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脱束缚

    这里部分发表的几篇访谈录各有背景:连续三次访谈,每次两到三个小时;另外还有多次交谈,有的在访谈之前进行(即使只是为录音访谈做准备),有的伴随或紧接着访谈。这些交谈因而对于澄清访谈的内容都有帮助。我们这项调研来源于此前另一项计划,最初旨在延续和补足前者。我们在调查移民家庭(主要是摩洛哥和突尼斯家庭)子女的就学情况期间,有机会结识了一位姑娘,她不久前(1986年)在一所外省高校获得了应用语言学硕士学位。姑娘很愿意参加我们这次查访。我们想,我们的查访对象不是一个大学生,而是包括所有子女的完整的家庭。于是,我们向她提出了要求:如果可能的话,除了采访她的姐姐以外,请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参加进来。她提议先见见大姐法丽达,她目前就暂住法丽达家,而且后者是她的“开路”之人,尽管当年她并没有意识到。

    女青年法丽达35岁,由于缺少公众生活和工作经验,反应很像一个未成年人,起初显得怯生生的,疑虑重重,举手投足很笨拙。在妹妹的不断劝说下,她终于同意在访谈中将主要谈谈与学校的关系。不过,她后来愿意把她的整个故事详细讲出来,而且显示出一种真正的满足感,心情也一下子放松下来了。她讲到童年早期的经历:当时父亲已经移民法国,加上战争的原因,她跟住在阿尔及尔的姥爷姥姥一起生活。她在学前班的年纪来到法国,不过已经记不清学前班上的事情;上学上到16岁,完成了义务教育;被“关在家里不许出门”,被“幽禁”;后来跟母亲发生争执,“记恨”父亲,感情转移到弟妹们身上;“抑郁症”多次发作,为了“维持精神健全”而想方设法地抗拒(“为了不丧失理智,这个最要紧,因为我虽然还有两只脚,可是不准走路”);最终摆脱了束缚,并从这些经历当中得出了教训——用她的话说,这段经历好比二十年中“走过好几个世纪”——这使她意识到以往的生活有多么沉重:“那是一种蛰伏生活,如同植物人似的……毫无兴致,也没有魅力可言……既无事可做,也没有意味的空虚的日子,一种毫无意义的生活……它是从哪儿来的?……无所事事的生活……平淡而重复……日子和年月都不重要,没有任何东西让你觉得每日每夜有什么不同,没有差别……一种毫无内容的生活……这不光指活动——总有办法把一天混过去,包括夜晚,只要你睡不着,总有东西把日程填满——还有头脑里的东西……所思所想。”无论如何,这种事后的认识并没有错。但是,它只有在“摆脱烦恼”之后才有可能,才能够评估走过的道路,因为此前的空间局限于“反复琢磨……反刍,把吃下去的东西翻腾出来,反复咀嚼……对我来说,这些东西是一些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不公平,我对上天做了什么,受这种苦恼煎熬的凭什么是我……有什么办法能走出这种困境,等等’”。其次,客观上还必须采取一种不妨称之为自我剖析的态度。因为,在一定条件下,自我反思是唯一可行的自救机制。由于本身蕴含强烈的矛盾,有些情形要求人们深刻地自我质疑才能够得到理解。这是因为,人们或许很清楚,此类属于死胡同的情形没有专门的“外部的”解决办法,即借助一些预定的程序和技巧解开死结;人们同样知道,归咎于某个明确界定的肇因——甚至包括叛逆行为——也是不可能的。此时质疑的方式必然是寻求社会学真相,除非表面上不掺加私利的理解能够使人相对容易地把握此类局面,而且成为一种生存条件以及此处所说的最终“再生”。不平等的情形往往强化支配者的社会主导地位,迫使受支配者(殖民地人民、黑人、犹太人、妇女、移民等等)对二者的关系做出澄清,这是一种针对自我的澄清工作。它在实际生活中是必要的,甚至不妨说攸关生死,它要求非得做出社会分析不可。长此以往,这种倾向终会形成“第二天性”,支配着个人的一切行为举止。

