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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劳森太多次出现在了正确的时间与地点。”丽姿说,“他不仅是一个学法律的学生,还在书店兼职做店员。他不仅在书店兼职做店员,还是一个乔治·斯塔克的狂热书迷。他可能是国内唯一一个也读过赛德·波蒙特的两本小说的乔治·斯塔克的书迷。”
厨房里,赛德咧嘴一笑——有点酸溜溜的——接着他又试了一下锅里的水温。
“我认为他想要把自己的怀疑变成一出引人注目的戏剧。”丽姿继续说道,“事实表明,他必须花大力气才能取得一点进展。一旦他认定斯塔克就是波蒙特,波蒙特就是斯塔克,他便打电话到达尔文出版社。”
“斯塔克小说的出版社。”
“没错。他找到埃莉·戈登,斯塔克小说的责编。他开门见山地问——请告诉我乔治·斯塔克是否就是赛迪亚斯·波蒙特。埃莉说这种想法很愚蠢。克劳森接着问到了斯塔克小说封底上的照片,他说他想要照片上的那个男人的地址。埃莉告诉他说,她不能泄露出版社作者的地址。”
“克劳森说,‘我不要斯塔克的地址,我要的是照片上的那个男人的地址。那个作为斯塔克摆造型的男人。’埃莉跟他说,他太荒唐了——作者照片上的男人就是乔治·斯塔克。”
“在此之前,出版社从未公开说这只是一个笔名?”艾伦问。他听上去真的非常好奇。“他们一直宣称他是一个真人?”
“哦,是的——赛德坚持要这么做。”
是的,他想,从锅里拿出奶瓶,在手腕内测试了一下牛奶的温度。赛德坚持要这么做。回想起来,赛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坚持要这么做,一点也不明白,但赛德确实坚持要这么做了。
他拿着奶瓶回到起居室,路上没有撞到厨房的桌子。他给双胞胎一人一个奶瓶。他们郑重其事、睡意蒙眬地举起奶瓶,开始吮吸。赛德再次坐下来,听丽姿讲述,他告诉自己抽烟是最不着边际的念头。
“无论如何,克劳森想要问更多的问题——他有一卡车的问题,我猜——但埃莉不会理睬他。”丽姿说,“她叫他打电话给瑞克·考利,然后就挂断了他的电话。于是克劳森打电话到瑞克的办公室,找到了米里亚姆。她是瑞克的前妻,在经纪公司里也是他的合伙人。这种安排有点奇怪,但他们相处得很好。”
“克劳森问了她同一件事情——乔治·斯塔克是否就是赛德·波蒙特。据米里亚姆说,她给了他肯定的答案。她还跟他说自己是朵蕾·麦迪逊。‘我已经跟詹姆士离婚了。’她说,‘赛德要和丽姿离婚,我们两个将在春天结婚!’然后她挂断电话。她冲到瑞克的办公室,告诉他说某个来自华盛顿特区的家伙正在打探赛德的秘密身份。之后,克劳森再打电话给考利联合公司,除了被立刻挂断,就别无所获了。”
丽姿喝了一大口啤酒。
“但他没有放弃。我认为真正的龌龊鬼从来都不会放弃。他只是觉得礼貌问话的方式行不通。”
“他没有打电话给赛德?”艾伦问。
“没有,一次也没有。”
“我猜想,你们的号码不在电话号码簿上吧。”
赛德对故事做了一次少有的补充。“我们的号码没有列在公共电话号码簿上,艾伦,但我们在拉德洛的家庭电话号码被列进了学校教师的通讯录。必须如此。我是老师,受我指导的学生需要知道我的号码。”
“可那个家伙从未直接打电话给你。”艾伦感到惊异。
“他后来有联系我们……通过写信。”丽姿说,“但那是后面的事情了。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请讲。”艾伦说,“这是一个本身就很吸引人的故事。”
“唔,龌龊鬼只花了三个星期和大概不到五百美元就打探出了他一直确信的事情——即赛德和乔治·斯塔克是同一个人。”
“他先从《文学市场》入手,它几乎汇集了业内每一个人的姓名、地址和工作电话——作家,编辑,出版社,经纪人。他用《文学市场》和《出版人周刊》上的‘人物’专栏,找出了几个在一九八六年夏天到一九八七年夏天之间从达尔文出版社离职的雇员。”
“他们中的一人知道内幕并愿意透露。埃莉·戈登相当确信泄密者是那个在一九八五年到一九八六年间担任了八个月财务总监秘书的姑娘。埃莉把她叫做有着难听鼻音的瓦萨尔[52]荡妇。”
艾伦大笑起来。
“赛德也认为泄密的是那个女人。”丽姿继续说道,“因为克劳森最后掌握的确凿证据是乔治·斯塔克的版税报告的复印件。它们来自罗兰·布莱特的办公室。”
“罗兰是达尔文出版社的财务总监。”赛德说。他一边照看双胞胎,一边听丽姿和艾伦的谈话。双胞胎现在正穿着睡衣、抱着奶瓶、面朝天花板仰躺着,两人的脚亲密地压在一起。他们的眼神呆滞而冷淡。他知道,他们很快就要进入夜晚的梦乡了……当他们入睡时,他们会同时睡着。他俩做什么事情都是同步的,赛德想。孩子们要睡觉了,麻雀要起飞了。
他再次摸摸额头上的疤痕。
“赛德的名字不在复印件上。”丽姿说,“版税报告有时会和支票挂钩,但它们本身并不是支票,所以赛德的名字不是一定会出现在上面。你查过这条线索,是吗?”
