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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尖叫。她想要尖叫,但她一开门,看到那张脱皮的面孔,那声尖叫便被深深地锁在她体内,被冻住了,被克制住了,被压了下去,被活埋了。不像赛德,她不记得自己曾梦见过乔治·斯塔克,但这些梦可能同样存在,牢牢地深藏在她的无意识之中,因为这张狞笑的脸几乎像是她所预料的,尽管它是如此恐怖。

“嘿,女士,要买鸭子吗?”斯塔克透过纱门问。他咧嘴笑着,露出许多颗牙齿。它们中的大部分都已坏死。墨镜使他的眼睛变成了两只黑洞。黏液顺着他的脸颊和下巴流下来,溅在他所穿的背心上面。

她想要关上门,但已经太晚了。斯塔克戴着手套的拳头捅穿了纱门,又把门打开了。丽姿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想要尖叫,却叫不出来。她的喉咙仍然被锁住了。

斯塔克走进来,关上了门。

丽姿看着他慢慢朝自己走来。他看上去像一个腐烂的稻草人,不知怎么又活过来了。他咧嘴一笑时最可怕,因为他上嘴唇的左半边似乎不仅是烂掉了或正在腐烂,而像被嚼掉了,她能看到灰黑色的牙齿和不久前还长着牙齿的牙床。

他戴着手套的手向她伸来。

“你好,贝丝[90]。”他吓人地咧着嘴说,“请原谅我的打扰,但我刚好在附近,就想顺便过来看看。我是乔治·斯塔克,很高兴见到你,比你想象的更高兴。”

他的一个手指碰到她的下巴……爱抚着它。黑色皮革下的肉软绵绵的,还有点颤动。在那一刻,她想起睡在楼上的双胞胎,于是她的瘫痪被打破了。她转身向厨房跑去。在极度混乱的思绪中,她看到自己抓起插在台面上磁性刀架里的一把砍肉刀,深深地劈进一张令人恶心的脸中。

她听到他在追她,像风一样迅捷。

厨房门是那种两面皆可推拉开关的门。一块木楔子把它撑开着。她边跑边踢了木楔子一脚,她明白如果她没踢到它或只是把它踢歪了,那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但她穿着拖鞋的脚踢得很准,她的脚趾感到一阵疼痛。厨房地板的蜡打得很亮,她能在上面看到整个房间的倒影,木楔子飞过厨房的地板,反面朝上地掉在地上。她感到斯塔克又在摸她。她朝后伸出手,猛地一甩门。她听到门咚的一声撞上他。他愤怒且惊讶地大叫一声,但并没有受伤。她摸索着找刀—— ——斯塔克抓住她的头发和上衣后襟,猛地一拉,把她转过来。她听到衣服面料撕裂的声音,思绪混乱地想:要是他强奸我,上帝啊,要是他强奸我,我会发疯的—— 她用拳头猛击他那张恶心的脸,他的墨镜被打歪后掉了下来。他左眼下面的肌肉凹陷下去,犹如死人的嘴巴,暴露出整个凸起充血的眼球。

他在笑。

他抓住她的手,把它们强扭下来。她挣脱出一只手,举起来朝他脸上抓去。她的手指留下很深的槽印,血和脓开始从里面慢慢流出来。他的脸一抓就破;她抓到的或许是一块长满苍蝇卵的肉。现在她能发出声音了——她想尖叫,叫出那令人窒息的惊骇与恐惧,但她最多只能嘶哑地发出一些痛苦的哀号。

他在半空中抓住她挣脱的那只手,把它按下来,将她的两只手都强扭到她背后,用他自己的手捏住她的手腕。他的手软塌塌的,却像手铐一样有力。他举起另一只手,伸到她胸前,握住她的一只乳房。他一碰到她,她的肌肉立刻痛苦地收缩起来。她闭上眼睛,试图挣脱。

“哦,别这样。”他说。现在他并没有故意要咧嘴笑,但他左半边嘴烂掉了,看着还是像在咧嘴笑。“别这样,贝丝。为了你自己好。你的挣扎会让我很兴奋。你并不想让我兴奋。我敢保证。我认为你我之间,我们应该保持一种柏拉图式的关系。”

“至少目前如此。”

他更加用力地捏她的乳房,她感觉到烂肉下面无情的力量,就像包裹在柔软塑料里的电驱活动钢条。

他怎么会如此强壮呢?他看起来像是快死了,怎么会还是如此强壮呢?