    对于法丽达来说,希望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和如何成为自己今日所是,或者更直白地说,自己为什么与他人有别,这些并非只跟今日常言所说的“寻找自我”有关,而是真正令她魂牵梦萦的问题。她觉得自己的生平经历促成并使之戏剧化了(她的出生没有被按时上报,甚至没有在她出生的乡镇注册,连她父母的婚姻也没有):“所以我得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谁,我不知道……我只是自问而已,这就是我能做的……连我的年龄也不确定,我的年龄不属于……连这个也是假的……连我是否存在也是个问号,每个人都有出生日期:某年某月某日,……有一个生日嘛(……)。出生地也是一样……这个也不存在。这些都能让我笑出声来……有人告诉我,我的身份登记被省略了,多么好听的字眼!我被省略啦,我可是要背诵动词变位了(我真的这么做过),来吧,按照所有的时态和语式,把动词omettre(省略)改为变位吧。这个动词我喜欢……一个透露真相的动词啊……”法丽达摆脱束缚之后,刚刚甩掉这个顽念,行政部门就找上门来,再次提醒她犯有“原始缺失和舛误”。确实,在入籍问题上,有关部门发现她的出生日期(编造的)与父母的结婚日期(也是编造的)之间有不符之处(晚了三年),竟至于“要求出具所有表明父母的宗教(原文如此)婚姻的文件”。

    法丽达详细叙述了她的命运和多次经历的“人格分裂”与“断裂”。从中我们有意选取了能够说明演变过程的段落。总的来说,这个家庭内部发生的过程完成得很快,最终既在男性和女性的行为方式方面,也在家庭内部的关系和彼此感情方面完成了全面的转变。两姐妹异口同声地说:“父母学会了扮演自己的角色,多少学会了怎么当家长。”两人也一致同意,无论是不得已,还是出于自愿——实际上既是被迫的,也是甘心情愿的——女儿是这个学习过程的推动者或真正的老师,而非儿子;是这位大姐,而非妹妹们,因为她是她们的“开路”人。不过,她最初对于自己所受的待遇采取了服从和逆来顺受的态度,比两个妹妹“行使自由权”要晚得多。妹妹们受过很好的高等教育,一俟学业完成便离开了父亲,眼下一个在德国当教师,另一个在巴塞罗那从事旅游业。这方面,不同的道路和为人父母的客观责任(这一点没有必要锱铢必较,每个人也都小心地不去深究)使整个家庭关系的网络笼罩着一种模糊的负罪感:无论是父母与子女之间、兄弟与姐妹之间,还是为全家做出“牺牲”的长女与父母之间,以及无言地感激她的弟妹们之间——都是如此。法丽达喜欢谈论的牺牲者的地位已经变成一种愧疚感,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地位,她才能够自诩做出了“孝道”的榜样,比弟妹们“强得多”,尤其比男孩子们强。这是不是一种报复父母、自己和自己的过去的一种方式呢(她是个求知若渴的自学成才者)?从这方面来看,懂得宽恕和表达宽恕才能最大限度地战胜困苦。

