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

    布尔迪厄一直致力于揭露所有社会领域中存在的统治关系。统治者将他们的价值观念强加给被统治者,被统治者不知不觉地参与了对自身的统治。《男性统治》[1998]也是按照这种思路写成的一本书。
    那么,男性统治的超历史稳定性是如何实现的?在布尔迪厄看来,统治结构是“不同的社会行动者协助的一种持续的再生产活动的产物,这些行动者包括:男人[借助身体暴力和象征暴力这类武器],成为其习性的无意识受害者的妇女和各种机制:家庭,教会,学校”。布尔迪厄从卡比利亚社会的一种人类学研究出发,揭示了今天存在于男性和女性无意识中的男性中心世界观的永久性.在卡比利亚的柏柏尔人中,整个社会秩序如同一架认可男性统治的机器那样运转,男女对立表现在社会劳动分工[男人耕地、收割、打仗,女人捡橄榄、树枝]、社会空间的结构[男人外出,女人在家]及时间的安排[男人生产行为的中断,女人漫长的妊娠期]上。由此,高/低、上/下、干/湿、主动/被动、直/弯等一系列同源对立被纳入了身体的秩序和事物的秩序中,形成了一个合法的分类系统.男人的名誉建立在男人对女人的优越性之上。布尔迪厄把这种地中海文化当成理解现代西方社会的范式,阐明性别之间的随意划分如何成为一种自然化的社会建构.他指出,男性中心世界观“把统治关系纳入一种生物学的自然中,从而将这种关系合法化,但这种生物学的自然本身也是一种自然化了的社会构造”。也就是说,男性统治不是天经地义、自然而然的,而是一种历史构造的产物。
    布尔迪厄强调,对男性统治秩序的服从,来自集体历史[系统生成]和个体历史[个体生成]纳入身体的结构———认识、评价和行动模式———与这些结构适用的世界客观结构之间的协调一致.这就意味着被统治者在思考自身、思考统治者或与统治者的关系时使用与统治者相同的认识和评价模式,这些模式以配置的形式存在于他们身体的最深处。女人按照占统治地位的观念,以男人的眼光看待自己,贬低自己,成了统治她们的男人的同谋。
    如果说布尔迪厄的批判理论和概念系统[象征暴力、配置、习性等]在30年前的《继承人》、《再生产》中,对揭露学校教育制度的不平等相当有效,在《男性统治》中则已经变得平淡无奇。毕竟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女权运动取得了很大成果,至少在西方社会,妇女的家庭和职业地位已经大大提高。布尔迪厄无疑也看到了这一点,但是他重申,“认为象征暴力仅仅凭意识和意志的武器就会被战胜,完全是幻想,因为象征暴力的有效性的条件被纳入身体暴力的最深处”。难道布尔迪厄信奉一种悲观的宿命论?笔者倒是认为他在强调首先要摧毁象征暴力的实施条件.妇女要获得解放,仅有觉悟是不够的.只有妇女[以及所有被统治者]的境遇从根本上得到改善,也就是她们受压迫的条件被消灭,真正的男女平等和社会平等才能实现.此前他主编的《世界的苦难》[1993]访谈录描述了家庭、学校、工厂、贫民区中存在的各种冲突,以及赤贫无产者、职员、手工业者、农民的痛苦生活,揭露了造成形形色色的苦难的社会机制.他认为这样毫无遮掩的社会观察并不让人绝望:“社会世界所做的,由于有了这种知识装备,社会世界也能把它取消。”他这个“左派中的左派”,终于从书斋走上了街头,加入了福柯和萨特的行列。
    波伏瓦在《第二性》中说:“女人不是生而为女人的,而是被变成了女人。”这句话对女权主义运动的影响毋庸置疑.认识上的进步终究会促进行动上的进步。布尔迪厄的《男性统治》正是要从理论上颠覆表面上自然的、合法的性别等级,从实践上为妇女解放提供更大的可能性。
    翻译这本书曾让我在思想上受益匪浅,在此,我感谢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给我一次修正译文的机会[《男性统治》的第一个译本2002年由海天出版社出版]。书中的任何翻译错误,恳请读者指正。

    刘晖

    2011年3月18日于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