艾伦点点头。
“但版税报告上的地址还是向他透露了他所需知道的大部分信息。地址是,乔治·斯塔克,邮政信箱1642,布鲁尔,缅因04412。那儿离斯塔克应该居住的密西西比很远。看一眼缅因州地图,他发现紧靠布鲁尔南面的城镇就是拉德洛,他知道拉德洛住着一位即使不算非常出名也算是很受尊敬的作家,赛德·波蒙特。这真是太巧了。”
“赛德和我都没有见过克劳森本人,但克劳森见过赛德。根据他已经收到复印件,克劳森知道达尔文出版社何时寄出每一季度的版税支票。大多数版税支票都会先寄到作者的经纪人那里。然后经纪人会再开一张在原来数额上扣除了他的佣金的新支票。但在处理斯塔克的版税时,财务会将支票直接寄到位于布鲁尔的邮政信箱。”
“那经纪人的佣金呢?”
“达尔文出版社会在总额上扣掉佣金,另寄一张支票给瑞克。”丽姿说,“这又是一个明确的信号,告诉克劳森乔治·斯塔克不像他自称的那样是……到了这一步,克劳森就不需要更多的线索了。他想要的是无可辩驳的证据。于是他开始寻找。”
“到了将要签发版税支票的时间,克劳森飞到这儿。他在假日旅馆住了好几晚;白天就守在布鲁尔邮局外面监视。之后他在写给赛德的信中就是这么说的。监视。一派‘黑色电影’风格。但他所做的是一个很蹩脚的调查。假如‘斯塔克’在克劳森逗留在此的第四天没有出现在邮局取支票,克劳森就不得不卷铺盖打道回府,重新缩回暗夜之中。但我不认为事情会到此为止。当一只真正的龌龊鬼咬住了你,不咬下一大块肉,他是不会放过你的。”
“或者你敲落他的牙齿,让他放过你。”赛德咕哝道。他看见艾伦转向他,抬起眉毛,做了一个鬼脸。糟糕的措辞。有人显然正是这么对待丽姿所说的龌龊鬼的……甚至更加残忍。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丽姿继续说道,艾伦又将注意力转回到她身上。“不久,在克劳森监视邮局的第三天,他坐在邮局对面的公园长椅上,看见赛德的‘巨无霸’[53]停进了邮局附近的十分钟停车位内。”
丽姿又喝了一口啤酒,接着用手抹去上嘴唇的泡沫。当她的手移开时,她在微笑。
“现在要说到我喜欢的部分了。”她说,“用《旧地重游》[54]里的那个同性恋的话来说,这真是太有趣了。克劳森有一架相机,是那种你可以藏在手心里的微型相机。当你准备拍照时,你只要稍微张开手指,露出镜头就可以了!就是这么简单。”
她咯咯笑了一会儿,对自己所描述的克劳森形象大摇其头。
“他在信中说他是从某个售卖间谍装备的邮购目录上买到这个照相机的,那个目录上还有电话窃听器、密写药水、带自毁功能的公文包之类的东西。克劳森就像《代号X-9》[55]的密探一样尽心尽责。如果他可以买到合法销售的内藏氰化物的假牙,我打赌他也一定会买一颗。他真把自己当间谍了。”
“不管怎么说,他倒是拍到了六张还算过得去的照片。没有什么艺术价值,但你可以看到照片上的主角是谁,以及他在干什么。有一张照片是赛德在邮局大厅朝邮箱走去,另一张是赛德将钥匙插进1642号邮箱,还有一张是赛德从邮箱中取出信封。”
“他将这些照片寄给了你们?”艾伦问。她说他想要钱,艾伦猜丽姿明白自己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克劳森的计划不仅是带有敲诈的意味;简直是明目张胆的敲诈。
“哦,是的。而且最后一张照片被放大了。你可以从照片上看到一部分回信地址——可以看到‘达尔文’的字样,还能清楚地看到字样上面达尔文出版社的商标。”