    一位阿尔及利亚姑娘

    采访者:阿布戴玛莱克·萨亚德

    法丽达:我那时候只知道去上学,糊里糊涂……我想也没人知道。你怎么能要求我父母知道上学是怎么回事呢?他们从来没上过学。我上学是因为不得不上,就是这样。长大一点以后,我上了初中,我在初二的定向是专科技能证书,办公职员类的(CAP),我学过打字和一点速记……现在忘了——从此起了与我父亲的口角。他总在监视我,从走出家门开始,就盯着我。出门……那是去上学哟,从家到学校,从学校到家,如此而已。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可是连这种非出门不可的活动也受怀疑。最后,我很不好意思说这个,我父亲会去学校等着我放学,陪着我一直走到家,好像我是一个小姑娘……不,不是这个样子。我们俩从来不一起走路,去找个什么人的时候,他会走他的一边,我走我的一边,好像彼此根本不认识。男同学和女同学都笑我:“嘿,你爹在那儿呢!你看不见他!也不走过去……!”从我家窗户可以看到中学和一段道路,我父亲就站在窗口观察我。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去买副望远镜……从那时以来,世道变化很大,真是难以置信。事物毕竟变化很快。我父亲那个时期的顽固想法跟什么人都说,我好几次听见他说:“让人在公交车上看我女儿,这个绝对不行,我这张老脸该往哪儿搁呀!”他竟至于说,如果真出了这样的事,他就自杀。这个话我相信,人人都相信,很像一通胁迫……毫无意义的胁迫,除了把我的生活毁了多年,还让我浪费了很多时间。而且,确实,我那个时期听到的都是这种话:“看见某甲的老婆了,看见某乙的闺女了……街上,市场里,公交车上!”所以,那时候,为数很少的妇女不能见人。那是羞耻。男人们说事关她们的荣誉。所以,你得藏起来,藏起来,只能这样,让家中四壁把你关起来,把你隐藏得更稳妥。这是让我最痛苦的。初中最后一年,我父亲竟然给我找了一条没人走的路线,一条得绕很远的路,而且不那么安全,尤其是冬天,我父亲非要我走那条路不可。这么做全是为了不让别人说看见了某先生的女儿,那会伤了他的自尊……

    ——现在看到你,我很难想象那种情景。大家走了多么远的路哟!你说得对,世道变化很大,真是难以置信。

    法丽达:这还不算完呢。如今我已经解脱了——如果可以管这个叫解脱的话,可是每当我回顾这一切的时候,最令人伤心的是我父亲的那股执拗劲,这一切都为了什么?从他的角度,他认为自己做得正确,可是效果呢?毫无效果!如今,我觉得他才是最可怜的。我想知道,在内心深处,他现在怎么想。难道他不后悔?我不知道,不过我不这么认为。我很了解他:他有他的道德观,而且确信不疑,是他的道德观丢弃了他,他才不会丢弃他的道德观。那么,他现在怎么看我们,我和妹妹们?哪怕是我母亲和弟弟们,都不是他原来希望的样子。现在,我出去闲逛,旅游,很晚回家,出去玩,甚至带我母亲散散步。我带她去看电影,让她去旅游,带她下餐馆,我还让她坐过塞纳河上的游船。

    ——对于这样一个过去,你最遗憾的是什么?

    法丽达:我最遗憾的是学业。我从来没有得到支持。当然了,我是家中老大,前头没有人指导我,现在,事后想起来……我可以说,没有人告诉我父母学校是怎么回事。他们后来学会了,如果我可以事后评判的话。每当我想到——这个依然让我心痛——只不过几年以前,仅仅10到12年以前,只要把头探出窗外就会挨两巴掌。现在我可以去海边,回来晾干游泳衣,谁也不能说什么。

    ——把头探出窗外就挨巴掌,怎么回事?

    法丽达:咳!一件小事。很久以前,刚从学校毕业的那一年,我17岁。我在屋里听见我弟弟在街上哭。于是,我把头探出窗外,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事。显然,有人看见了。这人是我家的一个亲戚,一位表兄,可是我父亲并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们——显然由于这个原因——他是不跟我父亲搭话的。这一天,他一看见我父亲,就赶快跑过去告诉他:“我看见你女儿往窗外望……”我能理解,一听到这个报告,加上遭人指责,我父亲会怎样光火。他一进家门,不问青红皂白就扇了我两个耳光。我恨死了。现在想起来,我仍然觉得很受伤害。还有一次——尽管我们住的房子几乎是在乡下——一天早晨,我想洗洗头,发现没有洗发水了。我很小心地赶快走出门外,我母亲看见了,一直盯着我。我跑过马路——那儿有一间小杂货店,不过是一个小破屋而已,是一个小老太太开的。我买了一点洗发水。那个时代,洗发水是灌进小纸盒里出售的。当然,买完回家这段时间被人看见了,而且报告了我父亲。总是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弟妹们都长大成人,一切都变了。因此,他们也没法把别家已经对幼童放开的事情强加给我了。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现在想想,那个时期我是怎么度过的?生活在黑暗里,我生命中的一个黑洞,名副其实的黑洞。黑夜和白天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区别,我更喜欢夜晚,因为我可以一个人待着。我把我的生活、我的日程安排得让我24个小时都能独处,就在大家中间。我可以连着几天不吭气,无需说一个字,也没有人跟我说一句话。又聋又哑。我知道白天得做什么,完成我的那一份家务活:弟妹还小的时候,我负责把他们叫醒,让他们洗漱,吃早饭,然后打扫房间,饭后洗碗。这些事一做完,我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没人会进来。在这个过程中我跟谁都不说话,一声不吭。这种沉默特别伤害我。我从年幼的弟妹那里得到一点安慰,仅此而已。

