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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两分钟后,警察进来了。庞波脸色阴沉。赛德猜测两个州警察跟他说了庞波自己早就知道却不愿意承认的事实:这位作家身上找不到任何可以让他们与罪行联系起来的迹象。

“好吧。”庞波说。赛德觉得,他在尽量避免显得粗鲁,效果还不错。考虑到他正面对谋杀一个独臂老人的头号嫌疑犯,他还算做得不错,虽然情绪掩饰得不是非常成功。“这两位先生要我至少在这儿问你一个问题,波蒙特先生,那么我就问吧。你能讲一下五月三十一号晚上十一点到六月一号凌晨四点之间你在哪里吗?”

波蒙特夫妇交换了一下眼神。赛德感觉压在心头的大石块松动了。虽然它尚未被彻底移走,但他觉得固定大石块的钩子都被解开了。现在只需要推一下,就能把它从心头移开了。

“是那天吗?”他低声问妻子。他想是那天,可这似乎也太巧了,让人难以置信。

“我肯定是的。”丽姿回答。“你说三十一号,是吧?”她满怀希望地看着庞波。

庞波怀疑地回看她。“是的,夫人。不过我恐怕你未经证实的话不会——”

她不理会他,扳着手指往回数。突然她像一个女学生那样咧嘴笑起来。“星期二!三十一号是星期二!”她冲丈夫喊。“是那天!谢天谢地!”

庞波显得迷惑,且更加怀疑了。两个州警察互相看看,然后又看着丽姿。“你能跟我们说明一下情况吗,波蒙特夫人。”一个警察问。

“三十一号,即周二晚上我们在这儿开了一个派对!”她回答,胜利且非常厌恶地瞥了庞波一眼。“我们家来了一屋子人!是不是,赛德?”

“确实如此。”

“像这样的情况,一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本身就会引起怀疑。”庞波说,但他看上去有些慌乱。

“噢,你这个愚蠢、傲慢的家伙!”丽姿喊道。她的脸颊现在变得通红,恐惧正在减退,愤怒正在积聚。她注视着警察。“如果我的丈夫没有不在场证据,你们会说他杀了人,并把他送进警察局!如果他有不在场证据,这个家伙会说它可能意味着他还是杀了人!你们都是什么人,都害怕相信事实?你们为什么来这儿?”

“别说了,丽姿。”赛德平静地说,“他们来这儿有充分的理由。假如庞波长官毫无头绪或全凭直觉行事,我想他会独自一人来这儿。”

庞波很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叹了一口气。“跟我们说说那次派对,波蒙特先生。”

“开派对是为了汤姆·卡洛尔。”赛德说,“汤姆在大学的英语系已经干了十九年,过去的五年他一直是系主任。五月二十七号,本学年正式结束的时候,他退休了。他一直是系里很受欢迎的人,我们中多数老资格的人都叫他‘荒诞汤姆’,因为他非常喜欢亨特·汤普森[48]的文章。我们决定为他和他的妻子办一个庆祝他退休的派对。”

“这次派对几点结束的?”

赛德咧嘴一笑。“嗯,凌晨四点之前结束的,不过还是结束得很晚。当你将一群英语系的老师放在一起,并几乎无限量地提供酒水时,你的周末很快就过去了。客人们大约八点陆续到达,唔……谁迟到了,亲爱的?”

“罗利·德莱塞普和他长久以来一直约会的那个历史系的傻女人。”她说,“那人总是到处喊:‘叫我比丽,每个人都这么叫我。’”

“对。”赛德说,又咧嘴笑起来。“那个邪恶的东方巫婆。”

庞波的眼神分明在说“我们都知道你在说谎”。“那么这些朋友是何时离开的呢?”

赛德抖了一下。“朋友?罗利,是的。那个女人,肯定不是。”

“两点钟。”丽姿说。

赛德点点头。“我们送他们出去时,至少已经两点了。几乎是把他们推出去的。我说过,我非常讨厌罗利的女友维尔汉米娜·伯克斯,但假如罗利要驱车三英里以上,或时间尚早,我一定会坚持要他们留下过夜。总之,可能除了几头骚扰园地的鹿,周二晚上的那个时间,路上不会有人——对不起,是周三凌晨。”他突然闭上了嘴巴。他一放松,就变得几乎唠叨了。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两个州警察此时看着地板。庞波摆着一副赛德无法理解的表情——他相信自己过去从未见过这样的表情,不是懊恼,尽管懊恼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这他妈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唔,是个不错的解释,波蒙特先生。”庞波最后说,“可它与可靠的事实还相距甚远。我们已经听你和你的妻子讲了你们是何时送走最后一对夫妇的时间——这也可能是你们估计的时间。如果他们喝得像你们认为的那么醉,那么他们将无法确认你们所说的事情。并且,如果那个德莱塞普真的是你们的朋友,那么他也许会说……嗯,谁知道呢?”

