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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迪高兴地扭来扭去,很难对付。赛德设法将她的脚塞进睡衣里,接着是她的胳膊,最后才得以把她的手从袖口拉出。她立刻兴致勃勃地举起一只手去按他的鼻子。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大笑,而是向后一缩,温迪从换衣桌上抬头看看他,有点迷惑。他伸手去抓从温迪睡衣的左腿一直延伸到喉咙的拉链,接着却在自己身前停住了手。它们在颤抖。一种很轻微的颤抖,可确实在抖。
你究竟在害怕什么?还是你又产生内疚了?
不;不是内疚。他几乎希望是内疚。事实是,他在一天内又受到了一次惊吓,这一天充斥着太多的惊吓。
首先是警察登门,他们带着莫名其妙的肯定对他进行了莫名其妙的指控。然后是那种挥之不去的奇怪啁啾声。他不知道它是什么,不敢肯定,虽然它听起来很熟悉。
晚饭后,这种声音又出现了。
他正在写新书《金毛狗》,晚饭后他上楼去书房校对自己那天所写的部分。突然,当他低头在那扎手稿上做一个小修改时,那种声音充满了他的脑子。几千只鸟,同时啁啾叫个不停,这一次还伴随着画面。
麻雀。
成千上万只麻雀,挨挨挤挤地排列在房顶上和电话线上,早春时节,当三月的最后一场雪依旧脏脏地堆积在地上时,它们经常这么做。
哦,头痛又来了,他沮丧地想,说出这种想法的声音来自一个惊恐的小男孩,它触动了赛德记忆中某个熟悉的部分。
是那个肿瘤吗?它又复发了?这次是恶性的吗?
那种可怕的声音——鸟叫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响,几乎震耳欲聋。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微弱、阴沉的翅膀拍动声。现在他可以看到麻雀在飞,所有的麻雀同时起飞;数千只小鸟将春季白色的天空变得黑压压的。
“将要回到北方,伙计。”他听见自己用一种低沉的喉音说,这不是他自己的声音。
然后,突然,鸟的画面和声音都消失了。时间是一九八八年,不是一九六〇年,他在他的书房里。他是一个有妻子和一双儿女的成年男子,正面对一台瑞明顿牌打字机。
他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头痛没有接踵而至。吸气的那一刻没有头痛,此时头也不痛。他感觉良好。除了……
除了当他再次低头看那扎手稿时。他看见自己在上面写了一行字。一行写在整齐字迹上的大写字母。
麻雀又在飞了,他写道。
他抛开斯克瑞普托牌的钢笔,用一支贝洛牌黑美人铅笔写了这行字,虽然他一点都不记得换笔的事情。他甚至都不太用铅笔了。贝洛牌铅笔属于过去的岁月……黑暗的岁月。他把用过的铅笔扔回瓶中,接着将全部东西都放进一个抽屉里。他这么做时,手始终有点抖。
然后,丽姿喊他去帮忙安顿双胞胎上床,他便下楼去帮她。他想要告诉她所发生的事情,却发现那种纯粹的恐惧——恐惧儿时的肿瘤复发——恐惧这一次它会是恶性的——封住了他的嘴。他或许还是可以告诉她的……但这时门铃响了,丽姿跑去开门,并以完全不合时宜的语调说了一句完全不合时宜的话。
他又回来了!丽姿喊道,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完全可以理解的恼怒与惊恐,恐惧犹如一阵畅通无阻的冷风吹遍他的全身。除了恐惧,还有一个词闪过他的脑海:斯塔克。在回过神来之前的那一秒,他很肯定她指的是谁,他以为她是指乔治·斯塔克。麻雀在飞,斯塔克回来了。他死了,死了并被公开埋葬,首先他从未真正存在过,但这无关紧要;无论是否真正存在过,他反正是回来了。
别胡思乱想,他告诉自己。你不是一个神经质的人,也没必要让这古怪的状况把你变成一个神经质的人。你所听到的声音——鸟的声音——只是一种叫做“记忆持续”的心理现象。它是由紧张和压力引起的。所以只要自我调节好就行了。
但一些恐惧挥之不去。鸟的声音不仅唤起了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且还让他顿悟了。
这种顿悟的感觉是:他仿佛经历了某些还未发生,但即将发生的事情。不是预知,准确地说是“错位的记忆”。
你的意思是,错位的胡思乱想。
他伸出手,死死地盯着它们看。颤抖已经变得很轻微,接着便完全停止了。当他确定自己不会让温迪的睡衣拉链夹到她洗得粉红的皮肤时,他拉上拉链,把她抱进起居室,放在游戏围栏里,让她和她的哥哥待在一起,然后他走到门厅里,丽姿和艾伦·庞波正站在那儿。除了这次庞波是一个人外,一切仿佛是早晨的重演。
现在,这是一个提高嗓门的合法时间与地点,他想,可这一点儿也不好笑。他依然未能摆脱另一种强烈的感觉……麻雀的声音还在。“我能为你做什么,长官?”他面无微笑地问。
啊!还有另一点不同。庞波的一只手里拿着半打啤酒。现在,他举起它们,说:“我想我们是否都可以喝一杯,好好聊聊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