    他们叫我山豹子

    ——你那时跟你父母,尤其是你母亲的关系怎么样?因为总是你俩在家里,面对面。

    法丽达:跟我父亲,什么都没有。对我来说,他好像不存在;对他来说,我好像根本不存在。这很怪,没有我母亲他就不存在。我妈妈就对我说(这或多或少是她的原话):“你爸爸告诉我……你爸爸觉得……你爸爸想……你爸爸要求……你爸爸会怎么想,怎么说……小心别让你爸爸知道……不能让你爸爸知道……”等等。除了这些话没别的。我认为,同样,没有我妈妈,我就不存在……或者当他俩说到我的时候。我和我母亲呢,正相反。我只能拿她出气,最后闹得彼此不搭话。我觉得她应该对一切负责,我认为她比我父亲更糟糕,更压制我……这个很明显,她负责看管一切,担保女儿的行为守规矩。我听到过我爸爸对她说:“她是你的女儿,你女儿就是这副样子……就是这么想的……这么做的……”所以,这些都是她的错,因为她是这个女孩的母亲。现在我一想起来就……!我是一个邋遢鬼,脏兮兮的,身上一定有臭味,不洗澡,一个真正的大懒虫。我总是穿着围裙……厨房的,我从来不脱衣服,睡觉也不脱,我不换衣服。饭也不吃……我有厌食症,要么就是什么东西都吃,站着吃……从来不跟全家一起上餐桌。后来,我得了可怕的失眠症,睡不着了,接连几个晚上不合眼。我丧失了时间概念:什么日子,月份,我全不在乎。我觉得我是故意不理会。我看报纸从来不看日期,白天黑夜对我来说是一回事,不是在黑暗中,就是开着灯,房间从来不拉开窗帘。这真是他们给我的唯一的好处,他们也不能不这样做,因为我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房间,白天黑夜都是我一个人,我不跟妹妹们合住。所以,跟我母亲,我俩总是怒目相视。我把火气都撒在她头上,这是我唯一所能做的事。我总是咄咄逼人,任何人都会这样,除非……有些东西倒是还在……你自己已经想到了[笑]。我浑身长刺。他们管我叫……弟弟妹妹们叫我山豹子。不过,只有跟他们,我才能谈一些话,有点合谋的意思吧。

    ——男孩女孩都能谈,跟你的弟弟妹妹们?

    法丽达:总的来说,是的。我想说,跟弟弟说话比跟妹妹更多,因为两个弟弟大一点,是紧挨着我出生的。他们有自己的方式,不过他们没有意识到,他们帮了我很多。

    ——好,这个先放一边,我们接着说你母亲吧,你和母亲的关系。

    法丽达:和我母亲的关系……总是有敌意,倒不是仇恨。要说仇恨……很惭愧,那是针对我父亲的……我真的很讨厌他,现在还是,我回家的时候,只要能不见他,我什么办法都愿意用。再说,这是相互的。我想他也愿意这样。这是另一种撒谎的方式。这样他就能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我离家,独自生活,也就是说还没结婚,住在别的地方,有自己的生活(……)。但是,跟我母亲是不停地争吵。我对她跟对别人一样,是进攻性的,这更刺激她,也使我加倍具有进攻性。不把她弄哭了我不停嘴,随后我躲进自己的房间,独自哭一场。在她眼里,我就是个怪物。我的举动确实很像一个怪物……

    ——一直是这样吗……?