说是这么说,艾伦·庞波的气焰正在变衰。赛德看得出来,他认为——不,是知道——两个州警察也是如此。然而,庞波还不准备放弃。赛德最初感觉到的恐惧和之后的愤怒正转变为着迷和好奇。他想庞波从未碰到过迷惑和确信如此势均力敌的情况。关于派对的事实——可以轻易地验证,庞波必须接受它为事实——他有所动摇……但并非深信不疑。赛德看得出来,州警察也不是完全确信。两者唯一的区别在于,警察没那么生气。他俩本身不认识霍默·葛玛奇,所以他们对此不带任何私人情感。艾伦·庞波认识霍默,所以他的感觉不一样。

我也认识霍默,赛德想。所以我可能也将个人因素掺杂其中,虽然我有所掩饰。

“好吧。”他耐心地说,眼睛依旧与庞波对视,并尽量不像庞波那样充满敌意。“就像我的学生们喜欢说的那样,让我们面对现实。你问我们是否能有效地证明那天我们的行踪——”

“你的行踪,波蒙特先生。”庞波说。

“好吧,我的行踪。那是很难找到证人的五个小时。那个时段,多数人都在床上睡觉。幸亏我们撞了狗屎运,我们——你喜欢的话,就说‘我’吧——五小时里至少有三小时的行踪有人可以作证。罗利和他讨厌的女朋友可能是两点走的,也可能是一点半或两点一刻走的。不管几点,反正是很晚了。他们能证实,即使罗利会替我说谎,他的女友伯克斯也不会为我的不在场作伪证。我想假如比丽·伯克斯看到我在海滩上快淹死了,她会往我身上再多浇一桶水。”

丽姿从他手中抱过开始扭动的威廉,笑着冲他做了一个奇怪的鬼脸。起初,他并不理解这个微笑,然后他才反应过来。它表达的意思当然是——为我的不在场作伪证。这是乔治·斯塔克小说中的主人公流氓亚历克西斯·马辛有时说的一句话。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很奇怪;他不记得以前曾在对话里用过斯塔克的语言。另一方面,他以前也从未被控谋杀,谋杀是乔治·斯塔克经常面对的情况。

“即使我们再减去一个小时,算客人最迟一点离开。”他继续说道,“再假设我当即跳上我的车——就在他们离开的那一刻,并像疯子那样朝罗克堡飞驶,那我也要凌晨四点半或五点才可能到那儿。往西没有高速公路,你知道的。”

警察中的一个说:“阿思诺特夫人说大约在十二点三刻她看到——”

“我们现在没必要谈这个。”艾伦快速打断他。

丽姿发出一个粗鲁的喘气声,温迪滑稽地瞪着她。在她的另一个臂弯里,威廉停止扭动,突然专心地玩着他自己的手指头。丽姿对赛德说:“一点钟这儿依然有许多人,赛德。许多人。”

然后她开始与艾伦·庞波争论——这次她是来真的。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长官?你为什么非要把罪名强加在我丈夫头上?你是一个傻瓜吗?一条懒虫?一个坏蛋?你看着不像是那样的人,可你的行为让我对此表示怀疑,让我非常怀疑。也许你是在抓阄,是吗?你是不是从他妈的一顶帽子中抽出了他的名字?”

艾伦有点儿退缩,她的暴怒显然令他大吃一惊并感觉窘迫。“波蒙特夫人——”

“恐怕我的解释更为合理,长官。”赛德说,“你认为我杀了霍默·葛玛奇——”

“波蒙特先生,没人指控你——”

“没有。但你这么认为,不是吗?”

红色像温度计里的色带一般慢慢爬上庞波的脸颊,赛德认为这不是因为尴尬,而是因为挫败。“是的,先生。”庞波说,“我确实这么认为,虽然你和你的妻子说了那么多。”

这个回答让赛德惊讶不已。天哪,是什么让这个男人(正如丽姿所言,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蠢)如此确信?他妈的如此确信?

