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波蒙特的消夏别墅在五号公路边、湖畔路上方一英里处,但赛德在湖畔路上开了不到十分之一英里就停了下来,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到处都是麻雀。

每棵树的每一根枝条、每一块岩石、每一片空地上都站满了麻雀。他眼前的世界古怪且虚幻:仿佛缅因州的这块土地上长出了羽毛。他前面的路已经消失了。完全消失了。原来的路上现在全是安静地挤来挤去的麻雀,两边的树枝也都在麻雀的重压之下。

某个地方的一根枝条啪的一声折断了。除此之外,唯一发出声响的就是罗利的大众车。车子的消音器从赛德开始西行时就不行了,现在它似乎一点也不起作用了。引擎隆隆作响,偶尔还有回火的现象,这种声音本该立刻就把鸟群吓跑了,但鸟儿们却没有动。

赛德停下大众车,调到空挡,鸟群就站在大众车前方不到十二英尺处,两者间的界限非常清楚,就像用尺子画出来的。

多年来,没人见过这么多鸟,他想。自从上世纪末旅鸽灭绝后就没见过……在那之前可能还有人见过这种情形。这场面犹如出自达芙妮·杜穆里埃[106]的故事。

一只麻雀跳到大众车的发动机罩上,似乎在窥视他。赛德从小鸟黑色的眼睛里感觉到一种可怕且冷漠的好奇。

它们一直延伸到多远?他想知道。一直延伸到房子那里?如果是这样,乔治已经看到它们了……那就糟了,如果之前还不算是糟透了的话。即使它们没有延伸到那么远,我该如何去那里呢?它们不仅是占据了道路,它们本身就构成了道路。

但是,他当然知道问题的答案。如果他想到房子那里,就不得不从它们身上开过去。

不,他在心中呻吟道。不,你不能这么做。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可怕的景象:成千上万只小鸟的身体发出被碾碎的声音,鲜血从车轮下喷射出来,一团团浸透鲜血的羽毛随着车轮转动。

“但我将要这么做。”他咕哝道,“我将要这么做,因为我必须这么做。”他咧嘴一笑,脸上的表情慢慢转变为一种可怕的半癫狂状。在那一瞬间,他看上去就像阴森恐怖的乔治·斯塔克。他把车子换到一挡,开始轻轻地哼唱《约翰·威斯利·哈丁》。罗利的大众车嘎嘎作响,几乎停转,随着三声刺耳的回火声,开始向前进发。

站在发动机罩上的麻雀飞走了,赛德屏住呼吸,等着它们同时起飞,就像他在恍惚状态中看到的那样:伴随着热带风暴般的一声巨响,一片黑云腾空而起。

相反,大众车前方的道路表面开始翻腾、移动。麻雀们——至少是它们中的一些——正在后退,让出两条赤裸的通道……刚好够大众车的轮子通过。

“上帝啊。”赛德轻轻地说。

然后他就置身于麻雀之中了。突然,他从熟悉的世界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陌生世界的唯一居民就是这些守卫着生与死的界限的麻雀哨兵。

这就是我现在的处境,他一边想,一边慢慢沿着麻雀让出的通道行驶。我正在活死人的领土上,上帝保佑我。

道路继续在他前面不断展开。他的前面总是有大约十二英尺的路上没有麻雀,当他驶完这段距离时,麻雀总会再跟他让出十二英尺的路。大众车的底盘从聚集在车辙之间的麻雀头上开过,但他似乎并没有轧死它们。至少他在后视镜里没有看到一只死麻雀。但这也很难说,因为车一过麻雀就又把他身后的路完全覆盖住了,重新制造出一片平坦的羽毛地毯。

他能闻到它们的气味——一种淡淡的气味,像是堵在胸口的一抔骨粉。他小时候,有一次曾把脸埋进一袋兔子饲料里,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现在的气味与那很像。它并不脏,但压倒了一切。而且这种气味很陌生。他开始担心这一大群麻雀会偷走空气中所有的氧气,导致他还没到达目的地就窒息了。