    法丽达:呵呵!不。现在我们彼此爱得不行,仿佛都想补偿一下,求得原谅,把做过的事补救回来。现在,我母亲只信赖我一个人。她有她的理由,我待会儿告诉你是什么。从前,她诅咒我,预言最坏的事会发生在我头上,她希望这种事发生,当着我的面召唤,说什么这是我的劫数……我甚至听见她一边哭泣,一边抱怨:“我做了什么对不起真主的事哟,给我这么个折磨人的女儿?”而且用同一个字眼:“用这样一个女儿诅咒我!这样惩罚我!”她一定还会祈求真主原谅,原谅她犯下一条叫不出名字的罪:生养了一个怪物!我成了邪恶的化身,真身……确实如此。她最牵挂的是绝不能让我影响妹妹们。这类顽固的念头她有不少。

    ——她还有别的什么顽固念头?

    法丽达:我母亲对学校耿耿于怀。一切都是学校的错,因为我上学上到16岁——刚好16岁,一天也不多。那算个什么学校哟!糟糕透了。总之,按我母亲的说法,这个学校把我的“头脑扭歪了”。她还发誓,绝不听之任之,绝不让它在我妹妹身上故伎重演,她要把她们从学校领回家[大笑]。现在一想起这些——其实她们上了一流大学,现在一个在德国教中学法语,在法兰克福,另一个在西班牙工作,在巴塞罗那从事旅游业!结果就是这样。而且,我母亲如今非常自豪,为女儿们自豪,她们比在家里混日子的儿子们强,都有工作,都离开了家,我是最后一个。我总是敬陪末座。儿子们只上到职业高中,凑合活着。不过,尽管如此,这个事还是被她用来敲打我。不知有多少次,我想离家出走。嗯,也不完全如此。我从来不赞成离家出走。它最终总会落得一个非常糟糕的结果。我认识不少像我这样被带大的女孩子,有亲戚,也有邻居,她们选择了离家出走,结果都很惨,因为没办法摆脱困境——她们一直被关在家里,哪儿有什么办法?没有职业,连什么是工作都不知道,没住处,没人脉,家里人、熟人都不能帮助她们。服务部门呢,无论社会工作者还是失业救助,她们全不了解。所以,离家出走是行不通的。不过,我想弄出一个大动静,一次真正的反抗,当着每个人的面摔门,同时准备好落脚点……而且,我后来真的做到了,只是更巧妙,因为情况变了。不过,我相信我母亲发出的恫吓,担心她会对妹妹们也用这一套。真的,我相信她的那种恫吓。(……)如果必须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我失眠、哭喊、沮丧和郁闷,这期间我开始写东西,写完一把火烧掉,因为写了也没用,而且担心会落到弟妹们的手里。我不想让他们知道。再说,那些都是我的私房话。

    一切都得从头学习

    ——这对你的精神和身体一定都是一种摧残。

    法丽达:绝对是摧残。走出那种状态之后,我才意识到它的伤害,或者像你说的,那种摧残。一切都得从头学习……什么都得学。学会正常说话,学会倾听而不浑身发抖,学会边听边思考,那是我一直没有学会的,既不会听,也不会思考,因为我根本不愿意听。我学会了走路,和别人来往。总之,学会生活。还有一个东西:我害怕公共场合,我迟疑了很久才下决心去看电影,因为电影院是个堕落的巢穴,你在那儿孤零零的,在人群当中、黑暗当中,观看一些不总是合乎天主教教义的东西!我一个人不去饭馆,因为我从来没有学会当众吃饭。我不得不接受一场再教育,必须花费极大的努力……对于别人来说很自然的事情,我不得不去学习,因为它们对我来说不是自然而然的。我曾经申请在疗养院当看护。差一点就当成了,可是社会保障和病假方面出了问题。我是靠吃药撑下来的,靠药物,抗抑郁药,加上我自己的药。

    ——你自己用的什么药?

