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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离开去找休姆医生谈话了,联邦调查局的特工刚刚结束他们的讯问——不知道这件让人异常疲惫和语无伦次的事情是否就是所谓的讯问——乔治·斯塔克便打来了电话。这距离那两个来自州警察局的技术员(他们叫自己“架线工”)最终宣布他们已经调试好了安装在赛德·波蒙特家的电话上的设备还不到五分钟。

之前他们厌恶却并无明显惊讶地发现,赛德·波蒙特家的电话机虽然是最新款的,但它们用的却是拉德洛小镇的老式旋转拨号系统。

“嘿,这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名叫韦斯的架线工说(他的语气表明他真的不指望在这样的小镇上能发现其他什么东西)。

另一个叫戴夫的架线工走向停在外面的厢式小卡车,去寻找合适的转换器以及其他可能需要的设备,以便让波蒙特家的电话符合二十世纪末的技术水平。韦斯转动眼珠,看着赛德,仿佛赛德本应该立刻通知他说自己还生活在电话先驱时代。

两个架线工都毫不关注联邦调查局的人,这些人从波士顿的分部一路飞到班戈,接着又英勇地驾车穿越了班戈和拉德洛之间狼和熊大批出没的荒原。联邦调查局的人仿佛是生存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光谱中,来自州警察局的架线工对他们完全视而不见。

“镇上所有的电话都是这样的。”赛德谦恭地说。他正饱受严重酸性消化不良症的折磨。在寻常情况下,这会让他变得牢骚满腹、很难相处。然而,今天他却只是感觉疲惫、脆弱和极度悲伤。

他不断想到瑞克住在图森的父亲和米里亚姆住在圣路易斯—奥比斯波的父母。此时此刻,年迈的考利先生在想什么呢?潘宁顿[74]一家又在想什么呢?这些经常被提起、实际却从未谋面的人究竟会如何面对这一切呢?人会如何应付自己孩子的死亡,尤其是自己成年孩子的意外死亡呢?人会如何处理非理性的纯粹谋杀呢?

赛德意识到他正在考虑活着的人,而非死去的受害者,是出于一个简单的阴暗理由:他觉得自己要对这一切负责。为什么不呢?如果他不该因为乔治·斯塔克而受到指责,那么该怪谁呢?难道怪博卡·格德斯维特[75]?怪亚历山大·黑格[76]?这儿依然在使用过时的旋转拨号系统,造成窃听他的电话比较困难,这只是另一件他该感到内疚的事情罢了。

“我认为就是这些了,波蒙特先生。”一位联邦调查局的特工说。他一直在查看他的笔记,明显忘了韦斯和戴夫,正如这两名架线工也不去理会他一样。此刻,这个名叫马隆的特工啪的一声合上笔记本。本子是皮面的,封面的左下角工整地印着他姓名的首字母。他穿着一套保守的灰色西装,左分的头梳得笔挺。“你还有别的问题吗,比尔?”

比尔,又名特工普莱伯,翻起他自己的笔记本——本子也是皮面的,但没有印姓名的首字母——他合上本子后摇摇头。“没有。我认为差不多了。”特工普莱伯穿着一套保守的棕色西装。头发同样左分梳得笔挺。“我们可能在以后的调查中还会问你们一些问题,但现在我们已经获得了我们需要的信息。感谢你俩的配合。”他露出异常整齐的牙齿,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微笑,赛德想:要是我们五岁,我觉得他会给我们一人一张“今天表现很好”的卡片!让我们带回家给妈妈看。

“不客气。”丽姿心不在焉地慢慢说道。她轻轻地用指尖按摩着自己的左边太阳穴,仿佛她正在经历一次非常严重的头疼发作。

大概,赛德想,她确实头疼。

他瞄了一眼壁炉架上的钟,才刚过两点半。这是不是他一生中最漫长的一个下午?他不想匆忙下此结论,但他怀疑是的。

丽姿站着。“我想我要躺一会儿,如果可以的话。我觉得有点儿不舒服。”

“好——”当然,他本想说“好主意”,但不等他说完,电话就响了。

他们全都看着它,赛德感觉脖子里的脉搏开始猛跳。一股热辣辣的酸气缓缓从他的胸口涌起,接着似乎在他的喉咙后面弥漫开来。

“好啊。”韦斯开心地说,“我们就不必派人出去试打了。”

