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场受挫
解雇意味着出局,不仅持续时间不定,而且打乱了出局者的期待:除了收入减少,解雇也使规划未来失去意义,而且把以前在职场环境里可能做出的规划一笔勾销,或者使之大为缩水。在其他苦果之外,失去工作还打破了企业经常在在职管理干部心中诱发的自我欣赏。对于他们当中的多数人来说,跟“事业”的理念密切相关的各种期待是殚精竭虑工作的一个必要条件:事业是一个积累物质利益(薪资、奖金等等)和象征手段利益(名声、关系等等)的过程。这种保障顺理成章地带来一系列利害程度不等的承诺,无论是工作(外省或国外的岗位、职业培训)还是在私人生活方面(夫妻生活、婚姻、育儿、休闲、房产信贷……)。解雇的后果是质疑一切个人承诺,例如“个人”特质(如“活力”、热情和忠诚)、职场的愿景和个人期盼。失掉了工作,未来就变得难以确定,遭解雇者不得不清点尚可利用的资源;对于一些人来说,解雇也暴露出以前被抑制或发生畸变的缺陷。无论是配偶、朋友,还是邻居,他人有时会投来令人难以忍受的目光。这也许表明,目前的局面跟久已确认的期待之间存在着落差。
这种考验对于每个人的意义不可能一样。应对办法,或者在某些情况下克服它的办法,取决于手中掌握什么样的资本。我们不妨比较两种极端的情形:一头是拥有一系列正面特点的干部,少见的高学历、男性、年轻等等;另一头是最不具备这些特点的干部。由于干部与干部不同(根据某一特定时期对干部的定义),他们面临的失业概率也不一样。最先殃及的是与群体的从属关系最为脆弱者,特别是靠着极度依赖雇主的特殊机会加入群体的那一部分人。这批人是潜藏在仕途中的一些受制约的牺牲品,同时也是自己的学历、外貌、缺少关系以及被视为能力有限等等的牺牲品。此时他们才发现,从前享有的重视、上级的善意表示,乃至“干部”头衔,都仅仅标志着一种极脆弱的成功而已。
候车室
萨班先生已有10年没找到工作,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但是,51岁的他仍然很健谈,身体强壮。他离退休年龄尚远。从26岁到43岁,他曾在一家很大的矿泉水公司工作,是所谓的“看家干部”。虽然学历仅止于通过高中毕业会考(他提到拥有“双份高中毕业会考文凭”),可是他迅速爬升到地区代表的职位,专门负责与医疗界接触。他无疑很懂得如何让他在人际关系方面的才能获得承认和尊重。他不愿只当普通的“商务代表”,只负责与超市打交道,而自认为能够与专家对话,因为跟他们讨论才“有意思”。他曾经到处旅行,接触各色人等,肩负“责任”(招聘和培训)。至于被解雇的原因,他现在的解释似乎将一半归咎于市场,强调在一个如今衰落的行业里裁员的必要性,将另一半归咎于公开重“少”轻“老”的聘任政策。
在一个为失业者举办的团体“年度活动”上见到萨班先生并非难事。他和蔼可亲,态度开放,让人觉得他不愿放过任何谈论自己的机会,顺带评论一番社会制度如何应该为失业负责。他显然已经习惯在公众场合发言,而且上过电视。他希望得到社会的承认。从他不厌其烦地竭力打动对方上,这一点表现得很明显。他出身法国北部的一个贫寒家庭,幼年失怙,曾经盼望接受高等教育,然而只上了一年大学就退了学。他经常重温与教育制度有关的这一段不幸的初步经验。尽管没有正式学位,他却自认为拥有与之相称的水平。可是,缺少合法学位使得他一会儿表示疑虑,一会儿表示肯定:他自称曾是模范学生,但不是“最耀眼的”;他声称拥有营养学学位,可是马上补充说并未真正毕业;他是干部,但不是名副其实的干部;等等。成功和失败的影响他都有所感受,他深切地感到自己是个双面人(“我身上有两个不同的人”)。作为失业干部,他靠领取年金度日。由于靠几笔家族遗产积累了一点钱财和房产,他有一笔相对安稳的额外收入。他自认为基本上可算有钱人。不过,由于他一门心思省钱,日子过得非常寒酸。他出自本能地以“左派”自命,却认为自己与邻居们不同,那些人是他居住的一座高级公寓的共同业主(他毫无遮掩地跟他们谈自己的失业情形)。