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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挂上电话,穿过铁链篱笆上的门,回到外面,坐在一辆校车的宽大保险杠上,这辆校车不知为什么被砍成了两半。如果你不得不等待的话,这是一个等人的好地方,从公路上看不到他,但他只要一探身就能看到零售商店前的泥地停车场。他四处张望,寻找麻雀,但一个也没看到——只看到一只又大又肥的乌鸦正在两排废车之间的通道里无精打采地啄着闪亮的铬碎片。想到半个多小时前他才刚完成与乔治·斯塔克的第二次谈话,让他感觉有点不真实,似乎那已经是几个小时前的事情了。尽管他一直忧心忡忡,但他还是感觉很困,仿佛是到了睡觉的时间。

与罗利通话后十五分钟左右,那种虫爬般的瘙痒感又开始侵袭他。他又哼起那首自己记得的《约翰·威斯利·哈丁》,一两分钟后那种感觉消失了。

或许是心理原因,他想,但他知道这不是真的。那种感觉是乔治·斯塔克试图在他的脑子里钻一个锁眼,随着赛德越发清楚地意识到这点,他对此也变得更为敏感。他猜反之亦然。并且他认为,他或许迟早将不得不反过来做……但这意味着他要试图招来麻雀,这不是一件他所期待的事情。另外,上次他成功地偷窥了乔治·斯塔克的想法,但结果却导致他自己的左手被插进一支铅笔。

时间一分一秒过得非常慢。二十五分钟后,赛德开始担心罗利改变主意不来了。他离开被肢解校车的保险杠,站在汽车墓地和停车区之间的通道上,不管公路上是否会有人看见他。他开始考虑是否要冒险尝试搭车了。

他决定再打个电话去罗利的办公室,刚走到半路,一辆灰扑扑的大众甲壳虫开进了停车场。他立刻认了出来,赶紧跑过去,想到罗利对保险的担心,他就觉得好笑。在赛德看来,仿佛就算把这辆大众彻底报废了,退一箱汽水瓶子的钱也够支付损失了。

罗利在零售商店的一头把车停下来,下了车。赛德有点吃惊地发现他的烟斗点着了,正吐出大团的烟雾,这要是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可就真够呛人的。

“你不该抽烟的,罗利。”这是他想到要说的第一句话。

“你不该逃跑的。”罗利严肃地回应。

他们互相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大笑起来。

“你怎么回家呢?”赛德问。既然到了这一步——只要跳进罗利的小车,沿着漫长蜿蜒的道路朝罗克堡进发——他反倒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我想是叫一辆出租车吧。”罗利说着,目光落在这一大片闪光的废旧汽车上。“我猜想他们一定经常来这儿接扔掉汽车的人。”

“让我给你五美元——”

赛德从裤子后口袋里掏出钱包,但罗利冲他摆摆手。“作为一个暑假里的英语老师,我现在算是有钱的。”他说,“呀,我一定有四十多块钱。比丽让我揣着那么多钱四处乱跑,连个保镖都不带,真是不可思议。”他非常开心地吸着烟斗,然后把它从嘴里拿出来,冲赛德笑笑。“但我会问出租车司机要发票,并在适当的时机把它给你的,赛德,别担心。”

“我刚才都开始担心你不会来了。”

“我在廉价店停了一下。”罗利说,“买了一些我认为你可能会想要的东西,赛迪亚斯。”他身体探进甲壳虫内(车子明显朝左边倾斜,可能是底盘的一根弹簧断了或是快要断了),翻找、嘀咕并吐出几团新烟雾后,他拿出一个纸袋子,交给赛德,赛德往里一看,看到一副墨镜和一顶正好可以盖住他头发的波士顿红袜队的棒球帽。他抬头万分感动地看看罗利。

“谢谢你,罗利。”

罗利摆摆手,朝赛德狡黠地一笑。“或许是我应该谢谢你。”他说,“过去的十个月里我一直在寻找一个把老烟斗再度填满的借口。不时有些事情发生——我最小的儿子离婚了,某天晚上我在汤姆·卡洛尔家打牌输了五十块——但似乎没什么事情……足够有启示性。”

“好吧,这事可够刺激了。”赛德说着打了个冷战。他看看手表,快一点了。斯塔克至少比他快了一个小时,或许还更多。“我必须走了,罗利。”

“好的——这事很紧急,不是吗?”