但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他不是人。她不认为他是一个真正活着的人。

“或许你确实想让我兴奋?”他问,“是这样吗?你想吗?你现在想让我兴奋吗?”他的舌头又黑又红又黄,从他边咆哮边微笑的嘴里伸出来,冲她蠕动,舌头表面布满奇怪的裂缝,犹如正在干涸的漫滩。

她立刻停止了挣扎。

“这样更好一点。”斯塔克说,“现在——我要放开你,我亲爱的贝丝,我的甜心。当我这么做时,你又会产生在五秒钟内跑完一百码的冲动。这很自然。我们几乎完全不了解彼此,我也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不是最好看。但在你做出任何蠢事之前,我想要你记住门外的两个警察——他们死了。我希望你想想正在楼上安睡的婴儿。孩子们需要休息,不是吗?尤其是小孩子,毫无自卫能力的孩子,就像你的孩子们。你明白了吗?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默默地点点头。现在,她能闻到他的气味。那是一种可怕的肉腥味。他正在腐烂,她想。正在我面前不断腐烂。

她意识到为什么他要拼命让赛德再度开始写作了。

“你是一个吸血鬼。”她声音嘶哑地说,“一个该死的吸血鬼。他正让你节食。于是你闯进这里。你恐吓我,威胁我的孩子们。你他妈的是一个懦夫,乔治·斯塔克。”

他放开她,先左后右把手套拉紧拉平。这是一个很小的动作,却非常古怪邪恶。

“我认为这不公平,贝丝。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你会怎么做呢?打个比方,假如你没吃没喝地被困在一个岛上,你会怎么做呢?你会摆出懒洋洋的姿势,优雅地叹气吗?还是会奋起反抗呢?你真的会只因为我想活下来而责怪我吗?”

“是的!”她朝他吐了一口唾沫。

“你说话像个激昂的游击队员……但你或许会改变主意的。你瞧,情绪激动的代价可能比你现在知道的要高,贝丝。当对手狡猾且专注时,这代价可能很高。你或许会发现你自己对于我俩合作的热情要高于你的想象。”

“继续做梦吧,操你妈的!”

他的右半边嘴翘起来,永远微笑的左半边嘴翘得更高一点了,他像食尸鬼似的朝她笑笑,她猜想他这么做是为了显示他很迷人。他把薄薄的手套下冷得要命的手伸过来抚摸她的手。在把手移开之前,他的一根手指还暗示性地点点她的左手掌。“这不是做梦,贝丝——我向你保证。赛德和我将合作写一本新的斯塔克小说……暂时性的合作。换句话说,赛德将推我一把。我就像是一辆抛锚的汽车,你瞧。只不过我遭遇的问题不是汽封[91],而是作家的灵感匮乏期。仅此而已。我认为这是现存的唯一问题。一旦我启动起来,我会把车挂在二挡,猛地放松离合器,呼地一下就开走了!”

“你疯了。”她轻轻地说。

“是的。但托尔斯泰也是疯子。理查德·尼克松也是,但他们还是选这条滑头狗当了美国总统。”斯塔克转过头,看着窗外。丽姿什么都没听见,但突然他似乎在全神贯注地倾听,努力捕捉某种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响。

“你在干——”她开口问。

“闭上你的嘴巴,等一下,亲爱的。”斯塔克告诉她说,“用袜子塞住你的嘴。”

她隐约听到一群鸟展翅起飞的声音。这声音极其遥远,极其优美。极其自由。

她站在那儿看着他,心怦怦乱跳,想着自己是否有可能从他身边逃走。他并非处于恍惚之类的状态下,但他的注意力肯定分散了。她或许能逃跑。要是她有枪—— 他腐烂的手又握住了她的一只手腕。

“我能进入你男人的体内朝外看,你知道的。我能感觉到他在想什么。我不能对你做这些,但我能看着你的脸,做出一些非常准确的猜测。不管此刻你在想什么,贝丝,你要记得那些警察……还有你的孩子们。这么做,对你有好处。”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叫我?”

“什么?贝丝?”他笑了。这声音很恶心,仿佛他的喉咙里有沙子。“如果他足够聪明能想到的话,他就会这么叫你,你明白的。”

“你疯——”

“疯了,我知道。这很迷人,亲爱的,但我们以后再讨论我精神正常与否吧。现在事情太多了。听着:我必须给赛德打电话,但不能打到他的办公室。那里的电话可能被监听了。他认为没有,但警察可能这么做了却没告诉他。你男人很相信别人。我却不是这样的。”

“你怎么能——”

斯塔克俯身凑近她,像一位老师跟一个迟钝的一年级学生说话一样,缓慢且尽责地说,“我希望你不要就这点再跟我争执了,贝丝,回答我的问题。因为假如我不能从你那儿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或许我能从你们的双胞胎那里得到。我知道他们还不会说话,但或许我能教他们。一点小小的刺激就能创造奇迹。”