赛德忽然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团冰凉的空气所笼罩,这股寒意伴随着他朝电话走去,现在桌子上除了电话机,还放了一个侧面嵌有指示灯的砖头状设备。设备上的一盏指示灯正随着电话的铃响而闪烁。

鸟在哪里?我应该听到鸟的声音的。但是没有鸟的声音;唯一的声响是迫切的电话铃声。

韦斯跪在壁炉旁,正在把工具放回一只黑色的盒子里,盒子的镀铬插销很大,看起来像是工人的饭盒。戴夫靠在客厅与餐厅之间的门廊里。之前他问丽姿是否能从桌上的碗里拿一只香蕉吃,此时他正仔细地剥着香蕉皮,并不时停下来以一个处于创作阵痛期的艺术家的眼光审视自己的作品。

“你为什么不把电路测试仪拿来?”他对韦斯说,“如果我们需要线路更清晰,我们可以趁在这儿时就弄好。免得再跑一趟。”

“好主意。”韦斯说着从“超大饭盒”中拔出一个把手如手枪的东西。

两人只是看上去有点跃跃欲试的样子。特工马隆和普莱伯站在那儿,把笔记本放放好,抖抖裤腿上笔挺的裤缝,他们基本印证赛德原来的观点:这些人更像是美国布洛克税务公司的税务顾问,而不是荷枪实弹的联邦调查局特工。马隆和普莱伯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电话铃正在响。

但丽姿是知道的。她已经停止按摩太阳穴,正睁大眼睛,失魂落魄地望着赛德,犹如一只走投无路的动物。普莱伯感谢她所提供的咖啡和丹麦酥皮饼,似乎没有意识到她没能回答他,就像他没听到电话铃一样。

你们这些人都是怎么了?赛德突然觉得想要尖叫。首先,你们到底为什么要安装这套设备?

当然,这不公平。因为当他们装好追踪设备,安装完成后只过了五分钟,他们正在抓捕的人就第一个打电话到波蒙特家里来了,这太过偶然了……如果有人问他们,他们一定会这么说。在二十世纪末,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美好的法制世界里,他们会说。一定是另一位作家打电话向你寻求新灵感,赛德,或者是可能有人想问你老婆借一勺糖。是那个自认为是你的另一个自我的家伙打来的?绝对不可能。太快了,太巧了。

但打来电话的正是斯塔克。赛德能嗅出他的气味。他看看丽姿,知道她也能。

此时,韦斯正看着他,无疑在奇怪赛德为什么不接他刚装好的电话。

别担心,赛德想。别担心,他会等的。他知道我们在家里,你瞧。

“嗯,好吧,我们就不打扰你了,波蒙特夫——”普莱伯刚开口,丽姿便以冷静却异常痛苦的声音说:“我想最好请你们等一等。”

赛德接起电话,吼道:“你想要什么,狗娘养的?你他妈的到底想要什么?”

我们都吓了一跳。刚准备咬第一口香蕉的韦斯僵住了。联邦调查局的特工们猛地转过头。赛德发现自己极度希望艾伦·庞波没有去奥罗诺找休姆医生谈话,而是在这里。艾伦也不相信斯塔克,至少还没有相信,可至少他有人情味。赛德认为这些人可能也有,但他强烈怀疑他们是否明白他和丽姿也是普通人。

“是他,是他!”丽姿对普莱伯说。

“哦,天哪!”普莱伯说。他与另一名无畏的特工交换了一个完全困惑的眼神:现在我们他妈的该怎么办?

赛德听到并看到这些事情,但却与它们脱离开来。甚至与丽姿也隔绝了。现在只有斯塔克和他。他俩第一次重聚,正如杂耍演出的报幕员过去常说的那样。

“冷静下来,赛德。”乔治·斯塔克说。他听上去很开心。“没必要大惊小怪。”这声音跟他预料的一样。分毫不差。处处透着微妙的南方口音。

两名架线工把脑袋凑到一起,过了一小会儿,戴夫奔向控制车和后背电话。他依然攥着他的香蕉。韦斯则跑去地下室,检查声控录音机。

勇敢无畏的联邦调查局特工们站在客厅中央瞪着眼。他们看上去仿佛是想要互相拥抱以求得安慰,就像是在树林里迷路的孩子。

“你想要什么?”赛德以一种更为平静的语气重复道。

“哎呀,只是告诉你都结束了。”斯塔克说,“我今天中午解决了最后一个人——那个过去在达尔文出版社的会计部老板手下工作的小姑娘?”