他“不墨守成规”,不愿意以有产者的形象出现:他留着不大齐整的长头发,穿一件套头夹克。他的政治取向同样有双重性:既是“左派”,又对移民、妇女、青年、教师等很反感。他在文化方面也显示出某种排斥:他自豪地谈起自己拥有“3 500本书”,言谈间夹杂一些文绉绉的字眼,但并不总是很贴切。例如吹嘘能够就毕苏斯基[1]时期的波兰之类的题目讲上“半个钟头”,有时甚至自称为某个电视竞技节目的赢家。他对政治很感兴趣,不愠不火地声援失业者,不过很认真,并且提供一些众人期待的服务。他不仅远非无所事事,而且似乎掌握了变失业为某种“成功之道”的钥匙,因而受到大部分有关人士的羡慕和追捧。他学会了没钱也能过日子的技巧,津津乐道于把一些省钱的窍门告诉别人。如果说他自奉甚俭,不妨认为,这既是灵活地根据有限财力调整自己的需要,也是为了证明为人处世方面的转变,其中便包括区分什么是必要的,什么是多余的。
关于他的目前状况,以上就是萨班先生希望留给我们的多为“正面的”印象。当谈话进行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候,一名年轻女子闯进房间,一边道歉一边打断了我们的交谈,非要我们给她一个说话的机会不可。此人显然被失业的压力搞得有几分神经质,看来远不如萨班先生那么泰然自若。
这位罗朗太太曾经是一家猎头公司的干部,但地位始终未获认可。“失宠”导致了被解雇。这个结局使她意识到地位带来的一切好处。身处一个对妇女不利的世界,她没有可以使之免受雇主摆布的高阶文凭。连她那张有“专科”字样的文凭[2]也属于没多少价值的专业(人才管理学位),这一类文凭都是学校近来发放的,为的是应付就读学生大增的情况。忽然间,似乎被罗朗太太的动人陈述唤醒,萨班先生也不时表达了不满(治不起牙疾,既没钱也没兴致度假)、恐惧和愿望。这些都是他刚才未曾涉及的,尽管他那番话说得有点过头。
无火不生烟
我们略感惊讶的是,富尼叶夫人跟很多人迥然不同。按照她的看法,即使失业,穿戴也不该松松垮垮。她身着一套淡雅的正装,佩戴金首饰,一头金发修剪得很短,这使人想到如今在企业里地位较高的“职业妇女”的流行形象。她谈吐稳健,很有分寸,尽力使对方接受她的“性格”,却似乎不追求赞美的话。
她在各种考验当中显示的干练与自信不无关系,这种自信既来自手握学位文凭(经济学科和多个专科的毕业证书),也来自金融管理方面的职业经验(她自认为“在这个领域里特别强”)。她的工作是在离婚之后才开始的,那是位于巴黎大区的一家软件公司。她跟独生女一起在外省安了家以开始一个“职业计划”,或更准确地说,希望获得一个财务主任的重要职位。因为这些追求在巴黎难以实现,她只好同意前往南特,到一家同类公司做管理工作,而且最终获得了最初企盼的职位。她的工作是将一个快速成长的公司的管理部门电脑化,她对这项工作极感兴趣。工作内容是“建立系统,组建团队,购入电脑器材,培训软件程序员,教会员工使用设备——总之,逐步把结构搭建起来”。可是,在这个企业的“家族结构”内部,她很快就看出,在看起来很合理的自身期待与雇主想要的东西之间存在着矛盾:一俟交给她的任务完成,雇主就要甩掉这个潜在的竞争者。
富尼叶夫人早就有过多次挫折,特别是“遭拒绝的三个金融经理的职位,因为他们不想让她去巴黎出席清一色的男人的董事会议”。最后出于现实的考虑,她很快接受了南特的管理职位。她在那里发现了从未想到的晋升机会,尽管开头多少遇到了一些困难。她真的能够选择吗?“我很快就明白,我会碰上两个人,主任和他太太。我准确地知道终究会出问题,不过我这个人一直信任别人,心想也许……不管怎么说,一完事我就会离开这里,没想太多……因为我还没有职业,到这儿是为了开始职业生涯,所以我想:‘等到把事情做完,我就……’我本来应该早一点离开,哪怕一切还没有……我在这方面判断有疏失。我这个人做事要求完美无缺,一切都得是呱呱叫,因此被抓了小辫子。不过,问题也许还是一样,因为我或许会意识到,这个地区根本没有工作可找。”