赛德觉得一阵凉意爬上脊背……然后一件古怪的事情发生了。有那么一瞬,一个虚幻的声音充满了他的意识——不是他的脑子,而是他的意识,这个声音隐约透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距他上一次听到它已经过了差不多三十年。它是好几百只,也可能是好几千只小鸟所发出的可怕声响。

他抬手摸摸头上的小疤,又打了个寒颤,这次寒意更为强烈,像电线一般缠绕着他的身体。为我的不在场作伪证,乔治,他想。我这里形势有点吃紧,所以为我的不在场作伪证。

“赛德?”丽姿问,“你没事吧?”

“嗯?”他看看她。

“你脸色苍白。”

“我很好。”他说,确实如此。那个声音消失了,假如它曾真的存在过的话。

他又转向庞波。

“正如我所说,长官,在这件事上我的解释是合理的。你认为我杀了霍默。然而,我知道我没有。除了在书里,我从来没有杀过任何一个人。”

“波蒙特先生——”

“我理解你的愤慨。他是一位友善的老人,有一个傲慢的妻子,有一种自然的幽默感,只有一条胳膊。我也很愤慨。我愿尽我所能提供帮助,但你必须抛开秘密警察那一套,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儿——究竟是什么让你首先来找我。我很迷惑。”

艾伦注视了他很久,然后说:“我的一切本能都告诉我,你讲的是事实。”

“感谢上帝。”丽姿说,“这个男人终于明白过来了。”

“如果你说的话得到证实,我会亲自去ASRI把搞错身份的人找出来,剥了他的皮。”艾伦说这话时,只盯着赛德一人看。

“这个AS什么的,是什么地方?”丽姿问。

“军队服务记录及身份认定处,在华盛顿。”警察中的一个说。

“我从未听说他们以前搞错过。”艾伦继续慢慢地说。“人们说凡事总有第一次,可是……假如他们没有搞错,假如你说的派对得到证实,那我自己就会彻底糊涂了。”

“你不能告诉我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吗?”赛德问。

艾伦叹了一口气。“我们已经谈了这么多了,为什么不呢?确实,客人最晚几点离开你们的派对不是太重要。如果你午夜在这儿,如果有人能证明你在——”

“至少有二十五人可以证明。”丽姿说。

“那么你就摆脱嫌疑了。根据警察提到的那位女士的目击证词以及法医的验尸报告,我们几乎可以肯定霍默是在六月一日凌晨一点到三点之间被杀的。他被人用他自己的那只假胳膊活活打死。”

“上帝啊。”丽姿咕哝道,“你认为赛德——”

“两天前,在康涅狄格州九十五号州际公路上的一个休息区的停车场里,有人发现了霍默的小卡车,那个地方离纽约州边界很近。”艾伦停顿了一下。“车上到处都是指纹,波蒙特先生。大多数指纹是霍默的,但也有许多是凶手留下的,其中的一些非常清晰。有一个几乎像印模般清晰,凶手用大拇指将嘴里吐出的口香糖按在仪表板上,它就在那儿变硬了。不过,最清晰的一个指纹是在后视镜上发现的,它像在警察局里印的一样好,只是用的是血而不是墨水。”

“那么为什么怀疑赛德呢?”丽姿愤怒地质问,“不管是否开派对,你怎么能认为赛德——”

艾伦看着她说:“当ASRI的人将指纹输入他们的电脑后,你丈夫的服役记录出来了。准确地说,是你丈夫的指纹。”

有一会儿,赛德和丽姿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面面相觑。然后丽姿说:“那么,这是一个错误。那些核对指纹的人肯定有时会出点错。”

“是的,但他们很少会犯这么严重的错误。指纹鉴定中肯定存在含糊的因素。看《科杰克》和《巴纳比·琼斯》[49]长大的门外汉以为指纹鉴定是一项精密的科学,可它不是。但计算机的使用排除了指纹比对中的许多不确定因素,而且此案中提取的指纹特别清晰。当我说它们是你丈夫的指纹时,波蒙特夫人,我的意思很明确。我看了电脑打印出的指纹,也看了两者的比对,结果不仅仅是接近。”

现在他转向赛德,用冷冷的蓝眼睛注视着他。

“比对结果是完全吻合。”

丽姿盯着他看,吃惊得合不拢嘴,她臂弯中的威廉和温迪先后开始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