现在他可以听到头顶上的哒哒声,想象着麻雀挤在大众车的顶上,跟它们的同伴交流,告诉它们何时该让出给车轮通过的空间,何时可以安全地归位。

他开上第一个山坡,看到了满坑满谷的麻雀——到处都是麻雀,它们覆盖了每一个物体,填满了每一棵树上的空隙,把周遭的风景变成了一个噩梦般的鸟类世界,他难以想象,而且无法理解。

赛德觉得自己有点晕,于是使劲地扇了自己几下耳光。他听到“啪”的一声——和大众车引擎的轰鸣声相比,这个声音很轻,但他看到鸟群中一阵波动……像是打了一个冷战。

我不能到那里去。我不能去。

你一定要去。你是知情者。你是始作俑者。你是拥有者。

此外——还能去哪儿呢?他想到罗利说,当心点,赛迪亚斯。一定要非常小心。没人能控制死后灵魂的使者。没人能长时间控制它们。假如他退回到五号公路呢?鸟儿们在他前面为他让开了一条路……但他不认为它们会在他身后为他让开一条路。他相信现在试图改变主意的后果将是难以想象的。

赛德开始往山坡下行驶……麻雀在他前面让开了一条路。

他从未准确地记住剩下的那段旅程;这段行程一结束,他的记忆立刻同情地在它之上拉起了一道帘子。他记得自己反复地想,看在上帝的分上,它们不过是麻雀而已……它们不是老虎,不是鳄鱼,也不是水虎鱼……它们只是麻雀!

是这样的,但同时看到如此多的麻雀,看到到处都是它们,看到它们挤满了每一根树枝,看到它们在每一根伐木上挤来挤去争地方……这会对你的精神产生影响。这会对你的精神造成伤害。

当他拐到湖畔路半英里处的一个急转弯时,学校的一片草坪出现在左边……但那不是草坪。学校的草坪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黑压压的麻雀。

这会对你的精神造成伤害。

有多少只麻雀?几百万只?还是几十亿只?

树林中又有一根枝条咔嚓一声断了,这声音听上去像远处的雷声。他经过威廉姆斯家,但他家A字形的房子只是一个绒毛状的隆起物,上面压满了麻雀。他不知道艾伦·庞波的巡逻车就停在威廉姆斯家的车道上,他只看到了一座毛茸茸的小山。

他又经过了桑德勒家、马森博格家、佩恩家。其他家他不认识或不记得了。然后,在离他自己家还有大约四百码的地方,突然没有麻雀了。一边是麻雀的世界,六英寸之外却一只麻雀也没有。这又像是有人在路上用尺子画了一条笔直的线。小鸟们扑扇着翅膀,跳到一边,在湖畔路光秃秃的泥地表面让出了两条车轮通道。

赛德把车开进空地,突然停车,打开车门,吐了一地。他呻吟着,用胳膊擦擦额头上的虚汗。在他前面,他可以看到两边的树林和左边波光粼粼的蓝色湖水。

他向后望去,看到一个黑色的、无声的、静止的世界。

灵魂的摆渡者,他想。如果出了问题,如果他不知怎么的控制了那些鸟,那么上帝保佑我吧。上帝保佑我们大家吧。

他猛地关上门,闭上眼睛。

现在镇静,赛德。你历尽艰险,不是为了现在把事情搞砸。你镇静点。忘掉麻雀。

我没办法忘掉它们!他的部分头脑吼道。这吼声中充满了害怕与愤怒,几近癫狂。我没办法。我没办法忘掉!

但他可以忘掉的。他会忘掉的。

麻雀在等待。他要等待。他要等到时机成熟。他抵达后,他要相信自己能够知道什么时候时机成熟了。即使他不能为自己这么做,他也要为丽姿和双胞胎这么做。

假装这是一个故事。只是一个你在写的故事。一个没有鸟的故事。

“好吧。”他咕哝道,“好吧,我尽量。”

他又开动汽车。与此同时,他开始哼唱《约翰·威斯利·哈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