有意思的是,富尼叶夫人跟主任发生冲突的起因是在一次讨论中,不是跟主任,而是跟主任的妻子发生了龃龉。此人拥有(内部)财务经理的头衔,可“真是废物一个”。富尼叶夫人认为她什么都不会,只代表“家族”逻辑。富尼叶夫人认为这种逻辑根本站不住脚。连解雇她的理由也只不过是要提醒她是女人。主任夫妇通过伤害她的自尊心迫使她辞职(完不成的任务、小人伎俩等等)。“一天,老板的太太要求我做一件根本做不到的事(做不到是因为我在两个系统里工作,既有原来的手工系统,同时还得推行电脑化)。我独自一人,工作量巨大,星期天,夜晚,都得搭进去……而且她星期五给我要求星期一做完的事情,因为有美国人要来。我就说:‘您听好,这事根本不可能做到。我给不了您,办不到。’‘可是我丈夫星期一非要不可。’我回答道:‘告诉您吧,如果实际上能够做到,我何乐而不为,可是办不到就是办不到啊。’我对她解释:‘这个您是了解的。’她一听就露出嘲弄的微笑,这下可真把我逼到墙角了,我勃然大怒。我说大怒是当真的!我对她说:‘您这是痴人说梦!真是白痴得吓人!’完了,这下我可以卷铺盖走人了。不过,我还是稍微等候了一阵,因为我很想知道她凭什么解雇我。因为当时什么都没说。所以呢,我等了一阵,看她如何应对。于是,她弄进来一个家伙,夹在她和我之间,以便迫使我离开。她本人没有这么做的胆量,不过……我硬扛着,我有相当不错的适应能力,这是我的性格的一部分。她对这种适应能力一定感到吃惊。那个家伙纠缠了我六个月,他在我对面的一间有落地玻璃的办公室里,我每迈出一步他都紧跟不舍,连我接一个电话他都在一旁听着。他整天都在问我:‘您的工作到哪一步了?您在做什么?’等等。不过,我从来没有任何举动,没有攻击行为,什么都没做……我很想看看,这种绝对可怕的关系会走到什么地步。这样一来,看到我不吭气,他们有点乱了阵脚,因为他们毕竟得作出某种选择呀。到了年底,那个家伙说:‘我不想让您留在这个团队里。’我就说:‘那就请您明确说明理由。’‘就是如此,我不想让您留在这个团队里。’我说:‘也好,我去见财务主任。’她本人根本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我就问她:‘好了,现在您告诉我理由何在吧。’‘这个嘛,这个嘛……’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她没法告诉我理由。于是我说:‘您听好,我对自己说过的话一点也不后悔,您在这一行里根本就是白痴。碰巧您是主任的老婆,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现在,我依然告诉您:您是白痴。您不能接受这个说法,那是您自己的问题。可是您这样看待是错误的。假如您给了我完成工作的一切可能性,哪怕只是走走形式,我反倒能够接受这个说法。’我还说:‘可惜呀,对于您尤其可惜。’他们于是拿‘失去信任’作为理由。”
为了走出这种局面,富尼叶夫人作出一番分析,尽力去理解:“无火不生烟……对付一种煎熬,你得有毅力才能免遭毁灭……人都有一种把握事物的超常能力,只要你想运用就能做到……”她明知在本地谋职的可能性很小,仍然拒绝一切宿命论,心中甚至有一些解决这些困难的想法(例如计划创办一个地方机构,帮助失业干部的群体跟她尚有人脉的企业建立联系)。她对自身的职业素养很有信心,从而使她摆脱了怨天尤人的情绪,有助于相对平静地看待那些无法掌控的挫折。正因为如此,雄心未泯的她才会近乎超脱地评价企业这个男性天地,一个“男人制造的世界”。如果像男人那样,将自身的全部“特质”等同于“工作”,她认为是一种完全虚幻的优越感。
1992年9月
失业的企业干部[3]
采访者:加布里埃拉·巴拉兹、路易·班铎
“前途?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萨班先生:我这个人很难归入任何一类……
——为什么?
