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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对讲机响了,把他吓了一跳。又是希拉。“胡子马丁在一号线,艾伦。他想要跟你讲话。”

“胡子马丁?他到底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他不愿告诉我。”

“天哪。”艾伦说,“我今天可真够忙的。”

胡子马丁在镇外的二号公路旁有一大片地产,距离卡索湖大约有四英里。那地方曾经是一个兴旺的牧场,但那是在胡子马丁还用教名艾伯特、还没整天捧着威士忌酒壶的时候。他的孩子们已经长大,妻子十年前就弃他而去了,如今胡子马丁一个人住在一片二十七英亩正在慢慢退化为荒野的土地上。他的住所和畜棚立在这块地的西侧,二号公路在那里转弯拐向湖区。畜棚很大,曾经养着四十头牛,现在屋顶深深地凹下去一块,油漆脱落,大多数窗户都用方形的硬纸板封住了。这四十年来,艾伦和罗克堡的消防队长特雷弗·哈特兰德一直觉得马丁的房子和马丁的畜棚总有一天会起火化为灰烬。

“你想我告诉他你不在这儿吗?”希拉问,“克拉特刚进来——我可以叫他接电话。”

艾伦考虑了一下,接着叹了口气,摇摇头。“我来跟他谈,希拉。谢谢。”他拿起听筒,把它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

“庞波长官?”

“是我。”

“我是胡子马丁,我住在镇外的二号公路旁。我这儿可能出了点问题,长官。”

“哦?”艾伦把桌上的第二部电话拉到离自己更近的地方。这是一部可以直拨市政大楼其他办公室的电话。他的指尖在贴有数字“4”的方形按键旁滑来滑去。他只要拿起听筒,按下这个键,就可以接通特雷弗·哈特兰德。“是什么样的问题?”

“嗯,长官,我他妈的一点也搞不清楚。如果那是辆我认得的车子,我会把它叫做豪华汽车偷窃。但那车我不认得。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它。但它就是从我的畜棚里开出来的。”胡子的口气略带嘲讽,有着浓重的缅因口音。

艾伦把内线电话又推回到它的正常位置。上帝偏爱蠢人和酒鬼——他当警察那么多年早就明白了这点——看来胡子的房子和畜棚还没倒,尽管他喝醉时习惯把没有熄灭的烟头弹向四处。现在我只需坐在这里,直到他把事情讲完,艾伦想。然后我就能搞清楚——或者试图搞清楚——这到底是胡子脑子里的幻想还是确有其事。

他用手在墙上做出另一只麻雀的造型,然后停了下来。

“从你的畜棚里开出来的是一辆什么车,艾伯特?”艾伦耐心地问。罗克堡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几乎都管他叫胡子艾伯特,艾伦在镇上再待十年,或许二十年后可能也会那么叫他。

“刚跟你说过,我从未见过它。”胡子马丁的语气里透出明显的不屑,仿佛是在说“你这个该死的傻瓜”,“这正是我给你打电话的原因,长官。那肯定不是我的车。”

艾伦的脑子里终于开始显现出一幅图画。奶牛、孩子和老婆都不在了之后,胡子马丁不再需要大量的现金——除了他从父亲那儿继承这片土地时所缴的税,现在他完全没有什么牵挂。胡子从各种古怪的渠道赚钱。艾伦认为,事实上是几乎确知,每过几个月,就会有一两捆大麻混在胡子畜棚阁楼的干草里,这只是胡子的小勾当之一。有时他想自己应该以窝藏并企图销售毒品罪逮捕胡子,但他怀疑胡子本身并不吸毒,更不用说有脑子去销售毒品了。更大的可能是胡子只是靠提供毒品储藏空间来赚一两百美元。即使在罗克堡这样的小地方,也有比逮捕窝藏大麻的酒鬼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

胡子的另一项储藏服务——至少是合法的——是将畜棚当成夏季来度假的人们的停车场。艾伦初来镇上时,胡子的畜棚就已经是一个常规的停车场了。你可以在那儿看到多达十五辆的汽车——大多数汽车都归夏季来度假的人所有,这些人一般都在湖上拥有房产——他们就把车停在原来奶牛过冬的畜棚里。胡子敲掉了畜棚里的隔墙以扩大停车的空间,那些夏季才会被人开来开去的车就一辆辆紧挨着,在弥漫着甜甜干草味的畜棚中度过漫长的秋天和冬天,它们光亮的表面因为阁楼上掉下的陈年谷壳而变得暗淡。

这些年来,胡子的停车生意迅速衰败了。艾伦猜想这是他随便的抽烟习惯渐渐传开后所造成的结果。没人愿意在畜棚大火中失去自己的汽车,即使那车只是你在夏季随便开开的旧车。艾伦上次去胡子家时,在畜棚里只看到了两辆车:一辆是一九五九年款的雷鸟——要是它不是如此锈迹斑斑、破得要命,倒是一款经典车;另一辆就是赛德·波蒙特的旧福特旅行车。

又是赛德。

今天似乎所有的事情都会归结到赛德身上。

艾伦在椅子上坐坐正,下意识地把电话机拉得离自己更近了。

“不是赛德·波蒙特的旧福特车?”他问胡子,“你确定?”