他说这句话时,也带点南方口音。

“她是首先为那个克劳森提供信息的人。”斯塔克说,“警察们会找到她的,她住在市区的第二大街上。她的一部分在地板上;我把其他部分放在厨房的桌子上了。”他大笑起来。“这是很忙碌的一周,赛德。我忙得头头转。我只是打电话来让你安心。”

“我并不觉得安心。”赛德说。

“嗯,那就慢慢来,老伙计。慢慢来。我想我会南下,钓钓鱼。城市生活把我累坏了。”他笑笑,这种怪异的愉悦笑声让赛德毛骨悚然。

他在说谎。

赛德知道这点,就如同他知道斯塔克是等到电话追踪系统安装完毕才打电话来一样。他能这样感知到一些事情吗?答案是肯定的。斯塔克可能是从纽约市的某个地方打的电话,但他俩被一种看不见却不可否认的双胞胎之间的联系绑在一起。他们是双胞胎,一个整体的两半,赛德惊恐地发现自己飘出身体,沿着电话线飘出去,没有一路飘到纽约,没有,但飘到了半路;可能在西马萨诸塞州腹地的中心与这怪物相聚,他俩再度相聚并融为一体,正如每次他盖上打字机的盖子,拿起一支该死的贝洛牌黑美人铅笔时,他俩就会相聚并融为一体一样。

“你别他妈的撒谎!”他吼道。

联邦调查局特工们跳起来,仿佛他们被戳了屁股似的。

“嘿,赛德,这可不太好!”斯塔克说。他听上去很委屈。“你认为我会伤害你?见鬼,不会的!我是在替你报仇,兄弟!我知道我是不得不这么做的那个人。我知道你胆小如鼠,但我并不因此责怪你;这世界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我究竟为什么要报复你呢,如果我能把事情搞定,你会不喜欢?”

赛德的手指已经移到了他额头上的白色小疤痕处,正在揉搓那里,拼命揉搓以至于皮肤都发红了。他发现自己正试图——竭力试图把握住自己。坚守他自己的基本存在。

他在撒谎,我知道为什么,他知道我知道,他知道这没关系,因为没人会相信我。他知道这对他们而言有多古怪,他知道他们在听,他知道他们在思考什么……但他也知道他们是如何思考的,这让他能够很安全。他们认为他是一个精神变态者,只觉得自己是乔治·斯塔克,因为他们不得不这样想。所有其他的想法都有悖于他们所知晓的一切,有悖于他们自己的一切。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指纹都不会改变那一切。他知道如果他暗示他不是乔治·斯塔克,如果他暗示他终于想通了这一点,他们就会放松下来。他们不会立刻取消警方的保护……但他可以加速他们这么做。

“你知道把你埋葬是谁的主意吗?是我的。”

“不,不!”斯塔克南方口音十足地说,“你被误导了,如此而已。当那个混球克劳森出现时,他把你吓坏了——就是那么回事。然后,你打电话给那个受过训练、自称为文学经纪人的家伙,他给了你一些实在差劲的建议。赛德,这就像是有人在你的餐桌上拉了一大堆屎,于是你打电话给你信任的人询问该怎么办,那人说:‘没关系的;在上面浇上些肉汁就行了。淋上肉汁的粪便在寒冷的夜晚吃起来味道很不错。’你永远不会主动去做那些事。我明白的,伙计。”

“这是个该死的谎言,你知道的。”

突然,他意识到这一切是多么完美,斯塔克是多么了解他所打交道的人。很快,他就会出来直接地坦白。他会出来直接坦白说他不是乔治·斯塔克。当他这么做时,他们会相信他。他们会去听此刻正在地下室转动的录音带,他们会相信录音带上的一切,艾伦和其他所有人都会相信。因为这不仅仅是他们想要相信的事情,还是他们已经相信的事情。

“我不知道这样的事情。”斯塔克平静地说,口气几近亲切。“我不会再打扰你了,赛德,但在我离开前,至少让我给你一条建议,也许对你有好处。你不要再认为我是乔治·斯塔克了。那是我犯下的错误。我不得不去杀掉一大堆人以使自己醒悟过来。”

赛德听到这话,大吃一惊。他本应该说点什么,但他似乎无法摆脱飘出自己身体的古怪感觉,也惊讶于这个男人会如此胆大妄为。

他想到了与艾伦·庞波没有结果的谈话,再次想知道当他虚构出斯塔克时,他是谁,开始斯塔克对他而言不过是另一个故事。信条的界线究竟在哪里?他是不是因为丧失了该界线才创造出这个怪物的?还是因为其他的因素,一种他看不见、只能在那些幽灵般的鸟叫声中听到的未知因素?

