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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德道出了一切:童年时的头痛,预示这种头痛到来的麻雀的尖叫及其模糊的影像,麻雀的归来。他给艾伦看了用黑色的铅笔写着“麻雀正在飞”字样的那页手稿,跟他讲了他昨天在办公室里所进入的神游状态,他在教材订货单背面写下的词语(那些他尽量回忆起来的内容),说明了他是如何处理订货单的,并试图确切地描述驱使他撕毁订货单的恐惧和迷惑。

艾伦始终面无表情。

赛德最后说道:“而且,我知道是斯塔克。这儿。”他握起拳头,轻轻地敲了敲他自己的胸口。

有那么一会儿,艾伦一言不发。他开始转动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这个动作似乎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你结婚后瘦了。”丽姿平静地说,“如果你不去把戒指改小一点,你总有一天会弄丢它的。”

“我想我会的。”他抬起头,看着她。他说话时,仿佛赛德已经有事离开了房间,只剩下他俩在那里。“我离开后,你丈夫带你上楼去他的书房,给你看了来自精神世界的第一条讯息……是这样的吗?”

“我确切知道的唯一一个精神世界就是这条路上大约一英里之外的酒类销售店。”丽姿不紧不慢地说,“但你离开后,他确实给我看了这信息,是这样的。”

“我走后立刻?”

“不是——我们先把双胞胎送上床,接着当我们自己准备睡觉时,我问赛德他在隐瞒什么。”

“从我走到他告诉你恍惚和鸟叫声之间,他有没有离开过你的视线?他是否有时间上楼写下我跟你们提过的那句话?”

“我记不太清了。”她说,“我觉得我们一直在一起,但我不敢说绝对是如此。而且即使我告诉你他从来没有离开我的视线,那也无关紧要,不是吗?”

“你是什么意思,丽姿?”

“我的意思是那样的话你可以假设我也在撒谎,不是吗?”

艾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是他俩真正需要的唯一答案。

“赛德在这件事情上没有撒谎。”

艾伦点点头。“我感谢你的诚实——但由于你无法保证他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你的视线,我也不必指责你撒谎。我对此感到高兴。你承认他可能有机会去写那句话,那么我认为你也承认这种可能是相当冒险的。”

赛德靠在壁炉架上,目光转来转去,犹如在看一场网球赛。庞波长官说的都在赛德的预料之中,他指出故事漏洞的语气比他本可以采用的语气要和气许多,但赛德发现他依然非常失望……几近痛心。那种认为庞波会相信——不知为何只是本能地相信的预感——原来就像一瓶宣称包治百病的药一样是假的。

“没错,我承认这些。”丽姿说。

“至于赛德说的发生在他办公室里的事情……无论是他的恍惚还是他声称写下来的语句,都没有目击者。事实上,在考利女士打电话来之前,他根本就没跟你提过这件事,是吗?”

“是的,他没有提过。”

“所以……”他耸耸肩。

“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艾伦。”

“好的。”

“赛德为什么要说谎?他说谎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

“我不知道。”艾伦一脸坦白地看着她。“他自己或许知道。”他瞥了一眼赛德,然后又把目光转向丽姿。“他可能甚至不知道他在撒谎。我所说的很明白:在没有强有力的证据的情况下,警官不会相信这种事情。而现在就毫无证据。”

“赛德对此说的是实话。我理解你所说的一切,但我也非常想要你相信他说的是实话,极其想要你相信。你瞧,我和乔治·斯塔克住在一起。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了解赛德对他的感觉。我来跟你说说一些没有登在《人物》杂志上的事情吧。从倒数第三本书开始,赛德已经开始谈到要终结斯塔克这个人物——”

“是倒数第四本。”靠在壁炉架上的赛德平静地说。他对香烟的渴望已经变成了一种纯粹的狂热。“写完第一本书后,我就开始谈论终结斯塔克了。”

“好吧,从倒数第四本书开始。杂志上的文章读了让人以为这是最近的事情,不过事实并非如此。这正是我想要强调的一点。如果弗雷德里克·克劳森没有跳出来强迫我的丈夫,我想赛德依然会谈到终结斯塔克这个人物。就像一个酒鬼或瘾君子告诉他的家人和朋友他明天……或第二天……或后天就戒掉。”

“不是的。”赛德说,“不完全是那样。总体而言是如此,但细节不同。”

