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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度——赛德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他彻底陷入了恐慌,以至于他真的完全无法以任何方式思考。他还能呼吸真是令人惊奇。后来,他认为唯一和这次感觉稍微有点相似的经历发生在他十岁时,那年五月中旬,他和他的几个朋友决定去游泳。这比他们中的任何人以往每年去游泳的最早时间都要早上至少三个星期,但这似乎仍是一个不错的主意;那天天气晴朗,对于新泽西的五月而言,已经算很热了,气温有八十几度[62]。他们三人走到戴维斯湖,这是他们给离赛德在伯根菲尔德的家一英里的小池塘起的讽刺性名称。他是第一个脱掉衣服,穿上泳裤的,所以也是第一个下水的。他只是从岸上抱膝跳入水中,可他依然认为当时自己可能死掉——但究竟有多接近死亡,他却并不想知道。那天的天气或许给人仲夏的感觉,但水却冷得像初冬湖水结冰前的最后一天。他的神经系统暂时短路了。他的肺彻底停止了呼吸,他的心脏也停止了跳动,当他浮出水面时,他就像一辆电池没电需要助推启动的汽车,急需助推启动,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做。他记得阳光是那么灿烂,在蓝黑色的湖水表面投射下数以万计的金色的亮点,他记得哈利·布莱克和兰迪·威斯特站在岸上,哈利正在把他褪色的游泳裤拉到他的大屁股上,兰迪正一只手拿着游泳裤光着身体站在那里喊,“水怎么样,赛德?”这时他在往上浮,他所能想到的只是:我快要死了,我正和我的两个最好的朋友在这里的阳光下,放学了,我没有作业要做,今天晚上要放《燕雀香巢》,妈妈说我可以在电视机前吃饭,但我却再也看不到这部电影了,因为我要死了。几秒钟前还很容易、并不复杂的呼吸像一只运动袜似的堵在他的喉咙里,他既无法将它喷出去,也无法将它吸进来。他胸腔内的心脏就像一块冰冷的小石头。然后,小石头爆开了,他大大地吸了一口气,他的身上冒出无数个鸡皮疙瘩,他不假思索地以小男孩才有的那种恶意高兴地回答兰迪说:水很好!不太冷!快跳进来!几年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这么做可能会杀死他们俩,就像他差点杀了他自己一样。
现在的情况就像当时一样;他全身处在同样的冻结状态。在军队中,他们管这叫自乱阵脚。是的,这种说法真不错。军队很善于发明各种术语。他坐在这儿,正在自乱阵脚。他坐在椅子上,不是靠在上面,而是端坐在上面,身体前倾,手里依然握着电话,眼睛盯着电视机里的神枪手。他意识到丽姿走到门口,她先是问他是谁打来的电话,然后又问他出了什么事情,就像在戴维斯湖的那天一样,他的喉咙犹如被一只脏袜子堵住了,既不能喷出它也不能吸进它,大脑和心脏之间的所有联系突然就中断了,对于这次意外的中断我们很抱歉,我们将尽快恢复服务,或许服务将永远都无法恢复,但无论如何,请您享受在安兹韦尔的美丽市中心所度过的时光,这个地方是所有铁路的尽头。
然后,就像上回一样,这种状态突然被打破,他大吸了一口气。他胸腔内的心脏没有规律地急速狂跳了两下,接着恢复了规律的跳动节奏……尽管节奏依然很快,实在是太快了。
那声尖叫。上帝啊,老天啊,那声尖叫。
此刻丽姿正跑过房间,只有当他看见丽姿对着电话听筒一遍遍喊“喂?”以及“是谁?”时,他才意识到她已经从自己手里夺过了电话。然后她听见电话线被切断的声音,把电话听筒放了回去。
“米里亚姆。”当丽姿转向他时,他终于开口说道,“是米里亚姆,她在尖叫。”
除了在书里,我从来没有杀过任何一个人。
麻雀正在飞。
在这儿我们把那玩意叫做无用的废料。
在这儿我们把这个地方叫做安兹韦尔。
将要回到北方,伙计。你要为我的不在场作伪证,因为我将要回到北方。将要与我干一架。
“米里亚姆?她在尖叫?米里亚姆·考利?赛德,出了什么事情?”