尽管天气很热,他却在衬衫外面穿着一件带填充物的背心,那种猎手和徒步旅行者喜欢穿的有许多拉线口袋的背心。他拉开侧面的一条拉链,一些圆柱形的东西把那儿的聚酯面料撑得鼓鼓的。他拿出一盏小丙烷喷灯。“即使我不能教会他们说话,我打赌我能教会他们唱歌。我打赌我能教会他们像一对百灵鸟一样唱歌。你或许不会想听那种音乐,贝丝。”

她试图把目光从丙烷喷灯上移开,但做不到。他把喷灯在戴着手套的两手间把玩,她的目光无助地跟随着他的动作。眼神似乎被钉在喷嘴上了。

“我会告诉你一切你想要知道的事情。”她说,心想:只是现在。

“你真好。”他说着把丙烷喷灯放回到口袋里。他这么做的时候,背心被稍稍扯向一边,她看到一把大手枪的枪柄。“也很明智,贝丝。现在听好了。今天还有另外一个人在英语系。我能清楚地看到他,就像我能清楚地看到你一样。一个小矮个儿,白头发,嘴里叼着一只几乎跟他自己一样大的烟斗。他叫什么名字?”

“听上去像是罗利·德莱塞普。”她害怕地说。她好奇他怎么能知道罗利今天在那里……不过她决定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可能是其他人吗?”

丽姿略微思考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肯定是罗利。”

“你有教师通讯录吗?”

“电话桌的抽屉里有一本。在客厅。”

“很好。”不等她意识到他在动,他已经从她身边溜过去了——这块腐肉如猫般的油滑让她感觉有点恶心——他从磁性刀架里抽出一把长刀。丽姿吓得僵在那儿。斯塔克瞥了她一眼,接着又用沙哑的声音说。“别担心,我不会砍你的。你是我很好的小帮手,不是吗?来吧。”

他强壮却软塌塌得叫人恶心的手再度捏住了她的手腕。当她试图把手抽走时,他就捏得更紧了。她立刻停止挣扎,让他拉着她。

“很好。”他说。

他把她带进客厅,她在沙发上坐下,双手抱住胸前曲起的膝盖。斯塔克扫了她一眼,自己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就把注意力转到电话机上。当他确信没有报警线时——这真是太大意,太大意了——他砍断了警方加装的线路:一条连着追踪装置,一条连着地下室里的声控录音机。

“你知道该如何表现,这很重要。”斯塔克对埋着头的丽姿说。“现在,听着。我要找到这个罗利·德莱塞普的电话号码,和赛德简短地商量几句。在我这么做的时候,你上楼收拾好你的孩子们在你们夏季别墅所需要用的所有衣物。你收拾完后,叫醒他们,把他们抱到这里来。”

“你是怎么知道他们正在——”

他冲她吃惊的表情笑笑。“噢,我知道你的日程表。”他说,“或许我比你自己知道得还清楚。你叫醒他们,贝丝,帮他们准备好,把他们抱到这里来。我像了解你的日程表一样,熟悉这房子的布局,如果你试图从我身边逃跑,亲爱的,我会知道的。没必要帮他们穿戴整齐,只要收拾好他们需要的东西,把穿着尿布的他们抱下来就行了。你可以等我们愉快地上路后,再帮他们穿戴整齐。”

“罗克堡?你要去罗克堡?”

“嗯。你现在没必要思考这些。你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如果你超过十分钟还没下来,我就不得不上楼去看看是什么让你耽搁了。”他平视着她,在他脱皮、流脓的眉毛下面,墨镜看上去像是骷髅的眼窝。“并且我会带上我的小丙烷喷灯,准备采取行动。你明白吗?”

“我……明白。”

“最重要的是,贝丝,你要记住一件事。如果你与我合作,你会安然无恙。你的孩子们也会安然无恙。”他又笑了。“作为一个像你这样的好妈妈,我猜想这对你而言比什么都重要。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不要跟我耍花招。外面的两个州警察正躺在他们汽车的后座上招苍蝇,因为当我快车赶到时,他们不幸出现在我的轨道上。纽约市也有许多警察同样不幸地死了……你很了解的。帮助你自己和你孩子们的办法是别吭声,帮我做事——赛德也是一样,要是他按我的意愿行事,他也会安然无恙的。你明白吗?”

“明白。”她声音嘶哑地说。

“你可能会产生一个念头。我知道一个人觉得自己走投无路时,会产生一个念头。但如果你真有一个念头,你应该马上打消它。你要记住,虽然我看上去不是很雅观,但我的耳朵非常灵敏。如果你试图打开一扇窗户,我会听到,如果你试图打开一扇纱门,我也会听到。贝丝,我是一个能听到天使在天堂唱歌、魔鬼在地狱深渊尖叫的人。你必须问自己敢不敢冒这个险。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我认为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去吧,宝贝。开始吧。”

他看着自己的手表,实际上是在给她掐时间。丽姿拖着无力的双腿朝楼梯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