萨班先生:为什么?因为我天生反对墨守成规,从来不跟风,从来没有。25岁时,我是狂热的反戴高乐派,前后四次属于密特朗派,可是现在呢……我在等,等着多数派发生改变,不是为了站到右翼去(从根本上说,我不是右翼),而是因为,既然身为民主派,我觉得交替一下对解决问题很有用。总之,你得考虑我这种非典型性,我有我的经历,6岁失去母亲,19岁父亲也没了,少年老成,这些加在一起,促使我成了一个有点特别的人。还有,一场并非那么出彩的职业生涯,好在全靠辉煌的30年代末期,手里还有双份高中毕业会考文凭,上过一年高等商学院。我还记得那场入学考试,我在275人里是第二名。可是我没去,因为父亲那年过世了。我想家里没办法支持我把学上好。这么说,是因为我有一个21岁的女儿,她也会走得很远。她目前在读学士学位,一切正常的话,她应该能成为教师……我的头一个高中毕业会考拿的是经济科文凭,那个当年还在摸索当中,后来我腻味了,又考下一个哲学科的……那时候有两张文凭,哪儿都能去。我天生不那么喜欢学习,有一阵子不知道往那儿去,还有组建家庭,缺少家庭的支撑。我16岁就认识了后来35年里一直一起生活的女人——35年没变——我们很快就结了婚。我在国民教育部当过一阵小卒子,我太太也工作,她虽然不算知识分子,可是很聪明,脚踏实地,很有求知欲。她在管理部门当秘书,在职场里融合得很不错,很受欢迎,办事干练。
——您的工作是……
萨班先生:访问医疗机构,先是在法国北部,我负责的领域膨胀过,也缩减过,总之总是在变。反正有一阵子,我一直在北方跑来跑去,毕加底和上下两个诺曼底,我那时住在里尔,有半年时间晚上回家,其余时间都在外面跑,候鸟似的。三月份走,入冬回家……开着旅行车到处跑。这种日子有那么一阵子,因为经历了两三家制药厂以后,我26岁加入了K集团。两年后被提拔当了管理干部。他们后来把我赶走了,因为我要求去南特市(Nantes)的另一个部门。赶走我不是没有道理的。一条很好的理由是我没啥用了。我回到南特市,负责公共关系。您瞧,在跟人打交道方面,我这个人的确如鱼得水。(……)我什么都不怕,在“年终聚会”上面对600多人讲话,向全国职业介绍所的总头目厉声发问。我不知道什么是恐惧……已经成了习惯,因为我的工作使我有机会接触各色人等。我参加过好多好多会议,我们在医疗领域嘛。(……)在南特市,我可能会跟两万多人打交道,我特别喜欢这个工作……我想见谁就见谁,从诊所护士到会议上的大老板,也有大学生,我给他们作20分钟报告,讲讲尿酸、治疗等等。题目都不一样,没有一天是一成不变的。地点也总是不一样,原因不用说了。所以说,我不是关在企业高墙里的俘虏,因为你得理解我(我觉得这个很要紧):领了25年工资,但不是从企业领。可是,既然跟结果没有联系,您看……
——是哟……不过,不管怎么说,您跟结果还是有联系的……
萨班先生:这个说不清。其实企业老板起初待我们很不错,后来K集团被收购了,以后老板就把我们甩了。一到南特市,我就知道局面不对劲了,那些走掉的、退休的都没人顶替。第六年,企业联席会议开了会等等。他们不想把我们留下当医药代表了,这样做是对的。我们被电视广告取代了,没用了。于是,他们把我……
——您的职业是医药代表。
萨班先生:对。我那时候是医药代表,医药代理,不过最近七八年,我已经当了很久的干部,因为我培训出来50多个新手,那时期受聘的人不少,做行销。为了让他们了解我们的产品的药性,我培训了50多人,招聘了30多人。一招聘就把我召到巴黎。我有个同事,是蒙彼利埃市时期的密友,我俩一块儿决定招聘方面的事:这个人可以要,那个人不要。人一招到,就由我负责培训,所以有好几年,我把星期天都花在学习医药知识上了。我常驻北方那阵子,K集团把我派到主宫医院(l'Hôtel-Dieu)三年,达到了胜任主持培训的水平。我的老板是医生,对我很信任,让我管招聘、培训和陪同一些人……(……)那一阵子真是活泛,因为能见到很多人,挑选我想要的医生,因为医务界的同事会告诉我哪一位医生糟糕、脾气坏。我有两万多个医生的名录,而且我跟他们的关系特别好。(……)
我在巴黎和别的地方参加过很多会议,也有国外的(我德语、英语都说得不错),总之,日子过得十分惬意,因为全靠跟医生关系好,他们张开双臂欢迎我,也因为这跟制药厂的那些丑事截然不同。年轻的医生多数不知道怎么开温泉疗法的处方,因为没有人教过他们。那个时期真的很棒。我每天的工作安排很灵活……每个星期工作三天半,一出差就四处奔命,有时候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从约见早七点开始门诊的医生起,午夜十二点半才离开。可是我不抱怨,就因为很自由,再说干这一行得跑很多地方(不过并非人们想象的那么频繁)。所以呢,我不得不独自在外奔忙,孤独当然难受,好在我太太经受得住。而且,说白了,从夫妻情感方面来看,这个……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关于文化和遗产