“是他。”赛德说,“我知道是他。我想我几乎从一开始就知道,然后今天……今天下午……我又有一次。”
“又有一次什么?”她的手指压在脖子的一侧,使劲地按摩。“又一次眩晕?又一次恍惚?”
“两者皆有。”他说,“先是麻雀又在飞。恍惚中,我在一张纸上写下了许多胡言乱语。我把那张纸扔掉了,但她的名字也在纸上,丽姿,米里亚姆的名字是我在这次恍惚中所写的东西的一部分……并且……”
他停下来。眼睛瞪得很大,很大。
“什么?赛德,你要说什么?”她抓住他的一只胳膊,用力摇动。“并且什么?”
“她的起居室里挂着一幅海报。”他说。他听着自己的声音,仿佛它来自另一个人——一个很遥远的声音。也许是从对讲机中传来的。“一张关于百老汇音乐剧《猫》的海报。我们上次在她家时,我看到的。猫,现在及永远。我也把这句话写下来了。我写下它,是因为他在那儿,所以我也在那儿,我的一部分,我的一部分正通过他的眼睛看到……”
他看着她。他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她。
“这不是肿瘤,丽姿。至少在我身体里的不是肿瘤。”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丽姿几乎是在尖叫。
“我必须打电话给瑞克。”他咕哝道。他的部分思维似乎飘了起来,正在四处移动,并自言自语地说着各种形象和符号。有时候他写作时就是这种状态,但这是他记忆中第一次自己在真实生活中这样——写作是真实的生活吗?他突然有所怀疑。他不认为写作是真实的生活,它更像是真实生活中的暂停。
“求求你,赛德!”
“我必须提醒瑞克。他可能处在危险之中。”
“赛德,你在胡说什么!”
没错,他当然是在胡言乱语。可假如他停下来解释,他就会显得更像在胡言乱语……如果他停下来向妻子坦承自己的恐惧,大概不会有什么好处,只会让她想知道填写那些精神病院的表格需要多久,而乔治·斯塔克将能在这段时间里穿过瑞克和他前妻的公寓间相隔的九个曼哈顿街区。就赛德所知,斯塔克可能坐在一辆出租车的后座,或者驾驶一辆偷来的汽车,见鬼,或是开着一辆赛德在梦里见过的黑色托罗纳多——如果你已经偏离理智那么远了,那为什么不干脆疯到底?赛德想象斯塔克正坐在车里,吸着烟,准备去杀瑞克,就像他对米里亚姆干的那样—— 他已经杀了她吗?
也许他只是吓唬吓唬她,让她哭泣和震惊。或者他可能伤到了她——转念一想,这是有可能的。她说了什么?别让他再割我,别让这个坏蛋再割我。赛德在纸上写了“割伤”。并且……纸上还写了“终止”吗?
是的,没错,纸上有“终止”一词。但这必须与那个梦有关,不是吗?必须与安兹韦尔,那个所有铁路终止的地方有关,不是吗?
他祈祷情况是这样的。
他必须为她寻求帮助,至少得试试,而且他必须提醒瑞克。但如果他直接打电话给瑞克,突然打电话告诉他说要警惕,瑞克一定会想要知道为什么。
出什么事了,赛德?发生了什么?
如果他提到了米里亚姆的名字,瑞克会像子弹一样冲到她家去,因为瑞克依然关心她。他依然非常在乎她。那么他就会成为那个发现她的人……可能她已经变成碎块了(赛德的部分思维极力想要回避这样的念头和这样的画面,但他余下的思维却十分无情,迫使他去看漂亮的米里亚姆变成了什么样子,犹如屠夫操作台上被切碎的肉块)。
或许那正是斯塔克指望达到的目的。愚蠢的赛德,将瑞克送入陷阱。愚蠢的赛德,为他办事。
但我不是一直都在替他办事吗?看在上帝的分上,笔名不就是那么做的吗?