他停顿了一下,皱起眉头,他不仅在思考,还在竭力集中精神。艾伦犹豫地放弃了他们在撒谎或由于某些古怪的原因而折腾他的念头。他们不是在费心说服他,甚至不是在说服他们自己,他们只是在详细描述事情是什么样的……就像一场大火被扑灭许久之后人们试图形容当时的情形一样。

“瞧。”赛德最后说,“让我们暂且把恍惚、麻雀和预见的影像放在一边——假设它们就是如此。若你觉得有必要,你可以跟我的医生乔治·休姆聊聊那些身体症状。或许我昨天做的脑部检查的结果会显示出一些怪异的东西,但即便它们没有显示出什么怪异,儿时为我动手术的医生也许还活着,也能跟你谈谈我的病情。他或许知道一些可以解释这种混乱状况的事情。我一下子记不起他的名字了,但我确定我的病历里能查到。不过,现在所有这些超自然的蠢事都不是最重要的。”

赛德这么说让艾伦觉得非常奇怪……假如他伪造了那张预示性的短笺并在其他事情上撒了谎的话。发疯到做出这样一件事情的人——发疯到忘记他做过这事,并真的相信短笺是超自然现象的真实证明的人——不会想要谈其他事情,不是吗?他开始头疼。

“好吧。”他最后说,“如果所有这些你所谓的‘超自然的蠢事’无关紧要,那什么是重要的呢?”

“乔治·斯塔克是最重要的。”赛德说,并想道:这条线索通向安兹韦尔,那儿是所有铁路的尽头。“想象一个陌生人搬进了你家,一个你一直有点害怕的人,就像吉姆·霍金斯一直有点害怕住在本宝将军旅店的老水手一样——你读过《金银岛》吗,艾伦?”

他点点头。

“嗯,那么你明白我试图表达的这种感觉。你害怕这个家伙,一点儿也不喜欢他,但你让他留下了。你不是像《金银岛》里那样经营着一家旅店,但是你也许以为他是你妻子的远亲或什么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艾伦点点头。

“终于有一天,在这个坏客人由于盐瓶堵塞而用力将它扔到墙上后,你跟你的妻子说,‘你那个白痴的远方堂兄到底要住多久?’她却看着你说,‘我的堂兄?我以为他是你的堂兄!’”

艾伦不由自主地轻轻地笑出了声。

“但你把这家伙踢出去吗?”赛德继续说道,“不会。首先,他已经在你家里住了一段时间,还有——没有实际处在这种情况下的人或许会觉得这听起来很怪——那就是他似乎拥有了……居住权什么的。但那并不重要。”

丽姿一直在点头。她的眼睛里透出兴奋、感激的神情,犹如一个女人被告知了那个在她舌尖跳动了一整天却没被她说出来的词一样。

“重要的是你就是非常害怕他。”她说,“害怕如果你真的叫他快点滚蛋,他会干出什么。”

“你说得对。”赛德说,“你想要勇敢地叫他走,也并不只是因为你担心他可能很危险。这是一件关系到自尊的事情。但是……你却一再拖延。你能找到拖延的理由,比如外面在下雨,如果你在晴天把他扫地出门,他大发雷霆的可能性就比较小。或者在你们都睡了一夜好觉后,你也没去赶他。你有千万个拖延的理由。你发现如果你自己觉得理由充分的话,你至少可以保留你的部分自尊,而部分自尊总比彻底没有自尊要好。假如拥有全部的自尊意味着你最终会受伤或死亡,那么部分自尊也比全部的自尊要好。”

“而且也许不止是你。”

丽姿又插话进来,她的声音从容愉快,就像是在对一园艺俱乐部演讲——主题可能是何时播种玉米或如何判断何时你的番茄已经成熟可以采摘了。“他是一个丑陋、危险的人,当他……过去跟我们住在一起时……他现在也是一个丑陋、危险的人。有迹象表明,如果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他变得更坏了。他非常疯狂,毫无疑问,但他自认为正在干一件十分合理的事情:找到那些阴谋杀害他的人,并把他们一个个干掉。”

“你说完了吗?”

她吃惊地看着庞波,仿佛他的声音将她从一种深深地私人幻想中带了出来。“什么?”