“我不知道。”斯塔克轻松地笑着说,“也许当我在那个地方时,我真的像他们说的一样疯狂。”

哦,很好,这很好,让他们去南部的疯人院查查是否有一个高大、宽肩膀的金发男人。这不会转移他们所有人的注意力,但这只是一个开始,不是吗?

赛德紧紧握住电话,脑袋由于愤怒而抽动着。

“但是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感到遗憾,因为我真的热爱那些书,赛德。当我……在那儿……在那个疯人院里时……我觉得它们是唯一能让我保持理智的东西。你知道吗?我现在感觉好多了。现在我明确知道自己是谁,这很了不起。我认为你可以把我的所作所为叫做治疗,但我不觉得它会很奏效,你说呢?”

“不要再撒谎了,该死的!”赛德吼道。

“我们可以讨论这个问题。”斯塔克说,“我们可以一路讨论下去,但这很耗费时间。我猜想他们叫你拖住我,让我别挂电话,是吗?”

不。他们不需要你不挂电话。你也知道这点。

“代我向你可爱的老婆问好。”斯塔克说,口气中几乎透着几分敬意。“照顾好你的孩子们。你自己放轻松一点,赛德。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这——”

“鸟是怎么回事?”赛德突然问道,“你听到鸟的声音吗,乔治?”

电话里突然一片寂静。赛德似乎可以感觉到这其中所包含的一丝惊讶……仿佛这场谈话中,第一次出现了情节不符合乔治·斯塔克精心准备的剧本。他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但仿佛他的神经末梢拥有了一些他身体其他部分所没有的神秘理解力。他有了片刻巨大的成就感——就像一名业余拳手,晃过了迈克·泰森的防御,并将这位世界拳王暂时击倒时所感受的那样。

“乔治——你听到鸟的声音吗?”

屋里唯一的声音是壁炉架上面的钟发出的滴答声。丽姿和联邦调查局的特工们都在盯着他看。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伙计。”斯塔克慢慢地说,“你能——”

“不。”赛德说着狂笑起来。他的手指继续揉搓着前额上那块形状有点类似问号的白色小疤。“不,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是吗?好吧,你听我来说,乔治。我听见鸟的声音。我还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但我会知道的。当我弄明白时……”

但他说不下去了。当他弄明白时,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刻意强调地慢慢说道:“不管你在说什么,赛德,都无关紧要了。因为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

喀哒一声。斯塔克挂断了电话。赛德几乎感觉到他自己被人沿着电话线从西马萨诸塞州的那个神秘会面地点猛拉了回来,不是以光速或音速被人沿着电话线猛拉回来,而是以思考的速度被拉回来,被粗暴地重重打回他自己的身体里,斯塔克又没了躯壳。

上帝啊。

他扔下话筒,话筒斜着砸在电话机座上。他转过身,两腿僵硬得犹如高跷,他都懒得把电话听筒放放好。

戴夫从一个方向冲进房间,韦斯也从另一方向冲进来。

“设备运转得极好!”韦斯叫道。两名联邦调查局特工再次跳了起来。马隆“唷”地叫了一声,非常像漫画中女人发现老鼠时所发出的叫声。赛德试图想象这两人在面对一伙恐怖分子或持枪的银行劫匪时会是什么样子,但想象不出来。也许我只是太累了,他想。

两名架线工笨拙地扭了几下,互相拍拍对方的背,然后一起跑向外面的设备车。

“是他。”赛德对丽姿说,“他不承认是他,但是他。就是他。”

她走到他的身旁,紧紧抱住他,他需要这个拥抱——在她这么做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如此需要它。

“我明白。”她在他的耳边低语,他把脸埋进她的头发里,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