——您为什么说发现事情开始“不对劲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萨班先生:他们很快就发现了更便宜的矿产,医院的市场垮了,全垮了!他们就放了手。他们提议我来个不靠谱的彻底转型,我不是那个年纪啦!于是他们说:“不管您愿意不愿意,您被解雇了,您充分保留权利。”我就拿着相当于如今的四万五千法郎走人了。当然,我没有用这笔钱买一辆宝马汽车,而是马上用来投点资,这个是我可以做的。我还是要对您说我昨天提到的那三个条件即文化、幽默感和怀疑态度,再加上遗产。跟所有其他失业者相比,我这个人倒是自觉活得挺自在。(……)
——这是因为您投过资,用那笔钱投了资吗?
萨班先生:我从爷爷奶奶那儿继承了房子等等,所以可以说,我靠税务技巧让人家没法课我的税(……)。我也不是那种日进斗金的人,如今我每个月有九千法朗过日子。所以说,由于我是一只节俭的蚂蚁,还掌握生活技巧,尽量少花钱,所以仍然能过上一种比较宽裕的日子。我住的公寓里有产阶级居多,住户大多是公务员,甚至有一位从前当过副省长,还有一位警察分局局长等等。公寓里都知道我丢了工作,我公开讲过,谁都不瞒着……
——高声说出……
萨班先生:对,高声说出。面对某些人,为的是让他们不舒服,对于另一些人,只为让他们知道真相,这么做我一点问题也没有,这也是经过训练和有文化带来的优势,我掌握着一些社会代码和语言,使我能够跨越社会距离。那么好,如今我比较安逸一点了,公寓房的报销额度的确少了点,可是一满60岁,我就能拿到一万两千法郎的退休金。
——这就挺不错,这样一来事情就进入正轨了……
萨班先生:还因为全国职业介绍所当面对我宣布,我很感激他们,因为那个人是我引荐的,一直保持着积极的关系。他跟我说:“先生,像您这样的人很难遇上。”……我上过电视。他们保留了我对年龄歧视的抨击。我明确地说(因为我这个人有点演喜剧的本事,言辞犀利):“依我之见,年龄歧视跟种族歧视是一回事。”可是,这些都过去了!你再也没有任何找工作的机会了。我给您举一个例子:我有个老伙伴,他留下没走,而且同意干行销……对我来说,行销真没意思,为了预算方面的问题跟人家讨论芝麻粒大的事,这个太没劲,不行不行……
——一点也不适合您……
萨班先生:我没上多少学,可是我这个人每年读150多本书,读《世界报》读了30年了,多少还算是个知识分子。我的水平可以这么说:我半个小时就能做完《世界报》和《费加罗报》上的拼字游戏。您知道我的水平了吧?如果哪天让我上电视节目《向冠军提问》,我不会被吓死,我的记忆力特强,我的这方面比智力方面要强。我并不认为自己特别聪明,可是适应力超好,超级……这个不假,因为我过去的职业让我遇见很多陌生人,医生。走进他们的办公室,我只需半分钟,您一定知道“头三规则”吧?头三句话,头三步和头三道目光……我非得弄懂不可哟!一切都得弄懂。例如那个家伙属于哪一类人,室内装潢……我从在接待室里看到的东西获得启示。这可是一种大脑体操,甚至有点吓人,因为只要15秒钟,我就能看到对方的心里去。(……)
我身上有两个不同的人
——开始您说过开头很难……
萨班先生:这是不言而喻的,如果您愿意这么说也可以。现在我在这里可以说一切都很好。可是,在45岁时,人家告诉你“没你的事了”,那个震动哟!尽管如此,我并不在企业里,我既能够当个工作狂,一天干12个小时,在巴黎连续开一个月的会,也知道该偷懒的时候怎么偷懒。可以说,我对生活抱着一种懒散随意的观念,同时也是一个上进的人……总之,我的职业提高了我的价值,因为这个职业让我感到很满足。我跟医生们打交道,这些人很亲切!他们请我吃饭……小斟一杯,他们……有一次,我遇到一位医生,他对我说“咱们去听音乐吧”,把接待室一屋子人晾在那儿了。事实上,当你赶上这种事的时候,即便你不是工作狂——例如我就不是,我喜欢做的事情太多,诺曼底的博物馆我都熟悉——而是懒汉,表现得蔑视工作,即便你满脑子都是拉法格[马克思的女婿]的《懒惰颂》,如果你刚巧如此,那也不是问题。哎,我这是苦中作乐……
——是哟,可是您毕竟还得重新安排生活吧?
