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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计划他要做什么,以及他要如何去做,他一点都不觉得困难,即使实际上他这辈子从未来过拉德洛。
斯塔克在梦里常来这儿。
他开着一辆偷来的破旧的本田思域车,驶离大道,进入距波蒙特家一英里半的一个休息区。赛德去学校了,这很好。有时候不可能知道赛德在干什么或想什么,虽然他努力的话,几乎总是能够掌握赛德的情绪状态。
要是他发现与赛德联系困难,他只需开始摆弄他从休斯顿大街的文具商那里买来的贝洛牌铅笔。
这很有用。
今天与赛德联系很容易。今天很容易,因为无论赛德对保护他的警察说了什么,他都是因为一个理由去学校的,只有一个理由:因为他超过最后期限了,他相信斯塔克会试图联系他。斯塔克正打算这么做。是的,确实如此。
只是他没打算按赛德预期的方式行事。
并且肯定不会从一个赛德预期的地方与他联系。
时间快到中午了。休息区里有些野餐的人,但他们不是围坐在草地上的餐桌边,就是聚在河边石头做的小烧烤台周围。当斯塔克从思域里出来走开时,谁也没有看他一眼。这很好,因为如果他们看到他,他们肯定会记住他的。
是的,会记住他。
但无法描述他。
当他大步穿过柏油马路,然后朝波蒙特家走去时,他看起来非常像H.G.威尔斯笔下的隐形人。一条宽绷带覆盖了他前额从眉毛到发际线的区域。另一条裹住了他的脸颊和下颌。他头上扣着一顶纽约洋基队的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架着一副墨镜,身穿一件夹棉背心,还戴了一副黑手套。
一种黄色的脓液弄脏了绷带,还像树脂一般从棉纱里渗出来。更多的黄色脓液从墨镜后面滴下来。他不时用他那双薄薄的仿小羊皮手套抹掉脸颊上的脓液。手套的掌心和手指部分沾满了干掉后黏糊糊的脓液。绷带后面,他的大部分皮肤已经脱落。剩下的也不像是人的肌肉,而是一种不断渗出液体的黑色海绵状组织。这种液体看着像脓水,有一种讲不清楚的难闻气味——像浓咖啡和墨汁的混合物。
他走路时头稍稍向前低着。迎面开来的几辆车上的乘客看到的是一个头戴棒球帽的男人,他低头躲避刺眼的日光,两手插在口袋里。如果不注意看,帽檐几乎遮住了一切,如果人们看得更仔细的话,他们也只能看到绑带。当然,那些从他身后朝北开去的车子里的人,就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了。
离班戈和布鲁尔这两个姐妹城市越近,路就越难走。一路上,你会经过一片片的郊区,住宅也会越来越多。波蒙特在拉德洛所住的地方在远郊,属于乡村社区——不算边远地带,但肯定不算大城镇的一部分。房屋的占地面积都很大,有些可以说是建在田野上的。房屋之间不是被体现郊区私密性的树篱隔开的,而是被一些狭长的小树林隔开,有时还建有蜿蜒的石墙。碟形的卫星天线在地平线上时隐时现,犹如入侵外星人的先锋部队。
斯塔克沿着路肩一直走到克拉克家。赛德家就在隔壁。他从克拉克家干草多过青草的前院一角抄近路横穿。他瞥了一眼房子。所有的遮光帘都闭合着以抵挡热气,车库的门也紧闭着。克拉克家的房子看上去不仅是这天上午没人,而是像一栋已经被闲置了一段时间的房子。虽然纱门里面没有大堆的八卦小报证明房子没人住,但斯塔克认为克拉克一家大概出门去度他们的初夏假期去了,他觉得这很好。
他走进分隔两家的小树林,跨过一堵倒塌的石墙,然后单膝跪下。生平第一次,他看到了他倔强的双胞胎兄弟的房子。车道上停着一辆警车,两名警察站在旁边的树荫下,正在抽烟聊天。很好。
万事俱备,剩下的就很容易了。然而,他还是多停留了一会儿。他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除了在那几本由他主要创作的书里——他也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情绪化的人,所以当他发现自己胸中燃烧着愤怒与怨恨之火时,他有点吃惊。
这狗杂种有什么权利拒绝他?他妈的他有什么权利?就因为他成为真人在先?就因为斯塔克不知道他自己是何时、如何以及为什么变成一个真人的?这都是胡扯。在乔治·斯塔克看来,年龄大小毫无关系。他没有义务一言不发地躺下死去,赛德·波蒙特似乎认为他就该那么做。他要对自己负责——要活下来。但并非仅此而已。
他还要为他那些忠实的粉丝考虑,不是吗?
瞧那栋房子,只是看着它。一栋宽敞的新英格兰殖民地时期的房子,只是少了一个侧翼,否则完全可以被称为庄园。一大块草坪,旋转的喷水器不停地喷水以保持其常绿。木头栅栏沿着又黑又亮的车道一侧向前延伸——斯塔克觉得这种栅栏蛮别致的。在房子和车库之间有一条加顶的过道——天哪,加顶的过道!屋内装饰得非常典雅(或许人们把这叫做有品位),殖民时期的风格里外呼应——餐厅里摆着一张长形的橡木餐桌,楼上的房间里放着漂亮的高斗柜,还有精致悦目却并非十分昂贵的椅子;这些椅子,你可以欣赏,也敢坐上去。墙上没有贴墙纸,而是漆了以后再印上图案。斯塔克见过这一切,在梦里见过这一切,波蒙特以乔治·斯塔克的名义写作时,他甚至不知道斯塔克正在做这些梦。
突然,他想把这栋迷人的白房子烧为平地。朝它扔一根火柴——或许也可以用他背心前胸口袋里的丙烷喷灯点燃它——把它烧平到地基。但他要先进去。他要先砸毁家具,在客厅的地毯上拉屎,把大便涂到那些精心印上去的图案上,在墙上留下恶心的棕色污迹。他要先拿一把斧子劈坏那些如此精贵的斗柜,把它们变成一堆柴火。
波蒙特凭什么有孩子?有一个漂亮的老婆?赛德·波蒙特到底他妈的有什么权利生活在阳光下,过着幸福的日子?而他黑暗的兄弟却要在黑暗中像小巷里生病的杂种狗一样死去——要不是这个兄弟让他变得有钱有名,赛德会生活窘迫,籍籍无名地断气。
当然,他没有这种权利。根本就没有。只是波蒙特认为他有这种权利,而且继续不顾一切地如此认为。但除了乔治·斯塔克从密西西比州的牛津市来之外,赛德的其他想法都毫无根据。
“是时候让你接受第一个大教训了,伙计。”斯塔克在树林里咕哝道。他摸到了用来固定前额绷带的夹子,把它们摘下来,放到口袋里以备后用。然后他开始一圈圈地解开绷带,越贴近他奇怪的肌肉,绷带就变得越湿。“这将是一个你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教训。我他妈的向你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