“我当然确定。这不是福特,也不是什么见鬼的旅行车。它是一辆黑色的托罗纳多。”

艾伦的脑海里又是火光一闪……但他不是很肯定为什么。不久以前,有人跟他提过一辆黑色的托罗纳多。他就是想不起来是谁在什么时候跟他说过的,现在想不起来……但他会想起来的。

“我正好在厨房里给自己倒一杯冰柠檬汽水。”胡子继续说道,“当我看到那辆车倒进畜棚时,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我没存过这种车。第二个念头是这人是怎么进去的,畜棚大门上的那个破旧的大挂锁,只有一把钥匙,它就挂在我的钥匙圈上。”

“把车存在畜棚里的人呢?他们没有钥匙吗?”

“没有,先生!”胡子似乎被这个问题惹恼了。

“你没有恰巧记下车牌号码,是吧?”

“他妈的我记下了!”胡子喊道,“我的窗台上架着一个双筒望远镜,不是吗?”

艾伦和特雷弗一起巡视过畜棚,但他从没进过胡子的厨房(也没打算近期去巡视一下,谢天谢地),他说:“哦,是的。双筒望远镜。我把它给忘了。”

“嗯,我没有!”胡子好斗且得意地说。“你有铅笔吗?”

“当然了,艾伯特。”

“长官,你为什么不像大家一样叫我胡子呢?”

艾伦叹了一口气。“好吧,胡子。既然说到这点,你为什么不叫我名字呢?”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现在你到底要不要知道那车的车牌号码?”

“这还用问吗。”

“首先,那是密西西比的车牌。”胡子得意洋洋地说,“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艾伦不知道自己对此是怎么想的……但他的脑中第三次火光一闪,这次比前两次都要亮。一辆托罗纳多。密西西比的车牌。关于密西西比州。一个小镇。牛津镇?是牛津吗?与这里隔着一两个镇?

“我不知道。”艾伦说,接着为了迎合胡子又补了一句,“这听上去很可疑。”

“你他妈的说得太对了!”胡子欢呼道。然后他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好吧。密西西比车牌,号码是62284。你记下了吗?”

“62284。”

“62284,对,你可以把这号码拿去查一下,非常可疑!啊!这正是我想的!这就跟耶稣吃了一罐豆子一样自然[99]。”

想到耶稣大嚼豆子的样子,艾伦不得不捂住听筒停了一会儿。

“那么。”胡子说,“你将采取什么行动?”

我将趁自己头脑还清醒的时候,尽快结束这次谈话,艾伦想。这是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我将试图回忆起是谁—— 然后,他突然全身一冷,胳膊上立刻布满了鸡皮疙瘩,脖颈后面的肌肉也像鼓面一样绷紧了。

和赛德通电话时——那个疯子从米里亚姆·考利的公寓打来电话后不久——杀人游戏真正开始的那天晚上。

他听到赛德说,他随母亲从新罕布什尔搬去了密西西比州的牛津……他的南方口音已经减轻了许多,几乎不太听得出来了。

当赛德在电话里描述乔治·斯塔克时,他还说了什么?

最后一件事情:他可能开一辆黑色的托罗纳多。我不知道是哪一年的车。不过是那种动力强劲的老款。黑色。它可能挂着密西西比的车牌,但他大概已经把它换掉了。

“我猜他太忙了,所以没有换。”艾伦咕哝道。他的身上依然满是鸡皮疙瘩。

“你说什么?”

“没什么,艾伯特。我只是自言自语。”

“我妈妈过去常说自言自语意味着你要发财了。或许我也应该开始这么做。”

艾伦突然想起来赛德还说了些别的——最后一个细节。

“艾伯特——”

“叫我胡子。我跟你说过了。”

“花子,你看到的车的保险杠上有没有贴东西?你有没有注意到——”

“你怎么会知道的?你们在通缉那辆车?”胡子急切地问。

“别管这些,胡子。这是警察的事情。你有没有看到那上面写什么?”

“我当然看到了。”胡子马丁说。“‘高调的杂种’,上面写着。你能相信吗?”

艾伦慢慢地挂上电话,他相信,但他告诉自己这不能证明什么,根本不能证明什么……只能说明赛德·波蒙特可能疯了。认为胡子看到的东西能证明什么……比如,证明一些超自然的事情正在发生,只因缺乏其他更好的证据……这真是太蠢了。

然后他想到了声波纹和指纹,他想到了成百上千的麻雀撞向伯根菲尔德县医院的窗户,不禁浑身发抖,足足抖了一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