萨班先生:是的,重新安排生活其实不难做到,我那时不在企业里,自己安排自己的时间,这个没有变……我找回了……因为正面的结果毕竟还是有的,我找回了家庭生活,因为我总是在外面跑,您知道,这个不那么好玩,幸亏……
——其实,努力工作是因为您没有别的事可做?
萨班先生:那倒不是,我读书……所有的报纸,可是家外的日子不好玩,不好玩。虽然能遇到一些人,男女都有,可是不带劲,你没法从事体育活动,一周当中没法定时去娱乐,而在外面跑。我认为,我早就告诉他们……哎,我还得写报告,星期六和星期日我都得用来拼命阅读各种医学杂志。对呀,因为整个星期天都在读医药新闻,设立文档,帮同事们准备会议,等等。所以,这一下我又有家庭生活了……我不是那种离不开家的人,跟儿子的关系也很不好;可是我跟太太关系很好;我女儿是知识分子,不过我和她不怎么合拍。比方说,她投了反对票[指申根条约的公民投票],因为她很受勒庞的观点的影响。可是,怎么说呢?左翼父亲,右翼女儿。是哟,这个我能接受,就是如此……她会变的,会变的。
——这件事不仅改变了您的生活安排,而且改变了您的世界观,对吧?
萨班先生:对,世界观也变了!这很简单!我是不折不扣的左翼,在弃权和激进的左翼之间摇摆……投共产党的票?这不行。除了因为幻灭和不乐观而投票以外,我还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宣告灾难来临的悲观主义者,因为我希望灾难不会变成现实。(……)还有,我一点也不相信星象学,可是我是典型的双子座。星象学全是胡说八道。比我更有双子座特点的人,您找不到,绝对找不到!不过,我身上有两个不同的人,这个我清楚……真是难以想象!一种奇特的两面性,其实我的清醒就是从这里来的!
[…………]
我从来不乱花钱
萨班先生:举例来说吧,我有一项近三百万法郎的遗产,因为我有公寓房……为这个房子,我交了六百法郎,因此我属于非典型的失业者。当然,这个我也不能到处去说。(……)这笔遗产没有像我能够做到的那样被充分利用,不过我是有意这样的,因为我把它多样化了,不打算都放进一个篮子里。所以,您可以认为,我这个人有一个恶意的方面,是个有钱的小资阶层的混账资本主义者。这个不假!这么说是因为我有一些左翼的思想。是哟,加上“事情就是如此,我能够接受(……)”。我跟大多数人一样,从来不乱花钱:我不旅游,汽车用到报废,没有炫耀富裕的外表,穿衣戴帽一如常人,一周当中穿牛仔裤,我没有在衣服上花钱,裤子是别人送给我的,我给他修过窗户遮板,他给了我四条,质量特棒,经我太太的手剪裁过等等。我太太做一些裁缝活计。我们都是北方人,她经常回那边,我俩每年回去一趟——我刚才说过,我从不休假,去年我去过北方(可是这个能叫作“去北方休假”吗?)。有些事情,我这个人不那么轻易上当,我不瞒您,比如说,我反对失业补助金,这个我已经说过。有必要明确一点,既然有人失业,就说明有一群妇女把饭碗偷走了,使一些像我这样的父亲沦为失业者——我一直坚持这个看法。
——您这样认为吗?
