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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克堡的三人土地养护队的头头叫史蒂文·霍尔特,大家都自然地叫他迪格[10]。新英格兰地区成千上万的小镇里有成千上万个公共土地养护工,“迪格”这个昵称被广为使用。像多数公共土地养护工一样,由于他所在的队伍规模很小,霍尔特要负责的工作量相当大。镇上有两小块俱乐部球场需要养护,一块靠近罗克堡和哈洛之间的铁路高架桥,另一块在景堡;有一块镇公共绿地需要春季播种,夏季割草,秋季清除落叶(更不用说修剪树枝,养护周围的露天看台及座位的活儿了);镇上有两个公园,一个在卡索河上、靠近老锯木场的地方,另一个在外围的弗斯堡附近,长久以来一直是无数男女的幽会场所。

他可以负责所有这一切,保持平庸老史蒂文·霍尔特的形象直到终老。可罗克堡还有三块墓地也归他的队伍管。安葬顾客是墓地养护中最轻松的活儿。除安葬外,其他工作包括:耙平土地,重铺草皮,清理垃圾。你必须在假期过后清走枯萎的花朵和褪色的旗帜——阵亡将士纪念日[11]留下的垃圾最多,但七月四日[12]、母亲节和父亲节也是让人忙碌的日子。你还得偶尔清理孩子们留在墓碑上的涂鸦,驱逐掘墓人。

当然,这一切在镇上都是不起眼的活儿。替霍尔特这类人赢得昵称的是安葬死人的买卖。他的母亲给他取名“史蒂文”,但大家都叫他迪格·霍尔特,自他一九六四年开始干这一行后,他就成了迪格·霍尔特,到死他都将是迪格·霍尔特,即使他在此期间从事另一行——以他六十一岁的高龄,估计也没可能了。

夏天到来前的六月的第一个星期三,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早晨七点迪格开着货车来到故乡墓园,他下车去开铁门。铁门上有一把锁,但这把锁一年只用两次——一次在中学毕业日的晚上,另一次在万圣节。铁门一打开,他就慢慢地沿着墓园的主干道往里开。

今天上午的工作纯限于视察。他的身边放着一块写字夹板,他会把从现在到父亲节前墓园里需要打理的区域都记下来。视察完故乡墓园后,他会继续去视察在镇子另一面的慈悲墓园,然后去位于思达克波路与镇三号公路交汇点上的思达克波墓园。今天下午他和他的队伍就会开始干任何需要干的活儿。情况不会太糟;重活在迪格视为春季清扫月的四月底已经干完了。

在那两周里,像每年春天一样,他、戴夫·菲利普斯和镇公共事务部门的负责人笛克·布拉弗德一起每天工作十个小时,疏通堵塞的管道,在地表被春雨冲走的地方重新铺草皮,扶正因地表隆起而倾倒的墓碑和纪念碑。春天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杂事要做,迪格下班回家,常是勉强做顿便饭,喝罐啤酒,就睁不开眼上床睡觉了。春季清扫总是在同一天结束:就是他感觉持续的背痛要将他完全逼疯的那天。

六月的整修工作一点也不繁重,但却很重要。到了六月末,夏季的人潮就要开始纷至沓来了,那些过去的居民(以及他们的孩子)也会随游客一起回来,他们虽然都已经搬到更暖和、更赚钱的地方去了,但在镇上依然持有房产。迪格觉得这批人最讨厌,假如锯木厂的老水车掉了一块叶片,或者雷金纳德叔叔的墓碑倒了,他们就会大发雷霆。

唔,冬天要来了,他想。一年四季,他总是如此安慰自己,即使现在冬天还像梦一样遥远。

故乡墓园是镇上最大、最漂亮的墓园。它的主干道几乎和常规道路一样宽,四条稍窄的小径与之相交,这些小径比车轮印稍宽一点,小径之间长着修剪整齐的草。迪格沿着墓园的主干道往前开,穿过第一和第二个十字路口,到第三个路口时……他猛地踩住了刹车。

“哦,天哪!”他大喊一声,熄掉货车引擎,跳下车。他沿着主道往前走,大约五十英尺外、与主道相交的小径右边有一个挖得很粗糙的大洞。棕色的土块和大堆的烂泥垒在大洞周围,犹如手榴弹爆炸后四散的弹片。“该死的小屁孩!”

他站在洞边,布满老茧的大手放在褪色的绿工作裤的臀部。这真是一片狼藉。他和他的同事不止一次被迫清理小孩们半夜在墓地挖的洞,这些孩子不是吹牛吹昏了头,就是喝醉了酒——挖洞通常只是为了在月光下撒撒野。就迪格所知,实际上没人真的挖出过一具棺材或把安葬在这儿的顾客从坟墓里掘出来——无论这些胡闹的小王八蛋喝得有多么醉,他们通常顶多就是挖一个两三英尺深的洞,然后就会厌倦这个游戏并离开。尽管在墓园里挖洞是很令人不耻的行为(除非你恰巧像迪格一样,是被付钱和正式授权来安葬顾客的),但它一般不会造成太大的破坏。通常都是如此。

然而,这一次,情况却有点不寻常。

这个洞没有清晰的轮廓;只是一个窟窿。它看上去肯定不像一个四角方正、呈矩形的墓穴。它比醉汉和中学生通常所挖的洞要深,但深度并不均一;它被弄成圆锥形,当迪格意识到这个洞看上去到底像什么时,他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爬上了自己的脊背。

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人还没死就被活埋,苏醒后赤手空拳仅凭双手把自己从地底下挖出来。