“恐怕是的。”

“我还有一样东西——我把它塞在外套口袋里了,这样我就不会弄丢掉。这不是从廉价店买来的。我在办公桌里发现了它。”

罗利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翻他那件从冬天穿到夏天的运动服的口袋。

“如果机油警告灯亮起来的话,就拐到什么地方买一罐蓝宝石牌机油。”他一边说一边继续找,“就是那种循环系统里用的东西。哦!在这儿呢!我快以为我把它落在办公室里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削过的木管。它跟赛德的食指差不多长,是空心的。一头有一个V字形的切口。看上去旧旧的。

“这是什么?”赛德从罗利的手中接过它问。但他已经知道是什么了,他感到自己的思路更为清晰了一点。

“这是一只鸟哨。”罗利说,并从闪着微光的烟斗钵上方打量着他。“如果你觉得你会用它,我要你拿着。”

“谢谢。”赛德说着用有点颤抖的手把鸟哨装进了胸前的口袋里。“可能会有用。”

罗利的眼睛在他紧锁的眉毛下瞪大了。他从嘴里取出烟斗。

“我不确定你是否会需要它。”他用低沉、颤抖的声音说。

“怎么了?”

“看看你的身后。”

现在已经不是几百或几千只麻雀了,赛德身后黄金楼方圆几十里的废车场和零售商店上铺满了麻雀。它们到处都是……赛德却一点也没听到它们的到来。

他俩四目望着麻雀。麻雀们则用两万只眼睛回望他俩……或许是四万只眼睛。它们没有出声。它们只是停在发动机罩、车窗、车顶、排气管、散热格栅、发动机组、万向接头和车架的上面。

“上帝啊。”罗利嗓音沙哑地说,“灵魂的摆渡者……这意味着什么,赛德?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开始明白了。”赛德说。

“天哪。”罗利说。他把双手举过头顶,大声地拍起手来。麻雀没有动。它们对罗利没兴趣;它们只是看着赛德·波蒙特。

“找到乔治·斯塔克。”赛德轻轻地说——跟耳语差不多。“乔治·斯塔克。找到他。飞吧!”

麻雀像一片黑云似的升起在雾蒙蒙的蓝色天空中,翅膀发出的呼呼声犹如雷声隐隐的余响,它们还叽叽喳喳地叫着。原本站在零售商店门内的他俩跑出去看。头顶上,黑压压的麻雀盘旋着,然后掉头朝西飞去。

赛德抬头望着它们,一度,现实与他第一次进入恍惚状态时所看到的幻影交融在一起;一度,过去与现实融为一体,就像一条奇怪而美丽的辫子。

麻雀飞走了。

“我的天哪!”一名身穿灰色技工连体服的男人喊道,“你们看到那些鸟了吗?所有这些鸟他妈的是从哪儿来的?”

“我有一个更好的问题。”罗利注视着赛德说。他控制住了自己,但很明显他大受震动。“它们要去哪里?你知道,是吗,赛德?”

“是的,当然。”赛德一边打开大众车的门,一边喃喃地说,“我也必须走了,罗利——我真的不得不走了。我对你感恩不尽。”

“当心点,赛迪亚斯。一定要非常小心。没人能控制死后灵魂的使者。没人能长时间控制它们——而且总是要付出代价。”

“我会尽量当心的。”

大众车的变速杆抗议地发出响声,但最终还是听话地进入了合适的挡位。赛德停了好一会儿才戴上墨镜和棒球帽,然后抬起手朝罗利挥了几下,便开走了。

当他转上二号公路时,他看见罗利吃力地朝他自己用过的那部付费电话走去,赛德想:现在我必须把斯塔克挡在外面。因为现在我有一个秘密。我或许无法控制灵魂的摆渡者,但我至少能拥有它们一小会儿——或者是它们拥有我——他一定不能知道这点。

他挂上二挡,罗利·德莱塞普的大众车多数时候时速都不会超过三十五英里,现在它开始颤抖着突破这一速度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