萨班先生:我就是这么想的。不过请注意,我可不是性虐待狂。妇女有她们的职业,这个没有任何疑问。可是,你必须超越这个,我就是通过劳动分工超越了这个。不过,我还要加上少数移民,少数被赶出乡下的人等等。不管怎么说,我在等两个东西,我在等,请不要以为这是“Schadenfreude”[幸灾乐祸],或是恶意的政治观点:第一,我等着出生率下降;第二,等着养老金崩盘。有工作的妇女(……)生个独子是灾祸,只生一个的妇女应当受罚,那样还不如一个不生。那些双收入的家庭,月收入两百五十万。我有一个退了休的邻居,刚花一千七百万[十七万新法郎]买了辆二手奔驰车,您看我生活在什么阶层的人中间,这位先生有辆宝马,那位太太是辆沃尔沃……哎,女人我真弄不懂!劳动条件是一种奴隶制度,在一个钩心斗角的企业里任人欺辱,正是如此,还有专横的老板。那么好,我看不出把一生交给工作有什么好处。假如我是个嫁给有钱人的女人,首先我得在夫妻关系里争取和睦相处,还有,我选择一个男人是为了白头到老,生活中没有比忠诚更重要的,得天长地久。我眼见人们过精神生活的那副样子……跟那样的女人过三年,唉!加上养孩子的付出!哎呀,不行哟,不行!所以说,有工作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原因,反正……
[一位年轻妇女罗朗太太此时现身,自我介绍后,要求说几句话。]
我忘记告诉您的正是这件事
罗朗太太:可以说,没有梦想才是最可怕的。这意思是说,由于我们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我们只能等,在等待过程中,最严重的莫过于连你全家都没法做任何计划……这就是我想对您说的。(……)
萨班先生:是哟,她说得很有道理!我忘记告诉您的正是这件事……嗯,我得感谢您,感谢您哟!真是天意!因为,这件事……我忘记告诉您了……全忘了……
罗朗太太:……因为这个很要紧,虽说还没有出现太多的问题,因为我失业还不算太久,可是这件事深深地藏在我心底,它让我很不舒服,就是这个,是不得不说,“我不知道自己明天能干什么”。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萨班先生:丹妮尔,答案找到了:我活在一个永恒的当下……
罗朗太太:我想说的倒不是这个,因为大家都说活在永远的当下,可是我的日子,包括我的家庭,我的至亲,至今都是经常做计划的,多少总是生活在将来里头……至少,用伊壁鸠鲁派的说法,活在当下吧,因为当下最好。那句名言是怎么说来着……
萨班先生:“及时行乐”……
罗朗太太:不是伊壁鸠鲁的当下,不是这样的当下……
萨班先生:是一个沉重的当下,对,就是这个,一种很难消解的当下。
罗朗太太:正是这样。而且这个当下对我来说几乎让你不敢想明天,因为恐惧,好像一个人大梦方醒……心里也似乎说:“还是老样子,我依然一无所有,不知明天能做什么。”……同时琢磨:“我也许会接到一封信或一个有意思的电话。”我想对您说的都在这里了。
萨班先生:她说得很对……
罗朗太太:活着却不能有梦想,这是很严重的事,而且“梦想”这个词有很多含义……
萨班先生:说得很对,正因为如此,我才要问:“什么梦想?夜里做梦还是梦想……”
罗朗太太:我可是一直有梦想的!我这一辈子都在当下做事,这个没有错。不管在工作当中还是私下,我一直在告诉自己:“明天,下个星期,我们要做这做那。”可是现在呢,什么也做不了!……确实如此,这个我觉得才是最可怕的。当然,有些事情比这个更严重,不过……没钱对一个人来说很严重……不能做计划,没有梦想。
萨班先生:更别说,就我本人而言,我有人接替……两个孩子,我儿子不很出色,可是他努力,他有自己的计划,女儿呢,照理说应该走得很远,也许吧,我不知道……至少拿个硕士,或者……所以说,他俩将来会接替我。可是我本人的前景在哪儿?这个我从来不去想。你说得很对,这我得谢谢你,我把它完全忘记了。我在永恒的当下里漂上漂下,不知道将来是个什么样子。那么,当然了,我心想:“再坚持八年就退休了。”至于明天如何,我不去想。所以说,在我头脑里,时间概念已经彻底消失了。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您:“我从来不会因为例如失业什么的失眠,不过起床很费劲。”有好几个月,我都是做着同一个梦醒来的,我梦见我身在医生的接待室里,不过那间接待室永远不一样。我去过2 500个接待室——也许没有这么多,我有点夸大——全都不一样。好在我从来不失眠。如果你说这就是抑郁症,我反倒觉得弄不懂这是个什么。