“我问你是否说完了。你想要说出你的想法,我则想确保你能说完。”

她的镇定崩溃了。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烦意乱地用手梳理着自己的头发。“你不相信,是吗?一个字都不相信。”

“丽姿。”艾伦说,“这只是……瞎扯。我很抱歉使用这样一个词,但考虑到目前的情况,我想说这已经是最温和的用词了。很快就会有其他警察到这儿来。我猜想会是联邦调查局的人——现在这家伙可以被视为一名跨州逃犯,那么就会把联邦调查局的人牵扯进来。如果你把这个故事、连同那些恍惚的状态以及鬼魂附体时写下的话一起告诉他们,你会听到许多更为尖刻的词语。如果你跟我说这些人都是被一个幽灵杀掉的,我也不会相信你。”赛德动了一下,但艾伦举起一只手,他就又平静下来了,至少暂时如此。“但相比这个,我更能相信一个鬼故事。我们不只是在谈论一个鬼魂,我们是在谈一个连鬼都不是的人。”

“你怎么解释我的描述呢?”赛德突然问。“我告诉你的是我心目中乔治·斯塔克过去及现在的模样。一些写在了达尔文出版社存档的作者简介页上。一些只存在我的脑海中。我从来没有坐下来,刻意想象他的模样,你知道——只是几年里我的脑海中逐渐形成了一幅图像,就像你会渐渐勾画出你每天早晨上班路上听的节目的DJ的形象一样。但假如你真的碰巧遇见了这个DJ,多数情况下会发现你之前的想象不对。而我的想象似乎大都是对的。你怎么解释这点?”

“我无法解释。”艾伦说,“当然,除非你对于描述的来源说了谎。”

“你知道我没有。”

“不要这样假设。”艾伦说。他站起来,走到壁炉边,不安地用拨火棍戳着堆在那儿的桦木段。“不是每个谎言都源自有意识的决定。如果一个人已经让他自己相信他正在陈述事实,那么他甚至可以成功地通过测谎仪的测试。泰德·邦迪[71]就做到过。”

“好了。”赛德突然说,“别这么咄咄逼人了。这就像指纹的事情一样。唯一的区别是这次我无法提供大量的证据。指纹的事情怎么样了,顺便问一句?你把那件事情也考虑进去,这是否至少表明我们在说实话?”

艾伦转过身。他突然对赛德生气了……对他们夫妇俩都很生气。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无情地逼入了死角,他俩根本就没有权利让他如此感觉。他仿佛置身于一群相信地球是扁的的人之中,却是唯一一个相信地球是圆的的人。

“我无法解释这些事情……还不能解释。”他说,“但在此期间,你或许愿意告诉我这家伙——真正的那个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赛德。你是一夜之间造出他来的吗?他是从讨厌的麻雀蛋里蹦出来的吗?你在写那些最终用他的名字出版的书时,你看上去像他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出现的。”赛德疲惫地说,“你觉得如果我知道会不告诉你吗?就我知道或记得的来说,我在写《马辛的方式》、《牛津蓝调》、《鲨鱼肉派》和《驶向巴比伦》时,我就是我。我一点儿也没想到他会变成一个……一个独立的人。当我作为他在写作时,他对我而言似乎是真实的,但前提是在我写作时,所有我写的故事对我而言都显得是真实的。就是说,我认真地看待它们,但我并不相信它们……除了……那时……”

他停了一下,为难地一笑。

“我一直在谈写作。”他说,“几百场演讲,几千次上课,我想我从未提过小说作家所面对的双重现实——真实世界中的现实与手稿世界里的现实。我觉得自己甚至想也没想过这点。可现在我意识到……嗯……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去思考它。”

“这无关紧要。”丽姿说,“在赛德试图除掉他之前,他都不必是一个独立的人。”

艾伦转向她。“嗯,丽姿,你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赛德。他在写犯罪故事时,是不是从波蒙特博士变成了斯塔克先生?他粗暴地对待你吗?他有没有在派对上手持折叠剃刀威胁人们?”