“哦,别胡思乱想了。”他咕哝道,“该死的恶作剧。该死的小屁孩。”

一定是这样的。下面没有棺材,上面也没有翻倒的墓碑,这很正常,因为没人埋在这里。他不必走回工具房去查钉在墙上的墓地详细地图就对此很清楚。这一片的六小块土地归市镇管理委员会的首席委员丹弗斯·巴斯特·基顿所有。它们中其实只有两块被使用了,埋的是巴斯特的父亲和叔叔。他们被埋在靠右的两块地里,他们的墓碑挺立着,完好无损。

迪格清楚地记得这一块地方,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几个纽约来的人在编写赛德·波蒙特的故事时,正是在这里立了他们的假墓碑。波蒙特和他的妻子在镇上有一栋消夏别墅,就在卡索湖上。戴夫·菲利普斯照管他们的房子,去年秋天,在落叶遍地、事务再度繁忙之前,迪格自己也曾帮助戴夫为他们家的车道铺柏油。接着今年春天,波蒙特有点不好意思地问迪格,能否允许摄影师在墓地内竖一块假墓碑,用以拍摄他所谓的“傻照片”。

“如果不行,就请直说。”波蒙特对他说,听上去更加不好意思了,“真的不要紧。”

“完全没问题。”迪格爽快地回答,“你说是《人物》杂志,对吧?”

赛德点点头。

“哦,天哪!真了不起,不是吗?我们镇有人要上《人物》杂志了!我一定得买那期杂志!”

“我不确定我会买。”波蒙特说,“谢谢,霍尔特先生。”

迪格喜欢波蒙特,即使他是一个作家。迪格自己只读到八年级——而且考了两次才过关——镇上不是每个人都称呼他为“先生”。

“如果他们可以做到的话,可恶的杂志佬大概会要你赤身裸体,把你的老肥腿神气活现地搁在一只大丹犬的屁股上,是吧?”

波蒙特爆发出一阵少有的大笑。“是啊,我想那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他拍拍迪格的肩膀说道。

结果摄影师是一个女人,迪格把这类女人叫做“城里来的高级婊子”。当然,这里所谓的“城市”指的是纽约。她走路时,仿佛阴道和屁股里各插了一个轻快旋转的纺锤。她从波特兰机场的租车处租了一辆旅行车,里面塞满了各种摄影器材,车里居然还有空间给她和她的助手坐真是一个奇迹。假如车子装得太满,必须在她的助手和一些器材之间做选择的话,迪格估计那个从纽约来的娘娘腔助手就得想办法搭便车回机场了。

波蒙特夫妇开着他们自己的车跟在旅行车的后面,停车时也停在它的后面,他俩看上去都是既开心又有点不好意思。由于他们似乎是自愿和这个城里来的高级婊子待在一起的,迪格猜想他们还是开心多过不好意思。不过,他依然不顾高级婊子的目中无人,探身过来确认一下情况。“一切都好吧,波蒙特先生?”他问。

“天哪,不好,但我想会搞定的。”他回答,并朝迪格眨眨眼睛。迪格也立刻眨眼回应。

迪格一旦搞清楚波蒙特夫妇的意愿,他就乐得在一旁观看了——他喜欢作为旁观者免费看好戏。那个女摄影师所带的旅行用品中塞着一大块顶部呈圆形的老式风格的假墓碑。它看上去更像查尔斯·亚当斯[13]的漫画里的墓碑,而不像迪格最近竖起的真墓碑中的任何一块。她在假墓碑的周围忙来忙去,一次又一次叫她的助手把它立起来。迪格曾走过去问是否需要他帮忙,可她只是用她那傲慢的纽约方式说了句“不,谢谢”,于是迪格又退到旁边。

最后,假墓碑终于按她想要的方式立好了,她又让助手忙于布光。布光又耗去大约半小时。期间,波蒙特先生始终站在那里看着,有时他以自己特有的奇怪方式摸摸前额上的白色小疤。他的眼睛让迪格着迷。

这个男人在拍摄他自己的照片,他想。他拍的照片很可能比她拍得更好,并流传更久。他正在把她储存起来,以便某一天把她写进书里,她却一点也不知道。

最后,那个女人总算是准备好拍几张照片了。她叫波蒙特夫妇在假墓碑上方握手,一握就是十几次,那天还特别冷,她指挥他们就像指挥她那个尖声尖气、矫揉造作的助手那样。她操着纽约腔反复下达着指示,因为不是光线不对,就是他们的脸部表情不对,也可能是她自己出了点状况,期间迪格一直指望波蒙特先生会对她大发雷霆——他听说波蒙特先生不是那种非常有耐心的男人。可波蒙特先生——以及他的妻子——似乎兴致盎然,并不生气,他们只是不断按照城里来的高级婊子的要求去做,尽管那天寒意刺骨。迪格相信,换作他,他肯定过一会儿就对这个女人发火了,大概过十五秒钟吧。

正是在这儿,在这个该死的大洞的地方,他们竖起了那块假墓碑。哦,如果他还需要进一步的证据的话,这儿的草皮上依然有圆形的痕迹,那是高级婊子的鞋跟留下的。她是从纽约来的,毫无疑问;只有一个纽约女人才会在多雨季节的末期穿着高跟鞋在墓地里走来走去拍照片。假如那不是—— 他的思绪中断了,那种寒意再度涌现出来。他一直在注视摄影师的高跟鞋所留下的模糊印子,当他盯着那些印子时,他的眼睛碰巧发现了其他一些更新鲜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