——[对罗朗太太说]您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罗朗太太:我那时在人事管理部门,我的意思是……您看,我说的是过去的事,我曾经是……!我是……因为那是我的工作,我不由自主地用现在时态说话……这个很无奈……人家两三年前就给我的同事和我许了愿,当干部,可是干部身份多少是个圈套……
萨班先生:那是胡萝卜……
罗朗太太:您知道,工资多少我们不那么在乎,我们争的是地位。一个高层领导那时有点人品问题,他总是反对把两个女人……倒不是反对提升,尤其在我们这个服务部门,他却认为,一旦我们有了干部地位,他担心——虽说我俩是责任重大的管理人员——我们树立不起来某种威信:那就成了既是干部,又不是干部。
[…………]
一份“特棒的”工作
罗朗太太:我不是干部,可是我有一份很不错的简历(有人给我的雇主打过电话,我肩负的责任很大,可能让人感到惊讶)。不过,我承认,多亏了我工作过的公司,也不论我跟一个高层干部有什么过节,我们的运气还是很好的。“我们”是指我俩,我们两个人在工作中的确非常合拍。唉,这个优势就是我们有机会一起工作,做一些特棒的事。有一个时期,我们利用了这些机会,心想:“太好了,任务交给我们了,这是对我们的信任,我们得胜任,我们要巡查,做点审计。”对我们来说,那可是太妙了!可是转念一想,又对自己说:“等等!”我们眼见很多人升为干部,就琢磨开了:“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公司男人很多,女人尤其少……我们就想:“为什么不是我们?”后来,我们第一次问道:“为什么不是我们?”我们每年都有面谈,其中一次是谈下一年的任务。我们被告知:“不行。”用了一些愚蠢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后来,局面变得更糟糕,所有的关系都渐渐地恶化了,我们那位负责财务的经理管得更多的是财务,而不是员工,其实他对自己的职能也不了解,他感到管不住自己的部门了,我们把自己的工作做得很好。可以说,他管不住我们了,他说:“我也不知道这个公司怎么搞的,我跟财会部门没有问题,可是跟人事部门除了问题,还是问题。”
萨班先生:如果当初结婚生子,你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了。
萨班先生:不,不,我那位伙伴有一次对我说:“我把你那些资料都扔掉了,从窗户丢出去了。”他受不了啦!事情很有趣,以至于我心想……我不愿意……有几次,逢到周末,我很想知道,很想做事,也常在外面跑。有一年,每隔半个月就出差一次,剩下的半个月远离家门,去波尔多、克莱蒙菲朗等等地方。这样一来,每个月倒有两个星期在外面跑。起初大概有两三次,后来就停不下来了。我那位伙伴开始担心了……看到我没有被提升为干部,他非常气愤,因为他早就知道,那个位置是留给我的……告诉您吧,这里头也许不是财务问题,而是……
——那是一种认可……
罗朗太太:正是。他应该为我感到骄傲。他常说:“至少,你配得上。”……
1992年9月
注释
[1]约瑟夫·毕苏斯基(Józef Klemens Pilsudski,1867—1935),是波兰第二共和国国家元首(1918—1922)和独裁者(1926—1935)。自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期起,成为波兰和欧洲政局的重要人物,被认为是继波兰被瓜分一百多年后于1918年使之重新赢得独立的功臣。——译者注
[2]应指高等专科学位证书(Diplôme d'Études Superiéures Spécialisées,DESS)是法国高校本科毕业后经过一年的学习方可取得的学位证书,面向企业。大致相当于英美和中国的硕士学位。——译者注
[3]这份访谈录原附在路易·班铎《职场受挫》一文(原书第889-894页)之后。——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