“讽刺不能使对此事的探讨变得容易。”她直直地看着他说。

他恼怒地举起手——尽管他不确定让他恼怒的是他俩、他自己还是他们三人。“我没有语带讽刺,我只是想用一点言语休克疗法来让你们意识到你们俩所说的事情听起来是多么疯狂!你们正在谈论一个该死的笔名变成了活生生的人!如果你们把这些话的一半告诉联邦调查局,他们一定正在查阅缅因州的强制拘留法律了。”

“你刚才提出的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丽姿说,“他没有痛打我,也没有在鸡尾酒会上挥舞折叠剃刀。但当赛德以乔治·斯塔克的名义写作时——尤其是在描写阿历克斯·马辛时——他就变得不一样了。当他——最好的说法可能是当他打开门——打开门让斯塔克进来后,他就变得疏远了。不是冷酷,甚至不是淡漠,只是疏远。他对于外出、见人的兴趣都降低了,有时不参加教师会议,甚至取消和学生的约见……虽然那种情况还算少。夜里,他会更晚睡觉,有时上床一个小时后还在辗转反侧。睡着后,他会经常抽搐和说梦话,好像在做噩梦。有几次我问他情况是不是这样,他说他感觉头疼与不安,但如果他做过噩梦,他也不记得它们的内容了。”

“他的性格没有太大的改变……但他就是不一样了。我的丈夫不久前戒了酒,艾伦。他没有去参加戒酒匿名会[72]什么的,但他戒了。只有一个例外。写完一本斯塔克小说后,他会喝得大醉,仿佛他是在释放所有的压力,对他自己说,‘那个狗娘养的又走了。至少暂时又走了。乔治回到了他在密西西比的农场。太好啦。’”

“她说得对。”赛德说,“太好啦——正是这种感觉。如果把恍惚与自动书写完全排除在外,那么让我来总结一下我们所掌握的信息。你在寻找的人正在杀害我认识的人,除霍默·葛玛奇外,这些人都对‘处死’乔治·斯塔克负有责任……当然,他们都是通过与我合谋。他有我的血型,尽管不是非常罕见的血型,但每一百人中依然只有大约六个人是这个血型。他符合我给你的描述,如果乔治·斯塔克存在的话,他的长相就是浓缩了我对他的想象。他抽我过去常抽的香烟。最后也是最有趣的一点是,他似乎有和我完全相同的指纹。每一百人中大约有六个人是RH阴性的A型血,但就我们所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与我指纹相同。尽管有了所有这些证据,你却连考虑一下斯塔克不知怎么变成了活人的主张都拒绝。那么,艾伦·庞波长官,你来告诉我:到底是哪一个人思路不清?”

艾伦感到他曾认为牢不可破的基础松动了一下。这的确不可能,是吧?但是……如果他今天不做其他事情,他就必须和赛德的医生谈一谈,并开始追查医疗记录。他觉得,要是能发现根本没有什么脑肿瘤,而是赛德在说谎……或是幻想出一切,那可真是太棒了。如果他能证明这家伙是个精神变态者,那就更爽了。也许—— 也许都是狗屁。没有乔治·斯塔克,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乔治·斯塔克。他可能不是联邦调查局的神探,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好骗到相信那一套。他们或许会在纽约市逮住这个正在跟踪考利的疯子,事实上,他们大概会捉住他的,但如果没抓到,这个疯子可能会决定今年夏天在缅因州度假。如果他真的回来,艾伦就想一枪毙了他。如果机会出现,他不认为接受任何这种“阴阳魔界”式的胡扯会对他有所帮助。并且他现在也不想浪费更多的时间谈这个。

“时间会告诉我们一切,我想。”他模糊地说,“就目前而言,我建议你们两个继续顺着昨晚你们和我一起整理出来的思路走——这是一个自认为他是乔治·斯塔克的人,他疯狂地从一个合乎逻辑的地方开始——不管怎么说,符合疯子的逻辑——就是斯塔克被正式埋葬的地方。”

“如果你连丁点的思考空间都不留给这个念头,那么你的麻烦就大了。”赛德说,“这个家伙——艾伦,你没办法跟他讲道理,你没办法恳求他。你可以求他开恩——如果他给你时间——但这不会有什么好处。如果你靠近他时不注意,他就会把你做成鲨鱼肉饼。”

“我会跟你的医生聊聊。”艾伦说,“还会与小时候给你开刀的医生谈谈。我不知道这有什么用,或能怎么说明这件事,但我会去做的。此外,我猜我就只能碰运气了。”

赛德毫无幽默地笑笑。“从我的观点来看,这么做有一个问题。我的妻子、孩子和我就将继续跟你一起碰运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