    法丽达:我自己的药……就是看书。我大量阅读。我靠阅读熬过彻夜失眠。起初,弟妹们还小,家里几乎没有书可看,连报纸也没有。我把杂货店用来包裹生菜的报纸存起来,一遍又一遍地读。邻居有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她给了我一些报纸和杂志,特别是妇女杂志,还有几本她家里的书。弟弟们后来也会给我带回一些,不多,可是至少有报纸、期刊、流行书籍、侦探故事,也有小说……带点色情。但是主要是妹妹们给我。她们带回家的,我都要读,包括课堂教材,当然也有小说和她们读的一切文字的东西。不过,在这以前,我曾经请那位邻居女孩去镇上图书馆登个记。她这样做了。她带给我的书刊我甚至连挑都不挑,我告诉她:“你去吧,进去就随便拿三本,给我带回来,因为每次可以外借三本。”就这样,我读了不少书。不管读懂没读懂,什么都读。这对我好处很多。不光是当时有好处,因为如果没有这个,我想我什么都会忘记,我就不会说法语了,因为我们家里不说法语,一句都不说。孩子们都得等到长大成人才说法语,我们之间自然而然地只说法语。现在大家都觉得这很正常。这也是一件变化很大的事,而且招致父母大为不满……当然是父母。现在,连我母亲也说法语……而且不带口音,甚至可以说,她说得很不错,反正说得比我父亲好。因此,阅读不光对我的法语有帮助,也有助于书写。因为,在学校里,如果你只考下了一份专科技能证书——办公室职员一类的,有没有证书其实是一回事——这个不能教会你怎么写。如今,不是自夸,我在工作中属于最会撰写的人,而且不出拼写错误,一个都没有,尤其是不出语法错误。所以说,这不是学校教给我的,这是阅读教给我的……说真的,因祸得福,我现在得这么想。

    ——你们娘俩是怎么和解的?这种重新焕发的大爱,你告诉我,似乎是不得不彼此原谅对方造成的一切伤害。这种大爱是怎么样、以什么方式表现出来的?

    法丽达:和解是自然发生的。自从我离开了家,而且全家似乎也都接受了,实际情况是这一切都随着家里发生的一些变化,一点一点地改变了。我头一个吃了亏之后,弟妹们,尤其是妹妹们随后带来了一些变化,我也就跟着解放了自己,真正的解放。我亏欠弟弟们很多,这跟别人说到兄弟时正相反。在我父母的内心深处,最惊扰他们,也使他们困惑的,也许是他们意识到,连男孩子——他们的儿子也不跟着他们走,也不同意他们的观点。对于我们之间——我和弟弟之间的直率无忌的关系,我母亲一直感到惊讶。他们不吭声——不反对父母,也许父母还蒙在鼓里——实际上却是支持我的。他们虽然不公开站到我一边——那样做也没有任何用处——却自然而然地支持我,只要有行动就行了,自自然然地行事。因为,从某个方面说,我们是一伙的,弟弟成了我的同盟军,比妹妹还坚定呢。我父母深感困惑,本来指望儿子扮演纠察队、把关的角色,拥护他们的看法。母亲更是指望着他们:“你等着吧,等你弟弟长大了,他们会修理你的!”因为她认为我走上了邪路(màaw ja):“等着吧,你损失不了什么……我可不愿意像你这样,你会得到报应的……”这一次,她又上了当,完全弄错了。她是不是觉得失望?她甚至来不及想明白。她现在肯定会说,一切都搞错了。在这一点上,她跟我父亲一样,两人都从来没有料想到。看到事情起了变化,你就得跟着改变。工作问题也是这样。我记得16岁时,有亲戚试着跟我父亲讲道理,他却发誓说,有生之年绝不会让女儿出去工作。为了开始工作,我已经花了差不多15年时间。我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企业秘书,因为我未能像我妹妹那样上大学,可是我父亲根本不懂什么是高等教育,连有没有大学都不知道。

    ——你们娘俩的和解是如何表现的?特别是这种爱有哪些迹象?你不是说“我们彼此爱得不行”吗?

