗帘,他们可以看见州警察局守护波蒙特一家的警车。
“他们呢?他们的全部选择也依然开放吗?我真希望是你待在这儿,艾伦——你和一大群州警察,我会选你,因为你至少还有一只眼睛半睁着。他们的眼睛全都紧紧闭上了。”
“赛德——”
“没关系。”赛德说,“那是真的。你知道……他也知道。他会等待。当每个人都认为事情已经结束,波蒙特一家安全了,当所有的警察都打道回府时,乔治·斯塔克会来这里。”
他停下来,表情忧郁复杂。艾伦从中读出了痛苦、决心和恐惧。
“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一些事情——我要告诉你们两个。我完全知道他想要什么。他想要我用斯塔克为笔名再写一本小说——大概是再写一本关于亚历克西斯·马辛的小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这么做,但如果这能起到一些好的作用,我会尝试的。我将放弃《金毛狗》,今晚就开始以斯塔克的名义写新书。”
“赛德,不要!”丽姿喊道。
“不要担心。”他说,“这不会要我的命。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知道。但如果我的死亡是一切的终结,我可能依然会试试。但我不认为这会发生。因为我根本不认为他是一个人。”
艾伦沉默了。
“所以!”赛德说,口气犹如在了结一桩很重要的事情。“事情就是这样。我不能写,我不愿写,我不该写。这就意味着他会来。当他来了,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赛德。”艾伦艰难地说,“你需要想开点,仅此而已。当你想开了,一切可能都会……烟消云散。就像马利筋植物的绒毛,一阵风就吹散了。就像早晨被遗忘的噩梦。”
“我们不是需要想开点。”丽姿说。他们看看她,发现她在默默地哭泣。不是哭得很厉害,但可以看到眼泪。“我们是需要有人去解决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