“密探X-9再世。”艾伦说。
“没错。密探X-9再世。他冲印完照片后就飞回华盛顿去了。没过几天,我们就收到了他附带照片的信。信写得真是很妙。他游离在威胁的边缘,却绝不越界。”
“他是一个法律专业的学生。”赛德说。
“没错。”丽姿表示赞同。“他显然知道自己的尺度。赛德可以把信拿给你看,但我可以给你讲一下它的大意。克劳森在信的开头说,他很仰慕赛德的两个自我,他把它们称为‘分裂的意识’。他叙述了他的发现以及他是如何发现它的。接着他才谈到了他的正事。他的措辞很谨慎,但意思就摆在那儿。他说他自己立志成为一名作家,但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写作——他的法律学业相当耗费精力,但这只是部分原因。他说,真正的问题在于他不得不在一家书店兼职以支付学费和其他账单。他说他想给赛德看一些他的作品,如果赛德认为它们还有些希望,或许赛德能在被打动后拿出一笔钱资助他。”
“一笔助学金。”艾伦困惑地说,“他们现在是用这种说法吗?”
赛德仰面大笑。
“无论如何,克劳森是这么说的。我想我能背出信的最后部分。‘我知道这种要求初看之下一定显得很放肆。’他说,‘但我敢肯定假如您研究了我的作品,您会很快明白这样的安排对我们双方都有利。’”
“赛德和我欣赏了一会儿这段奇文,接着我们大笑起来,然后我们又欣赏了一会儿。”
“是的。”赛德说,“我记不清是否大笑了,但我们确实就此信胡侃了一通。”
“最后,我们终于平静下来可以好好谈谈这件事情了。我们一直聊到午夜。我俩都清楚克劳森的信和照片是什么意思,赛德生完气后——”
“我依然在生气。”赛德插嘴说,“这家伙倒死了。”
“唔,大发雷霆之后,赛德几乎是如释重负。他想要丢弃斯塔克有相当一段时间了,并且他已经开始写一部自己的长篇严肃作品,名叫《金毛狗》。我读了开头的两百页,非常不错,比他用乔治·斯塔克的名义写的最后两部作品好许多。于是赛德决定——”
“是我们认为。”赛德说。
“好吧,我们认为克劳森让我们因祸得福,加快了我们原本已经计划好的事情的进程。赛德唯一的担忧是瑞克·考利不会很喜欢这个主意,因为到目前为止,乔治·斯塔克替经纪公司赚的钱比赛德多。但他倒是很支持这个主意。事实上,他说这事或许能起到一些宣传效用,在许多方面都有利:利于斯塔克的库存书的销售,也利于赛德自己的库存书的销售——”
“我名下总共只有两本书。”赛德微笑着插话。
“也利于新书的销售,当它终于问世后。”
“请原谅——什么是库存书?”艾伦问。
赛德咧嘴笑着说:“就是那些不再出现在连锁书店门口的醒目促销位置上的旧书。”
“于是你们就把秘密公开了。”
“是的。”丽姿说,“我们首先告知了美联社的缅因分社,然后通知了《出版人周刊》,但这个故事突然出现在全国电信网上——毕竟斯塔克是一位畅销书作家,而他压根从未真实存在过的事实也是很有趣的新闻补白。接着,《人物》杂志就跟我们联系了。”
“我们从弗雷德里克·克劳森那儿又收到过一封愤怒的抱怨信,说我们是如何卑鄙、无耻和忘恩负义。他似乎认为我们没有权利像这样把他踢出局,因为他做了全部的工作,而赛德不过是写了几本书。之后,他就没声音了。”
“现在他是永远销声匿迹了。”赛德说。
“不。”艾伦说,“是有人让他销声匿迹了……区别很大。”
他们再度陷入沉默。沉默持续的时间很短……但感觉却非常、非常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