    法丽达:是哟。我得告诉你,我母亲病得很重,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消瘦了不少,在家里勉强走动,吃不下饭,总是呕吐。说是治疗,其实只是去看本地的医生,每次都开一大张药物单,不知道都是些什么。我每天晚上打电话回家,问问情况。最后,我母亲不得不住院治疗,不停地接受全身各种检查,一个不漏,这使我很担心。

    [母亲住院后发现患了肝硬化,虽然她没有沾过一滴酒。]

    法丽达:整个这段时间里,我母亲每次跑医院,都会在我这儿落脚。她是我的客人,她也把这个角色扮演得很好。我说的带她去看电影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为了让她看到,事情并不是一团漆黑。当然,看什么影片,我会精心选择。在家里,我们从来不看电视,除了新闻。我们下饭馆,乘船游览。我觉得这对她有点效果,我要让她知道,照顾她的不是儿子,他们不仅什么都做不了,生活还一直靠母亲接济,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几乎不问她的情况,因为住在一起,天天见面,所以他们对一切都麻木了。我还得敲打他们,让他们意识到,这不是小事,是非常严重的事。后来,我父亲也知道了。当然,我母亲不得不告诉他。他一定会这么想:“现在我知道了,知道可以指望谁了。假如我出了什么事,我敢肯定,守在身边的还是她(指我)!”这话真让人不敢相信!

    […………]

    我全力以赴,认真做事

    ——要弄明白这一切,还有一件事。你是怎么离开这个家的?那个时期,即使有经验的人也很难得获得聘用,你是怎么找到工作的?你是怎么找到住房的?谁帮了你?家里有人帮助了你吗?例如借给你钱等等?

    法丽达:这些都没有。办法来自一位堂姐。她已经出嫁,有了孩子,也打拼过,我们都是这样。也许,今天的一代,只有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出生在这里的,似乎能够有出路,能够避免我们那种经历。我们是来到法国的第一代女孩子,第一代家庭。我们这茬人还得教育我们的父母[笑]。从这种工作里受益的是年龄最小的。这对她们再好不过。(……)这位堂姐来过我家两三次,和我父母聊这聊那,她对我说:“你干吗不来我这儿住几天?也好换换环境,让你脱离这个地方,呼吸点新鲜空气?”我父母没有任何反应,不置可否,好像什么都没听见,连声谢谢也没有,也没有一句礼貌的反对的话。她的话我是当真的。我们俩之间绝对没有任何合谋。两天后,要离开的时候,她过来和我父母道别,这时我的行李已经准备好了。到了她家,我心想,要走出困境,正逢其时。一切可能我都试了:招聘广告、全国职业介绍所(ANPE)、培训班。在全国职业介绍所,人家给我介绍了一个两个月的文秘班,还有薪酬。这样我有了一点钱。我全力以赴,认真做事。班上没有真正的排名,不过好像有评估,我得了第一名。他们马上建议我修一个更长的培训班,十个月,水平和资质都更高,当然也有报酬。我在堂姐家住了差不多一个月。我到处找住处,在巴黎的一处民居找到了一个地方,我两年里换过三个地方。在全国职业介绍所培训之后,我获得了安排。我没有任何选择,所以不苛求工作时间、地点,连工资也不去争。我走出来了,能够自立了,靠工作,有自己的窝,这令我非常高兴……这是我的梦想哟!后来,我在巴黎找到了一个房间,不太贵,可是条件极差。这没关系。我从来没有失业过,不管是正式工作还是临时工作,我一直在工作。

    […………]

    ——你目前做什么工作?

    法丽达:我一直有工作。我必须取得行政秘书的正式资质。这种工作我一直在做,可是没有得到认可。我得掌握英语,正在努力学。我在国立工艺学院(CNAM)修了课,同时进行另一件事情:我在工商就业协会(ASSEDIC)注了册,申请英语培训和认证。情况就是这样。我觉得,我的一切现在你都知道了。我不知道你会拿它怎么办,可是我可以猜。我很好奇,很想看看你把我描绘成什么样子,不会很漂亮。

    1990年