他能感到自己的思维又陷入了混乱,思绪轻轻地把它自己打成一个结,就像肌肉抽筋一样,他无法承受这个念头,此刻他根本无法承受这个念头。
“赛德……求求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自己冰冷的双手抓住她冰冷的胳膊。
“就是那个杀了霍默·葛玛奇和克劳森的人。他跟米里亚姆在一起。他正在……威胁她。但愿他只做了这些。我不知道。她在尖叫。信号被切断了。”
“哦,赛德!上帝啊!”
“没有时间让我们俩歇斯底里发作了。”他说,一边想,虽然天知道我的一部分很想发作一下。“上楼去。把你的通讯簿拿来。我的通讯簿里没有记录米里亚姆的电话号码和地址。我想你的里面有。”
“你什么意思,你几乎从一开始就知道?”
“没有时间讨论这个了,丽姿。去拿你的通讯簿。快点,行吗?”
她又犹豫了一会儿。
“她可能受伤了!快去!”
她转身,跑出房间。他听见她迅速、轻盈地跑上楼梯,努力想让他自己的头脑恢复工作。
不要打电话给瑞克。如果这是一个陷阱,那么打电话给瑞克就是一个很糟的主意。
好吧——我们已经想到了这点。虽然不是很多,但至少是一个开始。那么,应该打电话给谁呢?
纽约市警察局?不——他们会问许多耗费时间的问题——先是会问,一个缅因州的人怎么会来报告一桩发生在纽约的罪案。不能给纽约市警察局打电话,那也是一个非常糟的主意。
庞波。
他的脑子里闪现出这个念头。他要先打电话给庞波。他必须言辞谨慎,至少目前要这样。终于眩晕、麻雀的声音以及斯塔克等事,之后可说可不说,到时再议。现在,米里亚姆是最重要的事情。如果米里亚姆受伤了,但还活着,那么提及任何可能影响庞波行动速度的事情没什么好处。应该由庞波来给纽约的警察打电话。如果消息来自他们自己的一位同行,他们会更快行动,少提问题,即使这位同行碰巧也远在缅因。
但是要先给米里亚姆打电话。上帝保佑她接电话。
丽姿拿着她的通讯簿飞跑回屋内,脸色苍白,就像刚生完威廉和温迪时那样。“给你。”她说,呼吸急促,几乎气喘吁吁。
会没事的,他想跟她说,但又打住了。他不想说任何可能很容易变成谎言的话……米里亚姆的尖叫声显示事态早就过了“没事”的阶段。至少对米里亚姆来说,事情可能永远也无法回到“没事”的阶段了。
有个男人在这儿,有个坏人在这儿。
赛德想到乔治·斯塔克,打了个冷颤。他是一个非常坏的人,没错。赛德比任何人都了解真相。毕竟是他一手创造了乔治·斯塔克……难道不是吗?
“我们没事。”他对丽姿说——至少,这句话是真的。目前为止,他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响起几声低语。“如果可能,要保持镇静,宝贝。换气过度,晕倒在地板上都帮不了米里亚姆。”
她直挺挺地坐下,凝视着他,一边不安地用牙齿咬着下嘴唇。他开始按米里亚姆的电话号码。他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在按第二位数字时错按了两次。你告诉别人要镇定,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按了电话机上的“挂断”,强迫自己放慢节奏,重新开始拨号。他按了最后一位数字,听着连接的嘟嘟声尘埃落定。
上帝啊,保佑她一切都好,如果你没办法让她一切都好,那至少让她能接听电话。求求你。
但电话没有接通。只有持续不断的占线忙音。可能真的是占线,可能她正在打电话给瑞克或医院。抑或可能是电话机没摆好。
尽管还有一种可能,他再次按下“挂断”键时想。或许斯塔克从墙壁上拔掉了电话线。抑或可能……
(别让坏蛋再割我。)
他切断了电话线。
就像他割米里亚姆一样。
剃刀,赛德想,背上一阵发凉。这个词也是当天下午他写在纸上的一堆词中的一个。剃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